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24-10-10 20:44:04
作者: (英)毛姆
在返回倫敦的途中,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史特利克蘭的事。我試著把我要對他妻子說的話理出一個頭緒來。事情辦得並不圓滿,我無法想像她會對我滿意,我自己也不滿意。史特利克蘭這個人讓我感到迷惑。我沒法理解他的動機。我曾問過他,最初是什麼讓他產生了要畫畫的念頭,他沒能給我說清楚,也許是他不願意告訴我。我不得而知。我試圖讓自己相信,是他有些遲鈍的大腦中逐漸產生了一種模糊的反叛意識。但是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讓這個解釋難以成立:他從來沒有對自己以往的單調生活表現出任何厭倦情緒。如果他只是因為無法忍受千篇一律的乏味生活而決定要做畫家,從而掙脫煩人的世俗枷鎖,這倒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常人會做的事。但問題是,我能感覺到他恰恰不是一個常人。最後,由於我滿腦子的浪漫情緒,我想像出了一個解釋,儘管我自己也承認這個解釋未免牽強,但這是唯一能使我感到滿意的解釋。我的解釋是這樣的:我問自己是不是在他的心靈深處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創作欲望,這個欲望雖然被他的生活環境所抑制,卻一直在頑強地成長,就像癌細胞在人體組織中不斷長大一樣,直到最後完全控制住他,逼迫他無法抗拒,只能付諸行動。就像杜鵑跑到其他鳥類的窩裡下了蛋,小杜鵑孵出來之後,會把其他小鳥擠出去,最後還把庇護過它們的鳥窩毀掉。
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這種與生俱來的創作欲望怎麼會滋生在這個頭腦有些愚鈍的證券經紀人身上,這或許會毀掉他自己,也會給依靠他生活的人帶來不幸。但是看看上帝的天意是如何擺布人的命運的,這也不足為奇了。有些人有錢有勢,可上帝還是會固執地對他們保持警覺,緊追不捨,讓他們難以逃脫天意的安排,直到最後被天意征服,拋下世俗的歡樂和女人的愛情,甘願到寺院裡清苦度日。心靈的皈依會以不同的形式出現,也可以通過不同的途徑實現。有些人需要激烈的衝擊,就像狂暴的激流擊碎石塊;有些人則需要潛移默化,好比滴水石穿。史特利克蘭既有狂熱信徒的直截了當,也有傳教使徒的窮凶極惡。
但是從我務實的眼光來看,讓他神魂顛倒的激情是否能產生出有價值的作品,還有待時間證明。我問他在倫敦上夜校的同學怎麼評價他的畫,他咧嘴一笑說:
「他們覺得我是在胡鬧。」
「你找過這裡的畫室嗎?」
「找了。那個猥瑣的傢伙今天早上還來過我這裡——我是說那個大師,你也知道的。他看了我的畫,只是皺了皺眉頭,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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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特利克蘭撲哧笑了起來。他似乎一點也沒有氣餒。別人的意見對他毫無影響。
也正是這一點讓我在跟他打交道時常常感到無所適從。一般說來,當有人說自己不在乎別人對他們的看法時,多半是在自欺欺人。這樣說的意思無外乎是,他們之所以選擇自行其是,是因為他們相信別人都看不出來他們的言行有悖常理,充其量也只是因為他們得到了幾個近鄰知交的支持,就自以為是地違背大多數人的意見我行我素了。如果特立獨行只是自己同類人的慣常行為,那麼要做到世人眼裡的特立獨行也並不困難。這種自以為特立獨行的感覺會讓你過分自尊,既可以為自己的勇氣沾沾自喜,又不致招來什麼風險。但是渴望得到別人的認同,或許是文明人類最根深蒂固的一種天性。一個標新立異的女人只要犯了禮規的眾怒而招致明槍暗箭的千夫所指,就會比誰都跑得更快去尋求世俗禮儀的庇護。每當有人對我說他們一點都不在乎身邊的人對他們的看法時,我是一概不相信的。這只不過是一種無知無畏的虛張聲勢而已。他們的意思只是說,他們不怕別人的指責,是因為他們確信根本沒有人會發現他們的過失。
但是我在這裡遇到了一個真正滿不在乎別人如何看待他的人,因而世俗禮規對他一點也奈何不得。他就像一個身上塗滿了油的摔跤手,你根本抓不住他。這就使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無所顧忌,著實讓人憤憤不平。我記得有一次我對他說:
「告訴你,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做,這個世界就無法持續下去了。」
「真是混帳透頂的蠢話。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像我這麼做的。絕大多數人做平常的事就心滿意足了。」
還有一次,我忍不住想嘲諷他幾句。
「有一句格言你顯然並不相信:為人要言正行端,務使自己的每一言行成為普世準則。」
「我從沒聽說過,但這純屬胡說八道。」
「這可是康德說的。」
「誰說的都一樣,純屬胡扯。」
對於這樣一個人,指望打動他的良知也不會奏效。你還不如指望一個人不照鏡子能看見自己的容貌。我認為良知是一個人的心靈衛士,它守護著社會為了自身的延續而逐漸形成的準則。良知是駐守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的警察,監督我們循規守法。良知也是潛伏在一個人自我意識中心堡壘的暗探。由於常人總是過於強烈地渴望得到別人的認同,過於害怕輿論的非議,結果自己引狼入室,把敵人放進了自己的大門,而這個暗探就時刻監視著敵人,始終警惕地捍衛主人的利益,隨時摧毀任何剛冒出頭的想要脫離群體的念頭。良知會迫使每一個人把社會利益放在個人利益之上。良知就是把個人連接到整體的強大紐帶。常人則往往會說服自己相信某些利益比自己的利益更重要,甘心服從這些利益,讓自己淪為這個主子的奴隸。他們會把主子供奉在榮譽的寶座上。最後,恰如宮廷弄臣百般頌揚扛在肩上的帝王御杖一樣,他們為自己有敏銳的良知而感到自豪。這時,對於不承認良知力量的人,他們會用嚴厲得不能更嚴厲的言辭來責罵他們,因為他們已經是一個社會的成員,他們心裡一清二楚,對這樣的人他們是無能為力的。當我看到史特利克蘭真的毫不在乎自己的行為會招來非議時,我就像見到了一個沒有人樣的怪物一樣驚恐而逃。
那天晚上我跟他告別時,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告訴艾美別再到處找我了。反正我要換旅館了,她也沒法找到我的。」
「我個人認為她真不如跟你一刀兩斷。」我說。
「我的老兄,但願你能讓她明白這一點。可惜女人總是死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