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2024-10-10 20:45:42
作者: (英)毛姆
回過頭來看,我發現我寫下的查爾斯·史特利克蘭其人其事想必很難令人滿意。我寫出了我所知道的一些發生過的事情,但是仍然沒有寫清楚,因為我並不知道導致這些事情發生的原因。最令人費解的是史特利克蘭為什麼鐵了心要做畫家,這看上去是一件毫無道理可言的事,卻也應該可以從他的生活環境中找出一些原因,但是我對此卻一無所知。從他跟我的交談中我也沒有獲得任何線索。如果我是在寫一部小說,而不是在敘述一個我認識的性格怪異的人的經歷,我完全可以杜撰一些原因來解釋他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心愿。我可以描寫他在少年時代就立志要做一個畫家,但是為了不違背父親的意願或迫於生計,他不得不做出犧牲而放棄了這個夢想;我也可以描繪他如何不能忍受生活的束縛;如果我寫出他如何熱愛藝術,如何與生活中不可推卸的責任進行搏鬥,應該很容易喚起讀者對他的同情。這樣我就可以把他塑造成一個更為高大的人物。或許在讀者眼裡,他就成了一個新的普羅米修斯。說不定這個為了造福人類而甘願忍受痛苦折磨的英雄的現代化身就會由此誕生。這永遠是一個感動人心的主題。
另外,我也可以把他立志成為畫家的動機寫成是受了婚姻關係的影響。有十多種方法可以處理這個題材:因為他妻子喜歡結交畫家和作家,所以他也與這些人有了交往,潛伏在他身上的藝術天賦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被喚醒了;或者因家庭不和而使他只專注於自己的追求;我也可以寫一場戀情使他心中熱愛藝術的火苗燃成了熊熊烈焰。如果這樣寫的話,我筆下的史特利克蘭太太就會以不同的形象出現。我可能會拋開事實,把她寫成一個整天嘮嘮叨叨、惹人生厭的女人,要不然就是性格偏執,漠視精神追求。我可以把史特利克蘭的婚姻寫成漫長的痛苦煎熬,離家出走是他唯一的出路。我想我還會多費些筆墨重點寫寫他如何委曲求全忍耐這個情不投意不合的配偶,以及他出於憐憫而不願掙脫束縛他的枷鎖。我的筆下肯定不會有他們的孩子了。
要把故事寫得真實感人,我還可以讓他與一位老畫家有交往,這位老畫家迫於生活壓力或為了追逐商業成功而荒廢了自己青年時代所具有的天賦,他在史特利克蘭的身上看到了實現自己已經浪費掉的藝術追求的潛力,於是他便影響史特利克蘭放棄一切浮華名利獻身於神聖的藝術。我想也可以把這位在名利上獲得了成功的老畫家描寫成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人物,他生活闊綽,也很有聲望,卻只能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自己所渴望卻沒有勇氣追求的生活。
事實卻遠沒有這麼動人。史特利克蘭一出校門就進了一家經紀人事務所工作,他對這種生活並不反感。直到結婚之前,他一直過著經紀人典型的平凡生活,在交易所做著風險不大的投機生意,喜歡在德比賽馬或牛津劍橋划艇比賽上試試手氣,但最多下一兩英鎊的賭注。我猜想他在業餘時間還練習拳擊。他的壁爐架上擺著電影明星朗特利夫人和瑪麗·安德森的照片,他愛讀《笨拙》漫畫雜誌和《體育時報》。他也去漢普斯台德參加舞會。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見到他,這倒也無關緊要。那幾年他一直過著艱難學藝的單調生活,有時為了掙錢養活自己,他也會做點別的事,我不知道這樣的經歷中有什麼值得寫的。即使寫下來,也不過是記載他所見到的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而已。我認為這些事情對他自己的性格並沒有什麼影響。他的經歷倒是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可以寫成一部窮小子闖蕩現代巴黎的流浪漢小說,但是他始終超然物外,從他的談話中也看不出這些年有什麼事給他留下了特別的印象。或許是他來到巴黎時已不年輕,巴黎燈紅酒綠的生活誘惑不了他了。說來也許有些奇怪,我總覺得史特利克蘭是個非常務實的人,甚至可以說是一板一眼的。在我看來,他這段時期的生活應該是富於浪漫情調的,只是他肯定看不到其中的浪漫。也許可以這樣說,一個人要領悟到生活中的浪漫,多少得有些演員的特質,此外還要有跳出自身角色的本事,必須能以局外人的眼光而同時又沉浸其中的興趣來觀賞自己的表演。但是沒有人比史特利克蘭更心無旁騖。我從來不知道還有誰比他更不在意自己的言行了。遺憾的是,我無法描述出他是如何艱難地一步步攀登到他所達到的繪畫藝術高峰的——如果我能寫他如何屢經挫敗而毫不氣餒,以頑強的勇氣不懈努力,從不絕望,在面對自我懷疑這一藝術家最大的敵人時依然百折不撓,那麼我應該可以激起讀者對這個人物的同情,雖然我知道得再清楚不過,寫出這樣一個人物性格也是毫無魅力可言的。問題是,我完全沒有可寫的素材。我一次都沒見過史特利克蘭埋頭畫畫時的情形,而且我知道誰也沒有見過。他只顧自己默默奮鬥,從不讓別人知道他經歷了什麼。我相信他在獨處畫室時曾與上帝的天使進行過殊死搏鬥,只是他從不允許任何人見到他內心的痛苦掙扎。
在寫到他和勃朗什·施特洛夫的關係時,我也大為苦惱,因為我掌握的素材太零碎殘缺了。要把故事寫得順理成章,我應該寫出他們兩人的不幸結合是怎麼進展的,可是我對他們共同生活三個月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我不知道他們如何相處,也不知道他們平常都說些什麼。畢竟一天有二十四小時,感情的高峰只會偶爾出現。其他的時間他們是怎麼過的,我只能自己想像。只要天沒有黑,只要勃朗什還有力氣繼續保持畫姿,我估摸史特利克蘭一定是在不停地畫,而且我想勃朗什看著他這樣全神貫注地畫畫,一定非常惱火。這時,他眼裡的勃朗什只是他的一個模特,不再是他的情婦;他們生活在一起應該也經常是終日無話可說,這讓她感到害怕。史特利克蘭曾經提到過,勃朗什之所以委身於他,不免有向德爾克·施特洛夫挑戰的意思,因為德爾克是在她陷入絕境時把她救了。史特利克蘭的話為很多捕風捉影的猜測打開了門戶。我希望這不是真的。這讓我感到太可怕了。但是誰又能真正看透人心的微妙莫測呢?那些只指望看到人心充滿高雅情操和正常感情的人是肯定難以理解的。勃朗什看到史特利克蘭儘管也有激情迸發的時候,但平時總是對她不冷不熱的,她心裡一定非常失落,而且我揣摩,就算在那種時刻,她也能看得出來這個男人只是把她當作取樂的工具,根本沒把她當作一個正常的女人看待。她始終感覺這個男人仍然很陌生,便使出各種可憐的手段想把他拴住。她想方設法讓他過得舒適,以為這樣就能勾住他的心,卻看不到舒適對他毫無意義;她煞費苦心為他做好吃的飯菜,卻看不到他對吃的東西漠不關心;生怕他一個人會感到寂寞,她就總是跟在他身邊時刻關心他;每當他激情不振時,她就想盡辦法刺激他重燃慾火,因為這時她至少可以有一種把他抓在手裡的幻覺。或許她頭腦清醒時也知道,她一手打造的鎖鏈只會激起他的破壞欲,就像一個人看到明亮的大玻璃窗,很容易手指頭髮癢,想要撿起半塊磚頭來把它砸碎。可是她的心不能保持理性,所以明知這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路,她也心甘情願繼續走下去。我想她一定也很不開心,但是愛情的盲目讓她相信她所追求的一定會實現,她付出的愛是那麼偉大,怎麼可能不會喚醒對方同等的愛呢?
然而,暫且不說我對許多事實一無所知,我對史特利克蘭的性格處理還有一個更大的缺憾。我寫出了他與女人的關係,因為他的這些經歷是顯而易見的,也容易引人關注,但是這只是他生活中無足輕重的一部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不重要的部分卻給別人造成了如此慘痛的傷害。他的真實生活中充滿了夢想,也有無比艱辛的創作。
小說的不真實也就在這裡。一般而言,在男人的心中,愛情不過是在日常事務中占據一席之地的插曲而已,小說誇大了愛情的重要性,這與真實的生活並不相符。只有很少的男人會把愛情看作世界上最重要的事,而這樣的男人都是了無情趣的,就連對愛情的話題永遠津津樂道的女人也看不起他們。她們喜歡被這樣的男人巴結奉承,樂得心花怒放,但是心裡仍會感到不安,覺得這些男人都是可憐蟲。男人哪怕在短暫熱戀期間也會分心去做一些別的事:他們關注賺錢謀生,他們迷戀體育,他們也可能對藝術有興趣。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會分門別類地應付不同的活動,要追求這件事的時候可以暫時把那件事擱下。他們有本事專心於當時滿腦子想要做的事,如果這時有別的事情來干擾,他們會非常惱火。墜入情網的男人和女人的區別是:女人可以一天到晚戀愛,而男人卻只能時而為之。
性渴望在史特利克蘭身上占據很小的地位,可以說很不重要,甚至讓他嫌惡。他的靈魂嚮往別處。他也有狂暴的激情,有時他的身體不得不聽從慾念的擺布,逼得他只好一時縱情洩慾,但是他非常討厭這種本能的欲望剝奪了他的自制力。我想,他甚至也討厭他在縱慾過程中必不可缺的那個伴侶;當他重新平靜下來後,看到這個剛剛滿足了他的情慾的女人,他不寒而慄。這時,他的思緒已安寧地飄浮到九天之上,他對這個女人感到了恐懼,這種感覺或許很像剛剛破蛹羽化的蝴蝶飛舞到花叢中後就感到那些蛹殼骯髒不堪。我認為藝術也是性本能的一種表現。看見一個漂亮的女人,或是金色月光下的那不勒斯灣,又或者是提香的名畫《埋葬基督》,在人們心中激起的是同樣的情感。很可能史特利克蘭討厭正常的性慾釋放,是因為他覺得與藝術創作中獲得的滿足相比,這太粗俗了。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描寫的是一個冷酷、自私、粗暴、很不理性的人,可我卻說他是個偉大的理想主義者。但這是事實。
他過著比手藝人更清苦的生活。他比手藝人更辛勤地工作。對於那些世人用來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優雅美好的東西,他都漠不關心。他對金錢視若無睹。他對名聲不屑一顧。你也不能讚美他竟能抵擋得住我們大多數人都會妥協屈從的世俗名利的誘惑。因為對他來說,這樣的誘惑根本不存在。他的腦袋裡從來沒有想到過人是可以做出妥協的。他生活在巴黎,日子過得比隱居在底比斯沙漠的隱士還要孤獨。他從不求別人為他做任何事,只求任何人都不要打擾他。他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目標,為了追求這個目標,他不僅甘願犧牲自己——這是很多人能做到的,他也不惜犧牲別人。他心中有一個理想王國。
史特利克蘭是個很討厭的人,但我認為他是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