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2024-10-10 20:45:00
作者: (英)毛姆
第二天,雖然我再三挽留,但施特洛夫還是從我這兒走了。我提出幫他去畫室取來他的東西,可他執意要自己去。我想他是希望他們還沒來得及把他的東西收拾好,這樣他就可以有機會再見到自己的妻子,說不定還能勸說她回心轉意跟自己過下去。但是他發現自己的衣物已經打好包放在門房那裡等著他了,門房還告訴他勃朗什出去了。我想他一定忍不住對門房傾訴了一番自己的痛苦。我發現他把自己的一肚子苦水倒給了每一個跟他相識的人,希望能喚起同情,可是他的嘮叨只是引來嘲笑而已。
他的做法實在有失體面。當他知道了妻子每天什麼時間上街買東西後,有一天,他再也克制不住想要見到她,便到街上去攔住了她。他妻子根本不想理他,可他死皮賴臉地非要跟她說話。他結結巴巴地嘟囔了一大堆道歉的話,拼命數落自己做了哪些對不起她的事,告訴她自己是多麼一心一意地愛她,請求她再回到自己身邊。他妻子沒有搭理,扭過頭去匆匆往前走,我能想像得出他是怎樣倒騰著一雙胖胖的小短腿使勁兒追趕上去的樣子。他腳步匆匆,氣喘吁吁地跑著,不停地告訴妻子自己有多麼悲慘,請求她可憐自己;他發誓賭咒,只要妻子肯原諒他,讓他做什麼都可以。他答應帶她去旅行。他告訴她史特利克蘭很快就會對她厭倦。當他把這一幕丟人現眼的小鬧劇從頭到尾講給我聽的時候,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這個人實在太沒有腦子,也太沒有尊嚴了。凡是可以惹得他妻子鄙視他的事,他一件沒漏都做了。一個女人對死心塌地愛著自己但自己已不再愛的男人是可以比對誰都更殘忍的;那時她不會有一絲的仁慈,更不會容忍,她只剩下滿腔喪失理智的怒火。勃朗什·施特洛夫猛然停下腳步,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地打了她丈夫一個耳光。趁他還沒回過神來,她快步跑上台階匆匆走進了畫室。自始至終她的嘴裡沒有說出一個字。
他講述這一段遭遇時,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臉蛋,仿佛那個耳光還讓他感到火辣辣的痛,他眼睛裡流露出的痛苦讓人看著心酸,痛苦中的驚愕又讓人忍俊不禁。他活像一個被狠狠打了一頓板子的小學生,我雖然覺得他很可憐,卻還是禁不住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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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他就整天徘徊在勃朗什去商店買東西的必經之路上,他會站在對面的街角上默默地看著她走過。他不敢再跟她說話,而是竭力把心中的全部祈求都傾注到那雙圓滾滾的眼睛裡。我猜想他是心存僥倖,認為自己的這副可憐模樣總會打動妻子的心。然而勃朗什從來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看見了他的跡象。她從來沒有改變她每天上街買東西的時間,也不換路線。我認為她的冷漠多少有點殘忍,或許她感到這樣折磨他也是一種樂趣。我想不通她為何對他如此恨之入骨。
我再三勸說施特洛夫做得聰明一些。他表現得這樣沒有骨氣,是很讓人生氣的。
「你老這樣做是沒用的,」我說,「我看你還不如劈頭蓋臉給她一棍子更管用。看她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瞧不起你。」
我建議他回老家去住些日子。他常常跟我說起他的老家,在荷蘭北部一個寂靜的小鎮上,他的父母至今仍然住在那裡。他們都是窮苦人,他父親是個木匠。他們家住在一所乾淨整潔的古舊小紅磚房裡,旁邊有一條水流很慢的運河。鎮上的街道寬闊,人跡稀少。兩百年來,這個小鎮日漸落寞荒涼,但是那裡的房屋依然保留著昔日樸實無華的莊重氣派。鎮上的商人靠發貨到遙遠的東印度群島做買賣發家致富,他們住在這些房子裡過著平靜而優裕的生活,如今這些體面的人家雖已家道中落,但仍保留著往昔輝煌的一道光彩。你可以沿著運河漫步徜徉,一直走到寬廣的綠野上,那兒有一群群黑白斑駁的牛羊在懶洋洋地吃草。我想在這樣一個充滿童年回憶的環境裡,德爾克·施特洛夫或許可以忘掉他的不幸境遇。但是他不肯回去。
「我不能走,她需要我的時候我必須在這裡。」他重複表達這個意思,「要是發生了什麼事,我不在她身邊,那就太可怕了。」
「你認為會發生什麼事呢?」我問他。
「我不知道。但是我害怕。」
我聳了聳肩膀。
儘管痛苦不堪,但德爾克·施特洛夫仍然是個引人發笑的角色。假如他因此變得瘦弱憔悴了,也許還能引起同情。可是他一點兒都沒有變樣。他還是那樣胖嘟嘟的,紅紅的圓臉蛋像是熟透了的蘋果一樣閃閃發亮。他一向穿戴整潔,現在仍舊衣冠楚楚地穿著那件筆挺的黑色外套,大腦袋上還是神氣活現地戴著那頂顯然太小了點的圓頂禮帽。他的肚皮開始挺了出來,內心的傷痛對此毫無影響。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買賣做得挺紅火的推銷商。有時候一個人的外表竟可以同他的心靈如此不相稱,也真是叫人無奈。施特洛夫的內心有著羅密歐的熱情,外表卻活像托比·培爾契爵士[1]。他稟性善良,為人慷慨,卻總是做蠢事;他對美的事物有真切的感悟,卻只有平庸的創作能力;他有異常細膩的情感,舉止卻很粗俗。他處理別人的事情很有辦法,但自己的事情卻總是弄得一團糟。造物主開了一個多麼殘忍的玩笑,竟把這麼多相互矛盾的特點揉捏在他一個人的身上,還扔下他去獨自面對這令他茫然不解的冷酷人世!
[1] 莎士比亞喜劇《第十二夜》中的滑稽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