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麥克亞當

2024-10-10 20:38:37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布雷登船長為人和善。那天,瓜拉索洛的博物館館長安格斯·芒羅請船長幫忙,說他最近新聘用了一位年輕助手,名叫尼爾·麥克亞當。這個年輕人到新加坡後要先在范戴克酒店住幾天才能坐船過來,他拜託船長幫忙照顧一下這個年輕人,船長滿口答應一定盡力。布雷登是「艾哈邁德蘇丹」號的船長,他每次到新加坡總會住在范戴克酒店。他的妻子是個日本人,他在范戴克酒店長期租的房間就是他們的家。這次,他在婆羅洲沿岸走了半個月後,回到了酒店裡。酒店經理是個荷蘭人,他告訴船長,尼爾已經在酒店裡住了兩天了。那個小伙子此刻就坐在酒店塵土飛揚的小花園裡閱讀過期的《海峽時報》。布雷登船長打量了他一下,然後朝他走去。

  「你是尼爾·麥克亞當吧?」

  尼爾立刻站起身來,臉一直紅到了耳根,羞答答地答道:「我就是。」

  「我叫布雷登,『艾哈邁德蘇丹』號的船長。你下周二坐我的船走。芒羅托我關照你。想不想喝點兒酒?我想你現在應該已經知道這裡的酒好不好喝了吧。」

  「非常感謝,可我不喝酒。」

  他說話有明顯的蘇格蘭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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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喝也好。在這個國家,喝酒毀掉了不少好人。」

  他喊來了華人侍應生,為自己點了雙份威士忌和一小杯蘇打水。

  「你住進酒店後,這兩天是怎麼打發的?」

  「四處逛逛。」

  「新加坡沒什麼好逛的。」

  「我倒發現了好幾處。」

  當然,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參觀博物館。雖然博物館裡沒有什麼東西是他在自己國家沒有見過的,但是想到那裡展出的野獸、飛鳥、爬行動物和昆蟲都是在這個國家土生土長的,他還是感到興趣盎然。博物館裡有一個婆羅洲某海島的專門展區,而這個海島的首府就是瓜拉索洛,由於這裡展出的各種生物標本將會同他未來三年的生活息息相關,所以他觀察得很仔細。不過,他從博物館出來走到大街上後,才發現眼前的情景更令人驚嘆,如果他不是個性格沉穩、頭腦冷靜的年輕人,他一定會站在那裡放聲歡笑。他感到一切都是那麼新奇,他一直走到雙腿酸痛才停下來。他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驚奇地望著一長排人力車在街上奔走,拉車的車夫個子矮小,但邁著有力的腳步。他站在一條運河的橋上,望著河上的小船活像罐頭裡的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他又朝維多利亞路上華人開的店鋪里張望了幾眼,發現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在賣。幾位精力充沛的胖胖的孟買商人站在店鋪門口向他兜售絲綢和金銀珠寶。他觀望著街上的行人,有神情陰鬱愁苦的泰米爾人,他們故作優雅的步態中透著邪氣;還有滿臉鬍鬚的阿拉伯人,頭戴白色的無檐便帽,故意擺出一副目空一切的威嚴姿態。火辣辣的陽光照耀著眼前的不同場景,令人眼花繚亂。他暗自困惑,不知道自己要花多少年才能在這個多彩多姿、熱鬧非凡的世界裡大顯身手。

  那天晚餐後,布雷登船長問他想不想到城裡去逛逛。

  「既然來到了這裡,總該見識一下這裡的生活吧。」他說。

  他們坐上一輛人力車去了華人居住區。船長在航海途中從不喝酒,所以那天出門前他好好過足了酒癮,現在感覺很舒暢。人力車在一條小巷子裡的一所房子前停下,他們下車敲了敲門。門開了,他們穿過一條很窄的過道,走進了一個鋪著紅色毛絨地毯的大房間,四處擺著一些長凳。裡面坐了一些女人,有法國人、義大利人和美國人。一台機械鋼琴在嘎嘎地發出刺耳的音樂聲,有幾對男女在跳舞。布雷登船長點了酒。兩三個女人在等著他們發出邀請,不時地朝他們拋來媚眼。

  「聽著,年輕人,這裡有你中意的嗎?」船長嬉皮笑臉地問道。

  「你是說一起睡覺的?沒有。」

  「你知道嗎,你要去的那個地方沒有白人姑娘。」

  「哦,知道了。」

  「那你想去看看本地的姑娘嗎?」

  「我無所謂。」

  船長付了酒錢,他們出門繼續往前走,來到了另一所房屋前。這裡的姑娘都是華人,身材嬌小玲瓏,手和腳都小得像花朵一樣,身穿絲綢花衣服。可是她們塗滿脂粉的臉卻像是戴了面具。她們用烏黑的眼睛挑逗著路過的陌生人。

  「我帶你到這裡來,是因為我認為你應該見識一下這種地方。」布雷登船長說,他的神態就像是在履行應盡的職責,「不過看一看就好了。不知為什麼,她們不喜歡我們。這種華人開的場所,有的甚至不讓白人進去。他們居然說白人身上有難聞的味兒。太好笑了吧?他們說我們身上的味兒像死屍。」

  「我們?」

  「我喜歡日本女人。」船長說,「她們很不錯。知道嗎,我老婆就是日本人。你跟我走,我帶你去一個有日本女孩的地方,我可以擔保,你在那裡一定會見到喜歡的。」

  他們坐的人力車還在外面等著,他們上了車。布雷登船長告訴車夫要去哪裡,車夫拉上車就走。人力車把他們拉到一所房子前,他們下車走了進去,一位體格壯實的中年日本女人朝他們深深鞠躬,然後帶他們走進了一個乾淨而整潔的房間,房間裡只有地板上鋪著墊子,他們席地而坐,很快就有一個身材嬌小的姑娘端著一隻托盤走進屋來,托盤上放著兩杯茶。姑娘羞答答地向他們鞠躬後,把茶端給他們。船長同那中年女人說了幾句,女人看了尼爾一眼,咯咯笑了幾聲。她對端茶來的姑娘說了些什麼,姑娘出去了,一會兒就有四個女孩走了進來。她們穿著漂亮的和服,烏黑閃亮的頭髮梳得頗有藝術氣息,身材矮小而豐滿,圓圓的臉蛋,有著笑盈盈的眼睛。她們進門時不停地深深鞠躬,彬彬有禮地小聲問候客人。她們說話的聲音很像鳥叫。隨後,她們就在這兩個男人身邊跪下,一邊一個,嬌滴滴地跟他們打情賣俏。轉眼間,布雷登船長已經摟住了兩個女孩的細腰。他們又說又笑,開心得很。尼爾感覺到船長身邊的那兩個女孩好像在嘲笑他,因為她們忽閃的眼睛總在調皮地掃向他,他不禁羞紅了臉。可是另外兩個女孩卻一左一右貼在他身上,笑眯眯地用日語跟他講話,就好像他能聽懂似的。看到她們那麼開心,那麼坦誠,他大聲笑了。她們非常殷勤,把茶遞到他的嘴邊請他喝,等他喝完後又把茶杯從他手裡拿走,使他不必遭受端茶杯的麻煩。她們為他點著香菸,一個女孩用她嬌嫩的小手幫他彈菸灰,以免菸灰掉到他的衣服上。她們撫摩著他光滑的臉,好奇地看著他年輕的雙手。她們就像小貓一樣頑皮可愛。

  「你看中了哪一個?」過了一會兒,船長問道,「選好了嗎?」

  「你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在等你定下來,我好決定我自己的。」

  「哦,我一個也不想要。我要回去睡覺。」

  「嘿,你這是怎麼回事?不會是害怕了吧?」

  「不是,我只是不喜歡這樣。不過我不會礙你的事。我可以自己回酒店。」

  「哦,要是你什麼也不做,我也不做了。我只是想帶你見見世面。」

  船長對那中年女人說了幾句,兩個女孩聽到他說的話後突然驚訝地看著尼爾。中年女人回了一句,船長聳了聳肩。接著,其中一個女孩說了句什麼,引起所有人哈哈大笑。

  「她說什麼?」尼爾問。

  「她在開你的玩笑。」船長微笑作答。

  他說完就用好奇的眼神看了尼爾一眼。剛才把大家逗笑的那個女孩直接對尼爾說了些什麼。雖然他聽不懂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看到了那女孩嘲弄的眼神,不覺面紅耳赤,皺起了眉頭。他不喜歡別人拿他開玩笑。接著,那女孩大笑起來,同時伸出雙臂摟住了尼爾的脖子,輕輕地吻了他一下。

  「行了,我們走吧。」船長說。

  他們從人力車下來,走進酒店去時,尼爾問船長:

  「那女孩剛才說了什麼讓大家都笑了?」

  「她說你還是處男。」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啊。」尼爾用他的蘇格蘭口音慢條斯理地說。

  「難道是真的?」

  「我想是吧。」

  「你多大了?」

  「二十二歲。」

  「你在等什麼呢?」

  「等到結婚那一天。」

  船長不說話了。兩個人一起走到樓梯頂上時,船長伸出手同小伙子道晚安,他的眼睛眨巴了幾下,可尼爾卻若無其事地用沉穩而真誠的眼神與他對視。

  三天後,他們啟航出發了。尼爾是船上唯一的白人乘客。船長在忙的時候,他就自己看書。他在重讀華萊士的《馬來群島》[5]。這本書他小時候讀過,不過現在重讀又有了新的感受,他被書中所寫的內容深深迷住了。船長不忙的時候,他們會在一起玩牌,要不就坐在甲板長椅上抽菸,聊天。尼爾的父親是個鄉村醫生,自他記事以來,他便對博物學充滿興趣。中學畢業後,他去了愛丁堡大學,以優等生成績獲得了理科學士學位。他原本想找一個生物學實驗教師的職位,卻偶然在《自然》雜誌上看到了瓜拉索洛博物館招聘館長助理的GG。館長安格斯·芒羅曾在愛丁堡與尼爾的叔叔相識。他叔叔是格拉斯哥的一個商人,他給館長寫信,問他能不能推薦他侄子應聘這個職位。尼爾對昆蟲學興趣濃厚,接受過標本製作的專業訓練,而這正是招聘GG中要求的專業背景。他的叔叔還附上了尼爾以前的老師為他寫的推薦證明,並提到尼爾在大學期間是校足球隊的。過了幾個星期,館長發來電報說他被錄用了,兩周後,他就登船動身了。

  「芒羅先生是個怎樣的人?」尼爾問道。

  「好人。大家都喜歡他。」

  「我查閱了他發表在科學雜誌上的論文。最新一期《國際禽流科學》雜誌上就刊登了他寫的一篇文章。」

  「這些我一竅不通。我知道他有個俄羅斯老婆,大家都不太喜歡她。」

  「我在新加坡收到過他的來信,說他們會先讓我實習一段時間,好讓我熟悉情況,看看我想做什麼。」

  現在他們的船航行在河上了。只見河口的水裡縱橫交錯地立著很多木樁,支撐著一個亂糟糟的小漁村;河岸上生長著茂密的棕櫚樹和歪歪扭扭的紅樹林,越過這些樹可以望見一大片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遠處,在藍天的映襯下是綿延起伏的山脈輪廓。尼爾心跳加速,興奮不已。他出神地凝望著眼前的景色,不禁感到驚異。他讀過康拉德[6]的小說,幾乎能背得出來,這裡的海島充滿神秘色彩,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但他沒想到會有如此柔淡蔚藍的天空。朵朵白雲飄浮在地平線上,仿佛是一艘艘帆船漂浮在風平浪靜的海面,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燦爛的陽光也把那綠油油的森林照耀得晶瑩璀璨。河岸上星星點點散布著馬來人的茅草屋,舒適地依偎在果樹叢中。住在山洞裡的土著島民站在河邊大聲喧鬧。尼爾完全沒有與世隔絕的感覺,在這陽光燦爛的早晨,他只感覺到天地遼闊,身心自由。他要去的這個島國會熱情歡迎他。他知道自己會在那裡過得如魚得水。布雷登船長從高高的駕駛艙里和藹地瞟了一眼站在駕駛艙下面的尼爾。同船航行了四天,他越來越喜歡這小伙子了。的確,他不喝酒,同他說個笑話,他也往往照樣不動聲色,不過在他不苟言笑的態度中也有非常吸引人的一面。對他而言,一切都是那麼有趣,什麼事都是重要的,這當然就是他覺得你說的笑話不好笑的原因。不過,哪怕他聽不懂這些笑話,他還是會附和地笑幾聲,只是因為他覺得說笑話的人期待聽到他的笑聲。他笑是因為他感到生活如此美好。不管你告訴他什麼雞毛蒜皮的事,他都很感激。他總是彬彬有禮。每次要別人幫他遞個什麼東西,他總會說「請」,遞到他手裡時又總會說聲「謝謝」。他長得很英俊,這是沒有人可以否認的。此刻,尼爾雙手扶欄在船上站著,他沒有戴帽子,凝神望著緩緩掠過的河岸。他的個子很高,有六英尺二英寸,四肢很長,顯得松松垮垮的,肩膀很寬,臀部瘦小。他身上總有一種或許也挺迷人的躁動不安,讓人感覺他隨時可能跳躍起來。他有一頭棕色的鬈髮,閃耀著獨特的光澤,有時陽光照在他的頭上,使他的頭髮像金子一樣閃亮。他的眼睛很大,藍汪汪的,從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的性情溫和樂觀。他的鼻樑稍短,鼻頭圓圓的,嘴巴很大,下頜挺拔有力,臉龐寬大。不過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特點還是他的皮膚,又白又光滑,兩邊的臉頰上都有一圈好看的紅暈。即使以女人的標準來看,他的皮膚也是很漂亮的。布雷登船長每天早上都跟他開同樣的玩笑。

  「嘿,小伙子,今天刮臉了嗎?」

  尼爾會伸手摸一摸下巴。

  「沒有,你覺得我需要刮嗎?」

  船長總會被逗得哈哈大笑。

  「需要嗎?你的臉就像小娃娃的屁股蛋兒一樣光溜。」

  每次聽到這話,尼爾都會臉紅到耳根。

  「我每星期刮一次臉。」他反駁道。

  不過別人喜歡他並不只是因為他的外貌,還有他的率真、坦誠,以及他面對世道的單純。儘管他事事較真,總是一本正經,遇到什麼話題都要爭論一番,可是他身上又有一種格外簡單的態度,讓人感覺怪怪的。船長說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納悶兒,會不會是他從來沒有過女人的緣故。」他自言自語道,「真是怪事!在我看來,他這麼帥,哪個女孩子也不會放過他的吧。」

  可是船長的思緒被打斷了,這時「艾哈邁德蘇丹」號快要繞過河灣靠近瓜拉索洛的碼頭,他必須幹活兒了。他跑到下面的輪機艙里。輪船減速了。瓜拉索洛出現在左側的河岸上,那是一座整潔的白色小鎮,右側的山上是鎮上的堡壘,蘇丹的宮殿也在那裡。一陣微風吹來,掛在高高的旗杆上的蘇丹國旗在天空下猛烈飄揚起來。他們在船靠岸前拋下了錨。一名醫生和一名警官乘著政府的汽艇登上了船,後面還跟著一個身穿白色工裝的瘦高個兒。船長站在舷梯上同醫生和警官握了握手,然後轉身看著跟在他們身後的那個人。

  「你好,我已經把這個年輕人安然無恙地給你帶來了。」他看了一眼尼爾,說道,「這就是芒羅。」

  那個瘦高個兒伸出手來,仔細打量了尼爾一番。尼爾羞紅了臉,面露微笑。他的牙齒也很漂亮。

  「你好,館長。」

  芒羅不動聲色,只是在他灰色的眼睛裡露出淡淡的笑意。他臉頰深陷,有一個尖尖的鷹鉤鼻,雙唇蒼白。他的臉被太陽曬得很黑,面露倦色,不過神態非常和藹,尼爾馬上相信了這是一個好人。船長把他介紹給醫生和警官後,提議大家一起喝點兒酒。他們坐下,船上的侍應生端來了啤酒,這時芒羅摘下了自己的遮陽帽。尼爾看到他的褐短髮已經有些花白。芒羅今年四十歲,性情平靜,舉止沉著自若,身上有一股知識分子的氣息,這使他與身邊那位眉飛色舞的小個子醫生和趾高氣揚的高大警官迥然有別。

  「麥克亞當不喝酒。」侍應生倒出四杯啤酒時,船長說道。

  「這很好。」芒羅說,「我希望你沒有引誘他學壞。」

  「在新加坡時我嘗試過。」船長眨巴著眼睛說,「但是不管用。」

  芒羅喝完酒後,扭頭對尼爾說:

  「我們該上岸了吧?」

  尼爾的行李交給了芒羅帶來的男僕照管,兩人坐上舢板登岸了。

  「你是想直接去住的地方,還是想先逛逛?我們用午餐前還有一兩個小時。」

  「我們可以先去博物館嗎?」尼爾問。

  芒羅的眼睛裡露出和藹的笑意。他心裡感到滿意。尼爾很害羞,而芒羅也是個天性不愛多說話的人,所以兩人默默地走去。河岸邊有一些土著島民的小茅屋,馬來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他們不慌不忙地幹著活兒,你能感受到大家日復一日過著快樂而平常的日子。這樣的生活有一種習以為常的節奏感,重複著諸如生老病死、相親相愛之類的常人共同的生活內容。他們會去集市,也就是幾條搭著遮陽篷的小街,那裡擠滿了華人,有的在幹活兒,有的在吃東西,照例吵吵嚷嚷地大聲說話,永遠不知疲倦地為生活拼搏。

  「這裡可能比不上新加坡。」芒羅說,「但我總覺得這裡的景色很美。」

  他說話也有蘇格蘭口音,只是沒有尼爾的口音那麼濃重,尼爾聽到這種口音感到坦然。他一直認為英格蘭人說的英語不免有些拿腔拿調。

  博物館是一棟漂亮的石頭建築,他們走進大門時,芒羅本能地挺直了腰板。門衛向芒羅敬禮,芒羅用馬來語對他說了幾句,顯然是在向他介紹尼爾,只見門衛朝尼爾微微一笑,又向他敬了個禮。外面很熱,走進樓里讓人感覺格外涼爽,而街上陽光耀眼,館內的光線也很舒適。

  「恐怕你看到館裡現在的條件會失望。」芒羅說,「我們需要的東西還缺一大半,可我們一直解決不了資金短缺的困難。我們只能盡力而為。所以,還請你多包涵。」

  尼爾走進這個博物館後,心裡充滿自信,就像一個游泳健將縱身躍入了夏日的海水裡一樣。這裡的標本都擺得令人欽佩。看得出來,芒羅努力要讓這個博物館既能給人帶來知識,又能令人賞心悅目,鳥類、獸類和爬行動物類的標本都儘可能按照它們在自然環境中的生存狀態擺放,給人以栩栩如生的印象。尼爾不再羞怯,而是像個小男孩一樣興致勃勃地說這說那,問了無數個問題。他非常興奮。兩人都沒有留意到時間的流逝,等到芒羅想起來看了一眼手錶時,他吃了一驚,原來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他們趕緊坐上人力車,匆匆去芒羅住的平房了。

  芒羅領著這個年輕人走進了客廳。一個女人躺在沙發上讀書,看到他們進來,她慢慢地站起身來。

  「這是我妻子。對不起,達麗婭,恐怕我們回來晚了。」

  「這有什麼關係呢?」她微笑著說,「時間是最不重要的了。」

  她朝尼爾伸過手去,那隻手很大,她若有所思地端詳了他很長時間,不過她的眼神是友善的。

  「我猜你帶他去看過博物館了吧。」

  這個女人三十五歲上下,中等身高,淺棕色的臉,膚色均勻,有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她的頭髮從中間分開,只在後頸處扎了一個髮髻,顯得有些凌亂,而且看上去有點兒像蛾子,奇怪的是,她的頭髮也是淺棕色的。她的臉龐很寬,顴骨很高,鼻子肉乎乎的。她不算漂亮,但她緩慢的動作中透露出一種不無性感的韻味,舉手投足也顯得大大咧咧,只有特別遲鈍的人才會感覺不到其誘人的身體魅力。她平時總穿一身綠色的棉布睡袍。她的英語說得很地道,只是略有一點兒口音。

  他們坐下用午餐。尼爾又禁不住羞怯起來,不過達麗婭似乎沒有留意到。她無拘無束,談笑自如。她問了尼爾旅途是否順利,問他對新加坡有什麼印象。她給尼爾講了他接下去會遇到哪些人。當天下午,芒羅就會帶他去見見行政長官,蘇丹外出了,然後他們要去俱樂部。在那裡他會見到所有人。

  「你會很受歡迎的。」她說,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他。要不是像尼爾那樣單純的男人,很可能會留意到,她喜歡這個小伙子的高大體格和青春活力,還有他亮閃閃的鬈髮和可愛的皮膚,「這裡的人不是很喜歡我們。」

  「哦,別胡說,達麗婭。你太敏感了。他們是英國人,就那樣的。」

  「他們認為安格斯是個科學家很滑稽,還覺得我是個俄國人很粗俗。我不在乎這些。他們都是些蠢貨。他們是最平庸、心胸最狹隘、最墨守成規的人,我生活在這些人中間,是我最大的不幸。」

  「麥克亞當剛到這兒,你別說這些掃興的話。他會覺得他們都是友善好客的人。」

  「你叫什麼名字?」

  「尼爾。」

  「那我就叫你尼爾吧。你必須叫我達麗婭。我討厭別人叫我芒羅太太,那會讓我感覺自己像是個牧師的妻子。」

  尼爾臉紅了。芒羅太太這麼快就同他這樣套近乎,讓他感到尷尬。她又繼續說了下去。

  「有幾個人還不錯的。」

  「他們能勝任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他們來這裡不就是這個原因嗎?」芒羅說。

  「他們還射擊。他們還踢足球、打網球及板球。我和他們相處得很融洽。女人總是叫人受不了。好妒忌,心懷惡意,懶惰。她們什麼話題都談不好。要是你跟她們談知識性的話題,她們會瞧不起你,覺得你很不得體似的。她們又能談些什麼呢?她們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如果你談論肉體,她們會認為你不正經;如果你談論靈魂,她們又會認為你是假正經。」

  「你不要太在意我太太說的話。」芒羅還是那麼溫和、寬容地微笑著說,「這裡的人跟其他東方國家的人沒什麼兩樣,既不那麼聰明,也不那麼愚蠢,但是很多人都是親切善良的。」

  「我不希望大家都親切善良。我希望他們都生氣勃勃,充滿激情。我希望他們關心人類。我希望他們更看重精神的層面,別滿腦子只是吃吃喝喝。我希望他們能懂得藝術的價值,還有文學的價值。」她冷不丁鄭重其事地問尼爾,「你有靈魂嗎?」

  「哦,我不知道。我不太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你為什麼要臉紅呢?你有什麼原因要為靈魂感到羞恥?靈魂就是你身上最重要的東西。告訴我。我對你有興趣,我想知道。」

  面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這樣逼問,尼爾感到很不自在。這樣的人他從未遇到過。但他是個嚴肅的年輕人,既然有人向他提出問題,他就要盡力回答。他感到尷尬是因為芒羅在場。

  「我不知道你說的靈魂是什麼意思。一方面,如果你的意思是說造物主單獨創造的暫時與人的物質肉體結合在一起的非物質或精神的實體,那麼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在我看來,任何能夠冷靜觀察事物的人都無法認同如此武斷的關於人類個性的二元觀點。另一方面,如果你說的靈魂是指構成我們通常所說的每個人的個性的精神元素的集合體,那麼,我當然是有的。」

  「你真可愛,長得也好英俊。」她微笑著說,「不,我的意思是指心靈的渴望和肉體的欲望,還有我們自身的無限潛力。告訴我,你在旅途中讀了什麼書,或者你只是玩了甲板網球?」

  她的回答自相矛盾,使尼爾感到大為吃驚。要不是她的眼神里毫無惡意,態度也很自然,尼爾會感覺自己被冒犯了。芒羅看到這個年輕人滿臉困惑,默默地笑了笑。他露出笑臉時,鼻翼到嘴角的皺紋深深陷了進去。

  「我讀了不少康拉德的小說。」

  「是為了消遣還是為了提升自己的思想?」

  「兩者皆有。我特別崇拜他。」

  達麗婭抬了抬雙臂,做了一個很誇張的姿勢表示不贊同。

  「這個波蘭人!」她叫道,「你們英國人怎麼可以心甘情願上這個人的當呢?他就是個玩弄文字的騙子,跟他國家的人一樣淺薄得很。看看他寫的那些絮絮叨叨的文字,那些七拐八繞的句子,空洞華麗的修辭,故作深沉的忸怩作態:在這些文字背後除了瑣碎的平庸之外,能看到什麼思想呢?他就像一個二流演員穿上了浪漫的服裝,裝模作樣地表演維克多·雨果的戲劇。只看五分鐘,你或許會說他演得挺有氣勢,再往下看,你的整個靈魂都會感到厭惡,你會大叫,不!這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滿懷激情地說了這番話,尼爾還從沒見過有人在談到文學和藝術時會表現出這樣的激情。她平日蒼白的臉頰漲得通紅,淺色的眼睛閃閃發光。

  「沒有人能像康拉德那樣善於描繪氣氛。」尼爾說,「我讀他的小說時,可以聞到東方國家的味道,可以看見、可以感覺到那裡的一切。」

  「你在胡說。你對東方國家又有多少了解呢?誰都可以告訴你,他寫的全是假的。問問安格斯吧。」

  「他說的當然並不總是準確的,」芒羅用他慣常的謹慎語氣若有所思地說道,「他筆下描寫的婆羅洲不是我們所了解的婆羅洲。他只是在一艘商船的甲板上看見了那個地方,而他即便對自己親眼看見的東西觀察得也不夠敏銳。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我不認為小說非得要受到事實的束縛。依我看,能寫出一個不同的國度,一個黑暗、險惡、浪漫而又充滿英雄氣概的靈魂的國度,也是個不小的成就。」

  「可憐的安格斯,你太多愁善感了。」說罷,她又扭頭對尼爾說,「你應該讀讀屠格涅夫,應該讀讀托爾斯泰,也應該讀讀陀思妥耶夫斯基。」

  尼爾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達麗婭·芒羅了。她直接跳過了初識的過程,立刻把他當作一個已經認識很久的親密朋友來對待了。這讓尼爾感到大惑不解。他覺得這是有些唐突的。他自己遇到生人時總會本能地謹慎對待。他的脾氣很好,但他不喜歡在看清自己面前的路之前就走得太遠。在自己心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不會輕易信任別人。可是在達麗婭面前,你無可奈何,她強迫你信任她。她就像一個敗家子向擁擠的人群拋擲金條一樣,把大多數人都不會隨便說給別人聽的內心感受和想法傾訴出來。尼爾從沒遇到過像她這樣說話行事的人。她口不擇言,說什麼都不考慮是否合適。她會直截了當地說到人類的一些原始動物本能,說得尼爾滿臉通紅。看到他這麼害羞,她就會興奮地嘲弄他。

  「哦,你太一本正經啦!這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嗎?我想要洗個澡,我為什麼不能說出來呢?如果我認為你也需要洗個澡,我為什麼不可以告訴你呢?」

  「從理論上來講,也許你是對的。」尼爾回應道。他總是儘量審時度勢,通情達理。

  她逼他講講自己父母的事,講講他的弟兄,講講他在中學和大學的生活。她給他講了她自己的事。她的父親是個將軍,在戰爭中喪生,而她的母親是個公主。在布爾什維克掌權時,他們從俄羅斯東部的家中逃到了橫濱。在那裡,他們靠變賣平時攢下來的珠寶首飾和藝術藏品艱難度日,也是在那裡,她嫁給了一個逃亡路上的難友。夫妻相處不好,兩年後離了婚。她的母親不幸去世,身無分文的她只好盡力自謀生計。她曾受僱於一個美國賑災組織。她在一所教會學校教過書,也在一家醫院工作過。她的故事讓尼爾聽得熱血沸騰,同時又讓他很尷尬,她講到了那些男人如何在她毫無反抗能力、一貧如洗時想要占她的便宜,一點兒細節都沒有對他保留。

  「太惡劣了。」他說。

  「哦,所有男人都是那樣的。」她聳了聳肩回答說。

  她還告訴他,有一次,她甚至拿左輪手槍保護了自己的貞操。

  「我發誓,要是那人敢再往前一步,我一定會打死他,如果他真敢那樣,我一定會像打死一條狗一樣殺了他。」

  「天哪!」尼爾喊道。

  她就是在橫濱遇到了安格斯。那時他正在日本度假。顯而易見,他是個正直坦率、舉止得體的謙謙君子,而且也溫柔體貼,她被他深深地迷住了。安格斯不是商人,他是個科學家,而科學就是藝術的同胞兄弟。他給了她平靜的生活,給了她安全感。正好她也厭倦了日本。婆羅洲是個神秘的地方。如今他們已經結婚五年了。

  她推薦尼爾讀讀俄羅斯小說。她給了他《父與子》《安娜·卡列尼娜》《卡拉馬佐夫兄弟》。

  「這是俄羅斯文學的三座巔峰。讀讀這幾本小說。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小說。」

  像許多俄羅斯人一樣,她說得就好像世界上的其他文學都是不值一提的,似乎有了幾部俄羅斯小說,一些冷漠的詩歌和五六部優秀的戲劇,世界上的其他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計了。可是尼爾被迷住了,迷得神魂顛倒。

  「尼爾,你自己就很像阿廖沙[7]。」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尼爾說道,這時他的眼神變得很溫柔,「一個有著蘇格蘭人陰沉性情的阿廖沙,多疑而又審慎,絕不讓自己的靈魂和精神之美暴露出來。」

  「我可一點兒也不像阿廖沙。」他有些難為情地回答說。

  「你不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的人。你對自己一無所知。你為什麼要來博物館工作?是為了錢嗎?你完全可以去你叔叔在格拉斯哥的公司做事,那樣可以掙到更多的錢。我能感覺到你身上有一種奇怪的、超凡脫俗的東西。我可以像佐西瑪神父對迪米特里那樣,拜倒在你的腳下。」

  「請不要這樣。」他微笑著應了一句,又羞紅了臉。

  不過話說回來,讀了這幾部小說後,尼爾對達麗婭少了一些陌生感。結合小說里描寫的環境來看待她,他看到了這個女人的性情同俄羅斯小說中的許多人物性格是相通的,雖然這種性情與他在蘇格蘭所了解的女人——比如他的母親和他叔叔在格拉斯哥的幾個女兒——大不一樣。他不再奇怪為什麼她喜歡熬夜到很晚,一杯又一杯地喝茶,幾乎整天躺在沙發上看書,沒完沒了地抽菸。她可以一連好多天什麼事也不做,卻一點兒都不覺得無聊。慵懶和熱情在她身上神奇地融為一體。她經常聳聳肩說,她本是個東方人,只是陰錯陽差地成了個歐洲人。她身上有一種像貓一般的優雅,這的確是東方人的特點。她的生活習慣髒亂無比,客廳里隨地扔滿了菸頭、舊報紙和空罐頭,這些似乎都妨礙不到她。不過他覺得她有點兒像安娜·卡列尼娜,於是他把對這個可憐人物的同情轉移到了達麗婭身上。他理解了她的自負,也明白了她瞧不起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女人是自然而然的事——這些人他正在逐漸熟悉,的確都是些極平庸的人;達麗婭當然比她們聰明得多,她的文化背景更為寬廣,特別是她身上有一種驚人的敏感,使那些女人顯得格外黯淡無光。她當然不會刻意去迎合那些女人。雖然她在家裡總是邋邋遢遢地穿著馬來人的紗籠和套衫,但是同安格斯出去吃飯時總會穿得非常華麗,甚至不合時宜。她喜歡顯露自己豐滿的胸脯和漂亮的背部。她會在臉蛋上塗脂抹粉,眼線畫得很濃,把自己打扮得就像馬上要登台表演的演員一樣。她的出現總會招惹旁人投來譏嘲或驚駭的目光,雖然尼爾認為別人不該這麼做,但他心裡不禁為她如此作踐自己而深感遺憾。當然了,她看上去是挺有派頭,但是如果你不知道她是誰,可能會覺得這是個不正經的女人。她做的一些事情尼爾怎麼也看不下去。她的胃口巨大,尼爾發現她吃得比他和安格斯兩個人吃的加起來還要多。他也很不習慣她直言不諱地談論男女性事。她想當然地認為尼爾在自己的老家和在愛丁堡一定同很多女人有過風流韻事。她逼著尼爾講他的艷遇的細節。他藉助蘇格蘭人特有的機智招架她的進攻,小心翼翼地躲避她的追問。達麗婭總是嘲笑他太含蓄。

  有時,這個女人會讓他震驚。他已經習慣了她毫不掩飾地大讚他的外貌,即使聽到她說他英俊得就像北歐神話中的年輕神靈,他也照樣不動聲色。奉承就像鴨子背上流下來的水一樣傾瀉而來。但是他很不喜歡她伸出她的大手來捋他的一頭鬈髮——雖然她的手很柔軟,手指纖巧可愛。他也不喜歡她雙唇含笑撫摸他光滑的臉蛋。他受不了別人隨便碰他。有一天,她想要喝點兒奎寧水,便拿起桌上的一個玻璃杯倒了一些。

  「那是我的杯子。」他趕緊說,「我剛用它喝過水。」

  「這有什麼啊?你又沒有梅毒,對嗎?」

  「我不喜歡用別人用過的杯子喝水。」

  她在抽菸這件事上也一樣莫名其妙。有一次,那時他才到這裡沒多久,他剛點上了一支煙,達麗婭便走到他身邊說:

  「把那支煙給我。」

  她一把從他嘴裡拿走了煙,抽了兩三口後,說她不想抽了,又把煙遞還給了尼爾。她吸過的菸頭上留著她的紅唇印,尼爾根本不想再抽了。可是他又不好意思直接把煙扔掉,怕她會覺得他很不禮貌。這樣的事讓他感到多少有些噁心。她經常會向尼爾要煙抽,每次他遞給她時,她總會說:

  「幫我點著行嗎?」

  他點著了煙遞給她時,她總會張開嘴,讓他把煙放到她嘴裡。他在點著煙時總沒法不把菸頭沾濕一點兒。他總是納悶她怎麼能受得了他把剛從自己嘴裡拿出來的煙放到她的嘴裡。這樣的事讓他感到實在太不合適了。他相信芒羅先生肯定不會喜歡。甚至在俱樂部里,她也這樣做過一兩次。尼爾感覺到自己的臉都紅得發紫了。他真希望達麗婭沒有這些令人嫌惡的習慣,可是他又想,或許所有俄國人都那樣,何況誰都不能否認同她交往還是特別開心的。同她聊天也很有味道。用個比喻的說法,這種事很像喝香檳酒(尼爾嘗過一次,覺得真不是什麼好東西)。她無所不談。尼爾知道跟男人聊天通常能猜到他們接下來會說些什麼,可是達麗婭不一樣,你根本猜不到她接下來會說些什麼。她有著驚人的直覺。她能給你靈感。她能拓寬你的思維,激發你的想像力。尼爾感到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活力。他仿佛行走在山峰,任自己的精神自由馳騁。每當他停下來思索自己同這個女人進行了多麼高層次的思想交流時,他總感到有些沾沾自喜。有這樣的交談,世人所追逐的感官快樂實在太不值一提了。她在很多方面都是他所見過的最有智慧的女人(尼爾是個謹慎的人,自己沒有資格說的話他從不妄言)。再說,她還是安格斯·芒羅的妻子。

  不管尼爾對達麗婭有什麼保留看法,他對芒羅先生卻只有好感。若不是因為尼爾太崇拜她丈夫,自然也讓達麗婭沾了光,尼爾本不會這麼看好這個女人。在芒羅面前,他感到非常自在。他從未遇到過這麼讓他心悅誠服的人。他頭腦那麼清醒,處事那麼沉穩,為人那麼寬容。尼爾希望自己年長一些後也能成為芒羅這樣的人。他說話不多,但只要說話,總是很有見地。他很有智慧。他的幽默感冷冷的,但是尼爾可以心領神會。相形之下,俱樂部里那些引人捧腹大笑的英國式逗樂就顯得有些不可理喻。他心地善良,對人很耐心。他的言行舉止很有尊嚴,無法想像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但他既不目中無人,也不是不苟言笑。他為人誠實,絕對實事求是。尼爾不但欽佩他的為人,也同樣崇拜他的科學精神。他有想像力。他做事非常細心,不辭辛勞。儘管他專注於研究工作,但他也同樣一絲不苟地處理博物館的日常事務。眼下他對竹節蟲特別感興趣,打算寫一篇關於竹節蟲單性生殖能力的論文。他做的實驗發生了一個意外,給尼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天,一隻關在籠子裡的長臂猿掙脫了鎖鏈,跑出來吃光了所有的幼蟲,徹底毀掉了芒羅的實驗證據。尼爾差點兒要痛哭了。安格斯·芒羅卻將那長臂猿抱入懷中,微笑著安撫它。

  「鑽石啊鑽石。」他模仿伊薩克·牛頓爵士的話說道,「你一定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多大的損失![8]」

  芒羅同時也在研究昆蟲的擬態,並向尼爾灌輸了他對這個頗有爭議的課題的濃厚興趣。他們反覆討論這個課題。尼爾為館長如百科全書般的淵博學識感到驚嘆,同時也為自己的孤陋寡聞深感羞愧。不過,每當芒羅激情洋溢地談到去野外收集標本的時候,那才是最有感染力的。那才是完美的生活,充滿艱辛,常常缺吃少睡,有時還很危險。但是得到的報償也是豐厚的:發現一個罕見的,甚至是新的昆蟲品種時的驚喜,欣賞四周美不勝收的景色,同大自然的親密接觸,尤其是擺脫了一切日常束縛的自由感——這些都是尼爾沉迷於這份工作的主要原因。芒羅終日忙於研究工作,常常一連幾星期不能回家,而達麗婭總是拒絕陪他同去。她對叢林有說不出理由的恐懼。她害怕野獸、蛇和有毒的昆蟲。儘管芒羅一再告訴她,只要不去驚擾動物,動物是不會傷害人的,但她仍克服不了她本能的恐懼。芒羅並不樂意把達麗婭一個人留在家裡。她不喜歡同當地人來往,他知道自己出門後,她的生活一定會無聊得難以忍受。但是當地的蘇丹對博物學很感興趣,急切希望博物館能充分展現這個國家所有的動物群演變。芒羅要同尼爾一起做一次野外考察,好讓尼爾有機會學習怎樣工作。關於這次考察的計劃,他們討論了好幾個月。尼爾有生以來從未這樣盼望過一件事。

  在這期間,他學了馬來語,還略懂一些日後在這一帶出入可以用得上的當地方言。他打網球,踢足球,並且很快就同本地人混得很熟了。在足球場上,他拋開了對自然科學的迷戀和對俄國小說的興趣,盡情享受踢球的快樂。他身體強壯,反應快,跑動也很積極。踢完一場比賽後,好好沖個澡,喝上一大杯檸檬奎寧水,一邊同其他球友聊聊球場上的表現,那感覺實在太舒暢了。尼爾從未想過要一直同芒羅夫婦住在一起。瓜拉索洛有一家挺寬敞的客棧,但通常沒有人會在那裡住上超過兩星期的時間,住在那裡的一般都是些還沒找到正式住處的單身漢,他們在找到住房前會聚在一起臨時在那裡住幾天。尼爾到達這裡時,正好客棧里沒有空位了。不過,在他來到殖民地大約四個月後的一天晚上,他和兩個男人(一個叫華林,另一個叫瓊森)打完網球後坐在一起休息,那兩個人告訴他,跟他們住在一起的一個夥伴要回家了,要是尼爾願意,他們很歡迎他搬過去一起住。兩個人都是同他年齡相仿的年輕人,也是足球隊的隊友,尼爾一直喜歡他們。華林在海關署工作,瓊森是警察。聽到這個提議,尼爾高興得跳了起來。他們商定了他該出的住宿費用,兩周後方便的時候,尼爾便可搬過去。

  那天用晚餐時,他將此事告知了芒羅夫婦。

  「真的非常感謝你們讓我在這裡待了這麼久。我這樣給你們添麻煩,心裡感到很不安,也很慚愧,不過現在我沒有任何藉口再住下去了。」

  「可是我們很喜歡你住在這裡。」達麗婭說,「你不需要任何藉口。」

  「我不能一直在這裡住下去的。」

  「為什麼不可以?你的薪水那麼低,為什麼還要在食宿上浪費錢?你同華林和瓊森住在一起會很無聊的。那兩個傻瓜蛋,他們腦袋裡什麼想法都沒有,只會聽唱片,在屋裡玩兒球。」

  達麗婭說的也是實情,不花錢住在這裡的確給他帶來了很大便利。他因此省下了一大筆工資。他本性節儉,能不花的錢從不隨便花,可他也是有自尊心的。他不可以總是依賴別人生活。達麗婭靜靜地注視著他。

  「我和安格斯已經習慣了你住在這裡。我想我們會想念你的。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給我們付點兒伙食費。你住在這裡並沒有讓我們多花錢,但要是那樣能讓你感覺好受些的話,我可以在記帳本上算一算你的飲食花費,你就付這筆費用吧。」

  「有個陌生人住在家裡總是特別麻煩的。」尼爾沒底氣地答道。

  「你搬過去住會過得很苦的。天哪,他們吃的東西也不乾不淨的。」

  這也是實情,在芒羅家裡,可以吃到瓜拉索洛最好的食物。尼爾時不時地在外面吃飯,即使在行政長官的家裡也吃不到很好吃的飯菜。達麗婭喜歡吃,對廚師的要求很高。廚師做的俄羅斯菜好吃極了。達麗婭做的洋白菜湯是方圓五英里內吃不到的。可是,芒羅一直沒有說話。

  「如果你留下來,我也會很高興的。」這時,他終於開口說道,「你住在這裡對我們的工作會很方便。如果有什麼事,我們可以隨時談談。華林和瓊森都是好人,但我猜想,你很快會發現他們的知識很有限。」

  「哦,既然這樣,我也很樂意留下來。天知道我有多喜歡住在這裡。我只是怕妨礙你們。」

  第二天,下起了瓢潑大雨,不能打網球或踢足球了。不過快到六點的時候,尼爾穿上雨衣,去了俱樂部。俱樂部里空空如也,只有行政長官坐在一把扶手椅里讀《半月評論》。他名叫特里維廉,自稱同詩人拜倫的朋友有親戚關係。他又高又胖,有一頭短短的白髮,一張紅紅的大臉像極了喜劇演員。他很喜歡業餘表演戲劇,尤其擅長扮演憤世嫉俗的公爵和詼諧風趣的男管家。他是個單身漢,但大伙兒都認為他很喜歡女孩,他還喜歡在用晚餐前喝點杜松子酒。他得到這個職位,得益於他是蘇丹的朋友。他是個生性散漫而又安於現狀的人,特別喜歡說話,不太喜歡工作,他只希望一切平安,沒有人惹麻煩。雖然大家都認為他不是特別稱職,但當地人還是挺喜歡他的,因為他為人隨和好客。不用說,如果他是個幹勁十足、做事有效率的人,應該過得不會像現在這樣自在。他朝尼爾點了點頭。

  「嘿,年輕人,今天還好嗎?」

  「感覺天氣不太好,先生。」尼爾嚴肅地答道。

  「是啊是啊。」

  幾分鐘後,華林、瓊森和另一個名叫畢肖普的人一起走了進來。畢肖普在行政部門就職。尼爾不玩橋牌,畢肖普直接走到行政長官面前。

  「先生,我們三缺一,你可以跟我們一起打牌嗎?」他問行政長官,「今天俱樂部里沒什麼人啊。」

  行政長官瞥了他們一眼。

  「好吧。我看完這篇東西就來。你們先發牌吧。我五分鐘就完。」

  尼爾走到那三個人跟前。

  「哦,我說,華林,特別感謝你們,可是我不能搬到你們那裡去住了。芒羅夫婦要我一直住在他們家。」

  華林咧嘴笑了。

  「瞧瞧,還有這樣的好事。」

  「他們人真好,是吧?他們說得很認真,我真的不好拒絕。」

  「我跟你怎麼說來著?」畢肖普說。

  「不怪這孩子。」華林說。

  他們說話的神情讓尼爾感到不太喜歡。他們似乎覺得這件事很好笑。尼爾突然臉紅了。

  「你們到底是什麼意思啊?」他大聲問。

  「哦,別裝啦。」畢肖普說,「我們都知道達麗婭是怎樣的人。你不是頭一個被她勾搭上的帥小伙,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畢肖普的話還沒說完,尼爾握緊的拳頭就像閃電般地擊了出去。他一拳擊中了畢肖普的臉,畢肖普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瓊森撲向尼爾,抱住了他的腰,因為尼爾的情緒已經失去控制。

  「放開我!」尼爾喊道,「如果他不收回那句話,我就打死他。」

  行政長官被這陣騷亂驚動了,他抬頭看了一眼,站起身來。他腳步沉重地朝他們走來。

  「這是怎麼回事兒?怎麼回事兒?你們這幫孩子在鬧什麼呢?」

  他們都吃了一驚。他們已經忘記了行政長官就在身邊。他是這裡的主人。瓊斯趕緊放開了尼爾,畢肖普從地上爬了起來。長官皺著眉頭厲聲呵斥尼爾。

  「你是什麼意思?你打了畢肖普?」

  「是的,先生。」

  「為什麼?」

  「他說了侮辱一個女人的話。」尼爾非常傲慢地答道,依然氣得臉色煞白。

  行政長官眨了眨眼睛,但還是滿臉嚴肅。

  「哪個女人?」

  「我拒絕回答。」尼爾說著,猛地高昂起頭,同時挺直了身板。

  可惜行政長官比他足足高出兩英寸,身板也比他壯實得多,否則這場面會更好看些。

  「你別犯傻,該死的小傻瓜。」

  「是達麗婭·芒羅。」瓊森說。

  「畢肖普,你說了什麼?」

  「我忘記我說過的話了。我只是說,她同這裡的不少年輕人上過床,我也覺得她沒有放過同麥克亞當干那事的機會。」

  「這樣說的確太無禮了。你們倆好好握個手,互相道個歉吧。」

  「先生,我被他狠狠打了。我的眼睛都腫得像個鬼了。我說的是真話,我才不道歉呢。」

  「你也老大不小了,應該懂得這個道理,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就更無禮了。至於你的眼睛,我聽說用生牛排敷一下很有效的。雖然我是在要求你們禮貌地道個歉,但事實上這是命令。」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行政長官面無表情。

  「先生,我為自己說的話表示歉意。」畢肖普悶悶不樂地說。

  「該你了,麥克亞當。」

  「對不起,先生,我不該打他,我道歉。」

  「握握手。」

  兩個年輕人很嚴肅地握了手。

  「我希望這件事就到此為止。這對芒羅不好,我想我們都很喜歡芒羅吧。我能相信你們管得住自己的嘴嗎?」

  他們點了點頭。

  「好了,你走吧。麥克亞當,你留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

  屋裡只剩下他們兩人後,行政長官坐了下來,點著了一支雪茄。他遞了一支給尼爾,但尼爾只抽菸卷。

  「你這個年輕人太暴躁了。」行政長官微微一笑說,「我不喜歡我的職員在公共場合這樣胡鬧。」

  「芒羅太太是我的好朋友,她對我有恩,我不願聽到有人說她一句壞話。」

  「那麼,我想你要是再待下去,恐怕就保不住自己的工作了。」

  尼爾沉默了一會兒。他挺直了瘦高的身板站在行政長官面前,那張年輕的臉上神情嚴肅,顯得天真無邪。他憤憤不平地高昂起頭。他情緒激動,說話帶有更重的蘇格蘭口音了。

  「我同芒羅夫婦一起住了四個月了,我以名譽擔保,就我所見,那個畜生說的事完全是沒影兒的。芒羅太太對我從未有過過於親密的舉動。她的語言或行動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暗示,讓我覺得她腦子裡有什麼不恰當的想法。她就像是我的母親或是姐姐。」

  行政長官用譏嘲的眼神看著他。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長久以來,這是我聽到的對她最好的評價了。」

  「你相信我說的吧,先生?」

  「當然。或許你已經改造了她。」他大聲喊叫,「服務生,給我拿杯杜松子酒來。」然後轉身對尼爾說,「那就好。現在你可以走了。不過你給我聽好了,不許再打架了,否則你會被解僱。」

  尼爾走回芒羅家時,雨已經停了,絲絨般的天空中繁星閃爍。花園裡,螢火蟲在四處飛舞。地上飄起一陣暖暖的泥土香,你會感覺到只要停下腳步就能聽見茂盛的草木生長的聲音。夜裡綻放的白茶花散發出迷人的芳香。芒羅在露台上打字,達麗婭舒展地躺在一張長椅上看書。她身後的燈光映照在她菸灰色的頭髮上,仿佛是她頭上套了一個閃亮的光環。她放下手裡的書,抬頭看著尼爾,面露微笑。她的笑容非常友善。

  「尼爾,你去哪兒了?」

  「我去了俱樂部。」

  「有人在那裡嗎?」

  眼前的景象如此溫馨,富有家庭氣息,達麗婭的神態那麼安寧而又自信,誰看到了都很難不為之觸動。眼前的兩個人各有所好,一個在打字,另一個在看書,看上去真是一派恩愛,他們之間的親密顯得如此自然,沒有人會不相信他們之間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尼爾完全不相信畢肖普說的話,也不相信行政長官的暗示。那都是完全不可信的。不管怎樣,他至少知道他們對自己的懷疑是純粹無中生有的,所以他根本沒有理由相信其他人的說法會有什麼真實性。他們的腦瓜子很骯髒,所有那些人,因為他們都是下流坯,所以把每個人都想得跟他們一樣壞。他的指關節現在還有點兒疼,但他為自己打了畢肖普而感到高興。他希望能知道這些下流故事究竟是誰編造出來的,他要扭斷這個人的脖子。

  不過現在芒羅已經定好了他們出去考察的日期,他們有很多細節需要商量。他開始細緻地做起了準備,以防在臨出發時忘掉什麼東西。他們計劃先到達河流的最上游處,然後穿過叢林,到那人跡罕至的希塔姆山上去採集標本。他們預計會離開兩個月。隨著出發之日的臨近,芒羅先生的情緒也高漲起來。雖然他沒有多說什麼,雖然他仍平靜地保持著自我克制,但是從他亮閃閃的眼睛和輕捷的腳步能看出,他對此次考察有多麼期盼。一天早上,在博物館裡,芒羅表現得幾乎按捺不住心裡的激動了。

  「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他們一起察看剛做完的一些實驗後,芒羅突然對尼爾說,「達麗婭將會和我們同去。」

  「她也去?那太好了。」

  尼爾很高興——這樣,他們的旅程就算完美了。

  「這是我第一次能說動她陪我同去。我告訴她,她一定會很喜歡的,可她根本聽不進去。女人真是怪物。我本已放棄,不想邀請她這次陪我同去了。可是昨天晚上,她突然沒來由地說要去了。」

  「我太高興了。」尼爾說道。

  「我也不想讓她一個人待在家裡這麼久。現在好了,我們可以隨便逗留了。」

  一天清晨,他們一行便乘坐四艘由馬來人駕駛的快速帆船出發了。隨行的人中,除了他們自己,還有他們的僕人,另外有四個達雅族獵人。他們三人並排躺在船篷下的軟墊上;隨行的僕人和達雅族獵人在其他船上。他們帶了幾袋大米,這是供所有人食用的糧食,還帶了各自的日用品、衣物、書籍和工作中需要用的物品。遠離人類文明帶來了一種神聖的感覺,使他們個個興奮不已。他們聊天、抽菸,有時也看看書。沒有風浪,河水靜靜流動。他們在綠草茵茵的河岸上用了午餐。暮色降臨後,他們停好船,上岸到長房子裡過夜。那裡的達雅族人用亞力酒招待他們,席間談笑風生,載歌載舞。第二天,河面漸漸變窄了,這使他們越來越感受到自己是要去一個未知世界探險。河岸邊長滿了茂密的異國情調的草木,在行進的船上望過去,仿佛是從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的後面衝出了一群驚慌的散兵游勇,這景象讓尼爾驚嘆得喘不過氣來。哦!太令人驚嘆了,美不勝收啊!第三天,河水變淺了,溪流更急,他們便換上了更輕巧的船,可是沒過多久,水流變得更加湍急,船夫再也劃不動船了,他們奮力撐著船篙在激流中前進。他們時不時地會遇上洶湧的急流,只好停船上岸,卸下船上的東西,將船拖到遍布亂石的河邊。五天後,他們來到了一個無法再前行的地方。那裡有一所政府的平房,他們在這裡過了兩三夜,芒羅忙著把考察的安排搬到這所房子裡。他需要腳夫把他們的行李搬到屋裡,還需要找人在他們到達希塔姆山後為他們搭建一所房子。芒羅覺得有必要見一見附近村子裡的頭領,並且認為自己過去會比請頭領過來更省時間。所以在他們上岸後的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帶上一個嚮導和幾個達雅族人出發了。他預計幾個小時後就可以回來。尼爾送走他後,想要洗個澡。離平房不遠處有一個清澈見底的水潭。那裡的河流特別窄,岸邊的樹仿佛在頭頂搭起了一個涼棚。在這裡洗個澡太美了。尼爾想起了他小時候在蘇格蘭的小溪流里洗澡的情景,不過這裡的水潭別具特色,瀰漫著一股浪漫的氣息,讓人感受到原始處女地的純淨,使他產生了諸多難以分析的感覺。當然,他試圖分析,可是比他更年長的人都認為幸福是無法解剖的。一隻翠鳥停在一根懸掛的樹枝上,清澈的水面上映射出它一身鮮艷的藍色羽毛。尼爾脫下紗籠和套衫走入水中時,那隻翠鳥撲扇著寶石藍的翅膀倏地飛走了。水不是很涼,但讓人感覺神清氣爽。他一邊潑水,一邊在水裡撲騰。他享受著自己強健的四肢在水裡的活動。他仰面漂浮在水上,目光透過頭頂的樹葉望著湛藍的天空,耀眼的陽光照在水面上不時地泛起一陣陣斑駁的金色。突然,他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尼爾,你的皮膚好白啊!」

  他猛吸了一口氣,趕緊將身體沉入水中,轉過頭去一看,只見達麗婭站在岸邊。

  「聽著,我什麼衣服也沒穿。」

  「我看見了,什麼都不穿,洗澡才舒服啊。等一等,我馬上下來,這裡的水真不錯。」

  達麗婭也穿著紗籠和套衫。尼爾看見她開始脫衣服了,連忙扭過頭去。接著他聽見了潑水聲。他讓開了兩三步,好讓她有空間在離自己較遠處游來游去,可是她徑直朝他遊了過來。

  「泡在水裡的感覺太好了吧!」她說。

  她哈哈笑著張開手往尼爾臉上潑水。尼爾感到非常尷尬,眼睛不知道該往哪裡看。在這麼清澈的水中,他無法不看到達麗婭的赤裸身體。現在還不算太糟,但是尼爾忍不住想,一會兒從水裡起來該有多麼難堪。達麗婭似乎開心得不行。

  「我不怕弄濕頭髮。」她說。

  她仰面躺到水上,伸展雙臂用力繞著水潭遊了起來。他心想,一會兒她上岸去穿衣服時,他最好轉過身去,等她穿好衣服離開後,自己再從水裡出來。她看上去毫不理會眼前的尷尬情景。他非常生氣,覺得她這樣的舉止實在太不得體。她不停地同他說話,就好像他們是穿好了衣服坐在岸上閒聊似的。她甚至還故意引起他的注意。

  「我的頭髮是不是很難看?我的頭髮弄濕後,看上去就像老鼠尾巴似的。你扶住我的肩膀,讓我把頭髮扎一紮。」

  「哦,好吧。」他說,「不過你最好馬上離開。」

  「我好餓,我們去吃早餐好嗎?」達麗婭隨即說。

  「你先上岸去穿好衣服,我一會兒過來。」

  「好的。」

  達麗婭游到岸邊,尼爾將頭扭向一邊,這樣就不會看到她赤身裸體地上岸了。

  「我上不去。」她叫道,「你得過來幫幫我。」

  這個水潭下水是不難的,不過河岸比水面高出很多,需要攀住樹枝才能爬上去。

  「我沒法幫你。我現在什麼也沒穿。」

  「我知道。忘掉你那些蘇格蘭的俗套吧。快到岸上去拉我一把。」

  沒有辦法了。尼爾只能上岸,隨手把達麗婭拉了上來。達麗婭脫下的紗籠就放在尼爾的紗籠旁邊。她漫不經心地抓起自己的紗籠,用它擦乾身上的水。尼爾無奈,只好也用紗籠擦乾身子。出於禮貌,他轉過身去背對著達麗婭。

  「你的皮膚真是太好了,」她說,「就跟女人的皮膚一樣白淨光滑。一個這麼陽剛的男人身上有這樣白嫩的皮膚,好奇怪。你還一點兒胸毛都沒有。」

  尼爾趕緊用紗籠裹住身子,伸手套上了套衫。

  「你穿好了嗎?」

  達麗婭早餐吃了粥、培根煎蛋、冷肉和柑橘醬。尼爾有些悶悶不樂。達麗婭的俄羅斯人做派未免太露骨了。她這樣的行為很不合適,雖然這也害不了誰,但也就是這種事情引起了別人對她的說三道四。最糟糕的是,你想要暗示她收斂一點兒也完全沒用,她只會笑話你。問題是,如果瓜拉索洛的男人看到他們倆這樣赤身裸體地在一起游泳,那麼無論什麼都不可能讓他們相信,他同達麗婭的關係是清白的了。尼爾是個理智的人,他在心裡承認不能怪別人這麼想。達麗婭確實做得有些過分,她不可以這樣強人所難。他感覺自己無地自容,不管別人怎麼看,反正他覺得這是有傷風化的。

  第二天早上,他們看到那些腳夫把他們的東西裝進背上的竹簍里排成一長列魚貫上路後,便帶上僕人、嚮導和達雅族獵人出發了。他們快步走過山腳下的小路,穿過灌木和草地,有時會遇到小溪,他們就從吱吱嘎嘎搖晃的小竹橋上走過去。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他們。下午,他們走進了一片竹林。竹林遮住了火熱的陽光,他們頓時感到一陣舒暢。亭亭玉立的竹子長得那麼高,令人難以置信,四周一片碧綠的光,使他們感到仿佛是潛入了海水下。最後,他們終於走進了那片原始森林,大樹上爬滿了茂密的攀緣植物,纏繞成永遠解不開的死結,令人頓生敬畏。他們穿過灌木叢繼續前行,四周暗了下來,只能偶爾從密密的樹葉中透進一縷陽光。一路上,他們既沒有看見人,也沒有看見野獸,因為叢林裡的生物都非常警覺,聽見腳步聲馬上就消失了蹤影。他們聽見高高的樹枝上傳來鳥兒的叫聲,但是只看見幾隻太陽鳥,嘰嘰喳喳叫喚著在花草叢中飛來飛去,身姿輕巧地挑逗著野花。黑夜降臨後,一行人停下腳步,準備在叢林裡過夜。腳夫在地上鋪了一層樹枝,再鋪上防水被單。華人廚師做了晚餐,吃完後,大家躺下休息了。

  這是尼爾頭一次在叢林裡過夜,他怎麼也睡不著。四周一片漆黑,數不清的昆蟲在不停地嗡嗡叫,噪聲簡直是震耳欲聾。可是又像是大城市裡來來往往的汽車轟鳴聲一樣,過了一會兒又突然安靜下來,四周頓時沉入一片死寂。接著,他突然聽見一隻猴子被蛇纏住發出尖厲的嘶叫,或者聽見一隻夜雀尖聲啼鳴,他嚇得簡直魂兒都沒了。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四周的動物都在監視他們。篝火之外的黑暗中正在發生一場野蠻的戰爭,而他們三人躺在樹枝鋪成的床上,毫無防衛能力,只能孤獨面對大自然的恐怖威脅。躺在尼爾身旁的芒羅呼吸均勻,已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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