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情緣
2024-10-10 20:38:33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要講的這個故事同我本人毫無關係,但我還是要用第一人稱來寫,因為我不想在讀者面前假裝我什麼都了解。我只是如實寫下發生過的事情,至於是什麼原因導致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只能猜測,日後可能會有讀者認為我的猜測有誤,但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猜測總是正確的。不過,倘若有讀者對人性感興趣,那麼思考一下造成某些事件發生的背後動機,應當是最有趣的。我也只是偶然聽說了這件不幸的事。那時我只打算在婆羅洲北部海岸的一個小島上住上兩三天,承蒙地區行政長官好心留宿,而且我四處奔波也真的累了,有個地方歇歇腳自然很樂意。那座小島以前一直是個重要的地方,有自己的總督,但是如今早已風光不再,除了總督當年住過的那棟氣派的石頭官邸還在,島上已看不到多少昔日的輝煌了。現在的行政長官就住在那棟氣派的總督官邸里,他常常抱怨這房子沒必要造得這麼大。可是住在這棟大房子裡確實很舒適。看看客廳多寬敞,餐廳容納得下四十個賓客,每一間臥室都又大又高。雖然這棟官邸現在已經有些破敗,因為新加坡政府精打細算,儘量在這上面少花錢,但我還是很喜歡這棟房子。屋裡擺著清一色的厚實辦公家具,給人一種好笑的莊重感。花園太大了,行政長官根本無暇打理,園子裡亂糟糟的,長滿了熱帶植物。行政長官名叫亞瑟·洛,是個性格沉靜的人,個頭矮小,不到四十歲,已婚,有兩個孩子。這對夫婦從沒想過要在這棟大房子裡安家,他們像從災區逃出來的難民一樣,只想在這裡臨時紮營,盼著儘早調到其他地方去任職,希望能在一個他們更熟悉的生活環境中安頓下來。
我同他們夫婦一見如故。行政長官待人隨和,也挺幽默的。我相信他是個盡心盡責的官員。他竭力不擺出一絲官架子,說話也多用鄉言俗語,有時也會善意地開幾句尖刻的玩笑。他同兩個孩子一起玩的情景讓人感覺很溫馨。顯然,他對自己的婚姻十分滿意。洛太太是個極賢惠的女人,身材嬌小而豐腴,眼睛烏黑,眉毛很好看,她不算很漂亮,但無疑頗有魅力。她看上去很健康,性情開朗。夫妻倆不時地互相打趣,似乎都覺得對方特別好玩。他們說的笑話並不特別好笑,也不新奇,可是他們自己覺得簡直好笑死了,你也會禁不住同他們一起哈哈大笑。
我覺得他們也很樂意同我交往,特別是洛太太,她除了照看房子和孩子,沒有別的什麼事可做,所以只能自己想辦法打發時間。島上的白人寥寥無幾,社交生活很快就沒意思了。我同他們見面不到二十四小時,她就一再挽留我住上一個星期,一個月,甚至一年。我到達的當天晚上,他們就舉辦晚宴為我接風,邀請了當地的所有政府人員出席,有測繪師、醫生、小學校長和警長,不過第二天晚上就只有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在那天的晚宴上,所有客人都帶了自己家的男僕過來幫忙,而侍候我們用餐的只有行政長官家的一名男僕和我的一個隨行僕人。餐後,僕人端來咖啡,然後就都離開了。我和洛先生點上了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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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我以前見過你。」洛太太說。
「在哪裡?」我問。
「倫敦,在一次舞會上。我聽到有人將你介紹給另一個人。在卡爾頓府的卡斯特倫夫人家。」
「噢?什麼時候的事?」
「我們上次回國休假的時候。那天還有俄羅斯人跳舞。」
「我想起來了。是兩三年前的事。沒想到你也在!」
「那天我跟我太太說的也是這句話。」洛先生說,臉上緩緩地綻開了迷人的笑容,「我們這輩子頭一回參加那樣的舞會。」
「那次舞會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你知道的,」我說,「是那個季節最大的舞會。你們喜歡嗎?」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洛太太說。
「可別忘了,是你堅持要去的,碧。」洛先生說,「我早就知道,我們在那些時尚人物中間會顯得很落伍。我穿的禮服還是在劍橋讀書時穿的,根本不合身了。」
「我特意去彼得·魯濱孫商店買了一套裙衫。衣服掛在商店裡很好看,但是到了舞會現場,我馬上就後悔了,覺得不該浪費那麼多錢。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竟然那麼土氣。」
「也沒多大關係啦。反正誰也沒介紹我們認識任何人。」
那次舞會我記憶猶新。卡爾頓府的房子氣派極了,到處掛著很大的黃色玫瑰花環,巨大的客廳一端搭起了一個舞台。跳舞的人都穿著專門設計的攝政王時代的服裝,一位現代作曲家專門為當晚的兩場精彩芭蕾舞表演譜了曲。看著舞會的排場,任何一個人的腦子裡都很難不閃過一個庸俗的念頭:舉辦這樣的社交活動開銷一定大得驚人。卡斯特倫夫人很漂亮,也很會張羅這樣的聚會,但我想沒有誰會覺得她特別熱情。她認識的人太多了,沒法特別關注到某個人。我不禁納悶:在這麼高貴的聚會上,她為何要邀請兩個來自遙遠殖民地的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呢?
「你們認識卡斯特倫夫人很久了嗎?」我問。
「我們根本不認識她。她寄來了一張邀請卡,我們就去了,我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她長什麼樣。」洛太太說。
「她特別能幹。」我說。
「我也這麼覺得。管家通報我們到達時,她其實根本不知道我們是誰,但是她很快就想起來了。『哦,對的,』她說,『你們是傑克的朋友,哦,可憐的傑克。看到哪兒有座位就趕緊坐下吧,你們一定會喜歡利法爾的,他跳舞跳得太棒了!』說罷,她馬上轉身去問候其他賓客了。不過,她看了我一眼,她想知道我對她的底細究竟了解多少,她一眼就看得出我什麼都知道。」
「別胡說了,親愛的。」洛先生說,「她怎麼可能看了你一眼就能看出你的想法呢,你又怎麼能看出她在想什麼呢?」
「是真的,我可沒胡說。就那麼看了一眼,我們其實什麼話都說了。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我毀了她那天聚會上的興致。」
洛先生哈哈大笑,我也微微一笑。洛太太的語氣中有著成功報復後的揚揚自得。
「你太任性了,碧。」
「她是你的至交嗎?」洛太太問我。
「算不上。十五年來,我總會在這裡那裡見到她,我也應邀去她家參加過很多聚會。她特別會辦聚會,她也總能讓你見到你想要結識的人。」
「你覺得她怎樣?」
「她在倫敦算得上是個風雲人物。同她聊天挺開心的,她長得也很好看。她為藝術和音樂做了很多事。你覺得她怎樣呢?」
「我覺得她是個婊子。」洛太太毫不猶豫地坦言,滿臉樂呵呵的樣子。
「我們別再說她了吧。」我說。
「告訴他吧,亞瑟。」
洛先生遲疑不定。
「我覺得不應該說吧。」
「如果你不想說,那就我說吧。」
「碧跟她過不去是有道理的,」他微笑著說,「這事情真的很糟糕。」
他吐了個完美的煙圈兒,專注地看著煙霧裊裊上升。
「快說,亞瑟。」洛太太催促道。
「好的,我說吧。那是我們上次回國之前的事。當時我擔任駐馬來亞雪蘭莪州的行政長官。有一天,一群當地人來向我報告,說在河流上游兩三個小時航程遠的一個小鎮上死了個白人。我並不知道有白人住在那裡,但是我想我應該過去看看,所以就坐上小艇過去了。到那兒後,我做了一番調查。警察只知道這個人同一個女子一起在市場那裡住了兩三年,此外一無所知。那個市場景致很美,兩側都是高聳的房子,中間有一條木板通道,建在河岸的木樁上,頂上有遮陽篷。我帶了幾個警察,跟著當地人走進了那棟房子:一樓是賣銅製品的商店,樓上的房間都是出租屋。店主領著我登上兩段吱嘎作響的木樓梯,樓道里一片昏暗,瀰漫著一種難聞的氣味。走到樓梯頂上時,店主喊了一嗓子。一位中年女子打開門,我看到她的臉都哭腫了。她一言未發,只是一閃身讓我們進去。這間屋子就像有個屋頂的小籠子,有一扇臨街的小窗,但是屋頂上的遮陽篷擋住了光線。屋裡沒有什麼家具,只有一張松木桌子和一把斷了背的餐椅。靠牆的蓆子上躺著一個死人。我首先叫他們把窗戶打開,屋裡簡直烏煙瘴氣,還有刺鼻的味道。桌上點著一盞小油燈,旁邊擺著一支長長的煙槍針,我當然知道這些是做什麼用的。煙槍被藏起來了。死者仰躺著,身上只穿著一條紗籠和一件很髒的汗衫。頭髮很長,已經花白,留著短須。他確實是個白人。我儘量細緻地檢查了他的身體,我要判斷他是否自然死亡。他身上沒有傷痕,瘦得皮包骨頭。我覺得他很可能是餓死的。我問了店主和那個女人幾個問題,警察證實了他們的供述。供述說,這個男人死前咳嗽得很厲害,還時不時地咳血,從他的外表來看,他八成是患了肺結核。事情明擺著:這是一個白人自甘墮落,漸漸走向絕路的故事。幸運的是這樣的事並不多,但也不是聞所未聞。看來那個女子挺喜歡他的,她靠自己微薄的收入養了他兩年。我交代了一些必須做的事。當然,我要知道死者是什麼人。我想他是某家英國公司在新加坡或吉隆坡的職員,要不就是哪家英國商店的店員。我問這個女人死者有沒有留下什麼財物。看看他們窘迫的生活境況,我問這個問題似乎挺多餘的,可沒想到她走到放在屋角的一隻破舊的手提箱邊,打開了箱子,拿出一個方形包裹交給我。這個包裹大概有兩本小說疊起來那麼大,用一張舊報紙包著。我看了一眼那隻手提箱,裡面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物品。我接過了包裹。」
洛先生的雪茄已經熄滅,他湊到桌上的蠟燭前,再次點燃了雪茄。
「我打開了包裹。裡面還包著一層紙,紙上寫著:地區行政長官敬啟(那時的地區行政長官就是我)。下面還有這樣幾行字:煩請親手轉交給卡斯特倫子爵夫人,地址:倫敦西南區卡爾頓府53號。字跡工整,顯然是個受過教育的人寫的,這讓我有些驚訝。當然啦,我得查看一下那裡面到底包著什麼東西。我割斷了包裹上的繩子,我看到的第一件物品是一隻鉑金煙盒。你一定能想像到我當時完全驚呆了。據我所了解到的情況,這兩個人,也就是死者和一個女子,窮得連肚子都吃不飽,而這隻煙盒看上去價值不菲。除了煙盒,包裹里只有一沓信,沒有信封。寫信的字跡也一樣工整,落款的簽名是一個首字母——J。一共有四五十封信,我沒時間當場細讀這些信,只是粗略掃了幾眼,看起來都是一個男人寫給一個女人的情書。我派人叫來了那個女子,問她死者叫什麼名字。她要麼是真的不知道,要麼是不肯告訴我。我吩咐將死者埋葬,便坐汽艇回家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碧。」
他朝妻子溫柔地笑了笑。
「我可沒少跟亞瑟較勁兒,」她說,「一開始他不讓我看那些信,但我哪裡受得了他這麼胡鬧?」
「這與我們無關。」
「你總得想辦法查出他的名字啊。」
「這件事到底跟你有什麼關係?」
「噢,別傻了!」她哈哈大笑,「你要是不讓我讀這些信,我會憋瘋的。」
「那你查出他的名字了嗎?」我問。
「沒有。」
「信上沒有地址嗎?」
「有的,只是那個地址讓人意想不到,大多數信是用外交部的信箋寫的。」
「這倒有些怪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本想寫信給子爵夫人說明情況,但我不知道這樣做會不會惹出什麼麻煩。包裹上說的是要親手轉交給她,所以我把包裹重新包好,放到了保險箱裡。那時我們即將回英國度假,我想還是等到回國再說吧。那些信寫得多少不太體面。」
「說得委婉一點兒,」洛太太咯咯笑了一聲,「事實是,他們的那些事全暴露了。」
「我想這就沒必要細說了。」洛先生說。
夫妻倆為此爭了幾句,不過我看得出,洛先生這樣做是為了顧全臉面。因為他一定知道,如果他的妻子執意要告訴我所有細節的話,他想維持官員審慎姿態的希望就很難不落空。他的妻子討厭卡斯特倫夫人,她說起這個女人就口無遮攔,她很同情那個男人。洛先生盡力打圓場,叫她不要信口開河。他不時糾正她說得太誇張的話,還提醒她不要憑空想像,不要添油加醋說一些信里根本沒有寫的內容。她或許真的添油加醋了。但是顯然,這些信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根據她生動的描述和洛先生的插話,我對這些信的內容大致有了一個連貫的理解。有一點看得出來,這些信寫得很感人。
「你不知道我有多反感碧津津有味看那些信的樣子。」洛先生說。
「我從沒讀到過寫得這麼精彩的情書,你可沒有給我寫過那樣的信。」
「我要是寫那樣的信,你早把我看作該死的大傻瓜了。」他咧嘴一笑。
妻子給了他一個嫵媚而深情的笑臉。
「我或許會的,可是那時我已經迷上你了,天知道是怎麼回事。」
故事線索越來越清晰了。寫信的人,也就是那個神秘的J,可能是外交部的工作人員。他愛上了卡斯特倫夫人,這位貴夫人也愛上了他。兩人墜入情網,開始的一些信寫得情深意切,兩人都感到很幸福,憧憬著他們的愛會天長地久。從她身邊離開後,他會馬上寫信告訴她,自己對她如何朝思暮想,她對自己有多麼重要。他每時每刻都在思念著她,她也一樣迷戀著這個男人。這可以從其中的一封信里看出來:他在信中竭力為自己沒有去兩人約定的地方見面而開脫,顯然是她為此責備他了。他還向她傾訴自己多麼盼望同她見面,可是臨時公務纏身,無法赴約,他感到痛苦極了。
接著就出事了。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或者為什麼會發生,我們就只能自己猜測了。總之,卡斯特倫子爵知道了真相。他不只是懷疑妻子出軌,還掌握了確鑿的證據。夫妻倆大鬧了一場,她離開丈夫住到她父親家去了。子爵宣稱要同她離婚。這時,他們寫信的調子變了。J當即寫信要求同卡斯特倫夫人見面,但她請求他不要去找她,因為她的父親堅決反對他們兩人見面。J為她的不幸遭遇感到難過,也為自己給她帶來的麻煩感到愧疚,他還深深地同情她在娘家遭受的苦難——總要面對她父母的震怒。不過,從他的信里也明顯可以看出,他同時又感覺如釋重負——終於到攤牌的時候了。只要他們彼此相愛,其他的事都算不得什麼。他直言說他恨卡斯特倫,他要離婚就儘管離好了,他巴不得自己可以儘快同卡斯特倫夫人結婚呢。只是我們看到的信都是他寫給卡斯特倫夫人的,沒有卡斯特倫夫人的回信,我們只能從他寫的回信中猜測她在前一封信里說了什麼。卡斯特倫夫人顯然嚇壞了,無論他說什麼都無法讓她安心。當然,他在外交部的工作保不住了。他叫她放心,這對他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可以另找工作,到殖民地去,在那裡還能掙更多錢,他相信自己能夠讓她過得幸福。流言蜚語自然是免不了的,不過早晚都會煙消雲散的,只要離開英國,就沒有人會當一回事了。他懇求她要鼓起勇氣來。之後,卡斯特倫夫人好像寫了些氣話。她不喜歡丈夫提出要同她離婚的訴訟,而卡斯特倫又不肯承擔責任,不願意做被告;她也不想離開倫敦,因為她的全部生活都在這裡,她不想客死他鄉,落得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他鬱鬱不樂地寫了回信。他說他願意為她去做任何事情,他懇求她一定要像以前一樣愛他。他說自己想到這件不幸的事會改變她對自己的感情,他心如刀絞。卡斯特倫夫人指責他,說他們陷入這麼大的麻煩都是他的錯。他沒有為自己辯解,他承認一切過錯都在他身上。後來,卡斯特倫似乎受到了來自高層的壓力,事情似乎出現了轉機。不知她後來在信中寫了什麼,讓這個身份不明的J絕望了。他此後寫的信變得語無倫次。他再次懇求同她見面,懇求她勇敢面對。他反覆訴說她是他在世間的一切,說他很怕她受人影響。他要卡斯特倫夫人破釜沉舟,乾脆同他一起到巴黎去。他完全喪失了理智。接下去,好像有幾天卡斯特倫夫人沒有給他寫信。他無法理解,他不知道卡斯特倫夫人是否收到了他寫給她的信。他萬分痛苦。終於,他遭到了致命打擊。卡斯特倫夫人一定是在信中說,只要他願意從外交部辭職並離開英國,她的丈夫願意既往不咎,繼續同她過下去。他的回信寫得心碎腸斷。
「他從來就沒有看清過這個女人的真面目。」洛太太說。
「看清什麼真面目?」我問。
「你不知道那女人信上是怎麼寫的吧?我知道。」
「別傻了,碧。你不可能知道的。」
「你才傻呢。我當然知道啦。那女人跟他攤牌了。她利用對方的仁慈大做文章:她把自己的父母拉了進來;她又拿自己的孩子做藉口。我敢肯定從她的孩子出生到現在,這是她第一次想到了他們。她知道他迷戀自己,願意為她付出一切,甚至可以失去她。她知道這個男人為了她願意犧牲自己的愛情、生命、事業,乃至自己的一切。她不但要讓他做出這些犧牲,還要讓他主動提出來,並且說服她接受。」
我面露微笑,專注地聽著洛太太的分析。她是女人,出於女性的本能,知道女人在這種情況下可能會怎麼做。她覺得這樣做很不像話,但是她內心又知道,換作她自己也一定會這麼做。當然,這些也只是無根據的想像,唯一的根據就是J寫的情書,不過我憑印象感覺很可能實情就是這樣的。
那捆信里說的就是這些了。
我大為吃驚。我認識卡斯特倫夫人好多年了,但是同她交往並不多,同她的丈夫交往更少。他熱衷於政治,在我和洛夫婦應邀參加那場盛大舞會時,他擔任內政部副部長。我只在他自己的家裡見到過他。卡斯特倫夫人是個有名的美人兒。她個兒高大,身材非常豐滿,皮膚很好,有一雙大大的藍眼睛,眼距很寬,臉龐寬大,所以她的長相看上去有點兒像牛。她有一頭漂亮的淺棕色頭髮,總是梳理得一絲不亂。她的性格非常沉穩,從這些信件透露的情況來看,像她這樣一個女人竟然也會如此深陷戀情之中,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她是有野心的,毫無疑問,她對卡斯特倫的政治生涯大有用處。我原本認為她這個人是不可能輕率行事的。我在記憶中仔細搜索,似乎想起來自好幾年前聽說過卡斯特倫夫婦關係不是那麼和睦,但我從沒聽說過任何細節,每次見到他們時總感覺這兩口子好像是親密無間的。卡斯特倫身材高大,面色紅潤,頭髮烏黑髮亮,生性樂呵呵的,他說話聲音洪亮,眼睛不大,但是很精明,時時在關注著什麼。他很勤快,口才也好,只是有些浮誇。他總是認為自己是個重要人物,從不肯讓人忘記他是有錢有勢的。他喜歡用一副屈尊紆貴的姿態面對他認為不如自己重要的人。
我完全可以想像,當他發現自己的妻子同外交部一個小職員有私情時,一定鬧得不可開交。卡斯特倫夫人的父親在外交部當了多年的副部長,知道自己的女兒同自己的下屬私通而被丈夫離棄,那會使他陷入超乎尋常的難堪。據我所知,卡斯特倫深愛他的妻子,自然會嫉妒得難以忍受。可是他自尊心強,缺少幽默感。他害怕被人嘲弄。戴綠帽子的丈夫這個角色是不可能有尊嚴的。我想他也不願陷入醜聞,那會影響他的政治前途。或許是因為卡斯特倫夫人的法律顧問宣稱要為她出庭辯護,也許是因為他害怕家醜外揚,同時也完全有可能是因為他受到了壓力,他覺得只要他妻子同她的情人徹底了斷,最好還是對妻子既往不咎,叫她回來的好。我毫不懷疑卡斯特倫夫人答應了丈夫提出的所有要求。
想必卡斯特倫夫人當時也很害怕。我並不贊同洛太太一味譴責她的行為不端。她還很年輕,現在也不到三十五歲。誰知道她是怎麼陰錯陽差地成了J的情婦。我猜想她是在不知不覺中墜入了愛河,還沒鬧明白自己做了什麼就捲入了一場婚外戀。她無疑是一貫沉著冷靜的,只是老天往往就愛捉弄這種人。我寧願相信她只是一時失去了理智,至於卡斯特倫是如何發現他們的私情的,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她還保留著情人的信件,這說明她應該是深愛這個男人的,因此不免有些輕率了。亞瑟·洛先生還提到了一個蹊蹺之處,為什麼在死者那裡找到的只有他自己寫的信,卻沒有卡斯特倫夫人寫的信?但是我倒覺得這是不難解釋的,這些信應該就是在事情敗露後她還給他的,換回了她的信。他自然就把這些信保存下來了,重讀自己寫的這些情書可以重溫這段戀情,這對他來說是世上最值得珍惜的東西。
我猜想被激情沖昏了頭腦的卡斯特倫夫人可能根本就沒有想過一旦事情敗露會有什麼後果。不難想像,直到大禍臨頭時她才驚慌失措。儘管同大多數像她這樣養尊處優的女人一樣,她並不怎麼關心自己的孩子,但她應該也不想失去孩子。我不知道她是否愛她的丈夫,不過據我所知,她對丈夫的名聲和財富還是很在乎的。當時她一定感到前景一片黯淡,她將失去一切——失去卡爾頓府的房子,失去優越的社會地位和安全感。父親不會再給她錢,情人還沒有找到工作。屈從於家庭的要求雖然算不上英勇之舉,但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在沉思著這些事情,亞瑟·洛則繼續講他的故事。
「我不知道怎樣聯繫到卡斯特倫夫人。」他繼續說道,「麻煩的是大家都不知道死者叫什麼名字。不過我們回到英國後,我給卡斯特倫夫人寫過一封信。我在信中解釋了我是誰,最近在我管轄的地區有一個人死了,他死前留下話託付我轉交一些信件給她,還有一個鉑金煙盒。我還說,死者要求我當面轉交給她。我以為她或許根本不會理我,或者只會通過律師同我聯繫。沒想到她很快給我寫了回信,約我某一天中午十二點在卡爾頓府同她見面。當然,我就那樣傻傻地去見她了。當我站在她家門口按響門鈴時,我緊張極了。管家來開了門。我說卡斯特倫夫人約我來見她。一個男僕接過我的帽子和外套,領我上了樓,走進了一間很大的客廳。
「『我去稟報夫人,先生。』管家說。
「管家走後,我緊張地坐在椅子邊上,在屋裡四下看了看。牆上掛著很大的畫作,你知道,都是肖像畫,我說不清是誰的作品,我猜想是雷諾茲的吧,還有羅姆尼的。客廳里還擺了很多東方瓷器,鍍金的儲物櫃和鏡子。所有的擺設都氣派得不行,讓我感到自己是多麼渺小,多麼寒磣。我的衣服散發出樟腦丸的氣味,褲子膝蓋處皺巴巴的,領帶顏色太艷。管家回到客廳,叫我跟他走。他帶著我走到剛才我進來時走的那道門邊,又打開了另一道門,我走進了內室。這個房間比客廳略小一些,但也一樣寬敞氣派。一位夫人站在壁爐前,她看到我走進去,微微頷首致意。我笨拙地在這大房間裡一步一步朝她走去,生怕絆到什麼家具。我心裡感覺自己傻頭傻腦的,只希望別讓她看出來。她沒有叫我坐下。
「『我知道你有些東西要當面交給我,』她說,『謝謝你為此費心。』
「她臉上沒有笑容,看上去十分鎮定,可我能感覺到她在打量我。說實話,這讓我有些不快。我可不喜歡被人當成一個求職的司機那樣對待。
「『不足掛齒,』我僵硬地說,『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東西帶來了嗎?』她問。
「我沒有答話,只是打開隨身攜帶的公文包,拿出那些信遞給了她。她一句話沒說,接過了信,隨便掃了一眼。她化了濃妝,但我敢發誓她臉色煞白。她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我留意到她的手哆嗦了幾下。隨後,她又鎮定下來。
「『噢,對不起,』她說,『請坐吧。』
「我坐了下來。她似乎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她手裡攥著那些信。我知道這些信的內容,所以暗暗在心裡揣測她當時是什麼心情。我看不出她心裡的感受。壁爐旁有一張書桌,她拉開抽屜,將信放了進去。隨即,她在我對面坐下,請我抽菸。我掏出放在上衣胸前口袋裡的香菸盒遞給她。
「『他還要我把這個也交給你。』我說。
「她接過煙盒,看了一眼。她沒有說話,我耐心等待。我不知道是否該告辭了。
「『你跟傑克很熟嗎?』她冷不丁問道。
「『我根本不認識他。』我說,『在他死前我從沒見過他。』
「『我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他死了。』她說,『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當然,他是我的老朋友。』
「我想,她是不是以為我沒有讀過那些信,要不就是她已經忘記了信里的內容。如果說她剛看到這些信時還有點兒驚訝的話,那麼很快她又鎮定下來了。她說話的口氣幾乎是漫不經心的。
「『他究竟是怎麼死的?』她問。
「『肺結核,還有飢餓。』我答道。
「『好可怕啊!』她說。
「不過她的語氣很平常。不管她的心情如何,反正她不想讓我看出來。她十分冷靜,可是我感覺到——也許只是我的想像而已——她一直在觀察我,絞盡腦汁在揣測我到底知道多少內情。我想她是千方百計想要弄清楚事實真相。
「『這些東西是怎麼到你手裡的?』她問。
「『我要處理他的遺物,』我解釋說,『這些東西被包成了一個包裹,上面指明要我轉交給你。』
「『當時有必要打開這個包裹嗎?』
「但願我能告訴你,她問這個問題時態度是多麼冷漠和傲慢。我氣得臉色發白,我也沒有掩飾自己的怒氣。我回答說,查明死者的身份是我的職責所在。我需要同他的親屬取得聯繫。
「『我明白了。』她說。
「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是在說,會見到此結束。她期待我起身告辭。但我沒有那樣做。我想我也不能就這樣隨隨便便被她打發了。我給她講了事情經過:有人來向我報告了死訊,我怎樣找到了他。我說完了全部細節後還告訴她,據我所知,他死的時候孤苦伶仃,只有一個女人在料理他的後事。就在這時,房門突然開了,我們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一見到我,他立刻停下了腳步。
「『抱歉,』他說,『我不知道你在會客。』
「『過來吧。』她說,然後等那個男人走到她跟前,她接著說道:『這位是洛先生,這位是我的丈夫。』
「卡斯特倫子爵朝我點了點頭。
「『我只是想要來問問你。』他剛開口說了半句,就打住了。
「他一眼看到了卡斯特倫夫人還拿在手裡的煙盒。我不知道她是否看出了她丈夫眼神里的疑問。她朝丈夫親切地微微一笑。這個女人的我行我素真是令人稱奇。
「『洛先生剛從馬來聯邦回來。可憐的傑克·埃爾蒙德死了,他給我留下了這個煙盒。』
「『真的?』卡斯特倫子爵問,『他什麼時候死的?』
「『大約六個月前。』我說。
「卡斯特倫夫人站起身。
「『好吧,我就不留你啦,我想你肯定也很忙。謝謝你幫傑克實現了他的遺願。』
「『我好像聽說馬來聯邦的局勢不太好啊。』卡斯特倫子爵說。
「我同他們夫婦握了手,卡斯特倫夫人搖了鈴。
「『你會待在倫敦吧?』我離開時,卡斯特倫夫人突然問道,『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光臨我下周舉辦的一個小聚會。』
「『我是同我妻子一起回國的。』我說。
「『噢,那太好啦。我會給你們寄邀請函。』
「幾分鐘後,我走到了大街上。我很慶幸終於離開了他們。剛才我著實大吃一驚。卡斯特倫夫人剛提到傑克·埃爾蒙德的名字時,我馬上想起來了。死在房子裡的就是那個倒霉的流浪漢傑克·埃爾蒙德,他是餓死的。這個人我曾經很了解。可我一刻都沒有想到死者竟會是他。嘿,我同他一起吃過飯、打過牌,還打過網球。想到他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一命嗚呼,而我卻一無所知,就感到很不好受。他肯定知道只要給我捎個信,我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我走進聖詹姆斯公園,坐了下來。我要好好想想。」
亞瑟·洛得知這個死去的流浪漢的真實身份後感到震驚,這是我可以理解的,因為我也為此感到震驚。說來也是夠奇怪的,原來我也認識他。雖然關係不算密切,但是我在各種聚會上見到過他,偶爾也在鄉間的周末度假屋裡見過他。不過我已經好多年沒有想起過這個人了,否則我也不可能會這麼遲鈍,居然沒有想到原來死者就是他。現在我想起了這個名字,隨即就回想起了他的往事。原來他突然放棄了自己熱愛的外交生涯,原因就在這裡!那時戰爭剛剛結束,我碰巧在外交部有幾個熟人,他們都認為傑克·埃爾蒙德是在外交部工作的所有年輕人中最聰明的,很有希望升遷到外交官的最高職位。當然,他需要等待機會。不過令人費解的是,後來他突然放棄了這樣的機會,跑到遠東去做生意了。他的朋友都竭力勸他不要離職,他卻說自己手頭拮据,靠薪水日子不好過。大家都認為他應該忍一忍,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還記得他的長相,個子高高的,身材很好,衣著有些花哨,不過他畢竟很年輕,穿得花哨些也沒什麼不可以的。他有一頭整潔光亮的深棕色頭髮,一雙藍眼睛,睫毛很長,顏色清新,亮閃閃的。他渾身散發著健康的氣息。他幽默風趣,頭腦機敏,整天樂呵呵的。我從沒見過比他更有魅力的年輕人。一個人有這麼好的天然條件不免危險,這種人難免會以此為資本。他們往往認為靠這個資本就可以一生不用費力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遇上這樣的人大家還是小心提防為好。但是傑克·埃爾蒙德天性溫和,為人慷慨。他快樂是因為他給別人帶來了快樂。他沒有半點兒驕矜之氣;他有語言天賦,法語和德語都可以說得不帶一絲口音;他的舉止也十分得體——你會覺得他總有一天可以出色地擔任駐某個大國的大使。沒有人會不喜歡他。卡斯特倫夫人會瘋狂地愛上他本來就是不足為奇的。我浮想聯翩。世上還有什麼比年輕人的戀情更令人感動的呢?這對漂亮的戀人,在初夏和煦的夜晚並肩漫步,在舞會上相擁起舞,在餐桌上按捺不住內心的深情,心領神會地眉目傳情,一旦能找到某個隱秘的地方匆匆幽會,滿足自己的欲望,哪怕風險再大也不惜一試。他們猶如升入了天堂。
這件事的結局竟會如此悲慘,真是令人不寒而慄!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現在輪到我問洛先生了。
「他在德克斯特與法米羅公司上班。你知道的,就是那家航運公司。他工作出色,身上帶有寫給總督等官員的推薦信。那時我在新加坡。我想,我第一次是在俱樂部里見到他的。他精通各種運動和遊戲,擅長馬球,網球也打得很好,誰都喜歡他。」
「他有喝酒之類的嗜好嗎?」
「沒有!」亞瑟·洛用強調的語氣說,「他非常優秀。女人都被他迷得神魂顛倒,這也不能怪她們。他是我見過的最體面的年輕人。」
我扭頭問洛太太:
「你認識他嗎?」
「算認識吧。我和亞瑟結婚後去了霹靂州。他很可愛,我記得很清楚。我從沒有見過有哪個男人長著那麼長的眼睫毛。」
「他出國後很長時間沒有回來。我想有五年吧。我不想用陳詞濫調來形容他,可是我沒法用別的話來說他。他口碑很好,有那麼一些人認為他只是靠關係得到了這麼好的一份職業,所以對他頗有微詞,但是這些人都無法否認他幹得很出色。我們知道他在外交部任職,可他從不張揚炫耀。」
「我覺得他最吸引人的地方是,」洛太太插話說,「他總是那麼生氣勃勃,同他聊會兒天都會讓你覺得有精氣神兒。」
「在他坐船出發之前,他舉辦了一個熱鬧的歡送會。我碰巧去新加坡辦事,要在那裡待兩天,所以我也去參加了在歐羅巴酒店舉辦的晚宴。我們都開懷暢飲,席間一片歡聲笑語。有很多人來給他餞行。他只是要去六個月。我想大家都盼著他早日歸來。他要是沒走就好了。」
「為什麼?後來出什麼事了?」
「我說不清楚。後來我離開那裡,去了北部。」
太掃興了!說真的,自己瞎編一個故事也要比講述真人真事更容易。講真人真事難就難在,你不僅只能猜測他們的行為動機,甚至對他們在關鍵時刻做了什麼也一無所知。
「他是個很好的小伙子,但不算是我們的好朋友。你也知道,新加坡有很多小圈子,他結交的是我們接觸不到的上流圈子。我們去了北部後,就把他忘到腦後了。可是有一天我在俱樂部里聽到有兩個人在聊天:沃爾頓和肯寧。沃爾頓剛從新加坡回來。那兒舉辦了一場大型馬球比賽。
「『埃爾蒙德參加了嗎?』肯寧問。
「『他肯定沒有參加,』沃爾頓說,『上個賽季他就被踢出了球隊。』
「我插嘴問了一句。
「『你們在說什麼?』
「『你不知道嗎?』沃爾頓說,『他完啦,這個倒霉鬼。』
「『怎麼回事?』我問。
「『酗酒。』
「『是的,我也聽說了。』沃爾頓說,『反正他好景不長啦!』
「『他可得小心了,這樣下去早晚會丟掉工作的。』肯寧說。
「『我鬧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洛先生繼續說,『我覺得他是最不可能幹那種事的人。他是個十分典型的英國人,怎麼說都是個正人君子。據我所知,傑克度假後返回新加坡時跟沃爾頓同坐一艘船,他是在馬賽上的船。他好像情緒很低落,不過這也沒什麼可奇怪的——很多人離開家回去上班都不會感覺好受的;他不停地喝酒——這也是很多人都會做的事。可是沃爾頓說他的表現特別怪異,好像丟了魂兒似的。他是個一向興致勃勃的人,所以這個變化很容易看出來。在那之前大家都知道他同一個英國姑娘訂了婚,所以船上的人想當然地認為是那姑娘把他拋棄了。』」
「亞瑟告訴我的時候,我也是這麼說的。」洛太太說,「畢竟離開一個姑娘五年時間還是太長了。」
「不管怎麼說,大家覺得他回去工作後就會走出陰影的。可是很不幸,他的心情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糟。很多人都喜歡他,他們竭力勸他振作起來。但是無濟於事。他只是叫他們別多管閒事。他變得氣急敗壞,態度很粗暴。這樣的表現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因為他一向對每個人都是和和氣氣的。沃爾頓說簡直難以相信這還是同一個人。政府部門不再看好他,很多其他人也都開始疏離他。奧爾蒙德夫人,也就是總督的太太,是個勢利眼。她知道這個年輕人是有背景的,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對他冷眼相待。他是個好小伙子,我是說傑克·埃爾蒙德,他落到這個境地不免令人惋惜。我也為他感到遺憾,你知道吧。不過當然啦,這倒也沒有讓我吃不下睡不好。幾個月後,我有機會到了新加坡,我去俱樂部時,向那裡的人打聽了他的下落。他果然已經丟掉了工作,我聽說他經常連著兩三天都不去辦公室,我還聽說有人請他到蘇門答臘去管理一個橡膠園,希望他離開新加坡的種種誘惑,這樣也許可以重新振作起來。明擺著大家都那麼喜歡他,不忍心看著他從此一蹶不振。可是什麼都沒用。他在蘇門答臘沒幹多久又回到了新加坡。後來我聽說他的模樣都變得認不出來了。以前他總是衣著整潔,精神抖擻的,現在卻變得衣衫襤褸,邋裡邋遢,眼露凶光。俱樂部里有些熟悉他的人湊在一起商量怎麼幫他一把。他們覺得應該給他一個機會,所以做了一番安排,把他送到沙撈越州去了。可還是沒有用。依我看,他其實根本不想別人幫他。我認為他只想一死了之,越快越好。在那以後他就消失了,有人說他回國了,反正他被人遺忘了。你也知道,在馬來聯邦死人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所以,當我發現一個身披紗籠、滿臉鬍鬚的人死在三十英里外一所臭烘烘的房子裡時,我覺得沒什麼可奇怪的。我根本沒有想到會是傑克·埃爾蒙德,我好幾年沒有聽到他的音訊了。」
「想想他那些年一定受了很多苦吧。」洛太太說,她眼裡閃著淚花——她畢竟有一顆溫柔善良的心。
「這件事完全難以解釋。」洛先生說。
「為什麼?」我問。
「這麼說吧,如果他是對生活絕望了的話,為什麼他剛出國時沒有絕望呢?在頭五年裡他什麼問題也沒有,幹得非常出色。如果他因為這件風流事而精神崩潰,那麼按常理說,他更可能在事情剛發生的時候就崩潰。可是在那些年裡他一直快活得很,誰都相信他是無憂無慮的。我聽說的是,他休假回來後變了個人。」
「肯定是在倫敦的六個月里發生了什麼,」洛太太說,「這是很明顯的。」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啦。」洛先生嘆息道。
「可是我們可以猜測啊。」我笑著說,「這就是小說家派得上用場的地方了。要我說說我的想法嗎?」
「說吧。」
「嗯,我想在開頭的五年裡,他是因自己做出的犧牲而鼓著勁兒。他有騎士般的俠義心腸。為了救贖一個他最愛的女人,他甘願放棄自己生活中的一切。我覺得他自始至終有一種精神升華的感覺:他依然愛這個女人,是一心一意的愛。我們大多數人會在愛情上朝三暮四,可是有些人卻一生只能愛一次,我想他就是後面那種人。他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感,因為他能為一個值得自己做出犧牲的人去犧牲自己的幸福。我想這個女人一定是他魂牽夢縈的。後來他回國了。我想他仍一如既往地愛著對方,而且完全相信對方也一樣堅貞不渝地深愛著自己。我不知道他在期待什麼,他可能認為對方終究會看清沒有必要再壓抑自己的情感,決定同他一起私奔。也可能是他知道對方依舊愛著自己就感到心滿意足了。由於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圈子,兩人免不了會見面。他終於發現這個女人再也不愛他了,他看到這個曾經熱情奔放的姑娘變成了舉止拘謹、深諳世故的女人;他還看到,這個女人從來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深愛自己。他甚至可能懷疑,她是處心積慮引誘自己做出犧牲來拯救她自己。他在各種聚會上見到她,沉著鎮定、得意揚揚。他終於明白,他原本認為這個女人所具備的一切美好品行其實只不過都是自己的想像,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因一時鬼迷心竅而誤入歧途,如今時過境遷,她已回到自己的真實生活中。顯赫的家族名望、財富、社會地位、成功的事業:這些才是她真正在意的東西。他犧牲了一切:他的朋友,他熟悉的生活環境,他的職業,他在這個世界有用武之地的才能,他的一切立身處世的優越條件——結果卻是一場空。他被欺騙了,這是讓他崩潰的原因。你的朋友沃爾頓說到了點子上,而你自己其實也留意到了,他說傑克好像丟了魂兒似的。事實就是這樣。從此他不再有任何牽掛,或許更糟糕的是,儘管發生了這一切,雖然他認清了卡斯特倫夫人的真面目,但他依舊愛她。我知道,如果你一心一意愛上了一個人,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擺脫,而且你心裡又知道這個人不值得愛,那就沒有什麼事情會比這更具有摧毀力。或許這就是他自暴自棄的原因。為了忘記,又為了記住。」
我長篇大論地一口氣講完了。
「這都只是你的猜想。」洛先生說。
「我知道這是猜想,」我答道,「但是我的猜想符合實際情況。」
「他一定有性格上的弱點。否則他完全可以去抗爭,去戰勝。」
「或許吧。或許像他這樣有魅力的人身上總會有某些弱點的。或許很少有人像他那樣愛得刻骨銘心、愛得忘我。或許他根本不想去抗爭,不想去戰勝。我覺得我沒法責備他。」
我沒有再說下去,因為我怕他們夫妻倆會覺得我這樣說未免有些刻薄。我心裡想說,如果傑克·埃爾蒙德沒有那麼迷人的長睫毛,他也許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也許已經出任駐某個大國的外交使節,很有可能升為駐法國的大使呢。
「我們去客廳吧,」洛太太說,「僕人要收拾餐桌了。」
這就是傑克·埃爾蒙德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