第五十章

2024-10-10 20:46:05 作者: (英)毛姆

  我總覺得,有些人沒有出生在他們該出生的地方。命運把他們陰錯陽差地拋到了某個生存環境中,可他們對自己心中的家一直懷有割捨不掉的鄉愁,雖然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家在哪裡。在他們的出生地,他們是陌生的過客,那些他們從孩提時起就非常熟悉,曾逗留玩鬧過的綠蔭小巷和熙攘街道,對他們來說終不過是人生旅途中短暫停駐的驛站。他們可能與自己的親朋生活一輩子卻仍像個異鄉來客,在自己唯一熟悉的生活場景中始終孑身獨處。或許正是這種陌生感促使人們遠走他鄉,去尋找某種可以與自己相隨相伴的永恆的東西。也許是某種根深蒂固的返祖本性召喚天涯遊子回到他們的祖先在遠古時代離去的那片土地。有時,一個人偶然來到了某個地方,卻匪夷所思地對這地方產生了歸屬感。他在這裡找到了他心中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家。雖然這裡的景物他從未見過,這裡的人與他素昧平生,但是他會在這裡安頓下來,仿佛這裡的一切都是他生下來就熟悉的。最後,他會在這裡找到安寧。

  我給蒂婭蕾講了一個名叫亞伯拉罕的猶太人的故事,那是我在聖托馬斯醫學院認識的一個年輕人,體格粗壯,一頭金髮,性格靦腆,為人謙遜,但是才華出眾。他獲得獎學金進入醫學院學醫,在五年學習期間,只要他可以申請的獎項,他總是穩穩拿到手。他在醫院當上了見習醫生。沒有人不承認他出類拔萃。最後他被醫院選中正式入職,他的前程有了可靠保障。按人世間的事情推測,他會步步高升,走到職業生涯的巔峰。榮譽和財富都在等著他。在正式入職之前,他想去度一次假,由於手頭並不寬裕,他就到一艘開往地中海的貨船上當起了外科醫生。這種船一般是不配備醫生的,只是因為醫院裡有個資深外科醫生認識這家輪船公司的經理,礙於情面,他們聘用了亞伯拉罕。

  幾個星期後,醫院收到了他的辭呈,他決定放棄這個誰都渴望得到的職位。此事引起軒然大波,各種稀奇古怪的謠言不脛而走。每當有人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們身邊的熟人總會從中推斷出最令人匪夷所思的動機。只是他留下的空缺立刻有人填補了,亞伯拉罕很快就被人遺忘了。從此他便音信全無。這個人就這樣消失了。

  大約過了十年後,有一天早上,我乘船抵達埃及亞歷山大港即將上岸,我按規定和其他旅客一起排隊等候醫生檢查身體。那位醫生體格粗壯,衣著破舊。當他摘下帽子後,我注意到他已經禿頂了。我覺得好像以前在哪裡見過他。忽然,我想起來了。

  「亞伯拉罕。」我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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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扭過頭來看著我,一臉茫然,愣了一會兒後,他也認出了我,立刻握住我的手。一陣驚喜的寒暄之後,他聽說我要在亞歷山大港過一夜,便邀請我到英國俱樂部去共進晚餐。我們在餐廳再次見面時,我認真地告訴他,真的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他。他現在的職位仍很低微,從他的樣子也能看出他境遇不佳。接下來,他就給我講了他的故事。

  在他啟程去地中海度假的時候,他是一心打算要返回倫敦,到聖托馬斯醫院就職的。一天早晨,貨輪停泊在亞歷山大港時,他站在甲板上望著這座陽光照耀下的白色城市,又看看碼頭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他看到了穿著破舊長袍的當地人,來自蘇丹的黑人,成群結隊、吵吵嚷嚷的希臘人和義大利人,頭戴塔布希帽、神情陰沉的土耳其人,還有明媚的陽光和藍藍的天空。就在這時,他心裡突然產生了一種感覺,一種他無法描述的感覺。好像是聽到了一聲驚雷,他說,隨即又對這個比喻不滿意,改口說就像是感受到了一種神示。似乎有什麼東西觸動了他的心,使他感到一陣狂喜,有一種獲得了自由的奇妙感覺。他覺得自己回到了家,就在那一瞬間,他打定主意要在亞歷山大城度過餘生了。他離開貨輪沒有遇到什麼困難,二十四小時後,他就帶著自己的全部行李登岸了。

  「船長肯定覺得你發瘋了。」我笑著說。

  「我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並不是我自己要這麼做,是我心裡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在左右我。上岸後我想要找一家希臘人開的小旅館住下,在我四處環顧時,我感覺到我認識去這家旅館的路。說了你也許都不信,我直接就找到了這家旅館,看了一眼就認出來了。」

  「你以前來過亞歷山大嗎?」

  「沒有。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英國。」

  沒過多久,他就在政府部門找到了工作,從此一直在那裡干。

  「你從來沒有後悔過嗎?」

  「從來沒有。一分鐘都沒有。我掙的錢剛夠維持生活,不過我很滿足。我別無所求,只希望在這裡過完一生。我生活得很好。」

  第二天我就離開了亞歷山大港,也就把亞伯拉罕拋到了腦後,直到不久前我跟另外一個當醫生的老朋友吃飯時,才又想起了亞伯拉罕。這位朋友叫阿列克·卡麥可,回英國來短期休假,我在街上跟他不期而遇。由於他在大戰期間的卓越服務,這位醫生榮獲了爵士封號,我向他表示了祝賀。我們約好哪天晚上聚一聚,一起敘敘舊。當我答應跟他一起吃晚飯時,他提議不要再請別人,這樣我們倆就可以不受干擾地暢談一番。他在安妮女王街有一所漂亮的老房子,屋裡布置得令人讚嘆,可見他是個很有品位的人。在餐廳的牆上我看到一幅貝洛托[1]的畫,還有兩幅我仰慕的佐法尼[2]的作品。他的妻子是個身材高挑的美貌女子,身穿金絲布料的衣服。等她走開後,我笑著對卡麥可說,他今天的生活和我們在醫學院做學生的時代相比,變化真是太大了。那時,我們到威斯敏斯特大橋街的義大利小餐館吃一頓飯都覺得好奢侈。現在阿列克·卡麥可在六七家醫院任職,我估計一年得有一萬英鎊的收入。他早晚會獲得各種榮譽頭銜,這次被冊封為爵士只是開了個頭而已。

  「我是混得挺好,」他說,「不過說來也奇怪,我能有今天只是因為交了一次好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麼說吧,你還記得亞伯拉罕嗎?本來大有前途的應該是他。在我們做學生的時候,他哪方面都勝過我。我申請的獎項也好,獎學金也好,最後都是他得到了,而我總是落在他的下風。如果他繼續幹下去,我今天的位子就是他的了。他簡直是個外科天才。誰也競爭不過他。當他被任命為聖托馬斯醫院的住院醫生時,我根本沒有希望獲得醫院的職位。我頂多只能做個開業醫生,一個開業醫生有多大機會出人頭地,你也是知道的。但是亞伯拉罕讓出了這個位子,我得到了這個職位。我就這樣時來運轉了。」

  「我看也確實是這麼回事。」

  「這就是運氣。我想亞伯拉罕一定是腦子出毛病了。可憐的人,他徹底完了。他在亞歷山大港的醫療部門找了份掙不了幾個錢的差事,當衛生檢疫員什麼的。我聽說他娶了個又老又丑的希臘女人,養了六七個患有淋巴結核的孩子。所以我說,事實上,一個人光有腦子是不夠的,重要的是要有性格。亞伯拉罕沒有性格。」

  性格?在我看來,一個人只是因為看到了另一種生活方式更有意義,經過短短半小時的考慮就毅然決定拋棄大好前程,這需要很強的性格。毅然走出這一步而永不後悔,這就需要更強的性格。但是我什麼也沒說。阿列克·卡麥可繼續沉思著說下去:

  「當然了,如果我裝模作樣對亞伯拉罕的行為表示惋惜,那我也太虛偽了。不管怎麼說,是他這麼做才讓我占了大便宜。」他吧嗒吧嗒地抽著一支長長的哈瓦那雪茄,一副財大氣粗的神氣,「但是如果這件事跟我個人沒有什麼關係的話,我會為這樣浪費才華的事感到可惜。一個人這樣糟蹋生活實在讓人痛心。」

  我很想知道,亞伯拉罕是否真的糟蹋了生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歡的環境裡,享受內心的寧靜,這就是糟蹋生活嗎?當一個有名的外科醫生,每年賺得上萬英鎊,娶個漂亮妻子,這就是成功嗎?我認為,這取決於你如何看待生活的意義,取決於你要對社會盡到什麼義務,對自己有什麼要求。但我還是緘口不言,我有什麼資格同一位爵士爭辯呢?

  [1] 貝洛托(Bernardo Bellotto, 1721—1780),義大利風景畫家。

  [2] 佐法尼(Johann Zoffany, 1733—1810),出生於德國的英國畫家,英國皇家美術學院創建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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