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24-10-10 20:44:07 作者: (英)毛姆

  回到倫敦後,我發現有一封急信在等著我,要我吃過晚飯儘快去史特利克蘭太太家裡見她。我到她家後看到她跟麥克安德魯上校夫婦在一起。史特利克蘭太太的姐姐長得跟她有點像,只是看上去更衰老一些。她顯出一副精明強幹的氣勢,仿佛整個大英帝國都裝在她口袋裡似的。這種氣勢在高級軍官的太太身上總能見到,因為她們一刻都不會忘記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麥克安德魯太太言談舉止顯得精神抖擻,就算她有良好的教養,也不難看出她內心的成見:只要你不是軍人,那就跟站櫃檯的店員差不多。她討厭皇家衛隊的軍官,認為他們太傲慢,她更不屑於談論這些軍官的太太,認為她們出身過於低微。她的衣著一點都不好看,價錢卻很昂貴。

  史特利克蘭太太滿臉緊張的神色。

  「好了,給我們講講你帶回來的消息吧。」她說。

  「我見到你丈夫了。我看他恐怕是鐵了心不會再回來了。」我停了一會兒,「他要畫畫。」

  「你說什麼?」史特利克蘭太太極度震驚地大聲喊道。

  「看來你從來都不知道他有這樣的愛好。」

  「這傢伙一定是瘋了。」上校大聲說。

  史特利克蘭太太皺起了眉頭。她在苦苦搜索自己的記憶。

  「我記得在我們結婚前他倒是常常鼓搗個顏料盒。可是他那樣的胡亂塗鴉肯定誰都沒見過。我們常常取笑他。他絕對沒有畫畫的天賦。」

  

  「這還用說,他只是在找藉口罷了。」麥克安德魯太太說。

  史特利克蘭太太陷入了沉思,許久沒說話。很明顯,她對我說的這件事完全摸不著頭腦了。我留意到她已經把客廳收拾得整潔了一些,看來她的家庭主婦的本能還是戰勝了她的憂傷。我記得出事後我第一次來她家時,看到這裡一片冷清,好像是很久沒有租出去的帶家具的房子,現在已經不再是這樣了。不過,我在巴黎同史特利克蘭見過面之後,很難想像他是生活在這種環境的人。我認為他們也不太可能從來沒有想到過他身上有一種與這樣的環境格格不入的特點。

  「可是他要當畫家,為什麼不跟我說呢?」史特利克蘭太太終於開口說道,「我想,他有這樣的——這樣的志向,我肯定不會不支持的。」

  麥克安德魯太太咬緊了嘴唇。我可以想像她從來就不認為她的妹妹喜好結交文藝人士是什麼好事。她每次都用譏嘲的口氣故意把「文藝」這個詞說得怪腔怪調。

  史特利克蘭太太接著說:

  「不管怎麼說,要是他真有這樣的才華,我會第一個站出來鼓勵他。我不會在乎要做出什麼犧牲。嫁給一個畫家總要比嫁給一個證券經紀人好得多吧。要不是為了孩子,我什麼都不會計較的。住在切爾西的一間破舊畫室里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會像住在這個家裡一樣快樂。」

  「我的好妹妹,我可真的沒有耐心聽你說下去了,」麥克安德魯太太大聲嚷嚷道,「看你的意思,你還真的相信這些鬼話了?」

  「可我認為這是實情。」我用委婉的語氣插了一句。

  她善意而又輕蔑地瞪了我一眼。

  「一個四十歲的男人是不會隨便扔掉工作、拋下妻子兒女去當畫家的,除非這裡頭牽扯到女人。我猜想他一定是遇上了你的哪個——文藝圈的朋友,被她迷昏了頭。」

  史特利克蘭太太蒼白的面頰上突然泛出一層紅暈。

  「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我猶豫了一下。我知道我要說出來的會是一枚炸彈。

  「根本沒有女人。」

  麥克安德魯上校和他的妻子都表示難以置信,史特利克蘭太太猛地跳了起來。

  「你是說你根本沒有見到她?」

  「根本沒有女人可見。他就是一個人。」

  「簡直是無稽之談。」麥克安德魯太太大聲嚷道。

  「我就知道我該親自去跑一趟的,」上校說,「你們還別不信,要是我去,費不了多大工夫准能揪出這個女人。」

  「我也希望是你親自去,」我不客氣地回應道,「你會親眼看到你的每一個推測都是離譜的。他沒有住豪華酒店。他住的是一個小得可憐的房間,髒亂不堪。如果他真的是離家出走了,那也絕不是去過花天酒地的生活。他都窮得快身無分文了。」

  「你們說,他會不會是做了什麼我們都不知道的事,為了逃避警察而躲了起來?」

  這個提示讓他們每個人的心頭閃現出一線希望,可是我根本不信。

  「要是這樣的話,他怎麼還會那麼傻,把自己的地址告訴他的合伙人呢?」我用挖苦的口吻反駁道,「不管怎麼說,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他不是跟別人一起走的。他也沒有愛上誰。他的腦袋裡壓根兒就沒有這種念頭。」

  談話一時中斷了,他們在思索我說的話。

  「好吧,如果事情真的像你說的這樣,」麥克安德魯太太終於開口說道,「那倒還沒有我想的這麼糟糕。」

  史特利克蘭太太瞥了她一眼,但沒有說話。

  這時她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烏黑秀麗的眉毛向下低垂著。我看不懂她臉上的表情。麥克安德魯太太接著說:

  「如果他只是一時心血來潮,那很快就會回心轉意的。」

  「你為什麼不找他去啊,艾美?」上校出了個主意,「你完全可以去巴黎同他一起住上一年。孩子交給我們來照看。我敢說他很快就會厭倦,早晚會心甘情願回到倫敦來。風波過去就沒事了。」

  「換作我可不會這麼做,」麥克安德魯太太說,「他要作死我才不會去攔他呢。到頭來他還是得夾著尾巴老老實實地回來過他的舒服日子。」麥克安德魯太太冷冷地看了她妹妹一眼,「你對待他有時太不聰明了。男人都是不可理喻的怪物,你得知道怎樣駕馭他們。」

  麥克安德魯太太和大多數女性的見解相同,她們認為男人都是沒有良心的,總想離棄傾心愛戀他們的女人,然而一旦男人真的做了這樣的事,她們又常常會責怪女人。「感情有理智一無所知的理由。」[1]

  史特利克蘭太太的目光慢慢地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掃視了一遍。

  「他永遠不會回來了。」她說。

  「哦,我的好妹妹,別忘了我們剛才說的。他已經過慣了有人照料的舒坦日子。你想他住在那麼個破旅館房間裡能不很快就受不了嗎?再說,他也沒錢。他只能回來的。」

  「如果他是跟哪個女人私奔了,我想他還有可能回來。我不相信這種事會有什麼好結果。不出三個月他就會對那個女人厭煩得要死。可是如果他的出走不是因為移情別戀,那就無可挽回了。」

  「哎呀,我看你說得也太微妙了,」上校說,他用極為輕蔑的語氣說出「微妙」這個詞,也許他從心底里蔑視這種與他的軍人傳統格格不入的特性,「你可別信這些。他會回來的,而且,就像桃樂賽說的,讓他在外頭瞎混一陣我看也不會有什麼壞處。」

  「可是我不想要他回來了。」她說。

  「艾美!」

  我這才明白史特利克蘭太太剛才是憋著一肚子火,她臉色蒼白是因為急火攻心而失去了血色。現在她加快了語速,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下去。

  「他要是死命愛上了哪個女人,跟她遠走高飛,我倒是可以原諒他的。我會認為這種事很自然。我不會真的責備他。我會認為他是被人騙走的。男人心腸太軟,女人又不擇手段。可現在卻不是這麼回事。我恨他。我永遠不會原諒他了。」

  麥克安德魯上校和他的妻子開始一起勸說她。他們感到萬分驚詫。他們說她瘋了。他們不能理解。史特利克蘭太太絕望地轉身對我大聲問了一句:

  「難道你也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說不準。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如果他是為了一個女人離開了你,你可以原諒他,但你不能原諒他為了一個理想而離開你?你認為女人你能對付,而對於理想你無能為力?」

  史特利克蘭太太用不那麼友善的目光瞪了我一眼,可是她沒有回答我的話。也許我的話擊中了要害。她用低沉、顫抖的聲音繼續說道:

  「我恨死他了,我從來沒想到我會這麼恨一個人。你們知道嗎,我一直在寬慰自己說,不管這件事會持續多久,到頭來他還是會需要我的。我相信在他臨終的時候他會叫我去,我也會隨叫隨到;我會像母親那樣照顧他,到最後我會告訴他,過去的事算不了什麼,我始終是愛他的,無論他做了什麼我都原諒了。」

  女人往往特別喜歡在她們所愛的人臨終時表現得格外寬宏大量,這種喜好總是令人感到惶恐不安。有時我甚至覺得她們不願意男人壽命太長,害得她們遲遲沒有機會演出這幕好戲。

  「可是現在——現在一切都完了。我對他一點感情也沒有了,他在我心裡就像陌生人一樣了。我真希望他死得很慘,貧困潦倒,身邊連個朋友都沒有。我巴不得他染上什麼惡病死掉,渾身腐爛。我跟他徹底了斷了。」

  我想這時不妨把史特利克蘭的建議說出來。

  「如果你想跟他離婚,他願意聽你的,讓他做什麼都可以。」

  「我為什麼要給他自由呢?」

  「我想他並不是要自由。他只是認為這樣可能對你更方便。」

  史特利克蘭太太不耐煩地聳了聳肩。我覺得我對她有些失望。那時我還不像現在這樣懂得世故,我總以為每一個人都應該是表里如一的,當我發現一個這麼可愛的女人居然會有如此強烈的報復心時,我感到心裡很沉重。我還沒有認識到人的天性有著多麼錯綜複雜的內容。現在我已經明白,卑鄙與高尚、惡毒與仁慈、恨與愛,都可以並存在同一個人的心中。

  我不知道我能否說幾句安慰的話來減輕一些眼下折磨著史特利克蘭太太的痛苦和屈辱。我覺得還是該試試。

  「你知道嗎,我也說不準你丈夫這樣做是不是不負責任。我覺得他是身不由己。好像有一種什麼力量控制住了他,在利用他去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他就像一隻落入蜘蛛網的蒼蠅一樣無力掙脫。他好像著了魔似的。他現在的狀況讓我想到了我們有時會聽到的那種怪異故事,說一個人會被鬼魂纏身,變成了另一個人。靈魂進入人的軀體後並不安分,而是會形成各種神奇的變體。用老話來說,查爾斯·史特利克蘭是魔鬼附體了。」

  麥克安德魯太太伸手在裙擺上抹了幾把,手臂上的金鐲子滑落到了手腕上。

  「你說的這些也太不著邊際了,」她沒好氣地說道,「我不否認艾美也許是對她丈夫太想當然了。她要不是整天忙她自己的事,我不相信她會覺察不到哪兒出了什麼問題的。要是我家的阿列克心裡有什麼事,不可能過了一年多還不被我看穿的。」

  上校一臉茫然地望著空中,我不知道還有誰能像他這樣顯得如此單純無辜。

  「但這改變不了事實:查爾斯·史特利克蘭是個沒有心肝的畜生。」麥克安德魯太太目光冷峻地看著我,「我可以告訴你他為什麼拋棄了自己的妻子——純粹是自私,沒有任何別的原因。」

  「這肯定是最簡單的解釋了。」我說。但是我心裡卻認為這等於什麼也沒有解釋。這時我說我有些疲倦了,便起身告辭,史特利克蘭太太沒有留我多坐一會兒。

  [1] 原文為法語:Le coeur a ses raisons que la raison ne connait pas,法國哲學家布萊茲·帕斯卡(Blaise Pascal, 1623—1662)的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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