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材
2024-10-10 20:38:27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一直在構思要寫一部長篇小說,小說的主角是在牌桌上詐賭的職業老千。我奔走於世界各地時,也總是睜大眼睛到處留意幹這一行的人。由於世人普遍認為幹這一行總有點兒不那麼光彩,以此為業的人一般都不肯公開承認其真實身份。他們對此諱莫如深,總要等到同他們混得非常熟,甚至已經同他們玩過兩三次牌之後,才可以發現他們是靠什麼謀生的。不過,就算到了那時,他們仍不肯多說自己這個行當的奧秘。他們總會設法讓別人以為他們是軍人、商業經紀人或地產商之類的。這種怕丟面子的態度使他們成了世界上最難被小說家看明白的一類人。我好歹算幸運,倒是遇見過幾位幹這一行的先生,雖然我覺得他們都和藹可親,言談舉止彬彬有禮,但是我剛流露出一絲對他們的職業技能感到好奇(純粹是出於作家的好奇),儘管我做得特別謹慎,他們還是馬上變得有所顧忌,不肯多說了。他們看到我裝模作樣地擺弄紙牌的架勢,便立刻擺出一副謹言慎行的模樣。我可不會輕易泄氣,而且憑經驗我也知道,用直截了當的方式很難奏效,不如採取旁敲側擊的迂迴戰術。我在他們面前表現得像個孩子一樣懵懂無知。我馬上看到他們不再對我不理不睬,甚至還對我有所同情。雖然他們承認從沒讀過我寫的一個字,但他們對我是個作家還是感興趣的。我猜想他們大概隱約感到我乾的也是俗人並不推崇的行當。可我還是不得不靠大膽的推測來捕捉到我需要了解的事實。這需要孜孜不倦的用心。
不過我收集到的素材終究有限。但就在不久前我結識了兩位先生,覺得他們似乎有可能為我提供更多我求之不得的素材,大家不難想像我有多麼欣喜了。當時我乘坐一艘法國輪船從越南海防市出發去東方,那兩位先生是在香港上船的,他們去香港看了賽馬,現在要回到上海去。我也要去上海,再從上海去北京。我很快得知,他們是從紐約來旅遊的,正好也要去北京。說來真是無巧不成書,他們最後返回美國時還會跟我同船,我恰好也預訂了那趟班輪的船票。這兩位先生性情隨和,自然也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不過,直到有一位同船的乘客提醒我說那兩人是職業賭徒後,我才打定主意要結識他們。我並不奢望他們會同我坦誠談論他們有趣的職業,不過我期待哪怕只從他們嘴裡隨便東聽一句,西聽一句,也能捕捉到對我大有用處的內幕。
其中一位名叫坎貝爾,是個年近四十的小個子,瘦瘦的,但是體格勻稱,因而一點兒都看不出個頭兒矮小。他的眼睛很大,眼神有些憂鬱,有一雙很好看的手,要不是過早禿頂,他或許會比一般人顯得更英俊些。他穿戴整潔,說話慢條斯理的,嗓音低沉,舉手投足不慌不忙。另一位的模樣完全不同,身材高大魁梧,臉膛通紅,有一頭蓬亂的黑髮,相貌威嚴,胳膊粗壯,一副好鬥的架勢。他叫彼得森。
顯而易見,這兩個人湊在一起可以說是相輔相成的。坎貝爾舉止優雅,頭腦敏捷,見多識廣,還有一雙靈巧的手,但是職業賭徒的生涯是充滿各種兇險的,萬一遇上緊要關頭,彼得森的拳頭想必會隨時有用武之地。我不知道是怎麼傳開來的,反正船上的人很快都知道了:不論遇上怎樣的對手,彼得森一拳就能把人家打趴下。不過在從香港到上海的短短旅途中,他們壓根兒沒有提打牌的茬兒。或許在看賽馬的那一周他們已經玩夠了,現在要好好度假了。他們肯定很享受當下沒有生活在一個禁酒國家的便利,如果我說他們大多數時間都喝得醉醺醺的,我想也不會冤枉他們。兩人都很少說自己的事,卻很樂意大談對方。坎貝爾告訴我,彼得森是紐約的一位最出色的採礦業工程師,而彼得森則向我透露,坎貝爾是一位頗有名望的銀行家,還說他錢多得驚人。我算什麼人呢?當然只能他們說什麼我都照單全收了。不過我認為坎貝爾沒有佩戴更貴重些的珠寶首飾,實在是他的一大疏忽。我覺得他用銀煙盒也是很不謹慎的。
我在上海只停留了一天,雖然後來我在北京又遇見了這兩位老兄,但那時我忙得不可開交,沒怎麼同他們見面。我覺得有些奇怪的是,坎貝爾怎麼會一天到晚待在旅館裡,我想他甚至都沒去過天壇。不過我又完全可以理解,他一定是發現北京太叫人掃興了,所以後來這兩位老兄又回到上海去了,我一點兒都沒感到驚訝,因為我知道上海的有錢商人會在牌桌上賭大錢。我在跨越太平洋回紐約的船上又見到了他們,我發現船上的乘客對賭博沒有什麼興趣,還挺同情我這兩位朋友的。這些乘客中沒有什麼有錢人,全是一幫很無趣的人。坎貝爾其實提議過要不要玩玩撲克,可是賭注超過二十美元就沒有人願意玩了,彼得森顯然覺得不值得,所以不願加入。雖然我們在旅途中每天下午到晚上都在玩牌,可是他只在最後一天加入了我們的牌局。我猜想他只是想來贏點兒酒水錢,而且他只是坐下玩了一次就如願了。不過坎貝爾顯然就是喜歡玩牌。當然,一個人只有對自己謀生的職業懷有激情才能獲得成功。賭注對他沒有什麼意義,他每天從早到晚都樂此不疲。他那雙靈巧的手慢慢地發牌,那樣子讓我看得入迷。他的眼睛似乎可以看穿每一張牌的另一面。他喝很多酒,卻總能保持冷靜沉著,很少說話,臉上沒有表情。我判斷他一定是個玩牌高手。我巴望能看到他專心玩牌的樣子。看到他對待一項消遣活動竟能如此一絲不苟,我頓時對他多了幾分敬意。
我在維多利亞港同這兩位老兄告別,斷定今生今世再也不會見到他們了。我著手整理他們給我留下的印象,並做了一些筆記,我覺得日後會用得上。
我到達紐約後,收到了一位老友發來的請柬,邀請我到麗茲飯店同她共進午餐。我應約到了那裡,朋友跟我說:
「我沒請別的什麼人。有一位先生會來,我覺得你會喜歡他。他是一位有名望的銀行家,他還會帶一個朋友來。」
她的話音未落,我就看見坎貝爾和彼得森朝我們走來。我腦海中頓時閃過一個念頭:原來坎貝爾真的是個腰纏萬貫的銀行家,彼得森也真的是個出色的工程師;他們根本不是什麼職業賭徒。我很慶幸自己沒有當場失態,不過當我不動聲色地同他們握手時,我忍不住咬牙切齒地暗暗罵了句:
「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