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良心的人

2024-10-10 20:37:44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馬羅尼河畔聖洛朗[4]地方不大,但很漂亮,乾淨又整潔。城裡有一座市政廳和一個法院,其優美的建築足可與法國的許多城鎮媲美。街道很寬,兩旁樹木成蔭,涼爽宜人。街上的房屋看上去都像是剛刷過油漆似的。很多房屋都依偎在小花園裡,花園裡長著棕櫚樹和鳳凰木,還有色彩斑斕的美人蕉和多姿多彩的變葉木,滿目儘是紫色或紅色的葉子花,雍容華貴的芙蓉花恣意綻放,好像在故意擺出一副傲視一切的姿態。這裡是法屬蓋亞那罪犯流放地的中心,在碼頭上岸後走上一百碼,就可以看到監獄營的大門。那些依偎在熱帶花園裡的漂亮小樓房就是監獄官員的住宅,四周的街道之所以乾淨整潔,是因為從來不缺服刑人員清掃。有一天,我同一個偶然相識的人一起走在街上時,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路邊,頭戴圓草帽,身穿粉色和白色條紋的囚服,手裡拿著一把鋤頭,可是什麼也沒幹。

  「你怎麼不幹活兒?」跟我同行的那人問道。

  那人不屑地聳了聳肩。

  「你瞧瞧這些雜草,」他答道,「我有二十年時間還鋤不乾淨嗎?」

  馬羅尼河畔聖洛朗的一切都是圍繞著這裡的一眾監獄而存在的,城裡的各行各業都依賴這些監獄運作,有華人開的商店滿足日常所需,顧客就是監獄的看守人員、醫生和許許多多同流放地相關的官員。街上很安靜,人跡稀少,偶爾可以見到一個夾著公文包的服刑人員從你身邊經過,那準是在行政部門辦事的;也可能會見到一個提著籃子的,那準是在誰家當用人的。有時你會看到一名看守押著幾名犯人走在街上,更常見的是犯人大搖大擺地出入毫不設防的監獄。白天,監獄的大門總是敞開著,犯人可以自由進出。如果你見到一個沒有穿囚服的人,那很可能是已經服滿了刑期的,但還要在這裡流放幾年,這些人找不到工作,常常也吃不飽飯,整天喝一種叫作塔菲亞的廉價烈性朗姆酒,把自己喝得爛醉如泥。

  馬羅尼河畔聖洛朗有一家餐館,我就在那裡用餐,很快我就認得出經常到這裡吃飯的犯人了。他們進來後就各自在餐桌邊坐下,默默地吃完飯,又不聲不響地起身走了。餐館的老闆娘是個黑人,只有一個服務生,就是跟她同居的那個男人,也是刑滿釋放的。這個法屬領地的總督平時住在首府卡宴,他把自己在這裡的小平房借給我住。有一個阿拉伯老頭兒照看這所房子,他是個虔誠的伊斯蘭教徒,我聽到他每天要祈禱很多次。監獄長又給我派了一名服刑人員,幫我收拾床鋪,打掃房間,跑跑腿。這兩個人都因謀殺罪被判了終身監禁,監獄長告訴我可以完全信任他們,他們都是特別誠實的人,我的東西隨便放哪兒都不會有一丁點兒風險。不過我還是要對我的讀者說實話,夜裡睡覺前我總是很小心地鎖上房門,關好窗戶。雖然是多此一舉,但我這樣可以睡得踏實些。

  我是帶了介紹信來的,所以總督和監獄長都盡力把我此行安排得既住得舒適又能有所收穫。我不想在這裡詳述我的所見所聞。我不是新聞記者,法國人認為採用這套制度來監管他們的囚犯是合適的,我無意抨擊,也不想為此辯護,這不是我的分內之事。再說,這套制度現在已屢遭責難,很快就不會再有囚犯被送到法屬蓋亞那來了。這裡的熱帶氣候容易致病,加上要在蚊蟲肆虐的叢林裡幹活兒,不少犯人染上了疾病,忍受莫名的痛苦,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最後身體徹底垮掉,死在這裡。我只能說,我沒有看到監獄裡有殘忍的體罰,但是也沒有看到獄方採取任何措施幫助囚犯在刑滿釋放後成為有用的公民。我沒有看到他們為犯人的心理健康做過什麼疏導,也沒聽說有為犯人開辦的提高文化水平的輔導班,或者改善犯人身心健康的體育活動。我沒看到哪裡有圖書室,可以讓犯人幹完一天的活兒後去那裡看看書。我所見到的是只有內心最堅強的人才能克服的生存條件,是很少有人能逃脫得了的悲慘、絕望的厄運。

  本章節來源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所有這些都跟我無關。為自己不能消除的苦難折磨自己是毫無意義的,我的目的只是要講一個故事。我也很清楚,沒有人可以從這個故事中了解到人性的全部表現。只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人性永遠都會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表現。我第一次參觀這個監獄營後產生的印象是迷茫、錯愕和驚恐,等我平靜下來後,我倒發現有些事情是我很想一探究竟的。我必須告訴讀者,在這裡服刑的犯人有四分之三犯有殺人罪。這不是官方統計的數字,我可能有些誇大了。每一名囚犯都有一小本檔案,上面記錄著他們的罪行、刑期、懲罰措施,以及當局認為必須記錄在案的其他資料。我就是仔細閱讀了相當多這些檔案後做出的估算。讀過這些資料後我多少有些震驚,因為我在英國見過更多這樣的囚犯在商店裡工作,或者在宿舍的陽台上懶洋洋地消磨時間,或者在大街上到處遊蕩。這些人本該判死刑的。我還發現這裡的囚犯可以毫無顧忌地談論自己是犯了什麼罪而被判刑的。為了我自己的探究目的,我曾花了大半天時間去調查情殺罪。我想要弄清楚一個男人究竟是出於什麼動機才會殺死自己的妻子或情人。我認為僅僅解釋成醋意大發或名譽受損或許不足以說明全部真相。我聽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回答,其中有一個說法在我看來不失幽默。這個犯人原本是個木工,他割斷了妻子的喉管,我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聳聳肩說,「Manque d』entente. 」聽他這滿不在乎的口吻,我覺得這句法語的最好翻譯是:我們合不來。我不禁要說,如果天下男人都認為憑這個理由就可以殺死自己的妻子,那么女人的死亡率令人擔憂。不過,在我問了很多犯人各種問題之後,我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在幾乎所有這類謀殺罪的背後都有一個潛在的動機,也就是經濟方面的原因。換言之,這些男人殺死自己的妻子或情人,並不只是因為發現她們對自己不忠而醋意大發,還因為他們的錢包受到了影響。有時,一個女人出軌也會造成經濟上的損失,而經濟損失才是導致一個男人孤注一擲的原因。也可能這個男人需要錢來滿足其另尋他歡的需求,因為他的受害者阻礙了他的經濟支配權,他才動了殺機。我並不是說,一個男人從來不會因為愛情背叛或名譽蒙羞而殺死自己的妻子或情人,我只是根據我觀察到的特殊事例談談自己的想法,或許能為考察人性提供一個有趣的側面。我不敢在此以偏概全。

  我又花了一天時間探究良心的問題。道德家們總想告誡世人,良心是支配人類行為最強大的媒介。由於世人出於理性思考和憐憫之心都認為地獄之火是令人憎恨的神話,因而善良的人們都認為良心是引導人類走向正義之路的主要保障。莎士比亞告訴我們,良心使每個人變成懦夫。小說家和劇作家也反覆為我們描繪惡人遭受的苦難報應,他們用生動的筆觸勾畫出一幅幅圖景,表現違背良心的人如何因內心的煎熬而徹夜難眠。他們讓世人看到,遭受良心譴責的人會享受不到生活中的每一個樂趣,到頭來生不如死,只有良心發現、受到懲罰才能獲得解脫。我常常弄不明白這些東西到底有多少真實性。道德家們這樣做自有其私心所在,他們必須說出什麼道德教訓來。他們認為一個道理只要多說幾遍,人們就會信以為真。他們特別善於把自己希望看到的事說成理應如此。他們引用《聖經》的話告訴我們:罪惡的代價乃是死,可我們都知道未必如此。就作家而言,不論是小說家還是劇作家,一旦抓住了一個可以寫好的主題,就總也不肯放棄,他們顧不上去細細斟酌這個主題是否符合生活中的事實。就這樣,某些關於人性的論述已經成為世人的共識,被視為天經地義。畫家也一樣,多少年來他們都把陰影畫成黑色,直到印象派不用先入為主的眼光去看陰影,並畫出他們眼中所看到的陰影時,我們才發現陰影也是有顏色的。我有時會想,良心也許是道德發展到一定高度的表現,因此只會對具備高尚道德情操的人才有真正的影響,而這種人往往不太可能做出他們認為會受到良心譴責的事。世人應該不會否認,謀殺是駭人聽聞的罪行,殺人犯總要比任何其他罪犯更應受到良心的譴責吧。我們一再聽到這樣的諄諄告誡:殺人兇手會做可怕的噩夢,會夢見被他們謀殺的受害者陰魂不散,醒著時也會時時想起自己的恐怖惡行而備受折磨。我不想錯過這個探究事實真相的機會。當然,如果遇到人家不肯說,或者談這個話題讓他們特別傷心,我也不會刨根問底,但是我沒有發現同我交談的任何人有這種情況。有的犯人說,如果再發生同樣的事他們還會那樣做。他們不自覺地表達了一種宿命論的觀點,似乎認為自己的行為是受命運主宰的,他們自己無法控制。有的人甚至認為他們犯下這樣的罪行純屬鬼使神差。

  「年輕人難免干傻事。」他們這樣說,做出一個滿不在乎的動作,或者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笑容。

  還有一些人告訴我,如果他們事先知道會面臨怎樣的懲罰,他們一定會收手不乾的。我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後悔自己殘暴地奪去了另一個人的生命。在我看來,他們似乎感覺自己不是殺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像一個屠夫一樣抹了一頭豬的脖子。他們絲毫不憐憫受害者,反倒對受害者耿耿於懷,認為自己現在不幸被監禁在這個偏遠的監獄營,都是他們造成的。只有在一個人身上,我看到了某種可以貼切地稱作良心的東西,他的故事非常特別,我認為值得在此說一說。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這個人的犯罪動機是悔恨。我留意到了印在他的囚服胸口上的號碼,可惜我現在忘記了。反正這也不重要了。我一直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不想告訴我,我也不想逼問他。我姑且就叫他約翰·沙爾萬吧。

  我第一次隨監獄長去參觀監獄營時就遇見他了。我們穿過一個大院走進去,大院四周有一個個小單間,這些房間不算牢房,表現好的囚犯可以申請住這樣的單間。他們要求住單間,都是因為受不了很多犯人混居的大牢房。這些單間白天一般沒有人,因為住在這裡的囚犯都有不同的活兒要干。約翰·沙爾萬卻在屋裡工作,他坐在一張小桌邊寫東西,房門開著。監獄長喊了他一聲,他從屋裡走了出來。我往單間裡面看了一眼。有一張固定的吊床,掛著一張骯髒的蚊帳。吊床旁邊有一張小桌子,桌上亂七八糟地擺放著他的一些小玩意兒,有刮臉的刷子、鬍鬚刀、梳子,還有兩三本破破爛爛的書。牆上掛著一些看上去像是什麼重要人物的照片和一些從報刊上剪下來的圖片。他應該是坐在床上寫東西,他書寫用的桌上擺滿了紙張文件,看上去像是帳本。他長相英俊,身材瘦高,腰板筆挺,有一雙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五官清晰,輪廓分明。我留意到他身上的第一個特點是他有一頭漂亮的深褐色自來捲兒。這頭髮使他立刻顯出與其他囚犯的不同,其他囚犯都留著很短的平頭,剃得坑坑窪窪的,很難看,而且使他們看上去多少有些兇狠。監獄長同他說了幾句公事,然後在離開時友善地添了一句:

  「我看你的頭髮長得很好看啊。」

  約翰·沙爾萬漲紅了臉,笑了笑。他笑得像個小男孩兒,那笑容挺好看的。

  「還得過一陣兒才能再長好。」

  監獄長打發了他,我們繼續往前走。

  「這傢伙挺注重體面的,」監獄長說,「他在財務部門幹活兒,為了讓頭髮長好而特意請假。他性情也很開朗。」

  「他為什麼關在這裡。」

  「他殺死了妻子,不過只判了六年。他腦子聰明,幹活兒也勤快。以後會過得不錯的。他出身於一個很正派的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

  我沒再多想這個約翰·沙爾萬,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就在路上碰見了他。他正朝我走來,腋下夾著一隻黑色公文包,要不是他穿著囚服,還戴了那頂遮住了他一頭漂亮鬈髮的難看的圓草帽,你可能會以為他是個去法庭辦案的年輕律師。他邁著大步悠閒地走著,看上去無憂無慮,甚至可以說瀟灑大方。他認出了我,摘下帽子向我問好。我停下腳步,沒話找話地問他要去哪裡。他告訴我說他從總督辦公室拿了一些文件準備去銀行。他臉上的表情開朗率真,那雙非常漂亮的眼睛裡閃著善意的光彩。我猜是因為他年輕有活力,所以不管處境如何,日子都過得去,甚至還能開開心心。或許可以說,他就是個無憂無慮的年輕人。

  「我聽說你明天要去聖約翰。」他說。

  「是的,聽說天一亮就要動身。」

  聖約翰是離聖洛朗十七公里的另一個監獄營,那裡關押的都是屢次被判刑最後遣送到這裡來的慣犯。犯的罪通常是偷竊、欺詐、偽造文書、拐騙之類,而關在聖洛朗的犯人判得更重,這裡的犯人瞧不起聖約翰的犯人。

  「你應該會覺得去那裡看看很有意思,」約翰·沙爾萬說,帶著他那率真迷人的笑容,「不過看好你的錢包,那些傢伙只要有半點兒機會就會把你偷得精光的。那可是一幫沒臉沒皮的無賴。」

  那天下午,我坐在露台上看書,等著日頭落下去一些。露台上還算涼爽,我坐在那裡引來了很多嫉妒的目光。幫我幹活兒的那個阿拉伯老頭兒光著腳走過來,用他磕磕巴巴的法語告訴我,監獄長派了個人過來想見我。

  「叫他過來吧。」我說。

  沒過一會兒就有一個人出現在我眼前,是約翰·沙爾萬。他告訴我,因為我明天要去聖約翰監獄營,監獄長派他來給我傳個口信。他傳完消息後,我問他要不要坐下來一起抽支煙。他看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廉價手錶。

  「我正好有幾分鐘空,很樂意坐會兒。」他坐下,點著了我遞給他的香菸。他用溫和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面露笑容。「你知道嗎,我被判有罪後還是頭一回有人請我坐。」他吸了一大口煙,「埃及煙。我已經三年沒有吸到埃及煙了。」

  在這裡服刑的人都用裝在藍色小方盒裡賣的粗糙菸葉自己捲菸抽,這種菸葉味道濃烈。由於這裡的犯人幫你做事,你不能付錢給他們,但可以給他們菸葉,所以我買了好多盒這樣的菸葉。

  「一個人什麼都會習慣的,跟你說實話吧,我的味覺完全變了,我更喜歡這裡的東西了。」

  「我給你兩盒菸葉吧。」

  我進屋去給他拿菸葉,出來時看到他在翻閱放在桌上的幾本書。

  「你喜歡看書嗎?」我問。

  「很喜歡。我覺得沒書看是我在這裡最受不了的苦。好不容易弄到那麼幾本書,我只好一遍遍反覆地讀。」

  我自己也是個嗜書如命的人,我覺得沒有書看實在比缺什麼都難受。

  「我的行李袋裡有幾本法文書,如果你想看,下次你再過來的話我可以給你。」

  我說這話只有一半是出於熱情;另一半是想要再有機會同他聊聊。

  「我必須先給監獄長看一眼,他要確信這些書不會毒害我的道德觀才允許我看。不過他是個好人,我想他不會刁難我的。」

  他說這句話時笑容中透出一絲狡黠,我猜想他仔細琢磨過這位善良好心、處事認真的監獄長,很知道怎麼順著他的路子來。即便他耍弄些小伎倆,甚至玩弄心計,只是為了讓自己的處境好受些,這也無可厚非。

  「監獄長對你印象很好。」

  「他是個好人。我很感激他,他幫了我很多忙。我的職業是會計,他把我安排到財務部幹活兒。我很喜歡同數字打交道,把帳目算清楚會給我很強的滿足感,我覺得數字是活的東西,只要整天同數字打交道,我就能安下心來。」

  「你喜歡自己一個人住單間?」

  「這就大不一樣啦。同五十個人渣擠在一個屋裡,一分鐘獨處的機會都沒有——這可太糟糕啦。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我原先住在勒阿弗爾[5],有一套公寓,當然了算不上高檔,但那是我自己的,白天有一個女僕來收拾,我們的日子過得很舒服的。這裡的大多數人一生只知道骯髒、齷齪、墮落的東西,而我不同,我比他們要難熬十倍。」

  我問了他一些牢房裡的事,希望他能跟我談談住在大牢房裡的囚犯過的是怎樣的生活,那些囚犯從傍晚五點到凌晨五點一直都被關在屋裡。在那十二個小時裡,沒有人會去管他們。他們說,除非不要命了,沒有哪個看守會在晚上到他們的牢房裡去。晚上八點就熄燈,不過他們會用沙丁魚罐頭點起一盞小油燈,借著昏暗的光線打牌。他們沉湎於賭博,不是因為喜歡,就是為了贏錢——每個人都偷偷地在身上藏了一點兒錢。這些囚犯都是心狠手辣、無惡不作的人,所以動不動就會打起來,他們只用刀子解決問題。獄警常常會在早上打開宿舍門時發現有人被殺死了,但是無論怎麼威逼利誘都不會有人供出是誰幹的。約翰·沙爾萬還告訴了我一些別的事,我實在不能在這裡寫出來。他說起了一個跟他同船從法國來的年輕人,他們後來成了朋友。那是個很帥氣的小伙子。有一天,他去找監獄長要求住單間,監獄長問了他有什麼理由。他說了理由。監獄長查了查單子,然後告訴他暫時沒有空的單間了,不過只要有房間空出來就會安排給他。第二天早上宿舍門一開,就發現這個小伙子死在自己的吊床上,肚子被開了膛。

  「這些人都是野蠻的畜生,就算有誰剛到這裡時還不是,慢慢也會變得同這裡的其他人一樣毫無人性,要不然就是個奇蹟了。」

  約翰·沙爾萬看了看手錶,站了起來,從我身邊走開,然後又回過頭來,帶著和善的笑容看著我。

  「我必須走了。如果監獄長同意,我會再來取你好心答應給我的書。」

  在蓋亞那沒有人會同囚犯握手,知趣的囚犯總會在同你告別時故意站得遠一點兒,讓你沒有機會向他伸出手去,也避免他萬一一時忘記了這個規矩,本能地向你伸出手來。天知道,我壓根兒不會介意同約翰·沙爾萬握手,看到他如此體諒地不讓我尷尬,我猛然感到心裡一陣酸楚。

  我在聖洛朗逗留期間又見過他兩次。他給我講了他的遭遇,不過在這裡我無法用他的原話,而只能用我的語言來轉述他的故事,因為我必須把他在不同時間說的話連貫起來,有些他沒有說清楚的內容,我也必須用我的想像力來補充。我相信我的轉述不會走樣。這就好比他要說一些有五個字母的詞兒,但是只給我說了三個字母,我應該能八九不離十猜中剩下這些詞兒的。

  約翰·沙爾萬出生在大海港城勒阿弗爾,也在那裡長大。他的父親在海關有個很好的職位。他從學校畢業後就去服了兵役,然後到處找工作。同許多法國年輕人一樣,他不願去冒險追求財富,寧願過體面而安穩的日子。由於對數字有天賦,他在一家很大的出口公司的財務部門輕易謀得了職位。他的前途有了保障,可以指望一份足夠的收入讓他過上這個階層的人可以滿足的小康生活。他勤勤懇懇,做事循規蹈矩。像他這一代的法國人一樣,他愛運動,夏天游泳、打網球,冬天騎自行車。每周有兩個晚上,他都會去健身房鍛鍊兩三個小時。在他的整個童年和青少年時代,他的生活中一直有一個男孩陪伴,這裡我們姑且稱他為亨利·勒納爾。亨利的父親也是海關官員。約翰和亨利一起上學,一起玩耍,一起考試,一起度假(因為兩家人的關係很親密),一起同姑娘戀愛,一起參加當地舉行的網球錦標賽的雙打項目,也一起服兵役。他們從沒吵過架,只有兩個人在一起時才是最開心的。他們真的是形影不離。到了要開始工作的時候,他們決定進同一家公司,可是這不太容易做到。約翰很想在自己被錄用的那家進出口公司為亨利謀一份職位,可是他辦不成,結果亨利過了一年後才找到一份工作。可那時勒阿弗爾同法國的每一個地方一樣,商業不景氣,所以沒過幾個月他又失業了。

  亨利是個樂天派,他很享受無所事事的悠閒日子。他整天跳舞、游泳、打網球。就這樣,他結識了一個最近剛到勒阿弗爾來生活的姑娘。姑娘的父親是在殖民地軍隊服役的軍官,父親去世後,母親帶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勒阿弗爾居住。姑娘名叫瑪麗·露易絲,那年十八歲。她此前一直生活在越南,因而對從未離開過法國的年輕人有一種異國情調的吸引力。一開始是亨利愛上了她,隨後約翰也愛上了她。這也許是不可避免的事,但無疑又是不幸的。她是個有教養的姑娘,又是獨生女,她的母親除了養老金還有一些積蓄。顯然,她只可能嫁給條件不錯的小伙子。那時亨利還完全依靠父親養活,瑪麗·露易絲的母親莫里斯太太當然完全不可能同意這樁婚事,可是他終日無事可干,比約翰有更多機會見到瑪麗·露易絲。莫里斯太太身體不太好,瑪麗·露易絲比她這個年紀和家世的大多數法國姑娘都有更多的自由。她知道亨利和約翰都愛上了她,她也喜歡他們,很享受他們的追求,可是她沒有露出任何跡象顯示她愛上了其中的哪一個。誰都不可能看出她更傾向於哪一個。她很清楚地知道亨利還沒有同她結婚的條件。

  「她長什麼樣?」我問約翰·沙爾萬。

  「她身材嬌小,挺好看的,有一雙灰色的大眼睛,膚色白皙,頭髮柔軟,是深褐色的。她整個人看上去像一隻小老鼠。她的相貌算不上漂亮,但也不難看,有一種嫻靜端莊的氣質,她身上有一個特點很吸引人。那就是她很隨和,很容易跟人交往。她性情單純,不做作。讓人不由得會感覺她很可靠,嫁給誰都可以做一個好妻子。」

  約翰和亨利彼此從不隱瞞任何事情,約翰坦誠地說出他也愛上了瑪麗·露易絲。可是這個女人是亨利先認識的,他們心照不宣地知道,約翰是不該插一槓子的。最後她做出了選擇。有一天,亨利等著約翰下班,告訴他瑪麗·露易絲已經同意嫁給自己。他們約定了一旦亨利找到一份工作,他的父親就去向瑪麗·露易絲的母親正式提親。約翰受到了沉重打擊。他被迫表現得很有興趣傾聽沉浸在喜悅中的亨利大談他的未來規劃,心裡真是太不好受了。可是他同亨利的關係實在太親近了,他恨不起他來。他也深知亨利很討人喜歡,他不能因此責怪瑪麗·露易絲。他以友情為重,老老實實地忍痛接受了他必須做出的犧牲。

  「她為什麼選擇了亨利而沒有選擇你呢?」我問。

  「他特別有活力。他是你能遇到的最快樂、最讓人開心的小伙子。他總是興致勃勃,很有感染力。同他相處從來不會感到沉悶。」

  「他有一股勁兒。」我微笑著說。

  「難以抵擋的魅力。」

  「他長得很帥?」

  「也不算帥吧。他長得比我矮,瘦得像麻稈兒似的,但是他長相也不難看,和和氣氣的。」約翰·沙爾萬露出了很開心的笑容。「我可以毫不謙虛地說,我比亨利長得帥。」

  但是亨利沒有工作,他的父親實在煩透了他無所事事,所以他父親寫信給每一個他想得起來的人,分布在法國各地的親朋好友們,問他們有沒有什麼可以給亨利做的事,無論多麼低微的活兒都可以。最後有一位在里昂做絲綢生意的表兄弟給他回了信,說他的公司在柬埔寨的金邊有一個分部,需要找一個年輕人去那裡工作,收購當地產的絲綢。如果亨利願意接受這份工作,他可以幫忙安排。

  雖然同所有法國父母一樣,亨利的父母也不願意讓兒子遠走他鄉,但似乎別無他法,所以家裡做出了決定,儘管薪水不多,他也必須去。他倒不是不想去。柬埔寨離越南不遠,瑪麗·露易絲一定熟悉那裡的生活。她平時經常談起越南,亨利便由此認定她一定會很樂意回到東方去生活。結果她說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想回到那裡去了,這使亨利感到很沮喪。首先,她不能丟下母親不管,母親的身體顯然越來越差了;其次,她好不容易回到法國定居了,就決定再也不離開了。她同情亨利,但是態度堅定。由於看不到其他盼頭,亨利的父親堅決不同意兒子拒絕接受這份工作。沒有辦法,他只能去。約翰也很不願意亨利離開,可是在亨利告訴他這個壞消息時,他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意識到好運在向自己招手了。亨利至少要離開五年,除非他完全無法勝任那份工作,否則很可能就會在東方永久待下去了。約翰確信過不了多久,瑪麗·露易絲一定會嫁給自己的。他在勒阿弗爾的境況不錯,有一份安穩和體面的職業,而她又能待在母親身邊,這些都會使她相信自己嫁給約翰是明智的。她本來也是很喜歡約翰的,只要亨利的魅力魔咒消除後,這種喜歡就沒有理由不轉變成愛。雨過天晴!忍受了幾個月的痛苦之後,他又開心起來了。雖然沒有表露出來,但他也開始制訂自己的未來規劃了。現在再也沒有必要克制自己對瑪麗·露易絲的愛了。

  沒想到他的希望又突然落空了。勒阿弗爾有一家航運公司出現了職位空缺,亨利遞交了申請,看來這家公司很快看中了他的申請。有一個在那家公司工作的朋友告訴他,公司一定會錄用亨利的。一切已成定局。這是一家傳統的老字號公司,大家都知道,一旦被公司錄用,就意味著會一輩子在那裡幹了。約翰·沙爾萬絕望了,更糟糕的是,他只能把自己的悲痛憋在心裡。有一天,他公司的主管要見他。

  說到這裡,約翰打住了。他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絲苦惱。

  「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事,我從來沒有同別人說過。我是個誠實的人,做事是有原則的,我要告訴你的是我這一生中唯一做過的見不得人的事。」

  這裡,我必須提醒讀者,約翰·沙爾萬當時穿著囚服,胸口印著他的囚犯號碼,他是謀殺了自己妻子而被判刑的犯人。

  「我不知道公司主管找我有什麼事。我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他坐在寫字檯前,抬頭用探尋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要問你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他說,『我希望你保密,你的回答我當然也會一樣保密的。』

  「我等待他說下去。

  「『你在我們這裡乾的時間不短了。我對你非常滿意,我覺得你應該可以在公司升一個好職位。我完全相信你的能力。』

  「『謝謝您,先生,』我說,『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現在的問題是,某位先生想要聘用亨利·勒納爾。他特別重視員工的品行,不想用錯人。亨利·勒納爾的職責中有一項是支付公司船員的薪水,他要經手好幾十萬法郎的資金。我知道亨利·勒納爾是你的好朋友,你們兩家的關係也一直很近。我想要請你誠實地告訴我,這個年輕人是否值得聘用?』

  「我馬上明白了這個問題意味著什麼。如果亨利得到了這份工作,他就會留下來,瑪麗·露易絲就會嫁給他,如果他得不到這份工作,他就會去柬埔寨,瑪麗·露易絲就會嫁給我。我可以向你發誓,回答問題的不是我,而是不知哪個幽魂在借用我的名義和我的聲音說話,我真的不知道從我嘴裡說出來的話跟我有什麼關係。

  「『主管先生,』我說,『我和亨利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我們從沒分開過一個星期。我們一起上學,一起花零用錢,長大後還一起交女友,後來又一起去當兵。』

  「『我知道。你比誰都更了解他,所以我才問你的。』

  「『這不公平,主管先生,您這樣問會迫使我背叛自己的朋友。我做不到。我不想回答您的問題。』

  「主管很精明地沖我笑了笑。他總是相信自己格外聰明。

  「『你的回答保全了你的信譽,可是我已經明白了我想知道的答案。』隨即他露出了和藹的笑容。我相信我那時臉都白了,我應該渾身顫抖了。『別沮喪,年輕人,你心裡難受,我能理解。我們在生活中有時難免會遭遇兩難的局面,一面是誠實,另一面是忠誠。當然誰也不能猶豫不決,可是做出選擇是不免痛苦的。我不會忘記你在這件事上的表現,我代表那位先生謝謝你。』

  「我退了出去。第二天早上亨利收到了一封信,通知他另謀高就。一個月後,他便坐船去了遠東。」

  半年後,約翰·沙爾萬和瑪麗·露易絲結婚了。他們的婚事是匆匆辦的,因為莫里斯太太的身體每況愈下,她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急於想要在臨終前看到女兒的終身大事已定。約翰寫信告訴了亨利這個喜訊,亨利回信熱情祝賀他。他還請約翰千萬不要為他感到內疚,因為他在離開法國時就已經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同瑪麗·露易絲結婚了,現在約翰要同她結婚,他是很高興的。他在金邊可以找到一些寬慰。他的信寫得很樂觀。起先,約翰告訴自己,亨利是個性情多變的人,很快也就忘掉瑪麗·露易絲了,現在讀了他的信,他覺得他好像已經放下她了。他沒有給朋友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他感到心安理得。對他來說,這是個生死攸關的問題,因為他要是得不到瑪麗·露易絲,他會死的。

  婚後的頭一年,約翰和瑪麗·露易絲過得幸福極了。莫里斯太太過世了,瑪麗·露易絲繼承了二十萬法郎的遺產,但是由於經濟不景氣,貨幣又不穩定,他們決定等經濟局勢好轉些再要孩子。瑪麗·露易絲是個勤儉持家、柔情款款、脾氣溫和的賢惠妻子。她性情特別溫和,在他們結婚前,約翰覺得這是她很迷人的性格特點,可是隨著時間流逝,他越來越覺得她的溫和是缺乏熱情的表現,也顯得很膚淺。他總感覺她像只小老鼠,她的沉默寡言中有一種像老鼠似的鬼鬼祟祟。她總會莫名其妙地對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過於認真,總會沒完沒了地忙於一些無足輕重的事情。她滿腦子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興趣,好像那個漂亮的小腦袋裡再也裝不下別的興趣了。有時她會翻開一本小說要讀,但極少會真的想要讀完。約翰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實在太乏味了。他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個不安的想法:為這個女人做了對不起朋友的事也許並不值得。他開始為此煩惱。他很想念亨利。他竭力說服自己相信,事情做了也就做了,何況他也是事出無奈才這麼做的。可是他無法平息良心的不安。現在他多麼希望公司主管問他那個問題時,他給出的是不同的回答。

  然後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亨利染上傷寒死了。這對約翰來說是個太可怕的打擊,也讓瑪麗·露易絲頗為震驚。她禮節性地去看望了亨利的父母。可是她既沒有吃不下飯,也沒有睡不著覺。她的鎮定自若簡直把約翰氣瘋了。

  「可憐的人,他從來都是開開心心的,」她說,「他一定很不想死。可是他為什麼要去那兒呢?我告訴過他,那裡的氣候很糟糕,奪走了我父親的生命,我說的都是認真的。」

  約翰感覺是自己害死了亨利。如果他當時在公司主管面前為亨利說幾句好話(誰也不如他了解亨利),他就能得到那份工作,現在應該還活得好好的。

  「我永遠都不能原諒自己,」他這樣想,「我再也高興不起來了。哦,我太不像話了!我真是個混蛋!」

  他為亨利痛哭。瑪麗·露易絲竭力安慰他。她心地善良,也愛他。

  「你不要太難過了。不管怎麼說,你本來就會五年見不到他的,再見到他時你會發現他完全變了,你們之間再也不會有以前的交情,你會發現他就像個陌生人。這樣的事時有發生,我見多了。剛見到他時你會欣喜若狂,可是過半個鐘頭你們就會發現彼此沒什麼話可說。」

  「也許你說得對。」他嘆息道。

  「他性格太浮躁,所以什麼事也做不成。他從來沒有你這樣堅定的性格,也不像你這樣頭腦清醒,可靠沉穩。」

  約翰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要是她當初跟著亨利去了柬埔寨現在會落得什麼下場呢——二十一歲就成了寡婦,一生只能靠自己的二十萬法郎生活?她慶幸自己還算頭腦清醒,幸運地逃過一劫。約翰是個可以讓她感到驕傲的丈夫。他掙錢不少,可是現在約翰卻因悔恨而備受折磨。比起現在遭受的折磨,他以前受的那些苦真是什麼都算不上了。他回想起自己做了對不起朋友的事就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常常在白天工作時突然一陣悲痛襲來,他心如刀絞。他感到痛不欲生,渴望獲得解脫。他用盡全部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沒有對瑪麗·露易絲說出實情。但是他知道瑪麗·露易絲聽了實情後會有什麼反應。她不會震驚,反倒會認為他這個手段玩得很聰明,甚至會覺得丈夫是為了她才做出了這件不地道的事,還會為此沾沾自喜呢。她幫不了他。他開始厭惡這個女人,自己做出這麼令人不齒的事都是因為她,她算什麼東西呢?不就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精於算計的小女人嗎?

  「我真是太蠢了!」他又暗自說了一遍。

  他甚至再也不覺得她好看了,現在他覺得這個女人太可惡了。當然,這也不能責怪她,因為本來就是他對不起朋友,怎麼可以怪她呢?他強迫自己像以前一樣溫柔對待她。他對她百依百順,只要她說一句想要什麼,他都會竭盡全力讓她如願。他儘量同情她,容忍她。他對自己說,從她的立場來說,她也算是個好妻子,持家有方,節儉度日,她的外貌長相、穿著打扮、言談舉止,也都配得上一個體面的年輕丈夫。這一切都是事實,可是亨利的死背後有她脫不了的干係,他為此而厭惡她。他厭煩得靜不下心來。不過他什麼也沒說,雖然他生性善良,和藹可親,寬以待人,但他還是時常恨不得殺了她。然而,當他真的動手時,幾乎已經沒有什麼實質性意義。事情發生在亨利去世十個月後,亨利的父母舉辦了一個宴會慶祝他們的女兒訂婚。亨利死後約翰很少見到他的父母,所以他不想去出席這個宴會。可是瑪麗·露易絲說他們必須去,約翰是亨利最要好的朋友,如果他不去出席亨利家人舉辦的重要宴會,在禮儀上太說不過去了。她有很強的社交責任感。

  「再說,這也可以讓你散散心。你這麼長時間一直心情低落,散散心對你有好處。香檳總會有的吧?勒納爾夫人雖然吝嗇,可是像這樣的場合她好歹也會忍痛花點兒錢的。」

  想到勒納爾夫人會多麼捨不得掏出錢包來,瑪麗·露易絲俏皮地笑了一聲。

  宴會上喜氣洋洋。約翰發現他們家的人把亨利以前的房間用作了男女客人的衣帽間,心裡感到很不舒服。宴席上香檳可不少。約翰為了平息自己內心的苦悶,喝了很多酒。他的耳邊總是迴響著亨利的笑聲,眼前總是閃現出亨利善意的目光,他只想多喝一些酒躲開這些。他們回家時已經是凌晨三點,第二天是星期日,所以約翰不需要上班。他們睡得很晚。接下來發生的事,我就用約翰·沙爾萬的原話來敘述吧。

  「我醒過來時感到頭很痛。瑪麗·露易絲已經起床,坐在梳妝檯前梳頭。我喜歡運動,平時習慣每天早上起床後鍛鍊一下身體。可是那天早上我沒有心情鍛鍊,只是晚上喝了那麼多香檳酒,我覺得最好還是起來活動活動。我下了床,拿起了我的體操棒。我們的臥室挺大的,在床和梳妝檯之間有足夠的空間揮舞體操棒。我像平時一樣用體操棒鍛鍊。最近瑪麗·露易絲開始留不同的髮型,她把頭髮剪得很短,我覺得難看死了。從背後看過去她像一個男孩,看到她脖子上短短的頭髮楂兒,我感到一陣噁心。她放下梳子,開始往臉上撲粉。她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也很噁心。

  「『你在笑什麼?』我問。

  「『勒納爾夫人。她還穿著來參加我們婚禮時穿的那身禮服,只是改了改,染了一下罷了,可是騙不了我的眼睛。我怎麼都能看得出來。』

  「這話說得實在太蠢了,一下就把我惹火了。我怒火中燒,揮起體操棒用全身力氣打在她的腦袋上。顯然,我打碎了她的腦殼,兩天後她死在醫院裡,始終沒有恢復意識。」

  他停頓了一會兒。我遞給他一支香菸,自己又點了一支。

  「我很高興她死了。我們本來就沒法再一起生活下去了,我也很難解釋清楚我為什麼這樣做。」

  「是太難了。」

  「我被捕了,接著被判了謀殺罪。當然啦,我發誓說那只是我不小心失手了,體操棒從我手裡滑了出去,可是法醫的屍檢報告對我不利。檢方證明了瑪麗·露易絲受到的傷害只能是蓄意的猛力擊打造成的。對我來說還算幸運的是,他們找不到我的作案動機。檢察官試圖證明有個男人在某次聚會上對她大獻殷勤,引得我醋意大發,我們夫妻為此吵過架。可是他說的那個男人發誓說他根本沒有做任何會引起我疑心的事,參加那次聚會的其他人也做證說,我們離開聚會時沒有出現任何不愉快的事。他們還在她的梳妝檯上發現了一張服裝店的未付帳單,檢察官認為我們是為這張帳單吵架了,可是我能證明瑪麗·露易絲從來都是用自己的錢買衣服的,所以那張帳單不可能引起我們的爭吵。有證人出庭證明,說我一向對瑪麗·露易絲很好。大家都將我們看作恩愛夫妻。我的人品無可挑剔,我的僱主對我評價極高。我從來沒擔心過會掉腦袋,有那麼一會兒我甚至相信自己可以無罪脫身。最後我被判了六年。我毫不後悔自己做的事,因為從那天起我就一直被關在監獄裡等候審判,審判後我就被送到這裡來了,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從此我不再為亨利操心了。如果我相信鬼魂存在的話,那麼我很想說,瑪麗·露易絲的死讓亨利的靈魂得到了安息。不管怎麼說,我的良心得到了安寧,遭受了這麼多的痛苦折磨後,我可以直言告訴你,我做了那件事之後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現在我可以重新挺起胸膛做人了。」

  我知道這是一個離奇的故事。由於我是個現實主義者,我在自己寫的小說中追求的是生活真相。我既刻意迴避荒誕不經的獵奇,也不願意在寫作中憑空想像。如果這是一個我編造出來的故事,那我完全可以編得更像那麼回事。現在寫出來的這個故事,若非我親耳聽到,我是斷然不會相信的。我不能確定約翰·沙爾萬告訴我的一定是事實,可是他在最後一次跟我見面時說的話聽上去像是真的。我問了他未來怎麼打算。

  「我在法國有幾個朋友,他們會幫我,」他這樣回答我,「我的案子判決後,有很多人認為我蒙受了巨大的不白之冤,我公司的主管相信我是被錯判的,他認為我有可能獲得減刑,儘管我自己不這麼認為,我想我能指望六年刑滿後就回到法國去。你知道嗎,我在這裡是有用武之地的。我剛來時這裡的帳目亂得一塌糊塗,現在我把它們弄得井然有序了。帳目中還有些紕漏,只要他們允許我放手干,我肯定可以很快補上這些漏洞。監獄長很喜歡我,我有把握他會盡力幫我的忙。就算是最壞的情況,我應該三十多歲就能獲得自由了。」

  「可是你不覺得到那時你找工作會有困難嗎?」

  「像我這樣一個頭腦靈活的會計,又誠實勤快,不愁找不到工作的。當然啦,我應該不能回到勒阿弗爾去生活了,不過我公司的主管在里爾、里昂和馬賽這些城市都有關係,他答應會幫我牽牽線的。可是我不要那樣,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信心。我會另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待一切安排就緒後我會娶個妻子。經歷了這些後,我想有個家了。」

  我住的房子有一圈迴廊環繞,那會兒我們坐在迴廊的一個角落裡,我把朝北的百葉窗拉開了,那樣可以吹進一點兒涼風。透過百葉窗可以看到一小片天空,天空下有一棵孤零零的椰子樹,綠油油的樹葉與藍藍的天空相映成趣,猶如一幅為熱帶航行拍攝的GG圖。約翰·沙爾萬兩眼眺望著遠方,仿佛是在遙望自己的未來。

  「不過下次再結婚時,」他若有所思地說,「我可不會追求愛情了,我會為金錢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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