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2024-10-10 20:45:35
作者: (英)毛姆
我們走到了我住的公寓樓。我沒想邀請他跟我進去,所以一言不發逕自走上了樓梯。他緊跟在我身後走進了我住的公寓。他以前從沒來過我這裡,可是他對我精心布置得還算賞心悅目的房間連看也不看一眼。桌子上擺著一罐菸絲,他掏出自己的菸斗裝滿菸絲,便在屋裡唯一的一把沒有扶手的椅子上坐下,身子往後一靠,翹起了椅子的前腿。
「要是你想坐得舒服一點兒,為什麼不坐扶手椅呢?」我沒好氣地說。
「你幹嗎要關心我舒不舒服呢?」
「我才不關心呢,」我反駁說,「我只是關心我自己的感受。看見別人坐得不舒服,我感覺難受。」
他咯咯笑了一聲,沒有挪動,只是默默地抽著菸斗,不再理睬我,看得出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到我這裡來。
在長期的習慣使自己的感覺變得遲鈍之前,一個作家的身上總會有一種令人不安的本能癖好,他會對各種奇異的人性表現產生強烈的興趣,沉迷於其中,以致無力用自己的道德觀來約束這種癖好。在審視讓他震驚的人性邪惡時,他內心會產生一種藝術上的滿足感;但是出於真誠,他又不得不承認:他對某些邪惡行為本身並沒有那麼強烈的反感,倒是對這些行為背後的原因有更強烈的好奇心。在作品中把一個惡棍的人物性格塑造得完整豐滿而又合情合理,對作者是有很強吸引力的,儘管這有悖於法律和社會秩序的準則。我相信莎士比亞在刻畫伊阿古[1]這個人物形象時一定是興致盎然的,而他在用幻想編織出的月光來構思苔絲德夢娜的人物性格時應該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很可能作家在刻畫無賴惡棍時可以滿足自己內心根深蒂固的某些本性,文明社會的禮儀和風俗已經把這些本性逼得無路可走,不得不躲回到神秘莫測的潛意識深處去了。一個作家把他虛構的人物寫得有血有肉,實際上就是賦予他自我中那一部分找不到其他方式表現出來的本性以生命。他從中得到的滿足是一種獲得了解放的感覺。
作家更關心的是了解,而不是評判。
我在心靈深處對史特利克蘭感到恐懼是一點都不假的,但是與這種恐懼並存的是我渴望發現他的行為動機的冷漠好奇心。在我心裡,他就像一個未解之謎。他給那麼善待他的人帶來了人生悲劇,我急切想要知道他會如何看待自己一手釀成的這場悲劇。我大膽地舉起了解剖刀。
「施特洛夫告訴我,你給他妻子畫的那幅畫是你至今最好的作品。」
史特利克蘭把菸斗從嘴裡拿出來,兩眼閃現出笑意。
「畫那幅畫是很開心的事。」
「為什麼送給他了?」
「我畫完了。留著對我沒有用處了。」
「你知道施特洛夫差點兒把它毀掉嗎?」
「我本來也不那麼滿意。」
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把菸斗從嘴裡拿出來,咯咯笑了幾聲。
「你知道那個小胖子來找過我嗎?」他說。
「他說的話沒有讓你很感動嗎?」
「沒有。我覺得他說的話太傻,太自作多情。」
「我想你大概忘了,是你毀掉了他的生活。」我鄭重其事地說。
他摩挲著自己長滿鬍鬚的下巴,陷入了沉思。
「他是個很拙劣的畫家。」
「但他是個很好的人。」
「還是個出色的廚子。」史特利克蘭嘲弄地添了一句。
他的心腸冷酷到沒有人性的地步,這讓我怒不可遏,我也不想對他嘴下留情了。
「純粹出於我的好奇心,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你對勃朗什·施特洛夫的死有沒有感到哪怕一丁點兒的痛心?」
我盯著他的臉,想看看他的表情會有什麼變化,但是他仍然無動於衷。
「我為什麼要痛心?」
「讓我來給你說說事實是怎樣的。你病得快要死了,德爾克·施特洛夫把你接到他自己家裡,像一個母親那樣照顧你。為了你,他又費時間又費錢,忙裡忙外為你操心。是他把你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史特利克蘭聳了聳肩膀。
「這個可笑的傢伙就愛替別人操心。這是他的生活方式。」
「就算你用不著對他感恩戴德,難道你就該這麼狠心地奪走他的妻子嗎?在你走進他們的家門之前,人家過得挺幸福的。你為什麼不能讓他們這樣好好過下去呢?」
「你怎麼知道他們過得挺幸福?」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好一個有眼力的傢伙!你以為她能原諒這個男人為她做過的事嗎?」
「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知道他為什麼跟她結婚嗎?」
我搖了搖頭。
「她原先在某個羅馬貴族家裡做家庭教師,這家人的少爺誘姦了她。她本以為這個少爺會娶她為妻,沒想到這家人卻把她一腳踢了出來,讓她流落街頭。那時她已懷有身孕,無奈之下她想要自殺。結果施特洛夫發現了她,後來就娶了她。」
「他就是這樣的人。我從沒見過有誰像他這樣充滿同情心的。」
此前我也常常奇怪,這一對完全不相配的人怎麼會結成夫妻的,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背後竟有這樣的隱情。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德爾克對他妻子的愛總讓人感覺有些不同尋常。我曾經留意到這對夫妻之間有一種超越戀情的東西。我也記得我一直猜測她的矜持寡言背後可能掩藏著某種我不知道的東西。不過現在我明白了,真正的原因還不只是她想要隱藏一個令人蒙羞的秘密那麼簡單。她的安詳沉默就像颶風侵襲後籠罩在海島上的那種陰沉的風平浪靜;她時常露出開心的笑臉,那也只是一種絕望後的強顏歡笑。史特利克蘭打斷了我的沉思,他說了一句非常尖刻的話,使我大吃一驚。
「一個女人可以原諒男人對她的傷害,」他說,「但是永遠不能原諒男人為了她而做出犧牲。」
「所以你才會心安理得,反正你知道自己跟女人交往時不需要顧慮會遭她們怨恨。」我回敬了他一句。
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容。
「你為了巧言善辯總是隨時不惜犧牲自己的原則。」他答道。
「那孩子怎麼樣了?」
「哦,生下來就死了,那是他們結婚三四個月之後的事。」
這時我提出了那個最令我困惑不解的問題。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招惹勃朗什·施特洛夫?」
他半天沒有回答,我幾乎想再問一遍了。
「我怎麼知道?」他終於開口說道,「她連看都不願意看我一眼,我覺得這很有趣。」
「我懂了。」
他突然發起火來。
「見鬼,我就是想要她。」
可是他馬上就不生氣了,笑嘻嘻地看著我。
「一開始把她嚇壞了。」
「你跟她明說的?」
「不需要說。她都知道。我根本不用說的。她很害怕。可我還是得到了她。」
我不知道為什麼從他說這些話的語氣中我聽出了一種特殊的意味,讓人異常強烈地感覺到他的欲望十分狂暴。這讓人感到不安,甚至覺得非常恐怖。他的生活奇怪地與物質享受絕緣,因此他的身體好像會時不時地對他的精神發起可怕的報復。那時他會被自己內心深處的魔獸牢牢控制住,使他無力掙脫積聚了所有大自然原始力量的本能的掌控。這種掌控是那麼徹底,什麼謹慎啦,感恩啦,在他的靈魂中都毫無容身之地了。
「可是你為什麼要把她帶走呢?」我問。
「我沒有啊。」他皺了皺眉頭答道,「當她說要跟我一起走的時候,我幾乎和施特洛夫一樣吃驚。我跟她說了,到了我不再需要她的時候,她必須馬上走開,她說她甘願冒這個險。」史特利克蘭停頓了一會兒又說,「她的身體非常美,而我那時正想要畫一幅裸體女人。等我畫完了,我對她也就沒有興趣了。」
「可她是一心一意愛著你的。」
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在我的小屋子裡走來走去。
「我不需要愛情。我沒有時間談情說愛。那是人性的弱點。我是個男人,有時我需要女人。一旦我的情慾得到了滿足,我就要做別的事了。我無法克制自己的欲望,所以我恨它,它囚禁了我的精神。我渴望有一天我能擺脫所有的欲望,可以讓自己毫無羈絆地專心畫畫。因為女人除了談情說愛什麼也做不了,所以她們把愛情看得很重要,到了可笑的地步。她們還想要說服我們相信愛情就是人生的全部。愛情只是人生中無足輕重的一部分。我知道情慾。情慾是正常而健康的,而愛情是一種病。女人是我獲得快樂的工具,我可沒有耐心像她們要求的那樣,去跟她們同甘共苦,不離不棄,白頭偕老。」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史特利克蘭一次說這麼多話。這些話他說得簡直義憤填膺。不過,不論是這裡還是別的地方,我寫下來的都不是他的原話。他詞彙貧乏,也缺乏組織句子的能力,聽他講話,需要把他穿插使用的感嘆語、他的面部表情和手勢,還有一些過了時的地方俗語都一一拼湊起來,才能聽懂他的意思。
「你應該生活在女人被男人奴役的時代才對。」我說。
「我偏偏是個完全正常的男人。」
他說這句話時滿臉嚴肅,我禁不住大笑起來,可是他只顧一個勁兒地說下去,像籠中困獸似的在屋裡走來走去。儘管他很專注地想要把自己心裡的感受表達出來,卻總是語不成句。
「要是一個女人愛上了你,她總要占有了你的靈魂才會感到滿足。因為女人生性軟弱,所以她們具有極強烈的控制欲,不把你完全控制住就不甘心。女人見識短淺,對自己理解不了的一切抽象的東西都厭惡。她們滿腦子想的都是物質的東西,嫉妒有理想的人。男人的靈魂遨遊在浩瀚的宇宙,女人卻想方設法要把它禁錮在自己的帳本里。你還記得我的妻子嗎?我後來一點一點地發現勃朗什也玩起了我妻子玩過的所有花招。她無比耐心地編織羅網,要捆住我的手腳。她要把我拉低到跟她一樣的層次;她對我的一切都不關心,只想要我歸她所有。她願意為我做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可我只想要她做一件事她卻做不到:不來打攪我。」
我沉默了一會兒。
「你離開她的時候想過她會做什麼嗎?」
「她可以回到施特洛夫身邊去啊。」他氣沖沖地說,「施特洛夫巴不得她回去的。」
「你太沒人性了。」我毫不客氣地說,「跟你說這些事簡直是對牛彈琴,就像給一個天生的盲人描述顏色一樣。」
他走到我坐的椅子前站住,低下頭來看著我,臉上露出輕蔑而又驚訝的神情。
「勃朗什·施特洛夫是死是活,難道你真的關心?」
我仔細想了想他的這個問題,因為我要如實回答,無論如何要說出我內心的真實想法。
「如果說我對她的死完全無動於衷,那我也未免太沒有同情心了。她要活下去還能享受到很多生活樂趣。我認為她在這樣的慘劇中喪生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是我也自覺羞愧,因為說實在的,我並不真的關心。」
「你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信念。生命並沒有什麼價值。勃朗什·施特洛夫自殺並不是因為我離開了她,而是因為她腦子不夠聰明,情緒波動也太大。不過我們說她也說得夠多了吧,她實在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來吧,我讓你看看我的畫。」
他好像是在哄一個需要分散注意力的孩子。我感到很惱火,倒不完全是生他的氣,更生我自己的氣。我想起了施特洛夫夫婦曾經在蒙瑪特爾區那間舒適的小畫室里度過的幸福日子,想起了他們兩口子的淳樸、善良、好客;這樣的平靜生活竟被一個偶然的插曲無情地擊碎,我覺得這實在太殘忍了,但最殘忍的還是,這件事對別人並沒有什麼影響。世界照樣運轉,沒有人會因為這個悲劇而活得更糟。我甚至想,就連德爾克也會很快遺忘,他本來就是個情緒反應強烈而欠缺深沉感受的人;至於勃朗什,誰也不知道她來到這個人世將要面臨的是怎樣充滿美好希望和夢想的一生,但現在她又跟從來沒有來過人世有什麼兩樣呢?一切似乎都空虛無用,沒有意義。
史特利克蘭拿起了帽子,站在那裡看著我。
「你去不去啊?」
「你為什麼要跟我來往?」我問他,「你知道我討厭你,鄙視你。」
他居然開心地笑了。
「你其實只會為一件事跟我吵架,那就是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怎麼看我。」
我頓時感到自己氣得滿臉通紅。你根本不可能讓他明白,他那冷酷的自私是可以把人氣瘋的。我恨不得一下子刺穿他這副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的鎧甲。但是我也知道,他說的話終究還是不無道理的。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會在潛意識中很在意別人是否看重我們對他們的看法,並由此去判斷我們對別人有多大的影響力,假如我們看到自己對某個人沒有這樣的影響力,我們就會討厭這個人。我認為這是最傷自尊心的事。但是我不想讓他看出我已經被刺痛了。
「一個人真的可能完全不理會別人的看法嗎?」我問道,不過我這個問題更多是在問自己,「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事都與別人息息相關。想要只為了自己、只靠自己生活下去,是很荒唐的。早晩有一天你會生病,會衰老,到那時你還得爬著回到人群中去。有一天你會真心渴望得到別人的安慰和同情,到那時你不會感到羞愧嗎?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是不可能的事。你內心深處的人性早晚會去尋求人類共有的紐帶。」
「去看看我的畫吧。」
「你想到過死嗎?」
「我為什麼要想?死有什麼好想的?」
我注視著他。他站在我面前,一動不動,眼睛裡露著譏笑。但是就在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了一個熾熱的、飽受折磨的靈魂在追逐一種遠非血肉之軀所能想像得到的偉大的東西。我匆匆瞥見了一種無法言傳的心靈追求。我看著這個站在我面前的人,衣衫襤褸,大鼻子,兩眼炯炯發光,紅紅的鬍鬚,蓬亂的頭髮,我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看見的只是一個軀殼,而真正出現在我眼前的卻是一個脫離了軀體的靈魂。
「走吧,去看看你的畫。」我說。
[1] 莎士比亞經典悲劇《奧賽羅》中的陰險惡棍,設計陷害性格衝動多疑的戰將奧賽羅,使其誤殺了自己的妻子苔絲德夢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