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2024-10-10 20:45:39 作者: (英)毛姆

  我並不知道史特利克蘭為什麼會突然自己提出來給我看他的畫,但是對這樣一個機會我是欣然接受的。畫如其人,作品見真我。在社交場合,一個畫家或作家讓大家看到的只是他們希望別人接受的一面,想要真正了解他們,就要從他們不經意做出來的一些細小動作,以及不知不覺在他們臉上飛快掠過的一些表情中做出推斷。有些人假面具戴得太天衣無縫了,久而久之,他們就真的以為自己就是假扮的那個人了。但是在作品中,他們會毫無防範地暴露出真實的自我。任何虛假做作都只會暴露淺薄無知。木條塗上油漆假充鐵條,終究還是能看出只是木條而已。裝出來的個性不可能掩飾平庸的頭腦。在目光敏銳的觀察者眼裡,哪怕是信筆揮就的作品也會泄露作者靈魂深處的隱秘。

  我得承認,在我踏上史特利克蘭住處那看不見盡頭的樓梯時,我心情有些激動。我感覺自己即將開始一場令人驚奇的歷險。我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他的屋子,發現這裡好像比我記憶中更小了,屋裡的東西也更少了。我有一些朋友總是要求有寬敞的畫室,說什麼條件不合心意他們就不能創作,我很想知道他們看到這間畫室會作何感想。

  「你最好站到那兒。」他指著一塊地方說,他可能認為那是我觀賞他要給我看的畫作的最佳位置。

  「我想你一定不願意我說話吧。」我說。

  「是的。你給我聽好了,混帳,我要你閉上你的嘴。」

  他把一幅畫放到畫架上,讓我看了一兩分鐘,然後取下來再放上另一幅。我估計他一共給我看了三十來幅畫。這是他開始畫畫六年來的全部成果。他沒有賣出過一幅畫。這些畫的尺寸不同,小一些的是靜物寫生,最大的是風景畫。大約有六幅人物肖像。

  「就這麼多了。」最後他說。

  

  我多麼希望當時我就能看出這些畫有多美,具有何等偉大的獨創性。這些畫中有好多幅後來我又見過,其餘的我也多次見過複製品,所以我感到很驚詫,我怎麼會在第一眼見到這些畫的時候竟然感到大失所望呢?我完全沒有感受到真正的藝術作品本應喚起的那種攝人心魄的激動。我當時看到史特利克蘭的畫作時產生的印象是惶惑不安;我竟完全沒有想到要買下幾幅他的畫,因而鑄成了一個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失誤。我錯失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那些畫大多數後來都被博物院收藏,其餘的則成為有錢的藝術愛好者的珍藏品。我試圖找一些藉口為自己開脫。我認為我的鑑賞力還是不錯的,只是我自知我的鑑賞缺少創見。我對繪畫幾乎一竅不通,只能徘徊在別人為我開拓的道路上。那時我最欣賞的是印象派畫家,渴望擁有西斯萊和德加的作品,我也崇拜馬奈,我覺得他的《奧林比亞》是當代最偉大的畫作,《草地上的早餐》也深深地打動了我。我認為這些畫代表了當代繪畫的巔峰成就。

  我不想在這裡描述史特利克蘭給我看的那些畫。對繪畫作品進行描述總是枯燥乏味的,再說,凡是對繪畫藝術感興趣的人早已對這些畫非常熟悉了。如今,史特利克蘭已經對當代繪畫產生了如此巨大的影響,他作為先驅者開墾的這片蠻荒之地已經有人繪製出了地形圖,哪怕是第一次見到他作品的人,也都不會感到很陌生;但是諸位請記住,我在那時還從未見過此類作品。我首先感到震驚的是他的技法顯得十分笨拙。我看慣了老一輩大師的畫技,並且堅信安格爾是近代畫技最傑出的畫家,因此我認為史特利克蘭的畫技很不高明。我根本不了解他所追求的簡化風格。我還記得他畫的一幅靜物寫生,一個盤子上放著幾隻橙子,我發現他畫的盤子不夠圓,橙子也是歪歪斜斜的,我看著不順眼。他畫的人物肖像總是比真人大一號,給人一種粗笨的感覺。用我的眼睛看去,這些肖像上的臉都畫得像是漫畫,這種畫法是我前所未見的。更讓我困惑不解的是那些風景畫。有兩三幅畫的是楓丹白露的樹林,還有幾幅畫的是巴黎的街道——我的第一感覺是,這些畫好像是一個喝醉了的馬車夫畫的。我越看越糊塗了。我覺得他的色彩也用得特別粗糙。當時在我腦子裡閃過的一個念頭是,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一場令人眼花繚亂且誰也看不懂的鬧劇。現在回想起來,我更佩服施特洛夫的獨具慧眼了。他早就看出了這是繪畫藝術的革命,如今舉世公認的偉大天才,他從一開始就看得明明白白。

  但是就算我當時困惑不解,甚至感到不安,也不能說這些畫沒有打動我。即便我對繪畫藝術懵然無知,我也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這些作品是要表現一種真正的力量。它們讓我感到興奮,激發了我的興趣。我能感覺到他的畫是要告訴我一些我應該知道的非常重要的東西,但是我又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東西。這些畫看上去好像有點醜陋,但它們卻透露了一個無比重要的秘密,卻又不揭開謎底。它們以怪異的方式撩撥著我的神經,在我心中喚起了一種我無法分析的情感。它們述說著某種語言無力表述的意義。我想像史特利克蘭是在物質的事物中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某種精神的意義,這種意義太異乎尋常,所以他只能藉助一些斷斷續續不連貫的符號來喻指這種意義。仿佛是他在混沌無序的宇宙中找到了一個新的存在模式,他在笨拙地試圖把這個模式描繪出來,為此承受著心靈的煎熬。我看到了一個飽受折磨的靈魂在拼盡全力釋放出自我表現的力量。

  我轉身對他說: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選錯了表達媒介。」我說。

  「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想你是要表達什麼東西。雖然我不太清楚你要表達的到底是什麼,但是我不能確定繪畫是你最好的表達途徑。」

  我曾想像,看過他的畫作後我應該能找到一些了解他的奇怪性格的線索,現在看來我是想錯了。他這個人一直讓我驚詫不已,而他的畫只是更增加了我的詫異。我比以往更迷惘了。只有一件事我似乎是清楚的——或許連這也是我的幻想——他滿懷激情地竭力想要掙脫某種束縛著他的力量。但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他又將如何求得解脫,仍然模糊不清。我們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獨立的個體。每個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鐵塔里,只能靠一些符號同別人交流,而這些符號並沒有共同的價值,因此它們的意義是模糊而不確定的。我們可憐巴巴地想把自己內心的寶貴感悟傳送給別人,但是別人卻沒有能力接受。因此我們只能踽踽獨行,雖彼此並肩,卻形同陌路,既不能看懂我們的夥伴,也不能被他們看懂。我們就像生活在異國他鄉的人,我們說的語言別人幾乎都聽不懂,雖然我們有各種各樣美妙深奧的話要說,卻註定只能照搬會話手冊上的那些無聊的日常用語。我們滿腦子都是想法,但是能說出來的只是「園丁的姑媽家裡有一把雨傘」之類的話。

  他的畫作給我留下的最後印象是他為表現某種精神境界作出了驚人的巨大努力,而且我猜想,看懂了他的這種努力也就可以解答為什麼他的作品會讓我如此百思不解。顯然,史特利克蘭賦予了色彩和形式他自己心中特有的意義。他控制不住地要把自己內心感覺到的東西傳達出來,這是他創作這些畫的唯一意圖。只要他覺得能夠接近他所追尋的那個未知的東西,他便毫不猶豫地採用簡化乃至歪曲的手法。事實對他毫無意義,因為他要做的是從一堆互不相關的、攪成一團亂麻的偶然事件的背後去找到他自己感到意義重大的東西。他好像是已經領悟到了宇宙的靈魂,無法控制地要把它表現出來。

  雖然這些畫讓我感到困惑不解,心亂神迷,我卻不能不被其中蘊含著的一種特有的情感所打動。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內心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覺,我從來沒有預料到自己會對史特利克蘭產生這樣的感覺。我竟然對他有了深深的同情。

  「我想我現在明白了你為什麼不能控制自己對勃朗什·施特洛夫的感情了。」我對他說。

  「為什麼?」

  「我認為你是失去了勇氣。你的肉體的軟弱傳染給了你的靈魂。我不知道你的心裡有一種什麼樣的無限渴望像幽靈附體似的纏住了你,逼迫你不顧危險和孤獨去尋找某個目的地,希望到了那裡就可以得到最終的解脫,不再受那幽靈的折磨。我看你就像一個朝聖者永遠在尋找一座可以朝拜的神廟,哪怕這座神廟或許根本就不存在。我不知道你在苦苦追尋的是什麼不可思議的涅槃。你自己知道嗎?也許你要尋找的是真理和自由,可是在某一個短暫的時間裡,你又認為或許可以在愛情中獲得解脫。我想是你疲憊的靈魂想要在女人的懷抱里得到休息,後來你發現在那裡也不能得到休息,所以你討厭她了。你對她一點兒也不憐憫,因為你對自己就不憐憫。你逼她走上了絕路是因為你害怕了,因為你還在為自己依然沒能逃脫危險而嚇得瑟瑟發抖。」

  他露出乾巴巴的笑容,揪了一下自己的鬍子。

  「可憐的老兄,你太多愁善感了,簡直可怕。」

  一個星期後,我無意中聽說史特利克蘭去了馬賽。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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