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花順
2024-10-10 20:38:30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不是個容易暈船的人,那天海上天氣惡劣,我們的牌局早早散了,我也沒有走下甲板躲到船艙里去。我們習慣了玩牌玩到午夜過後,賭注不大,誰也不會輸得很慘。大風颳了一整天,夜幕降臨後風力增強,船上狂風呼嘯。我們這伙牌友中有一兩位說自己感覺不太舒服,另外一兩位玩牌時罕見地心神不定。話說回來,就算不暈船,遇到海上天氣惡劣總是大煞風景的。有些傻瓜竟說自己太喜歡狂風暴雨了,還大搖大擺地在甲板上走來走去,一邊仰天高呼:再惡劣的天氣也不怕!這樣的人我很討厭。當船上的木板晃得嘎吱作響,玻璃杯砸碎在地板上,人坐在椅子上隨著船身東倒西歪時,當狂風呼嘯,巨浪翻滾時,我還是寧願待在陸地上。這時,有個牌友說他不想再玩下去了,我看誰也沒有覺得掃興,大家紛紛同意打完最後一局就結束。我知道在這晃來晃去的船上,我肯定睡不著,而太平洋上的海浪不斷撞擊著舷窗,我也無法躺在床上安心看書,所以牌局散去後,我仍獨自留在吸菸室里。我把剛才玩的兩副牌疊在一起重新洗了牌,自己玩起了各種花樣的單人牌戲。
我剛玩了十來分鐘,突然一陣狂風吹開了艙門,把我在玩的紙牌吹得四處飛散,隨即有兩個乘客氣喘吁吁地跑進了吸菸室。船上乘客不多,而且我們從香港啟程已經過了十天,因此我差不多已經和船上的每一位乘客都熟悉了。我同剛跑進來的這兩位也說過幾次話,他們看見我一個人坐在那裡玩牌,便走到了我的桌邊。
這兩人年紀都很大了,或許這就是他們倆總待在一塊兒的原因。他們在香港登船時初次見面,船啟航後他們常常一起坐在吸菸室里。兩人交談不多,只是怡然自得地坐在同一張桌邊,中間擺著一瓶法國維希礦泉水。這兩個老頭都很有錢,這也是他們之間的一個紐帶。有錢人同有錢人在一起總會覺得更自在。他們覺得有錢就是美德。經驗告訴他們,窮人總是缺這少那。的確,窮人總會羨慕富人,而被人羨慕的感覺總是令人愉快的;但是窮人也會嫉妒富人,而嫉妒心使他們的羨慕並不那麼真誠。羅森鮑姆先生是個猶太人,彎腰駝背,看上去身體非常虛弱,衣服穿在身上顯得過於肥大,給人的感覺是這老頭行將就木,那副衰老的枯瘦身體看上去仿佛是從墳墓里爬出來似的。他的臉上只有一個表情,那就是狡詐,這是多年闖蕩、飽經滄桑的結果,他為人倒是非常溫和友善,總是很大方地請別人喝酒、抽雪茄,他的樂善好施眾所周知。另一個老頭叫唐納森,蘇格蘭人,年輕時去加利福尼亞淘金,開礦賺了一大筆錢。他身材矮胖,面色紅潤,臉颳得乾乾淨淨,除了後腦勺上有一圈銀髮外,頭頂光禿禿的,他的眼神格外溫和。不管他當年闖蕩世界時曾經多麼奮力拼搏,經過歲月的磨礪,他現在只剩下一副溫和慈祥的模樣了。
「我以為你們早就睡覺去了。」我搭腔道。
「我是想去睡覺了,」蘇格蘭人回答說,「可是羅森鮑姆先生一直纏著我講過去的事。」
「反正也睡不著,早早躺到床上有什麼意思呢?」羅森鮑姆先生說。
「明天早上跟我一起到甲板上走上十圈,保證你能睡得香。」
「我這輩子從不鍛鍊身體,現在也不打算開始。」
「這太不明智了。你要是一直鍛鍊的話,現在的狀態肯定會好一倍。看看我,你都想不到我已經七十九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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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森鮑姆先生用挑剔的目光審視了唐納森先生一番。
「不,我不想鍛鍊。你的確保養得很好。你看上去要比我年輕。我才七十六歲。不過我從來沒有機會照顧好自己。」
說到這兒,酒吧侍應生走了過來。
「先生們,酒吧馬上要下班了,你們還需要點什麼嗎?」
「今晚暴風雨好大,」羅森鮑姆先生說,「我們來瓶香檳吧。」
「我就要小瓶的維希礦泉水。」唐納森先生說。
侍應生走開了。
「不過你聽著,」羅森鮑姆先生有些氣呼呼地說,「我可不想同你一樣過得清心寡欲,就算把全世界的錢都給我,我也不干。」
唐納森先生朝我溫和地笑了笑。
「羅森鮑姆先生一直耿耿於懷,因為我五十七年來從沒玩過一次牌,也沒沾過一滴酒。」
「那我倒要問問你,你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我年輕時是個嗜酒如命的酒鬼,也是個不可救藥的賭徒,可是我遭遇了一次非常不幸的事情。那是一個教訓,我吸取了教訓。」
「說給他聽聽吧,」羅森鮑姆先生說,「他是個作家。他可以寫篇故事,沒準兒還能掙張船票錢呢。」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太願意重提這件事。長話短說吧。我和另外三個人一起打牌,我們都是朋友,年齡最大的也沒到二十五歲。除了我和我的搭檔,還有麥克德莫特兄弟倆,說他們是兄弟,倒不如說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兩人無論什麼東西都不分你我,一個到城裡去,另一個也必定跟著去。他們老在一起說說笑笑,是一對純真的帥小伙,身高都超過六英尺,英俊瀟灑。我們這群人玩得放蕩不羈,通常運氣也很好,一旦贏了錢,我們就會毫不猶豫地花掉。有一天晚上,我們都喝了很多酒,然後開始玩撲克。我猜大家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喝多了。不知為什麼,麥克德莫特兄弟突然大吵起來。其中一個說另一個耍賴。只聽傑米吼道:『你再說一次試試!』埃迪回了一句:『你見鬼去吧!』我和我的搭檔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見傑米掏出手槍,把他兄弟打死了。」
就在這時,輪船劇烈晃動起來,我們緊緊攥住座椅。酒櫃裡的酒瓶和酒杯在架子上滑來滑去,發出叮叮咣咣的撞擊聲。從這個溫和的老頭嘴裡講出這麼可怕的一個故事,讓人聽起來感覺有些匪夷所思。這是另一個時代的故事,而講這個故事的是眼前這位紅臉膛的矮胖老頭,後腦勺上留著一圈稀疏的銀髮,身穿無尾禮服,襯衫前襟綴著兩顆大珍珠,讓人難以相信這真的是他的親身經歷。
「後來呢?」我問。
「我們馬上清醒了。一開始,傑米不敢相信埃迪已經死了。他把埃迪抱在懷裡,不停地呼喊:『埃迪,快醒醒,好兄弟,快醒醒!』他叫喊了一整夜。第二天,我和我的搭檔一左一右陪著他坐馬車到了四十英里外的鎮上,將他交給了當地的治安官。我們同他握手道別時,我也哭了。我告訴我的搭檔,我一輩子不會再打牌,也不會再沾酒。我做到了,從沒違背過。」
唐納森先生低下了頭,嘴唇不住顫抖。多年前發生的那一幕似乎又浮現在他眼前。我本想問他一個問題,但他顯然情緒過於激動,我就沒問。他和他的搭檔似乎毫不猶豫就將這個倒霉的年輕人送交司法處置,似乎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由此可見,即便是這樣粗俗狂野的人,心裡也對法律有著本能的敬畏之心。我感到不寒而慄。唐納森先生喝完了杯里的維希礦泉水,匆匆道了聲晚安就離開了。
「這老傢伙越來越愛耍小孩子脾氣了,」羅森鮑姆先生說,「我覺得他一向都不太聰明。」
「可他賺了那麼多錢,顯然也不笨啊。」
「這有什麼?!那年頭在加利福尼亞,賺錢不需要腦子,有運氣就行。我可沒有瞎說。想要在約翰內斯堡發財,才真的需要腦瓜子好使。八十年代的約翰內斯堡,那才叫熱火朝天!實話跟你說吧,我們那一幫人,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每個人都玩兒命為自己打拼,誰落後誰倒霉。」
他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維希礦泉水。
「你說你們可以打板球和棒球,還有高爾夫、網球和足球什麼的,那些都是年輕人玩兒的。我問你,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還跑來跑去打球,合適嗎?只有撲克才適合上了年紀的人玩兒。在牌桌上,你是所有人的對手,所有人也都是你的對手。想團隊合作?誰能靠團隊合作發財呢?發財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你的對手打倒。」
「我不知道你還玩撲克,」我插話道,「哪天晚上玩玩怎樣?」
「我也早就不玩牌了,不過那只是因為我個人的原因。我才不會因為哪個倒霉的朋友被殺死了就不再玩牌了呢。再說啦,一個蠢到被人幹掉的傢伙也不配當朋友。可時光不再啊!要想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撲克,你得去那個時候的南非看看。那可是我見過的賭注最大的牌局。都是高手,沒有輸了不認帳的。那才真的很棒啊!我就給你講一個例子吧。有一天晚上我同約翰內斯堡的幾位大佬一起玩牌,有人把我叫走了一會兒。那時賭注已經到了兩三千鎊!我跟他們說:『給我發牌吧,我馬上回來。』他們說:『沒問題。別著急。』我就離開了不到一分鐘時間。等我回到牌桌,拿起了他們發的牌時,我發現我拿了一手從8到Q的同花順。我一聲不吭,選擇了放棄。我知道跟我玩牌的都是什麼樣的人。可你知道嗎,我犯了個錯誤。」
「什麼意思?我沒聽懂。」
「這局牌很快揭曉,有人用三張7贏走了賭注。但我怎麼能想到是這樣啊?我想當然認為別人手裡會有一手從9到K的同花順。依我看,誰有那樣的牌就有可能讓我輸掉十萬鎊。」
「太糟糕了。」我說。
「那次我差點兒氣得中風。不過是因為後來我又一次抓到了同花順,我才決定以後再也不玩撲克了。我一輩子共抓到過五次同花順。」
「我認為抓到同花順的機會是六萬六千分之一。」
「後來那次是在舊金山,前年的事。我整晚手氣都很差,但是我沒輸多少錢,因為我根本沒有機會加注,連對子都抓不到,就算抓到了對子,也沒有再抓到好牌。後來我又抓了一手牌,我覺得同之前抓到的牌一樣爛,所以我沒有加注。坐在我旁邊的傢伙也沒有加注,我給他看了手裡的牌。『我一晚上抓的都是這樣的爛牌!』我說,『這種爛牌還怎麼打下去啊?』『我不知道你還想要什麼樣的好牌?』他掃了一眼我手裡的牌,沒好氣地說,『有誰會拿到了一手同花順還不想加注的?』『什麼?』我驚叫一聲。我渾身顫抖得像一片樹葉。我又看了一眼手裡的牌。我還以為抓到手的是兩三張小紅桃和兩三張小方塊。原來是五張紅桃同花順,我居然沒有看出來。是我的眼睛出問題了!我知道是什麼問題。我老啦!我很少哭。我不是那種人,可那時我忍不住哭了。我竭力克制,但是眼淚止不住從臉頰上滾落。我站起身。『先生們,我不玩了,』我說,『人都老眼昏花了,連同花順都看不清,還玩什麼撲克?老天在提醒我,我只能順從天意。在我有生之年,我絕不會再玩撲克了。』我把籌碼全都兌換成現金,但留下一個籌碼,離開了棋牌室。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玩過牌。」
羅森鮑姆先生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個籌碼,遞給我看。
「我把這個籌碼留作紀念。走到哪裡都隨身帶著。我知道自己是個多愁善感的老傻瓜,可是你看,以前我只喜歡玩撲克。現在我只關心一件事了。」
「什麼事?」我問。
他那張狡詐的瘦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在他厚厚的眼鏡片後面,一雙混濁的眼睛眨了一下,露著譏嘲的神情,而臉上的表情顯得格外精明,甚至讓人感覺心懷惡意。他發出一陣老年人在開心的時候常有的那種尖細的笑聲,只回答了一個詞:「慈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