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2024-10-10 20:44:54 作者: (英)毛姆

  我沉默了一會兒,思索著施特洛夫對我講的事情。他的懦弱讓我心裡很不是滋味,他也看出來我對他的做法不以為然。

  「你跟我一樣清楚史特利克蘭過的是什麼日子。」他聲音顫抖著說,「我不能讓她生活在那樣的環境裡——我做不到。」

  「那是你的事。」我答道。

  

  「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他問。

  「她是睜著眼睛自己走的。如果她要吃些苦頭,那也是她自找的。」

  「是的。可是,你也知道,愛她的不是你。」

  「你現在還愛她嗎?」

  「哦,比以前更愛了。史特利克蘭不是一個能讓女人過得幸福的人。他們的事長不了。我要讓她知道,她永遠可以指望我。」

  「你的意思是說,她要是回來你還會接受她?」

  「我會毫不猶豫。你想想,到那時她會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我。當她被人拋棄,受盡屈辱,身心交瘁時,要是她無處可去,那會多可怕啊。」

  他似乎毫無怨恨。在我這個凡夫俗子看來,他這麼沒有骨氣是很叫人惱火的。他或許猜到了我的心思,他這麼說:

  「我不能指望她像我愛她那樣深深地愛我。我就是個小丑。我不是那種能讓女人迷戀的男人。我一直有自知之明。如果她愛上了史特利克蘭,我也不能責怪她。」

  「你肯定是我認識的男人中最沒有虛榮心的。」我說。

  「我愛她遠遠超過了愛我自己。我覺得,一旦愛情中摻雜了虛榮心,那只能有一個原因,就是你其實還是只愛自己。不管怎麼說,一個男人在結婚後又愛上別人也不是什麼稀罕事,等他的熱乎勁兒過去後,他又會回到妻子的身邊,他的妻子也會接受浪子回頭,而誰都認為這是很自然的事。那麼,對女人為什麼要另眼看待呢?」

  「我承認你說的是合乎邏輯的,」我微微一笑,「但是大多數男人天生不是這樣想的,他們做不到。」

  可是在跟施特洛夫交談的過程中,我心裡一直有個謎團解不開:這件事會是突然發生的嗎?我難以想像施特洛夫事前會一直蒙在鼓裡。我想起了我曾經在勃朗什·施特洛夫的眼睛裡看見過的奇怪眼神,現在想來,也許可以這樣解釋:她已經隱約意識到了自己內心正在滋生出一種感情,讓她自己又驚又怕。

  「在今天之前,你一點也沒有猜疑過他們之間有什麼事嗎?」我問他。

  他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題。桌子上有一支鉛筆,他拿起鉛筆下意識地在吸墨紙上畫了一個頭像。

  「要是你不喜歡我問你這樣的問題,你就直說吧。」我說。

  「我把話說出來心裡會痛快一些。唉,要是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麼痛苦就好了。」他隨手把鉛筆扔下,「是的,我在兩個星期前就知道了。她自己都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

  「那你為什麼不叫史特利克蘭滾蛋呢?」

  「我不能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她從來就不想看見這個人。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我本以為這是我的嫉妒心在作怪。你知道,我一向嫉妒心很強,不過我努力學會了不讓人看出來。她認識的每一個男人我都嫉妒,連你我也嫉妒。我知道她不像我愛她那樣愛我。這是很自然的,不是嗎?但是她允許我愛她,這就足夠讓我感到幸福的了。我逼迫自己到外面待上幾個鐘頭,好讓他們兩人可以單獨在一起。我是要懲罰我自己,因為我覺得我這樣無端懷疑她是不地道的。可是等我回到家裡時,我發現他們不想見到我了——不是史特利克蘭,他根本不在乎我在不在家,而是勃朗什。在我走過去吻她的時候,她渾身哆嗦起來。最後我確信這件事是真的,可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知道如果我大吵大鬧,只會讓他們笑話我。我想,要是我假裝什麼都沒看到,什麼也不說,總會風平浪靜的。我打定主意不動聲色地把他打發走,不跟他吵架。唉,要是你知道我心裡有多痛苦就好了!」

  接著,他又對我講了一遍他是怎樣叫史特利克蘭搬走的。他精心選擇了一個時機,儘量裝作很隨意地說出自己的要求,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顫抖的聲音,連他自己也感覺到,他本來想用朋友之間逗笑那樣的語氣說出來的話,結果還是掩飾不住酸楚的嫉妒。他沒有料到史特利克蘭居然二話不說,收拾東西就要走。最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妻子竟然決定要跟他一起走。我看得出來,他是真心懊悔自己為什麼沒有繼續隱忍下去。他寧願忍受嫉妒的煎熬,也不願遭受分離的痛苦。

  「我本想殺了他,結果卻是自己丟人現眼。」

  他沉默了許久,最後說出了我知道是鬱積在他心裡的話。

  「要是我能再多等些日子,也許事情就會過去。我真不應該這麼沒有耐心。啊,我可憐的孩子,看看我把她逼到了什麼地步啊!」

  我聳了聳肩,但是沒有說什麼。我並不同情勃朗什·施特洛夫,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把心裡對她的看法如實告訴可憐的德爾克,只會增加他的痛苦。

  他已經筋疲力盡,但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話頭,只顧絮絮叨叨地說下去。他把這場風波中每個人說過的話又一字不落地重複了一遍。他一會兒想起了一件以前沒有告訴過我的事,一會兒又跟我談論他本該這麼說而不該那麼說。他為自己看不清真相而感到痛心,他懊悔自己做了某件不該做的事,又責怪自己沒有做哪件該做的事。夜漸漸深了,最後我也跟他一樣疲憊不堪了。

  「那你現在打算做什麼?」我最後問他。

  「我還能做什麼?我只能等著她叫我回去。」

  「你為什麼不到外地去待一陣呢?」

  「不行,這不行。我必須讓她隨時可以找到我。」

  眼前該怎麼做他似乎茫無頭緒。他也想不出任何辦法。我建議他該去睡覺了,他說他睡不著,想到外面大街上去溜達到天亮。當然,看眼下的情形,我也不能丟下他不管。我勸他在我這裡過夜,我讓他睡在我的床上。客廳里有一張沙發,我可以睡在沙發上。他這時已經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聽從我的擺弄上了床。我給他服下了一些佛羅那安眠藥,准能讓他人事不省地好好睡上幾個鐘頭。我想這是我能夠給他的最大幫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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