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麥克亞當2
2024-10-10 20:38:40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尼爾,你睡不著嗎?」達麗婭輕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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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怎麼啦?」
「我好害怕。」
「沒事,沒什麼好怕的。」
「這麼安靜,太可怕了。我真不該來的。」
她點了一支煙。
尼爾剛要昏昏入睡,突然被一陣啄木鳥敲釘子似的聲音驚醒了,隨即聽到啄木鳥在樹叢中飛來飛去發出得意的笑聲,仿佛在嘲笑躺在樹下睡覺的這幾個懶人。匆匆用完早餐後,一行人又出發了。長臂猿攀著樹枝晃來晃去,吮吸著樹葉上的晨露,它們的叫聲有些奇怪,很像鳥叫。天亮後,達麗婭的恐懼驅散了,她雖然一夜未眠,但還是顯得清醒歡快。他們繼續艱難前行。下午,他們走到了一個地方,嚮導告訴他們這裡很適合安營落腳,芒羅便決定在這裡搭建一所房屋。僕人動手幹活兒了。他們用長刀砍下幾棵小樹,又割了一些棕櫚樹葉,很快就用樹樁搭起了一所有兩個房間的小屋。屋裡一片綠色,很整潔,空氣清新,氣味很好聞。
芒羅先生早已習慣在野外生活,而達麗婭則因多年在各地漂泊,養成了一種特殊的本事,不管到哪裡都能像貓一樣讓自己過得舒服,所以這兩口子住在哪裡都能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他們一天內就安排好了一切,安心地在這小屋裡住下來了。他們的日程一成不變。每天早上,尼爾和芒羅分別出發去採集標本,下午回來後,就全神貫注地把採集來的昆蟲一一釘到盒子裡,將蝴蝶夾到紙頁間,剝製鳥的標本。暮色降臨後,他們便去捕捉飛蛾。達麗婭忙著收拾屋子,使喚僕人做事,有時做針線活,有時看書,還抽掉不知多少香菸。日子過得非常快活兒,單調而又充實。尼爾沉醉於這樣的生活。他在山上四面八方到處走。有一天,他發現了一個竹節蟲的新品種,為此感到自豪極了。芒羅將這個品種命名為「麥克亞當氏竹節蟲」。這可是能讓尼爾出名的東西。年僅二十二歲的尼爾頓時感到自己沒有白活一生。可是沒過幾天,他險些被一條蟒蛇咬傷。那蛇同草木一樣是綠色的,所以尼爾沒有看到,多虧同行的達雅族獵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蟒蛇猛地甩掉,才救了他。他們殺掉這蛇,帶回了營地。達麗婭一看到這蛇頓時嚇得渾身發抖。她特別害怕叢林裡的野生動物,幾乎會嚇得昏死過去。她離開營地從不會超過幾米遠,生怕迷路回不來了。
一天晚飯後,他們一起靜靜地坐在那裡,達麗婭突然問尼爾:「安格斯有沒有給你講過他走失的事?」
「那又不是什麼開心的事。」芒羅笑著說。
「告訴他吧,安格斯。」
他猶豫了一會兒,這不是他樂意回想的一段經歷。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有一天我帶著捕蝴蝶的網出去,運氣很好,我捕到了幾種我找了很久的稀有品種。後來,我感到有些餓了,便開始往回走。走了一會兒,我感覺到自己走的路完全偏離了返回營地的方向。突然,我一眼看見了地上有一個空火柴盒。那是我決定往回走時扔到地上的,原來我只是兜了一圈,現在又回到了一小時前的原地。我感到不快,但我只好看了看四周的路,又動身往回走。天氣熱得讓人受不了,我已經汗流浹背。我大約知道返回營地的方向,便一路尋找我來時走過的蹤跡。我感覺自己發現了一兩處,便滿懷希望地一路走下去。我感到口乾欲裂。我不停地走下去,跨過遍地的小樹叢,在蔓生的草木間擇路而行。突然,我知道自己迷路了。如果我走的方向是對的,那麼不可能走了這麼久還沒有到達營地。說實話,我當時嚇壞了。我知道自己必須保持鎮靜,所以我坐下來細細回想一遍事情的經過。我忍受著乾渴的折磨。那時早已過了正午,再過三四個小時天就會黑了。我一點兒也不想這樣在叢林中過夜。我當時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設法找到一條小溪,順著小溪走下去,一定能找到更大的溪流,最後一定會遇到大河。當然,那可能要走上幾天。我咒罵自己怎麼會如此愚蠢,但是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於是我又走了下去。不管怎麼說,只要能找到小溪,我好歹就有水喝了。可是我在哪裡都沒能找到一滴水,哪怕是有可能通向溪流的小水溝都沒有。我真的心慌意亂了。我不知所措地一路走下去,直到筋疲力盡。我知道森林裡有很多野獸,要是碰上一頭犀牛,我就沒命了。令人惱怒的是,我知道自己離營地的距離不會超過十英里。我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太陽快要落山,在叢林深處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如果我帶了槍,我還可以鳴槍。營地里的人一定已經意識到我迷路了,他們一定也在找我。地上的灌木叢又高又密,透過樹叢我看不到六英尺以外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我太緊張的緣故,很快我就感覺到有什麼動物在偷偷靠近我。我停下來,它也停下了,我繼續走,它也跟著走。但是我看不見它,我看不到灌木叢中的任何動靜。我甚至也沒有聽見樹枝折斷或身體擦過樹葉的聲音,但是我知道森林裡的野獸是可以悄無聲息走動的。我可以肯定有什麼東西在悄悄跟蹤我。我的心臟怦怦直跳,簡直要衝破我的胸膛跳出來了。我真的要嚇暈過去了。我拼命克制住自己,千萬不要拔腿就跑。我知道,只要我一跑動,我就完蛋了。跑不出二十碼,我就會被盤根錯節的枝條絆倒,那東西就會向我撲來,何況天知道我會跑到哪裡去。我也必須保存體力。我很想大哭一場。我口渴得難以忍受。我一生沒有遇到過這麼害怕的事。相信我,要是我手裡有槍,我想我會一槍打爆自己的腦袋。實在太可怕了,我只想一了百了。我已經筋疲力盡,幾乎一步也邁不動了。就算我有一個曾經害過我性命的仇人,我也不會希望他遭遇我當時所承受的痛苦。突然,我聽見了兩聲槍響。我的心要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了。他們在找我。轉眼間,我頭腦發昏了。我拔腿就朝槍聲傳來的方向跑去,竭盡全力地喊叫,我跌倒了,又爬起來,我接著跑,繼續大聲喊叫,叫得聲嘶力竭,我感到自己的肺都要爆裂了。接著,我又聽見了一聲槍響,這一次槍聲離我更近了,我再次叫喊,終於聽到了有人在回應我的叫喊,我隨即看見灌木叢中跑出來一群跌跌撞撞的人。轉眼間,我的身邊圍滿了達雅族獵人。他們使勁兒抓住我的手,親吻我的手。他們大笑,高興地喊叫。我忍不住要哭出來了。我已經沒有一點兒力氣,他們給了我一些喝的。我們其實離營地不過三英里。我們回到營地時,天已是一片漆黑。謝天謝地,這真是死裡逃生。」
達麗婭渾身顫抖起來。
「說真的,我再也不想在叢林裡迷路了。」
「如果他們沒有找到你,結果會怎樣呢?」
「實話告訴你,我會發瘋的。如果我不被毒蛇咬死,不被犀牛頂死,我就會一直盲目地走下去,最後筋疲力盡地倒下。我會餓死。我會渴死。野獸會吃掉我的屍體,螞蟻會搬乾淨我的骨頭。」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當他們在希塔姆山上待了近一個月後的一天,尼爾突然發起了高燒,雖然芒羅一直定時給他服用奎寧。病情不算很嚴重,但尼爾感到特別難過,不得不臥床不起。達麗婭在照料他。他為自己給達麗婭帶來了這麼多麻煩而感到慚愧,可是達麗婭絲毫不理會他的異議。她當然是個很能幹的女人。他順從地聽任她的照顧,雖然很多事那幾個華人男僕也一樣能做好。尼爾為之感動了。發高燒時,達麗婭用海綿蘸著涼水為他從頭到腳擦個不停。他感覺舒暢得妙不可言,但格外尷尬。達麗婭堅持早上和晚上都要為他擦身。
「我在橫濱的英國醫院裡幹了六個月,至少常規的護理工作還是學會了的。」她笑著說。
每次做完護理工作後,達麗婭都會親吻一下尼爾的嘴唇,她的舉動友好而親切。他很喜歡,但是不認為這有什麼特別的意義,甚至連他這個很少開玩笑的人也會拿這個話題來逗逗樂。
「你在醫院工作時也總會親吻你的病人嗎?」他問她。
「難道你不喜歡我吻你?」她微笑著說。
「這不會帶來什麼害處。」
「可能還會讓你康復得更快。」她打趣道。
一天夜裡,他夢見了她,很快驚醒過來。他大汗淋漓。他感到身體舒服多了,知道自己的體溫降下去了,他的病好了。他並不在乎,倒是他做的夢使他感到羞愧,甚至有些驚恐。即使在夢裡有這種念頭也使他感到可怕。他簡直是個道德敗壞的渾蛋。天亮了,他聽見隔壁房間裡芒羅起床的聲音。達麗婭起得晚,所以芒羅總是輕手輕腳,儘量不吵醒她。看到芒羅經過他的房間出去時,尼爾低聲叫住了他。
「嘿,你醒了?」
「是的,我昨天太難受了。現在沒事了。」
「那就好,你今天最好還臥床休息,到明天就完全恢復了。」
「等你用完早餐後,叫阿譚過來一下好嗎?」
「好的。」
他聽見芒羅出門了。那個叫阿譚的華人男僕過來問他需要什麼。一小時後,達麗婭醒了。她過來向他道早安,他幾乎不敢看她。
「我先去用早餐,然後就過來幫你擦身。」她說。
「我已經擦過了。我叫阿譚幫我做的。」
「為什麼?」
「我不想再給你添麻煩。」
「這算什麼麻煩?這是我樂意做的。」
她走到尼爾床邊,俯身去親吻他,可他趕緊扭過頭去。
「哦,不要這樣。」他說。
「為什麼?」
「這不合適。」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滿臉驚詫。然後,她微微聳了聳肩,轉身離去。過了一會兒,她又轉回來,問尼爾是否需要什麼幫助。尼爾假裝睡著了。她溫柔地撫摩了一下他的臉。
「哦,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請不要這樣。」他大聲說。
「我以為你睡著了。你今天究竟怎麼了?」
「沒什麼。」
「你為什麼這麼怕我?我做了什麼冒犯你的事嗎?」
「沒有。」
「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在尼爾的床邊坐下,握住了他的手。尼爾連忙轉過臉去對著牆壁。他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你好像忘記了我是個男人。你這樣對待我,就像我是個十二歲的小孩兒似的。」
「是嗎?」
他的臉突然漲得通紅。他生自己的氣,也生達麗婭的氣。她真的應該注意些分寸。他緊張地揪著床單。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算不了什麼,對我也不應該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在我身體健康、行動自如的時候,沒有出現過這種事。誰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夢,可是夢裡的事多少反映人的潛意識活動。」
「你是不是夢見我了?嗯,我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好的。」
他轉過頭來望著她。達麗婭兩眼發光,而他自己的眼睛卻黯淡無光,滿是自責。
「你不了解男人。」他說。
她撲哧笑了一聲,俯身摟住了他的脖子。她身上除了紗籠和套衫,什麼也沒穿。
「親愛的,」她大聲說,「告訴我,你夢見什麼了?」
他驚慌失措,用力地將她推開。
「你這是在做什麼?你真是瘋了。」
他從床上跳了起來。
「你難道不知道,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你了嗎?」她說。
「你在胡說些什麼呀?」
他在床邊坐了下來。他不知所措,腦袋一片空白。達麗婭咯咯地笑了。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到這個可怕的地方來呢?就是為了和你在一起啊,你這個小笨蛋。你難道不知道我特別害怕叢林嗎?就算在這裡,我都擔心會有蛇和蠍子什麼的。我愛你啊。」
「你不可以跟我說這樣的話。」他滿臉嚴肅地說。
「哦,別假正經了。」她笑著說。
「我們出去說吧。」
他起身往走廊上走去,達麗婭跟了過去。他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達麗婭在他身旁跪下,想要握住他的手,但他把手縮了回去。
「我想你一定是發瘋了。我向上帝發誓,希望你說的不是認真的。」
「我是認真的,每一個字都是發自真心的。」她微笑著說。
達麗婭竟然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番表白有多麼可怕,這使尼爾非常惱怒。
「你忘記你的丈夫了嗎?」
「哦,這同他有什麼關係?」
「達麗婭!」
「現在我不想為安格斯操心。」
「你恐怕是個非常邪惡的女人。」他慢慢地說道,光滑的額頭陰沉沉地緊蹙起來。
達麗婭又咯咯地笑了。
「就因為我愛上了你嗎?親愛的,你不該長得這樣帥氣啊。」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笑啦!」
「我忍不住嘛,你太滑稽了——但我還是愛你。我愛你的白皮膚,還有這頭亮晶晶的鬈髮。我愛你的一本正經,一副蘇格蘭人的做派,沒有幽默感。我愛你的強壯,我愛你的青春活力。」
她兩眼閃亮,呼吸急促。她彎下腰去吻他赤裸的腳。他急忙把腳抽了回來,一邊大聲抗爭,由於動作太過焦躁,差點兒掀翻了那搖搖晃晃的椅子。
「你這個女人真是瘋了。你不感到羞恥嗎?」
「對。」
「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他惡狠狠地問。
「愛。」
「你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人了?」
「和誰都一樣的男人。」她冷靜地回答說。
「安格斯·芒羅為我做了這麼多,你以為我會像個禽獸一樣玩弄他的妻子嗎?他是我最崇拜的人。他太了不起了。即使把你和我這樣的十幾個人加起來,也不及他的價值。我寧願死也不會背叛他。我不明白你怎麼認為我能做出如此卑鄙的事情。」
「哦,親愛的,別說這種無聊的廢話了。這能對他造成什麼傷害呢?你大可不必這麼悲觀地看待這種事。畢竟人生短暫,如果我們不去盡情享受生活的樂趣,那才真是傻瓜呢。」
「是非問題不是你可以說得清的。」
「我不知道什麼叫是非問題。我認為是非曲直是沒有定論的。」
尼爾吃驚地看著她。她就坐在他腳邊,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似乎還很享受目前的情景。她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你知道嗎,那天我在俱樂部揍了一個傢伙,因為他在背後說你的壞話。」
「誰?」
「畢肖普。」
「這個無賴。他說什麼了?」
「他說你同很多男人有風流韻事。」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管好自己的事。不過,誰會在意他們怎麼說呢?我愛你。我從來沒有這樣深地愛過一個人。我完全被你迷住了。」
「別說了!別說了!」
「聽著,今天晚上,等安格斯睡著後,我會溜到你的房間裡來。他睡得像石頭一樣死,不會有事的。」
「你不能做這樣的事。」
「為什麼不能?」
「不行,不行,不行!」
他嚇得不知所措。達麗婭騰地站起身,匆匆進屋去了。
芒羅中午回來了,下午,芒羅和尼爾照例忙自己的事。達麗婭和往日一樣,也會同他們一起做事。這天她興致很高,芒羅看到她這麼開心,便有意無意地問她是不是很喜歡這樣的生活。
「是不錯啊。」她承認說,「我今天可開心了。」
她逗弄了尼爾幾句,但她似乎沒有留意到尼爾一直沉默不語,還故意避開了她的眼神。
「當然要開心嘛!」
「尼爾怎麼不說話啊。」芒羅說,「我想你可能身體還很虛弱吧。」
「不是,我只是不太想說話。」
他感到心裡煩亂。他相信達麗婭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想起了《白痴》[9]里那個歇斯底里狂熱的女主人公娜斯塔霞·菲里波芙娜,覺得達麗婭可能也會像那個心理錯亂的女人一樣不可理喻。他曾不止一次見到過達麗婭對一個華人男僕大發脾氣,知道她會怎樣完全失去自制力。同她講理只會惹惱她。只要她不能馬上得到她想要的東西,她就會當即氣得發瘋。幸運的是,她會突然心血來潮想要得到什麼,也會同樣突然莫名其妙地對這個東西失去興趣了,只要能轉移開她的注意力一分鐘,她就會馬上忘得一乾二淨。也就是在這種時候,尼爾特別佩服芒羅的機智圓滑。達麗婭經常喜怒無常地耍女人性子,芒羅總能狡猾而又不失溫情地施展一些手段應付過去,尼爾每次看到都忍不住偷著樂。也正是出於對芒羅的敬重,尼爾才對達麗婭的行為更加憤慨。芒羅簡直像個聖人,要不是他娶了達麗婭,這個女人至今仍會生活在怎樣羞辱、貧困和顛沛流離的境況之中!是她的丈夫給了她一切。丈夫的名望為她提供了保護,使她得到了人們的尊重。但凡她還心存最起碼的感恩之情,也絕不可能懷有那樣的非分之想,竟然會說出這天早晨對他表白的那些話來。男人勾引女人是沒有問題的,那是男人的本性,但是女人勾引男人就令人厭惡了。他謙恭的秉性遭到了粗暴的褻瀆。他看到達麗婭的臉上激情蕩漾,看到她的舉止有失嫻雅,都感到極為屈辱。
他拿不定達麗婭會不會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半夜裡跑到他的房間裡來。他認為她不敢。可是晚上等大家都睡下後,他卻提心弔膽,怎麼也睡不著了。他躺在床上,焦慮地聽著周圍的動靜。四周一片寂靜,只能聽到隔一會兒傳來一聲單調的貓頭鷹叫聲。透過屋裡那棕櫚葉編成的薄薄的牆,他聽得見芒羅均勻的呼吸聲。突然,他感覺到有人偷偷地溜進了他的房間。他已經拿定了主意如何應對。
「芒羅先生,是你嗎?」他大聲問。
達麗婭一下子停住了。芒羅醒了。
「有人在我的房間裡,我以為是你。」
「沒事,」達麗婭說,「是我。我睡不著,想到露台上去抽支煙。」
「哦,那就沒事啦。」芒羅說,「別著涼了。」
她穿過尼爾的房間,徑直走到了外面的露台上。尼爾看到她點著了香菸。過了會兒,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尼爾聽見她上了床。
第二天早晨,尼爾沒有見到她,因為他在達麗婭起床前就出門去採集標本了,並且特意等到他確信芒羅已經回到營地後才進屋。他故意避免和達麗婭單獨在一起,直到天黑後,芒羅出去擺放捕捉飛蛾的罩子時,他才單獨同她待了幾分鐘。
「昨晚你為什麼要叫醒安格斯?」她氣憤地低聲問尼爾。
他聳了聳肩,沒有回答,繼續做著自己的活兒。
「你害怕了?」
「我還有點兒禮義廉恥之心。」
「哦,別這麼假正經了。」
「我寧願做個假正經,也不做骯髒小人。」
「我恨你。」
「那就別再煩我了。」
她沒有答話,卻隨手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他漲紅了臉,但沒有說話。芒羅回來了,兩人假裝專心做著自己的事。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除了在一起吃飯時和晚飯後的那段時間裡,達麗婭從不跟尼爾說話。他們不約而同地在芒羅面前竭力掩飾他們之間已經有了隔閡,只是達麗婭常常很費勁地刻意擺脫自己無精打采的沉默,這個舉動非常明顯,任何比芒羅疑心更重些的人都不會看不出來。有時達麗婭會忍不住給尼爾一點兒顏色看看。她會話中帶刺地挖苦他。她知道怎樣抓住他的痛處刺傷他,但是尼爾處處小心,不讓她看出自己被刺痛了。他隱約感到,自己越是裝得若無其事,就越是激怒她。
有一天,尼爾採集標本後儘量拖到用午餐前的最後一分鐘才回營地,可是他驚訝地發現芒羅還沒有回來。他在露台上看到達麗婭躺在草蓆上一邊抽菸,一邊喝杜松子酒。尼爾經過露台去洗臉時,達麗婭沒有理睬他。過了會兒,華人男僕進來告訴他可以用午餐了。他走出了房間。
「芒羅先生呢?」他問。
「他不回來了。」達麗婭說,「他派人送來了口信,說他今天去的地方可以採到好的標本,他要到晚上才回來了。」
芒羅早上出發去了山頂,因為在山勢較低的地方觀察哺乳動物的生活規律效果不好。芒羅的想法是,要是能在高山上找到有水源的好地方,就把營地搬過去。尼爾和達麗婭默默地吃完午飯後,尼爾回到自己屋裡,戴上遮陽帽,拿上採集標本的用具,又出來了。通常他下午是不出去的。
「你要去哪裡?」達麗婭冷不丁問道。
「出去。」
「為什麼?」
「我覺得今天不累,下午也沒什麼事情要做。」
達麗婭突然哭了起來。
「你怎麼可以對我這麼無情無義?」她抽泣著說,「哦,你這樣對待我真是太狠心了。」
身材高大的尼爾低頭看著她,他那帥氣而又有些呆板的臉上顯出一副愁容。
「我做錯什麼了?」
「你對我太無情了。就算我是個壞女人,你也不該這樣對待我。我為你做了那麼多事。你倒是說說看,有哪一件我能做的事我沒有高高興興地為你做?我太難過了。」
他忐忑不安地來回挪動著腳步。聽她說出這樣的話,他真的感到震驚。他既討厭她又害怕她,但他仍像往常一樣對她表現出敬重,不僅因為她是個女人,更因為她是安格斯·芒羅的妻子。達麗婭抑制不住大哭起來。幸虧那幾個達雅族獵人早上同芒羅一起出去了。營地只剩下三個華人男僕,他們吃過午飯後都回到五十碼開外他們自己的住處去午睡了。這裡只有他們兩人。
「我也不想讓你難過。只是這件事太可笑了。像你這樣的女人愛上我這樣的男人,這本身就很荒謬。我無論如何不會做這種事。你難道沒有自制力嗎?」
「哦,天哪!自制力!」
「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真的在乎我,你就不會想要把我變成這種無賴小人。你的丈夫一直信任我們,你難道不覺得對不起他嗎?他自己出去工作,放心地讓我們單獨在一起,這就是對我們的信任。他是個連一隻蒼蠅都不忍心傷害的人。如果我背叛了他的信任,我會永遠瞧不起自己的。」
她突然抬起了頭。
「你憑什麼說他連一隻蒼蠅都不忍心傷害?你瞧瞧這些瓶子和盒子裡裝的不都是他殺害的無辜動物嗎?」
「這是科學研究,完全不是一回事。」
「哦,你這個傻瓜,你真是個笨蛋!」
「好吧,就算我是個笨蛋,我也沒辦法改變。你為什麼要操心我的事呢?」
「你以為我是想要愛上你嗎?」
「你應該為自己感到羞恥。」
「羞恥?你真是太蠢了!天哪,我究竟為什麼要為這麼一頭裝模作樣的蠢驢傷心啊?」
「你說你為我做了那麼多事,怎麼不想想芒羅為你做了什麼呢?」
「芒羅讓我煩死了。我討厭他,討厭得要死。」
「那我也不是第一個吧?」
自從聽到她那番令人驚愕的表白以來,他心裡一直在苦苦猜疑那些本地人在背後說她的壞話是不是真的。這些流言蜚語他當然一個字也不願相信,直到現在他都無法相信達麗婭會是這樣一個墮落的女人。安格斯·芒羅那麼信任她,對她那麼體貼,想到他可能一直生活在蠢人的天堂里,真是太令人驚駭了。她不可能這麼壞的。但是達麗婭誤解了他的意思。她破涕為笑。
「當然不是啊。你怎麼會那麼傻?哦,親愛的,別這麼死要面子一本正經啦。我愛你。」
看來那些傳言都是真的了。他曾試圖說服自己相信,達麗婭只是對他情有獨鍾而一時沖昏了頭腦,這種瘋狂的戀情只要他們兩人一起克制,是終究會煙消雲散的。可是現在看來,她就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你就不怕芒羅會發現嗎?」
她不再哭泣了。她喜歡談論她自己,此刻她感覺自己已經引誘尼爾對她產生了新的興趣。
「有時我也納悶兒,難道他是真的不知道嗎?就算理智上還蒙在鼓裡,心裡也不會感覺不到的。他本來就對女人有很好的直覺,也像女人一樣敏感。有時我確信他已經起疑心了,但是我卻能感覺到他在遭受嫉妒之苦的同時似乎又獲得了一種奇異的精神興奮。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自己的痛苦中獲得了一種妙不可言的快感。你也知道,有的人是會從傷口中得到肉慾滿足的。」
「太可怕了!」尼爾再也沒有耐性聽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的滿口胡言了,「你唯一的藉口就是你瘋了。」
現在她更自信了。她大膽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覺得我很有魅力嗎?好多男人都這麼認為。你在蘇格蘭一定交往過幾十個女人,可惜她們都沒有我這麼迷人的身材吧。」
她平靜而又自豪地低頭看看自己優美、性感的身材。
「我從來就沒有過女人。」他嚴肅地說。
「怎麼會呢?」
她驚訝得猛地跳了起來。尼爾聳了聳肩,他沒有勇氣告訴她,他覺得這種事太噁心了,當年在愛丁堡大學讀書時他就認為身邊那些拈花惹草的同學是多麼卑鄙下流。他一直為自己的潔身自好暗暗欣喜。愛情是神聖的,而性行為很可怕,繁衍後代是性行為的正當理由,婚姻才可以使其具有神聖的意義。不過此時此刻,只見達麗婭渾身僵直地凝視著他,喘著粗氣,突然發出一聲哭喊,哭喊聲中既有驚喜,同時又含有野性的欲望。她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抓住尼爾的一隻手,深情地狂吻起來。
「阿廖沙!」她喘著粗氣喊道,「阿廖沙!」
轉眼間,她忽而哭喊,忽而大笑,身體蜷縮成一團癱倒在他的腳邊。她的喉嚨里發出了一陣怪異的聲音,簡直不像是人類發出的聲音,身體猛烈抽搐,就像是受到了一波接一波的電擊。尼爾不知道這究竟是歇斯底里還是癲癇症發作了。
「別這樣。」他叫道,「別這樣!」
他伸出強壯的雙臂扶起她,讓她坐到椅子上。可是就在他要抽身離開時,達麗婭卻不放他走。她死死地摟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臉上到處親吻。他竭力掙脫,拼命扭頭,伸手捂住自己的臉,推開她的臉。突然,達麗婭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他感到一陣劇痛,不由自主地甩手狠狠打了她一拳。
「你這個魔鬼!」他大喊道。
這一拳迫使達麗婭鬆開了他。他抬起手看了一眼,只見手掌邊上的肉被咬破了,在流血。達麗婭兩眼冒火。她開始警覺起來,仿佛隨時會撲過來。
「我受夠啦。我要出去了。」他說。
達麗婭猛地跳了起來。
「我和你一起走。」
他一聲不吭地戴上遮陽帽,抓起採集標本的用具,轉身就出了門。他一個箭步跳下門前的三級台階,走到了路上。達麗婭緊跟在他後面。
「我要去叢林。」他說。
「我不在乎。」
她被心中燃起的強烈欲望所支配,竟然忘記了自己對叢林的極度恐懼。她絲毫不怕出沒在叢林中的毒蛇和野獸了。她也不在乎叢林裡會有樹枝打在她的臉上,會有藤蔓纏住她的腳。一個月來,尼爾已經走遍了這片森林,熟悉了每一個角落。他暗暗打定主意要教訓教訓她,看她還敢不敢跟著他。他在灌木叢中穿來穿去,走得很快,達麗婭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後面,鐵了心不放過他。尼爾氣昏了頭,橫衝直撞大步前行。達麗婭說什麼他都不聽。她懇求尼爾可憐她,哀嘆自己命運不幸。她表現得低聲下氣,她哭哭啼啼,扭著雙手。她連哄帶騙,嘴裡嘀嘀咕咕說個不停,就像小溪流淌不息。她簡直像個瘋女人。最後,尼爾終於在一小塊空地上突然停住了腳步,扭過頭來直面她。
「怎麼會這樣啊!」他叫道,「我受夠啦。等安格斯回來我必須告訴他,我要走了。我明天早上就回瓜拉索洛,然後馬上回國。」
「他不會放你走的,他需要你。他非常看重你。」
「我不在乎。我會編一個理由。」
「什麼理由?」
尼爾誤解了她的意思。
「哦,你不用害怕,我不會告訴他真相的。他要知道了,心都會碎的,反正我不會這樣做。」
「你很崇拜他,是吧?崇拜這麼一個毫無情趣的冷冰冰的人。」
「他比你好一百倍。」
「如果我告訴他,你走的原因是我不肯屈從於你的勾引,是不是很好玩呢?」
他暗暗吃了一驚,沒有說話,直勾勾地看著她,想看出她是不是當真的。
「別犯傻了。你不會以為他真的會相信吧?他知道我絕不會做這種事。」
「別太自以為是了。」
她說得漫不經心,本來就沒有什麼特別的意圖,只是為了繼續爭論下去而已,可是她看出尼爾害怕了,出於某種不肯善罷甘休的本能,她便抓住這個話題窮追不捨了。
「你想要我放你一馬吧?你已經把我羞辱得忍無可忍了。你太不尊重我了。我發誓,只要你敢提一句想要離開這裡,我就馬上告訴安格斯,你趁他不在的時候想要欺負我。」
「我可以否認。不管怎麼說,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
「是的,但是我的話管用。我可以拿出證據的。」
「你是什麼意思?」
「我身上很容易留下淤傷。我可以給他看你剛才打我的地方。你再看看你自己的手。」尼爾立即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那些牙印是怎麼來的?」
他怔怔地瞪著達麗婭發呆,臉色煞白。他該怎麼解釋她身上的淤傷和自己手上的牙印呢?如果被迫自衛,他可以說出真相,但是安格斯會相信他的話嗎?他那麼崇拜達麗婭,恐怕只會聽信達麗婭的一面之詞,也不會相信別人說的。芒羅一片好心,怎麼可能忍受如此卑鄙的忘恩負義,如此肝膽相照的信任怎麼可以換來無情的背叛!芒羅可能會把他看作齷齪小人,而且從他的立場來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為了芒羅,他連捨棄生命都在所不惜,想到芒羅會鄙視他,這才真的擊垮了他。他感到萬分痛心,儘管他一向討厭男人沒有骨氣地掉眼淚,可是眼淚還是奪眶而出。達麗婭看到他已經崩潰,不覺欣喜若狂。這個男人給她造成了那麼大的痛苦,現在總算以牙還牙,讓他也嘗到了箇中滋味。現在,控制著整個局面的人是她達麗婭了。他終於落到了她的掌控之中。她品味著勝利的喜悅,雖然仍感到百般痛苦,心裡卻在暗自歡笑,笑他終究還是個笨蛋。在這一刻,她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愛他還是鄙視他了。
「現在你可以乖乖聽話了嗎?」她問。
尼爾抽泣了一下,腦袋一片空白。剎那間,一個本能的念頭突然閃現,他想要趕快逃脫這個可惡的女人,便不顧一切地拔腿狂奔起來。他像是受了傷的野獸一樣衝進了叢林,也顧不上看看自己是在往哪兒跑,一直跑到喘不過氣來,才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他掏出手帕,擦掉滿頭汗水,汗水已經流到了他的眼睛裡,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已筋疲力盡,便坐下來歇一歇。
「我必須小心點兒,可不能迷路。」他自言自語道。
這本來算不上他需要為難的問題,但他還是很慶幸自己口袋裡揣著個小指南針,這樣他就可以知道自己該朝哪個方向走。他深深地嘆了口氣,疲憊地站起身來,又開始走了。他一邊看著路,一邊在心裡苦苦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做。他深信達麗婭一定會做出她威脅他時要去做的事。他們還要在這該死的地方再待三個星期。他不敢一走了之,又不敢留下來。他的腦子亂作一團。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回到營地,再靜靜想一想。約莫一刻鐘後,他走到了一個認得出來的地方,一小時後,他回到了營地。他有氣無力地癱坐到一把椅子上。滿腦子想的卻是安格斯。他的心在為他滴血。現在尼爾終於看清楚了之前一直糊裡糊塗的各種事情。在百般愁苦中,他猛然醒悟,明白了為什麼瓜拉索洛的女人都那麼討厭達麗婭,明白了她們為什麼會用那麼異樣的目光去看安格斯。她們對他的態度含有深情,卻又不免顯得輕薄。尼爾原以為這是因為在那些愚蠢的女人眼裡,安格斯這個研究科學的人多少有些怪誕。現在他明白了,原來她們是在可憐他,同時又覺得他很可笑。達麗婭使他成了當地人的笑柄。如果連安格斯·芒羅這樣的男人都要落到被女人擺布的下場,那麼這世上就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倖免了。尼爾突然倒抽了一口涼氣,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就在這時,他才猛然想起達麗婭不認識叢林裡的路,由於當時他心慌意亂,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們走到了哪裡。萬一她找不到回來的路怎麼辦呢?她一定會嚇昏的。他想起了安格斯講過的在叢林裡迷路的可怕故事。他的第一直覺是趕緊回去找她。想到這裡,他騰地跳了起來。可是轉眼間,他心裡升起了一陣憤怒。不,讓她自己去想辦法吧。是她自己非要跟他去的,那就讓她自己找回來吧。這個可惡的女人,不管她遭遇什麼,都是活該。尼爾憤憤不平地昂起頭來,只見他那年輕光滑的眉頭緊蹙,一臉怒氣,雙手握緊了雙拳。一定要敢作敢為!他已經拿定了主意。對安格斯來說,她永遠回不來也未必不是好事。他又坐下,動手剝一隻山咬鵑的皮做標本。但是那小鳥的皮就像濕紙巾一樣薄軟,他的手哆嗦起來。他竭力想要集中注意力做手頭的工作,但是他的思緒卻像困在網裡的飛蛾一樣狂亂飛舞,他無法控制自己紛亂的思緒。叢林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在他突然逃跑後,達麗婭做了什麼?他不由自主地時不時抬頭張望。達麗婭隨時可能出現在眼前的林中小路上,平靜地走向營地的房子。這不能怪他。是上帝的手在操控一切。他打了個寒戰。天空中烏雲滾滾,夜晚很快降臨。
黃昏剛過,芒羅回來了。
「總算趕回來啦。」他說,「馬上要下大暴雨了。」
芒羅興致很高。他發現了一處很不錯的高原,那裡水源豐富,還能看到大海的壯觀美景。另外他也找到了兩三種稀有的蝴蝶和一種飛鼠。他在心裡盤算好了要把營地搬到那個地方去。他在那裡看到了遍地都是動物生命的跡象。他很快進屋脫下厚重的靴子,但是馬上從屋裡跑了出來。
「達麗婭去哪兒了?」
尼爾挺直腰板,硬裝出一副自然的樣子。
「她沒在自己的房間裡嗎?」
「沒有。也許她到僕人住的地方去拿什麼東西了。」
他走下台階,往前走了幾步。
「達麗婭,」他喊道,「達麗婭!」沒有人應聲。「男僕!」
一個華人男僕跑了過來,安格斯問他女主人去哪裡了。他不知道,午餐後就沒見到過她。
「她會去哪兒呢?」芒羅一臉困惑地問道,一邊往回走。
他走到房子後面,大喊了幾聲。
「她不可能出去啊。沒什麼地方可去的。尼爾,你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麼時候?」
「我午飯後又出去採集了。今天早上我一無所獲,就想再去碰碰運氣。」
「真奇怪!」
他們在營地周圍找了個遍。芒羅心想她可能在營地邊找了個舒服的地方睡著了。
「她這樣嚇我們,太不應該了。」
所有人都加入搜尋中來了。芒羅真的害怕了。
「她不可能到叢林裡去散步迷了路。就我所知,我們來到這裡後,她從來沒有走到過離這房子一百碼外的地方。」
尼爾看見了芒羅眼睛裡的恐懼,連忙低下了頭。
「我們最好叫上所有人一起去找。有一點可以肯定,她不可能走遠的。她知道如果在叢林中迷路,最好就是待在原地不動,等著別人去找。這可憐的女人,她該嚇得魂兒都沒了。」
他叫來了那幾個達雅族獵人,又吩咐華人男僕打上燈籠。他鳴槍發出信號。一行人分為兩撥分頭去找,一撥由芒羅帶領,另一撥由尼爾帶領。兩撥人走上兩條崎嶇小路出發了——最近一個月來,他們每天進進出出都是走的這兩條路。他們約定,找到達麗婭後立刻連鳴三槍。尼爾繃著臉一路走去。他沒有感到良心不安,似乎手中握有世間普遍正義的法令。他知道他們也許永遠找不到達麗婭了。兩支隊伍會合了,沒有必要去看芒羅的臉色就可以知道結果,他心煩意亂。尼爾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外科醫生,為了救一個他所愛的人的生命,只好在沒有助手也沒有器械的情況下冒險做手術。他必須硬下心來。
「她不可能走這麼遠的。」芒羅說,「我們必須回去,以營地為圓心,在一英里範圍內的叢林裡一英寸一英寸地搜尋。我看唯一的解釋是她被什麼東西嚇壞了,暈倒在哪兒了,要不就是被蛇咬了。」
尼爾沒有答話。他們回去重新出發,他們排成一列在灌木叢中進行地毯式搜尋。他們一路喊叫,每隔一會兒鳴一下槍,然後豎耳靜聽有沒有微弱的應答聲。他們打著燈籠行進,驚動鳥兒撲扇翅膀在夜空下飛了起來。他們時不時地看到有什麼動物被他們驚嚇而逃,猜想可能是鹿、野豬或犀牛。突然下起了暴雨,狂風四起,漆黑的夜空下電閃雷鳴,仿佛有一個女人在聲嘶力竭地尖叫,奇形怪狀的閃電一個接著一個閃現,就像一群妖魔鬼怪扭動著身軀在夜空下瘋狂亂舞。森林中的恐怖在這鬼怪出沒似的日子裡原形畢露。滾滾驚雷在夜空驟然炸響,轟隆隆的雷聲猶如遠古時代的洶湧巨浪一陣接一陣衝擊著永恆世界的海岸。狂風呼嘯著穿透天地,仿佛連聲音也是有體積和重量的。滂沱大雨傾注而下,匯成洶湧的激流。岩石和大樹從山上紛紛滾落下來。這驚天動地的景象恐怖極了。那幾個達雅族獵人開始退縮,嘴裡嘰里咕嚕地喃喃自語,他們被憤怒的幽靈在暴風雨中的咆哮嚇昏了頭,但是芒羅仍催促他們繼續前行。暴雨下了整整一夜,雷電交加,直到破曉時才停下。渾身濕透了的一行人一路哆嗦著回到了營地。他們早已筋疲力盡。吃過飯後,絕望的芒羅打算繼續搜救,但是他心裡也明白,希望極為渺茫。他們不可能再見到活著的達麗婭了。他有氣無力地癱倒在地上,滿面倦容,蒼白的臉上寫滿了悲痛。
「可憐的達麗婭!可憐的姑娘!」
[1] 當時通用的日元貨幣單位,1錢相當於百分之一日元。
[2] 科蘇特·拉約什(1802—1894),匈牙利革命家,1848年革命領導人,革命失敗後,被迫流亡海外。
[3] 美國維吉尼亞州首府,美國南北戰爭期間是當時的南方邦聯政府的首都。
[4] 一種二人至四人玩三十二張牌的紙牌遊戲。
[5] 《馬來群島》是英國博物學家阿爾弗雷德·拉塞爾·華萊士(1823—1913)寫的一本自然科學考察記,記錄了他在1854年至1862年對馬來群島南部的科學考察。
[6] 約瑟夫·康拉德(1857—1924),出生于波蘭的英國小說家,被譽為現代主義小說的先驅,他有豐富的航海經歷,最擅長寫海洋冒險小說,有「海洋小說大師」之稱。主要作品有《黑暗之心》《吉姆爺》《密探》等。
[7] 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名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主角。
[8] 據傳牛頓曾在書信中提到一件事:有一天晚上,他無意中將他的狗「鑽石」鎖到了書房裡,狗在房間裡亂跑時打翻了書桌上的蠟燭,燒著了桌子上的手稿,那些手稿正是牛頓關於萬有引力的論文。但是牛頓沒有發火,只是把狗抱起來,悲傷地說:「哦,鑽石啊鑽石,你一定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吧!」後人普遍認為這個傳說是杜撰的。
[9] 陀思妥耶夫斯基寫的著名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