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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20冊 洗衣盆

2024-10-10 20:37:40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波西塔諾鎮[1]坐落在陡峭的山腰,小鎮上一棟棟白色房子雜亂無序地擠在一起,這些房子的青瓦屋頂歷經數百年的日曬已經褪成灰白色。義大利有不少依山而建的城鎮,但是波西塔諾鎮不一樣,這個山邊小鎮的美妙之處不是隨便看幾眼就可以一覽無餘的。一條條古樸的街道彎彎曲曲地延伸到山坡上,街邊有一些粉刷過的巴洛克後期風格的老房子,是一些那不勒斯貴族的度假屋,他們在這裡的生活已不復往日的奢華,卻也仍不失氣派。這裡的小鎮風光的確堪稱詩情畫意,每到冬季,鎮上的兩三家簡樸小旅館裡總是住滿了男男女女的畫家,他們每天筆耕不輟,以各自不同的格調抒發滿目的美景在他們心中激起的情感。這些畫家中有的不辭勞苦將他們目所能及的每一扇窗戶、每一片青瓦都一絲不苟地記錄在畫布上,工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的勤懇勞作無疑總能讓他們感到心滿意足。他們會把自己的畫作拿給你看,不忘謙虛地說一句:「不管怎麼說,總算是表達真情吧。」有的神采飛揚,如醉如痴地用調色刀颳起一團團油彩,在畫布上恣意塗抹一番,一邊說:「看到了嗎,這就是我要表現的個人風格。」然後他們會微微閉上眼睛,探詢似的喃喃自語:「我覺得這是我的風格,你說呢?」還有一些畫家則會把一些圓圈和方塊以非常有趣的方式排列在一起,一邊神色凝重地嘟囔一句:「這就是我看到的樣子!」這些人往往堅定沉靜,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波西塔諾是個南部小鎮,夏天遊人稀少,一片寧靜。有一家乾淨涼爽的旅館,露台上掛滿了葡萄藤,晚上可以坐在那裡眺望大海,天空中閃爍著淡淡的星光。碼頭上有一家小餐館,你可以坐在餐館的拱門下品嘗醃鳳尾魚和火腿,吃上正宗的通心粉和剛打撈上來的新鮮鯔魚,暢飲冰鎮葡萄酒。每天有一趟從那不勒斯開來的輪船抵達,送來郵件,海邊沒有港口,輪船上的乘客只能坐小船上岸,輪船抵達時會給這片海灘帶來一刻鐘的熱鬧。

  有一年的八月,我在卡普里住得有些厭倦了,便決定去波西塔諾住幾天。我租了一條漁船,船夫把我送過去了。途中我在一個陰涼的小海灣停留,洗了澡,吃了午飯,還睡了一會兒,傍晚才到達目的地。我信步朝山上的旅館走去,身後跟著兩位壯實的婦女,她們的頭上頂著我的兩個行李袋,到了旅館我才發現還有別的客人住在這裡。旅館的服務生名叫喬塞佩,是我的老朋友了,在這個季節,他一人身兼數職,擦皮鞋、搬行李、打掃房間、做廚師,全由他包了。他告訴我,有一位美國來的先生已在這裡住了三個月了。

  

  「他是畫家還是作家?」我問。

  「都不是,先生。」

  怪事,我心想。在這個季節,除了「德國候鳥運動青年[2]」,一般是不會有外國人到波西塔諾來的,而那些風塵僕僕的青年背包客往往也只會住一晚就走。我想像不出會有什麼人願意在這裡住上三個月,當然,除非是故意躲起來。在當年的年初發生過一件震驚整個倫敦的事件,有一位赫赫有名的金融家因欺詐案敗露而匆匆逃走,因此我便產生了一個有趣的念頭,說不定住在這裡的神秘陌生人就是他。我同這個人並不熟識,所以相信我這個不速之客應該不會驚擾他的。

  「你會在碼頭上的餐館裡見到這位先生的,」我準備下山時,喬塞佩對我說,「他總在那裡用餐。」

  我到餐館時發現那人並不在。我點了晚餐,用餐前沒有要雞尾酒,而是要了一杯美式咖啡,倒也很不錯。不過幾分鐘後,我就見到一個男人走進了餐館,準是跟我同住旅館的那個客人了,不過我一時有些失望,看得出他不是那位潛逃的金融家。這個人上了年紀,個兒高高的,臉龐瘦削俊朗,皮膚因在地中海度夏而曬成了古銅色,他身穿一套奶油色的絲綢外衣,看著很利落而且還有點兒時髦,沒有戴帽子。花白的頭髮剪得很短,卻仍很濃密。他的舉止氣定神閒,頗有風度。他環視了一圈拱門下的五六張餐桌,發現都有一些本地人在那裡玩牌。他的目光停到了我身上,眼中含笑,朝我走來。

  「我聽說你剛到旅館。喬塞佩說他不能過來引見我們認識,不妨由我做個自我介紹吧。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一起吃飯會讓你感到無聊嗎?」

  「怎麼會呢,請坐。」

  他轉身用漂亮的義大利語告訴正在給我擺放餐具的女服務生,說他要同我一起用餐。他看了一眼我在喝的美式咖啡。

  「我在他們這裡存放了一點兒杜松子酒和法國苦艾酒。可否讓我給你調一杯乾馬天尼?」

  「求之不得。」

  「這裡的環境很有地方風情,喝點兒馬天尼可以增添幾分異國情調吧。」

  他調的雞尾酒真的很棒,使我們在吃正餐前的醃鳳尾魚和火腿時胃口大開。這位老兄談吐幽默,還很健談,同他聊天挺開心的。

  「如果我話太多了請你原諒,」不一會兒他就這樣說,「這是我三個月來第一次有機會用英語交談。我想你也不會在這裡待很久,所以想要抓緊機會好好聊聊。」

  「在波西塔諾住了三個月,時間夠長的吧。」

  「我租了一條船,在這裡游泳、捕魚,還看了很多書。我這裡有很多好書。如果你想看,儘管開口,我很樂意借給你。」

  「我也帶了不少書,夠我看的了,不過我倒很想看看你都帶了什麼書。看看別人的書總是有意思的。」

  他犀利地看了我一眼,眨了眨眼睛。

  「看一個人有什麼書,也能看出這個人是什麼樣的。」他輕聲說了句。

  晚飯後我們繼續聊天。看得出此人讀書很多,興趣廣泛。他談起繪畫簡直如數家珍,我起先猜想他可能是個藝術評論家或者畫商。可是後來我又發現他好像也一直在讀蘇維托尼烏斯的書,所以我判斷他應該是個大學教授。我便問他尊姓大名。

  「我姓巴納比。」他答道。

  「這個姓氏最近可特別出名啊。」

  「哦,何以見得?」

  「你沒聽說過鼎鼎大名的巴納比夫人嗎?是你本國的同胞。」

  「說實話,最近我的確老在報紙上見到她的名字。你認識她?」

  「是的,很熟。她經常大擺宴席,只要她邀請我,我總會去的,她請的每個人都會去。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她來倫敦闖社交圈,老天,真的是聲名大噪啊。她一出場誰都黯然失色了。」

  「我猜,她很有錢吧?」

  「太有錢啦,可她聲名遠揚並不是因為有錢。有錢的美國女人多的是,而巴納比夫人能有現在的聲望純粹是因為她非凡的個人魅力。她從不裝模作樣,非常自然。難能可貴。你一定了解一些她的身世吧?」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

  「巴納比夫人或許在倫敦鼎鼎大名,但是就我所知,在美國幾乎沒有人知道她。」

  我也在心裡笑了,不過沒有流露出來。我完全可以想像,眼前的這位看上去很有身份的謙謙君子若是知道那位非凡的巴納比夫人的豐富而又充滿活力的經歷,熟悉她插科打諢的幽默和帶著泥土氣息的直率,該會有多麼震驚。

  「嗯,要不我來跟你說說她吧。據說她的丈夫是個看上去粗野但心地善良的好漢,她自己說的,她丈夫高大魁梧,一拳可以撂倒一頭公鹿。他在亞利桑那很有名,人稱『神槍邁克』。」

  「我的天!怎麼會呢?」

  「聽說幾年前他曾一槍打死了兩個人。她還說她丈夫的槍法至今在落基山脈西部仍找不到對手。他是個礦主,但年輕時做過牛仔,走私過軍火,天知道他還做過什麼。」

  「不折不扣的西部風格。」這位教授說,我覺得他的語氣中透出了一絲譏諷。

  「也許是個亡命之徒吧,我想。不過巴納比夫人講她丈夫的故事的確精彩得很。不用說,每個人都再三央求她叫她丈夫過來跟大家見見面,可是她說她丈夫從不肯離開他的廣闊天地。一兩年前他挖到了石油,賺足了錢。他肯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我聽說她在飯桌上大講當年同丈夫共患難的經歷時,把滿桌的人都聽得入迷了。如果你目睹這位頭髮花白的女人——她可一點兒都不漂亮,但衣著華貴、珠光寶氣,親耳聽她講自己當年如何幫礦工洗衣服、給整個營地做飯的故事,你一定會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你們美國女人的適應能力真是令人驚嘆。看看巴納比夫人氣定神閒地坐在首席,同各位世襲王公貴族、外交使節、內閣大臣,還有這位那位公爵談笑風生,實在難以想像幾年前她還在為七十個礦工做飯呢。」

  「她識字嗎?」

  「我猜她的邀請函都是秘書代寫的,但她絕不是個無知的女人。她告訴過我,過去在礦區,她堅持每天晚上等所有礦工睡覺後看一小時書。」

  「了不起!」

  「不過,那位『神槍邁克』只是在突然發現自己需要簽支票時才勉強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

  我們上山回到旅館,互道晚安前約好了第二天帶上午飯,一起划船去這位朋友發現的一個小海灣玩。那天我們玩得很盡興,游泳、看書、吃飯、午睡、聊天,回來後我們又一起用晚餐。第二天早上在露台上吃過早飯後,我提醒他不要忘了答應過要給我看他帶來的書。

  「跟我來吧。」

  我同他一起走進了他的房間,喬塞佩正在他的房間裡整理床鋪。我一進屋就看到了一個極精緻的鏡框裡的照片,照片上就是那位聲名顯赫的巴納比夫人。我的朋友也看到了照片,他突然氣得臉色鐵青。

  「你這個傻瓜,喬塞佩,為什麼把這張照片從衣櫥里拿出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把它收起來嗎?」

  「我不知道,先生。所以我把照片放回了先生的桌子上。我以為先生會喜歡看見夫人的相片。」

  我大吃一驚,差點兒站不穩了。

  「我說的巴納比夫人就是你的妻子?」我驚叫道。

  「是的。」

  「我的老天,你就是『神槍邁克』?」

  「我看上去像嗎?」

  我哈哈大笑起來。

  「我只能說實話,不像。」

  我瞥了一眼他的手。他冷笑了一下,把手伸了出來。

  「沒有的事,先生,我從沒有赤手空拳撂倒過公鹿。」

  一時間,我們默默相互對視。

  「她不會原諒我說出實情的,」他唉聲嘆氣地說,「她一直要我改名換姓,我不肯,她就勃然大怒。她說這樣早晚會露餡兒的。我說在波西塔諾躲三個月就夠窩囊的了,如果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用,那還不如死掉算了。」他遲疑了一下。「現在我只好請求你大發慈悲了,萬萬沒有想到會這麼陰錯陽差地被你發現了這個秘密,我相信你能替我保密吧。」

  「我一定守口如瓶,但我真的不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是個醫生,過去三十年,我們夫妻一直生活在賓夕法尼亞州。我不知道你看到我時是不是覺得我是個粗人,但是我敢說,我太太是我一生見過的最有教養的女人。後來她的一個表親去世了,留給她很大一筆遺產。這當然沒有什麼不好的。反正我的妻子一下子變成了特別有錢的人。她平時就愛讀英國小說,唯一渴望的就是成為倫敦社交圈的名流,用她在小說里讀到的種種豪華排場來大宴賓朋,出盡風頭。她花的是自己的錢,儘管我對她想做的事並沒有特別的興趣,可是她能實現自己的願望我也是高興的。去年四月我們坐船去遊玩,碰巧在船上遇見了赫里福德郡的年輕公爵和公爵夫人。」

  「我知道。就是他們把巴納比夫人捧起來的。這對夫婦瘋了似的迷上了她,就像窮追猛打的記者一樣圍著她團團轉。」

  「我在船上病了,長了疔瘡,只能躺在特等艙里不能出去,所以巴納比夫人就只好自己照顧自己了。她坐在甲板上時正好身旁坐著公爵夫人。她無意中聽到了幾句話,馬上就明白了英國的貴族並不像常人想像的那樣熟悉我們美國的上層社交圈。我妻子的腦子反應很快,她很快對我說,如果你有一個祖先在英國《大憲章》上籤過名,那麼你或許不會對某個熟人的爺爺曾經是做鼬皮買賣的,或者另一個熟人的爺爺過去是個擺渡船夫這種事有什麼興趣。我妻子挺有幽默感的。她同公爵夫人攀談起來後,隨口給她講了一個西部傳說,為了講得有趣些,她有意無意地說成像是她自己的經歷。這招立刻靈驗。公爵夫人懇求她接著講,我妻子便又瞎編了一些故事。二十四小時後,公爵夫婦就對她言聽計從了。她每隔一會兒就跑到我的艙室來給我講她的進展。我沒有多想,只是聽得心裡痒痒的覺得太好玩了,反正我也閒著無事可干,就叫人到圖書室找來布賴特·哈特的小說,讓她學學書里寫的一些妙招。」

  我猛地拍了一下腦門。

  「難怪我們都說她簡直同布賴特·哈特[3]一樣高明。」我驚呼道。

  「我心裡喜滋滋地想像著這樣一幅情景:等我們的航行結束後,我會在我妻子的朋友們面前現身,然後我們兩口子告訴大家實情,想想大家該會多麼驚愕啊。可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盤算,沒有把我妻子考慮在內。就在我們快到南安普頓的前一天,我妻子告訴我,赫里福德公爵夫婦在為她張羅聚會。公爵夫人急不可耐地要介紹她認識各式各樣的風雲人物。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用說,這個好機會不能被我搞砸了。她直言告訴我,事態的發展已經迫使她只能以完全不同的身份介紹我。當時我還不知道她已經把我塑造成了『神槍邁克』,不過我敏銳地猜到她一定忘記了說我也在船上。長話短說吧,她要求我去巴黎待一兩個星期,等她穩固了她的角色後再回來。我巴不得到巴黎的索邦大學去好好做點事,也不想在倫敦參加什麼上流社會的聚會,所以我讓她繼續航行去南安普頓,自己則在瑟堡港下了船。可是我在巴黎才住了十天,她就坐飛機過來找我了。她告訴我,她已獲得了做夢都想不到的巨大成功,比任何小說里描寫的情節還要精彩十倍,但是只要我現身就會毀掉一切。好吧,我說,那我就留在巴黎不走了。她不喜歡我這個想法,她說我離她這麼近,隨時有可能碰上哪個熟人,這樣她的心裡就會片刻不得安寧。我提出去維也納或羅馬,她也都不同意,所以最後我就來到了這裡,像個逃犯似的在這裡一連躲了三個月。」

  「你是說,你從來沒有左手一槍右手一槍打死過兩個賭徒?」

  「先生,我這輩子都沒打過槍。」

  「還有,那次有一幫墨西哥匪徒圍攻你們住的小木屋,你妻子幫你裝子彈,你們守了三天,直到聯邦軍隊趕來救了你們,這又是怎麼回事?」

  巴納比先生冷冷一笑。

  「這個我可從沒聽說過。你不覺得太離譜了嗎?」

  「離譜!可我覺得這就是西部電影裡的畫面啊。」

  「我隨便一猜就知道,十有八九我妻子就是從那些電影裡得來的靈感。」

  「可是還有那洗衣盆呢。幫礦工洗衣服什麼的。你不知道她給我們講這段故事的時候,我們都捧腹大笑。她怎麼說的來著,她就是坐著那個洗衣盆漂流進了倫敦社交圈的。」

  我說著,大笑起來。

  「我們都被她耍了。」我說。

  「特別是我被她耍慘了!」巴納比先生一本正經地說。

  「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你應該為她感到驕傲。我一直說她是難能可貴的。她實現了我們每一個英國人心中與生俱來的浪漫激情,她所做的正是我們都想要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去揭穿她的。」

  「多謝你這樣想,先生。倫敦社交圈或許得到了一位了不起的名流女士,可是我很快就會失去一個稱心如意的好妻子。」

  「『神槍邁克』只能存在於美國西部的曠野。親愛的巴納比先生,現在你只有一條路可走了,你必須繼續失蹤。」

  「萬分感謝你的提醒。」

  我聽出他的回答明顯是帶刺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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