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2024-10-10 20:45:46 作者: (英)毛姆

  畫家如何看待藝術也是重要的,在這裡我自然要寫一寫我所知道的史特利克蘭對過去一些藝術大師的看法。可惜我能寫的有價值的東西不多。史特利克蘭不是一個健談的人,他也沒有用生動的語言說出自己心裡的想法,讓人聽後不忘的天賦。他說話一點都不風趣。如果我在這裡多少成功地再現了他的說話方式,大家就不難看到,他的幽默就是冷嘲熱諷。他反駁別人時嘴下毫不留情。有時他說真話也會引人發笑,不過這種形式的幽默只因很少用才有力量,如果到處亂用,也就不那麼有趣了。

  應該說,史特利克蘭並不是一個智力出眾的人,他對繪畫的見解也毫無獨到之處。我從未聽他談起過那些繪畫風格與他類似的畫家,例如塞尚或凡·高,我甚至相信他根本沒有看過這些畫家的作品。他對印象派畫家不怎麼感興趣。他們的技巧倒是讓他印象深刻,但是我猜想他認為他們的藝術態度流於平庸。有一次施特洛夫滔滔不絕地大談莫奈的作品如何杰出,史特利克蘭卻說:「我更喜歡溫特哈爾特[1]。」不過我敢斷定,他這樣說是故意氣人,如果他確有這個意思,那他無疑達到了目的。

  有一件事讓我感到失望:我寫不出他是如何對老一代藝術大師妄加評論的。我覺得,既然他的性格如此怪異,要是他的評論也能口出狂言,我筆下的這個人物形象就更豐滿了。我感到有必要寫寫他在評論一些前輩畫家時發表了什麼奇談怪論,但是我大失所望,說實話,他對這些畫家的看法與其他任何人的評價大同小異。我相信他根本不知道埃爾·格列柯。他很讚賞委拉斯凱茲,但似乎沒有多少耐心對他做出評價。他喜歡夏爾丹,倫勃朗更讓他入迷。他在講述倫勃朗的作品給他留下的印象時,所用語言太過粗俗,我不便在這裡複述。誰也想不到他唯一感興趣的畫家竟是老彼得·布呂赫爾[2]。那時我對這位畫家知之甚少,而史特利克蘭又沒有能力說清楚自己的想法。我之所以記住了他對這位畫家的評價,純粹是因為他的話實在有點莫名其妙。

  「他挺不錯的。」史特利克蘭說,「我敢說他一定感到畫畫簡直是活受罪。」

  後來我在維也納看到了彼得·布呂赫爾的幾幅畫之後,我想我才明白了為什麼這位畫家會引起史特利克蘭的重視。這也是一個用自己獨特的眼光來看待世界的人。當時我做了大量的筆記,打算日後寫寫這位畫家,但是這些筆記後來丟失了,現在我只能憑記憶寫出當時的感受。在布呂赫爾的眼裡,他的同類似乎都是些怪誕的生物,他因世人的怪誕而生氣;在他眼裡,人生不過是由一些隨時發生的荒唐可笑甚至齷齪卑鄙的事件組成的混亂大雜燴,只適合充當笑料,但是他為此感到憂傷,笑不出來。布呂赫爾給我的印象是,他力求用一種藝術媒介來表達更適合用另一種媒介表達出來的情感,而史特利克蘭可能正是因為隱約意識到了這一點才對他產生了共鳴。或許他們兩人都試圖在畫作中表現更適合用文學手段表現的思想。

  那時史特利克蘭應該快四十七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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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溫特哈爾特(Franz Xaver Winterhalter, 1805—1873), 19世紀中期德國學院藝術派古典主義繪畫大師,也是歐洲許多國家的宮廷專職肖像畫家。

  [2] 老彼得·布呂赫爾(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約1525—1569), 16世紀尼德蘭地區最偉大的畫家,一生以農村生活為創作題材,被譽為歐洲美術史上第一位「農民畫家」。他的兩個兒子也都是畫家,兄弟二人在藝術創作上受到父親較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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