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毛
2024-10-10 20:37:37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船長把手伸進褲兜里,吃力地掏出一塊很大的銀懷表,因為他的褲兜不在兩側,而在前面,他又是個笨拙的大胖子。他看了看表,又望了望漸漸下沉的落日。正在掌舵的那個卡納卡土著水手扭頭瞥了他一眼,但沒有說話。船長凝神望著漸漸駛近的海島。只見礁石邊泛起一道白色浪花,他知道那裡有個很大的環礁湖,船可以開進去停泊,只要再靠近一些應該就可以看到了。離天黑還有近一個小時。環礁湖的水很深,在那裡拋錨泊船不會有問題。他已經可以看到島上椰樹叢中的那個村子,村裡的頭人是大副的朋友,上岸去過一夜該是挺開心的。這時,大副走了過來,船長轉身對他說:
「我們帶上一瓶酒,去找幾個姑娘跳跳舞啊。」
「我沒有看到礁石口。」大副說。
大副也是卡納卡土著,他膚色黝黑,長相挺英俊的,看上去頗像羅馬帝國後期的某位皇帝,身材開始發胖,但五官輪廓依然清晰硬朗。
「我肯定那兒可以靠岸,錯不了。」船長說著,舉起望遠鏡望了望,「好奇怪,我怎麼看不到呢。派個水手爬到桅杆上去看看。」
大副叫來一個土著水手,給他下達了命令。船長看著水手爬上了桅杆,等著他回話。可是水手衝著底下喊話說他只看到了一片綿延不絕的浪花,其他什麼都沒看見。船長的薩摩亞語說得跟當地土著人一樣流利,他嘰里咕嚕地衝著那水手破口大罵。
「還要他留在上面嗎?」大副問。
「留在上面有個鬼用?」船長罵道,「這個該死的蠢貨啥都看不見。我拿性命跟你打賭,要是我爬上去准能看見。」
他氣沖沖地看著那根細長的桅杆。這些土著水手從小習慣了爬椰子樹,爬上這麼一根桅杆自然不在話下。肥胖的船長只能氣呼呼地乾瞪眼。
「下來吧,」他吼道,「你簡直像條死狗一樣沒用。我們就朝礁石開過去吧,一定可以找到礁石口的。」
這是一艘載重七十噸的煤油馬達縱帆貨船,在沒有逆風的時候船速在四到五海里。船體破舊不堪,很久以前刷過的白漆現在早已剝落,又黑又髒。船上有一股刺鼻的煤油味,混雜著他們常運的椰肉乾的氣味。現在,船離礁石不到一百英尺了,船長命令舵手沿著礁石往前開,找到礁石口就開進去靠岸。可是開了幾英里後,他才意識到一定是錯過了礁石口。他吩咐舵手來來回回開了幾圈。礁石周圍的白色浪花依然連成一片,壓根兒沒有可以靠岸的礁石口。眼看太陽就要落山。船長大罵船員太笨,只好無奈地等到明天早上再說了。
「掉個頭,」他說,「這裡下不了錨。」
船又掉頭朝海里開了一陣,不一會兒天就完全黑了。他們拋錨停下船。等船帆收起後,船開始搖晃不停。阿皮亞的人都說,這艘船早晚會翻個底朝天。船主是個德裔美國人,還經營一家大百貨店,他常說,給他多少錢都不可能讓他動心去坐這艘船出海。船上的廚子是個華人,穿一條又髒又破的白褲子和一件白汗衫,他過來告訴大家晚飯做好了。船長走進船艙時,看見輪機長已經在餐桌邊坐好了。輪機長又瘦又高,像麻稈兒似的,伸著乾瘦的脖子,穿一條藍色工裝褲,上身是一件無袖汗衫,露著細細的胳膊,從肘部到手腕滿是刺青。
「見鬼,不能上岸過夜啦。」船長說。
輪機長沒有搭腔,兩人一聲不吭地吃著晚飯。船艙里點了一盞昏暗的油燈。他們最後吃了罐頭杏子,晚飯就吃完了,廚子給他們端來了一杯茶。船長點了一支雪茄,走到甲板上。夜色下看那海島只是黑乎乎的一團。星星很亮。四周只聽得見海浪拍打著礁石的聲音。船長一屁股坐到甲板椅上,悠閒地抽著雪茄。不一會兒,三四個水手也走到甲板上坐下了。其中一個拿著班卓琴,另一個抱著六角手風琴。他們開始演奏,有一位唱起歌來。這些樂器彈奏出來的土著樂曲聽上去有些怪腔怪調。接著,有兩個人伴著歌聲跳起舞來。他們的舞姿散發出蠻荒時代的原始野性,四肢飛快舞動,身體不停扭曲。這種舞蹈很刺激感官,甚至具有色慾的意味,但是這種色慾是沒有情感的。所有動作都像極了動物,直截了當,怪裡怪氣,卻毫無神秘感,簡而言之就是很自然的舞動,或許可以說幾乎像是小孩子的稚拙蹦躂。終於,兩人跳累了,四仰八叉地躺到甲板上睡了,四周一片靜寂。船長吃力地從椅子裡站起身,拖著沉重的身體爬下了升降口的梯子。他走進自己的船艙,脫掉衣服,爬到鋪位上躺下。夜裡還是那麼悶熱,他直喘粗氣。
第二天一早,當晨曦悄悄爬上平靜的海面時,昨晚沒有找到的礁石口出現在了他們泊船處偏東的方位。船駛進了環礁湖,水面上沒有一絲波瀾,可以看見水下有一些五顏六色的小魚兒在珊瑚礁叢中游來游去。船長張羅著將船靠岸停好後,吃了早飯,走上甲板。無雲的天空陽光明媚,不過清晨的空氣倒是涼爽宜人。那天是星期日,大海上竟也是如此安靜,仿佛大自然也在休息似的,這種安靜的感覺讓船長感到格外舒暢。他坐下,望了望林木蔥蘢的海岸,感覺渾身懶洋洋的,好不自在。片刻後,他的嘴角浮現出淡淡的微笑,他隨手把雪茄蒂扔到水裡。
「我想上岸走走,」他說,「把小船放下去。」
他笨拙地爬下舷梯,登上小船。水手把小船划進了一個小灣口,那裡的水邊長滿了椰子樹,這些樹不是一排排長的,而是一株株間隔得井然有序,仿佛是一群老姑娘在跳芭蕾,雖已上了年紀卻仍不忘招搖,拿腔作勢地擺著舞姿,似乎想要再現昔日的優雅。他邁著悠閒的腳步穿過樹林,順著一條幾乎看不見的彎彎曲曲的小徑很快走到了一條寬寬的溪流前。溪流上有一座橋,其實也就是用十幾根椰子樹的樹幹首尾相接搭成的,連接處靠插入河床的樹杈支撐。圓圓的樹幹光溜溜的,又窄又滑,也完全沒有可以扶手的地方,要從這座橋上走過去,不但要腳步很穩,還得有強大的心臟。船長猶豫了一下,但是他望了望對岸掩映在樹木叢中的一幢白人的住房,還是拿定了主意要過橋,顫顫巍巍走上了橋。他兩眼緊盯著腳下,由於樹幹連接處高低不齊,他踉蹌了一下。走過最後一根樹幹後,踏上了對岸堅實的土地,他終於鬆了一大口氣。他剛才全神貫注在過橋,居然沒有留意到有人一直在觀察他。聽到有人跟他說話,他吃了一驚。
「要是沒走習慣的話,過這座橋可需要有點兒膽量的。」
他一抬頭,看見有個人站在他面前。那人顯然是從他剛才看到的那幢房子裡走出來的。
「我看到你剛才猶豫了,」那人繼續說,嘴角掛著微笑,「我一直在看著你會不會掉下去。」
「你這輩子都休想看到。」船長說,現在他已恢復了自信。
「我自己以前也掉下去過。我還記得有天傍晚我打獵回來,連人帶槍掉下去了。現在我總會叫一個夥計幫我背槍。」
說話的人不年輕了,一臉短短的鬍鬚,已經略顯灰白,面容清瘦,身穿無袖汗衫和帆布背帶褲。腳上沒穿鞋,也沒穿襪子。他說的英語略有口音。
「你就是尼爾森吧?」船長問。
「是的。」
「我聽說過你。你應該就住附近吧。」
船長跟隨著來接他的尼爾森走進了那座小平房,尼爾森指了指一把椅子,船長重重地坐到椅子上。趁尼爾森出去拿威士忌和酒杯的工夫,他在屋裡四下打量了一下。讓他大為驚詫的是,他從沒見過這麼多書。四面牆壁都是書架,從地板到天花板,書架上堆滿了書。有一架大鋼琴,上面散落著各種樂譜;還有一張大桌子,上面雜亂地堆滿了書和雜誌。屋裡的情景讓他感到不太自在。他想起了尼爾森是個怪人。雖然他已在島上生活了很多年,但是誰都對他所知甚少,只是認識他的人都說他很怪。他是瑞典人。
「你這兒書可真多啊。」看見尼爾森回到屋裡,他說道。
「書多也沒害處的。」尼爾森笑著回答。
「這些書你都讀過?」船長問。
「差不多吧。」
「我也喜歡讀點東西。我訂了《星期六晚郵報》的。」
尼爾森給客人倒了很大一杯威士忌,又遞上一支雪茄。船長主動說起了他來這裡的緣由。
「我昨晚就到了,可是沒找到靠岸口,只好停在海上了。我沒跑過這條線,可是有人托我送點東西過來,交給格雷。你認識他嗎?」
「認識,他開的店鋪就在附近。」
「是這樣的,他要我們幫他運過來一大批罐頭食品,還給他帶了些椰肉乾。他們覺得反正我在阿皮亞閒著,不如過來跑一趟。我通常在阿皮亞和帕果之間跑船,眼下那裡正在鬧天花,不過也不算太嚴重。」
他喝了口威士忌,點著了雪茄。他本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可是尼爾森身上有什麼東西讓他感到有些緊張,他一緊張就想找話說。眼前的這個瑞典人瞪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看著他,那眼神中透著一絲頗有興致的樣子。
「你這裡收拾得挺整潔的。」
「只是盡力而為吧。」
「我看你這些椰子樹收成不錯吧。現在椰肉乾的價錢也蠻好。我過去也有過一個小椰樹園,在烏波盧島,後來只好賣了。」
他又在屋裡掃了一眼,看到那麼多書他還是感到難以理解,甚至感到有些敵意。
「我覺得你住在這裡一定會覺得有點兒孤單吧?」他說。
「我已經習慣了。我在這兒住了二十五年了。」
說到這裡,船長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能說的,只好一聲不響地抽菸了。尼爾森顯然沒想要打破沉默。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的客人:此人個頭很高,超過六英尺,身體非常壯實;紅通通的臉上有不少小皰;雙頰青筋畢露,滿臉肥肉,五官都陷進去了;眼睛布滿血絲;胖得看不見脖子了;腦袋幾乎禿頂,只有後腦勺上還有一綹灰白的長長鬈髮;額頭寬大光亮,本應該給人一種聰明的感覺,卻反而讓他看上去一副蠢相。他身穿一件藍色法蘭絨襯衫,領口敞開著,露出肥厚的胸膛,上面長滿了紅色的胸毛,下身穿一條很舊的藍色嗶嘰長褲。他笨重地坐在椅子裡,體態很難看,腆著個大肚子,肥胖的雙腿岔開戳在地上,他的四肢已經完全沒有彈性。尼爾森漫不經心地猜想著這個人年輕時是什麼樣的。很難想像這麼個肥胖大漢也曾有過活蹦亂跳的少年時代。船長喝完了杯中的威士忌,尼爾森將酒瓶推給他。
「自己倒吧。」
船長身子向前湊了湊,伸出一隻肥大的手抓住酒瓶。
「你怎麼會到這個地方來的?」他問。
「啊,我是來島上休養的。我的肺出了毛病,醫生說我活不到一年了。你看他們說得多離譜啊。」
「我的意思是說,你怎麼會在這裡定居的?」
「我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噢!」
尼爾森知道船長壓根兒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所以眨巴著眼睛嘲諷地看著他。或許正是因為他看到船長是個愚鈍的粗人,他才一時興起,打開了話匣子。
「你剛才過橋的時候只顧著腳下平衡,沒有留意到這裡的景色。大家都覺得這裡的景色很美。」
「你這棟房子的確很漂亮。」
「啊,我剛來的時候還沒有這棟房子。那時只有一間土著茅屋,屋頂像個蜂窩似的,只有幾根柱子撐著,旁邊有一棵開著紅花的大樹,遮住了陽光,茅屋的四周圍著一圈灌木叢樹籬,葉子有黃色、紅色和金色的。到處都是椰子樹,仿佛是一個個喜歡想入非非、愛慕虛榮的女人,整天站在岸邊欣賞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那時我還很年輕——我的老天,這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啦——我只想在離開人世前好好度過老天留給我的短暫時光,盡情享受世界美好的風光。我當時覺得這裡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的地方。我只看了一眼就怦然心動,禁不住要熱淚盈眶。那年我還未滿二十五歲,儘管我裝得不動聲色,可我真的不想死。不知為什麼,我似乎覺得這裡的美景可以讓我更坦然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來到這裡後,我立刻感受到自己過去的生活突然變成了空白。在斯德哥爾摩讀大學,後來又去波恩,這些似乎都成了別人的生活經歷,仿佛到現在我才終於實現了哲學博士們大談特談的所謂『現實存在』的境界——你知道,我自己也是個哲學博士。『一年!』我在心裡大喊,『我只能活一年了。我要在這裡度過最後的一年,那樣我就死而無憾了。』人在二十五歲的年紀總會傻乎乎的,動不動感情用事,大驚小怪的。要不是那樣,到了五十歲我們或許就不會那麼明事理了。」
「喝酒,我的朋友!別讓我的胡說八道掃了你的興。」
他伸出瘦瘦的手朝酒瓶揮了一下,船長喝乾了他杯里的酒。
「你自己一口都沒喝啊。」船長說著,伸手去抓酒瓶。
「我喝酒一向節制,」瑞典人微笑著說,「我喜歡陶醉在自己想像更微妙的東西中。不過那或許只是虛榮心而已。但是不管怎麼說,那樣的陶醉效果更持久,傷害更小。」
尼爾森笑了一聲。
「不過我很少見到白人,」他繼續說道,「我覺得偶爾喝點兒威士忌不會對我有害處。」
他給自己倒了點威士忌,加了些蘇打水,喝了一口。
「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了這個地方為什麼會有如此超凡脫俗的美。這裡曾經短暫駐留過愛情,就好像一隻候鳥在遷徙途中碰巧停留到了一艘航行在大海中的船上,暫時收攏飛累了的翅膀歇一歇。我能聞到一種美妙情感的馨香飄蕩在空氣中,就像五月里我在家鄉的草地上聞到山楂花的清香一樣。我覺得,只要是有人經歷過愛情或遭遇過苦難的地方,總會留下一股特殊的淡淡氣息,讓人想起一段永遠不曾完全消逝的歲月。就好像這些地方已經被賦予了一種精神內涵,會神奇地牽動過路人的心弦。但願我能說清楚我的意思。」他微微一笑,「不過,就算我說清楚了,也難以想像你會聽明白。」
他停頓了片刻。
「我想我之所以那時覺得這個地方特別美麗,是因為這裡曾經發生過令人沉醉的美好愛情。」說到這裡他聳了聳肩,「不過也許只是因為年輕人在這樣合適的地方美妙相愛,使我的審美感得到了滿足。」
即便換一個比船長更聰明的人,完全聽不懂尼爾森說的這番話也是情有可原的。其實他說完後似乎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就好像他說這番話只是在抒發情感,而他的理性卻告訴自己這種情感是荒謬的。他經常說自己是個感傷主義者,而感傷中如果摻雜了懷疑主義,那就難免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尼爾森沉默了片刻,接著用突然充滿困惑的眼神看著船長。
「你知道嗎,我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你。」他說。
「我可不記得見過你。」船長說。
「說來奇怪,我總覺得你很面熟,可我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什麼時候在哪兒見過你。」
船長重重地聳了聳他肥胖的肩膀。
「我最早來這些島上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沒有人能記得住這麼多年裡見過的所有人。」
瑞典人搖了搖頭。
「你知道會有這種奇怪的事吧,有時候一個人到了一個他之前從未到過的地方,卻會感覺特別熟悉。我見到你就有這樣的感覺。」他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也許我是在前世見過你。也許,也許你曾經是古羅馬一艘戰艦的艦長,而我那時是划槳的奴隸。你真的是三十年前最早來這些島上的?」
「整整三十年。」
「你是否認識一個叫紅毛的人?」
「紅毛?」
「我只知道他叫這個名字。我並不真的認識他,我甚至從來沒有見過他。但是我感覺對他非常熟悉,要比對很多人都更熟悉,比如多年跟我朝夕相處的那些兄弟。他就像保羅·馬拉泰斯塔[17]或羅密歐一樣清晰地活在我的想像中。不過我想你恐怕從沒讀過但丁或莎士比亞的作品吧?」
「確實沒有讀過。」船長說。
尼爾森靠在椅背上抽著雪茄,怔怔地盯著飄浮在空氣中的煙霧。他的嘴角上閃現出微笑,但眼神顯得嚴肅。他又看了一眼船長。這傢伙滿身肥肉,看上去格外讓人討厭。可是他竟然還對自己的肥胖揚揚得意,這簡直令人火冒三丈。看到他這副模樣,尼爾森不禁有些心神不寧,但是眼前這個人同他想像中的那個人的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又讓他感到饒有趣味。
「大家都說紅毛是他們見過的最帥氣的男人。我同當年認識他的很多人談起過他,都是白人,他們都說他真的是個美男子,誰見到他都會立刻對他的美貌驚嘆不已。大家都管他叫紅毛,是因為他有一頭長長的火紅色天然鬈髮,那樣的色彩想必前拉斐爾派的畫家見了也會讚不絕口的。我認為他並沒有因此而自鳴得意,他是個很率真的人,不可能拿自己的頭髮來炫耀,不過就算他炫耀,也沒有人可以責備他。他個子很高,超過六英尺一兩英寸——以前這裡是一間土著茅屋,在支撐屋頂的中央立柱上有用刀刻下的他的身高標記——他美得像一個古希臘天神,肩寬腰細,簡直就像太陽神阿波羅,渾身的肌膚也像普拉克西特列斯[18]的阿波羅雕像一樣圓潤柔和,透露著細膩的女性美,令人感到神秘而不安。他的皮膚白皙剔透,像牛奶,又像錦緞,很像女人的肌膚。」
「我小時候皮膚也很白。」船長說,布滿血絲的雙眼閃爍出亮光。
可是尼爾森沒有理會他。他正在專心講自己的故事,船長插嘴讓他有些不耐煩。
「他不但身材好,而且相貌堂堂。他有一雙藍色的大眼睛,很深的藍色,所以有人說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同大多數紅頭髮的人不一樣,他有兩道濃黑的眉毛和又黑又長的睫毛。他的五官非常端正,漂亮極了,他的嘴唇紅得像一道傷口。那年他才二十歲。」
講到這裡,瑞典人以一種頗具戲劇性效果的姿態戛然而止。他呷了一口威士忌。
「他簡直無與倫比,沒有人比他更英俊。他就好比是在原野中綻放的一朵絢麗的鮮花。他是大自然創造的奇蹟。
「有一天,他就在你今天早上停靠的那個小灣口上岸了。他是個美國水手,在阿皮亞從一艘軍艦上逃走。他說服一位好心的土著人同意他搭乘帆船,從阿皮亞來到了薩福圖島,又坐獨木舟到這裡上了岸。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逃走,或許是因為軍艦上的生活有太多約束,使他難以忍受,也可能是他惹上了什麼麻煩,要不就是因為他從骨子裡迷上了南太平洋的這些充滿浪漫情調的海島。說來也怪,這些海島有時就會把一個人迷得忘乎所以,他可能覺得自己就像被蜘蛛網纏住的蒼蠅一樣脫身不得。或許是南太平洋海島上和風習習的蔥蘢山巒,還有這湛藍的大海,觸動了他內心深處的溫柔天性,使他失去了北方人的豪氣,就像聖經里的大利拉奪走了大力士參孫的力量一樣。不管怎麼說,反正他想要躲藏起來,他覺得躲在這個僻靜小島上等待軍艦從薩摩亞開走,他就安全了。
「那個小灣口有一間土著茅屋。正當他站在茅屋前拿不定究竟該朝哪裡走時,一位年輕姑娘從茅屋裡走出來,邀請他進屋。他只聽得懂一兩句土著話,而那姑娘也只會一兩句英語。但是他看懂了那姑娘的迷人笑容和漂亮身姿,便隨著姑娘走進了茅屋。他在蓆子上坐下,姑娘給了他幾片菠蘿吃。我對紅毛的了解都是聽別人說的,不過那個姑娘我見過,那是在他們相識三年後,那時姑娘才剛滿十九歲。你難以想像她有多美。她就像芙蓉花一樣奔放又嬌美艷麗。她身材瘦高,亭亭玉立,有著她那個種族的人特有的秀美五官,眼睛很大,猶如棕櫚樹下的靜靜水潭般清澈,一頭烏黑的鬈髮披在肩上,她頭上戴著一個芳香的花環。她的手是那么小巧纖細,令人怦然心動。在那些日子裡,她整天歡聲笑語,見到她的燦爛笑容會讓你雙腿發軟。她的肌膚就像夏日裡成熟的麥田。哦,老天爺,我怎麼才能描繪她呢?她美得令人難以置信。
「這兩個年輕人,姑娘十六歲,小伙子二十歲,他們一見鍾情,深深地相愛了。那是真正的愛,而不是出於彼此同情,或者志趣相投而產生的戀情。他們的愛純粹而簡單,就是亞當清晨醒來後在伊甸園裡看見夏娃正用露珠般的雙眸凝視著他時所感受到的愛。這種愛讓動物彼此吸引,也讓眾神心意相通;這種愛讓世界產生奇蹟,那是孕育生命的愛。你可能從沒聽說過那位智慧而又憤世嫉俗的法國公爵[19]說過的一句名言:兩人相愛,必有一方是主動去愛,另一方則是被動接受對方的愛。這話也許不中聽,但這個道理適用於我們大多數人。不過偶爾也會出現一對幸運兒,既愛對方也被對方所愛。那時,我們或許就會幻想太陽已經永駐,就像約書亞向耶和華神祈禱,讓太陽停駐在以色列一樣。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後,只要一想起這兩個人,那麼年輕,那麼美麗,那麼單純的一對戀人,想到他們之間的愛,我還是會感到心痛。我的心被撕碎了,就像我有時在夜裡遠望一輪明月從無雲夜空照耀在海面上,也總會感到心碎一樣。當一個人沉浸在至美的欣賞中時,總會同時感到黯然神傷的。
「他們還是孩子。姑娘人很好,可愛又善良。那小伙子我不了解,不過,我樂意相信他那時無論如何是純真坦誠的。我樂意相信他的靈魂跟他的身體一樣美好。但是我只能推測,他並不比混沌初開時生活在山林中的野人有更多的靈魂。那時的野人用蘆葦做風笛吹奏,在山澗小溪里洗澡,隨時可以見到一群小鹿追趕著一個長鬍鬚的半人馬奔跑在林中空地上。有靈魂是一件麻煩的事,人類靈魂覺醒後就失去了伊甸園。
「紅毛來到島上時,這裡剛剛暴發過一場傳染病,那是白人帶到南太平洋來的,三分之一的島民喪失了生命。據說那姑娘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只好寄居在遠房表親的家中。那家人有兩個彎腰駝背、滿臉皺紋的老太婆,還有兩個年輕些的女人、一個男人和一個男孩兒。紅毛去那裡住了幾天。不過,或許是因為他擔心那裡離海岸太近,有可能會遇見白人,暴露了自己的藏身地。也許是因為這對戀人受不了總有別人在身邊,打擾了兩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有一天早晨,他們倆離開了這家人,只帶了那姑娘僅有的幾件物品,他們沿著椰樹叢中的一條綠草小徑一直走到你看到的那條河邊。他們得過橋,就是你剛才走過來的那座橋。看到那小伙子害怕了,姑娘開心地咯咯笑了。她牽住小伙子的手走上橋,剛走過鋪在橋上的第一根樹幹時,小伙子就再也沒有勇氣走下去,戰戰兢兢地退了回去。他只好脫光了身上的所有衣服才冒險過了橋,姑娘把他的衣服頂在頭上帶過了河。他們就在河對岸的那間空茅屋裡住了下來。我不知道這間茅屋是不是屬於那姑娘所有(在這島上,土地所有權是個很複雜的問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茅屋的主人在暴發流行病時喪生了,反正沒有人質疑他們,那茅屋就歸他們所有了。他們的全部家什就是幾張用來睡覺的草蓆,一面破碎的鏡子和一兩隻碗。在這片舒適宜人的土地上,這也就足以安家過日子了。
「人們常說,幸福的人沒有歷史,幸福的戀人更是如此。他們倆整天什麼事都不做,可日子還是過得飛快。姑娘有土著名字,可是紅毛叫她薩麗。他很快學會了一些簡單的本地土話,他經常一連幾個鐘頭躺在蓆子上,聽著姑娘開開心心地在他耳邊說個不停。他話不多,沒準兒他的腦子一直都跟沒睡醒似的。他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著姑娘用本地菸草和香蘭葉給他卷的煙。姑娘用靈巧的手指編織草蓆時,他就在一旁靜靜瞧著。經常會有土著島民來串門兒,沒完沒了地拉扯當年部落打仗的往事。有時,小伙子會去珊瑚礁上捕魚,帶回家滿滿一筐五顏六色的魚。有時他也會在夜裡舉著燈籠去抓龍蝦。他們吃飯很簡單,茅屋周圍長滿了芭蕉樹,薩麗會摘一些芭蕉烤了吃,她也會做美味的椰子醬,河邊的麵包樹上的果實也是他們常吃的食物。逢節慶日子,他們會宰一頭小豬,在滾燙的石頭上烹熟。他們一起在河裡洗澡;傍晚,他們會劃著名裝有很大船槳的獨木舟到環礁湖上遊玩。湛藍的海水在夕陽下呈現出葡萄酒色,猶如《荷馬史詩》中的希臘大海。不過在環礁湖上,海水的顏色千變萬化,時而像海藍寶石,時而像紫水晶,時而又像翡翠;轉瞬間,又被落日餘暉映照得金光閃閃。夕陽西下後,水面上又變幻出各種顏色:珊瑚色、棕色、白色、粉色、紅色、紫色。這時的環礁湖呈現出奇幻的景象,猶如一座魔幻花園,在水裡匆匆游來游去的魚兒活像在花叢中翩翩起舞的彩蝶。一切恍如夢境。在珊瑚礁叢中可以看見水底一片潔白的細沙,這裡的水清澈極了,他們就喜歡在這裡洗澡。洗完澡後,他們感覺渾身舒暢,滿心喜悅,在薄暮中手牽手踏著柔軟的草地回到河邊,一路上聽著八哥在椰樹林中歡快歌唱。夜幕降臨後,寥廓的天空金光閃爍,看上去比歐洲大陸的天空更加寬廣。溫和的海風輕柔地吹進敞開的茅屋,漫漫長夜還是過得太快。姑娘才十六歲,小伙子剛滿二十。晨曦悄悄穿過茅屋的木柱溜了進來,窺視著這對可愛的孩子相擁酣睡在夢鄉。陽光躲在碩大斑駁的芭蕉樹葉後面,不忍心驚擾他們。可是過了一會兒,就像波斯貓惡作劇地伸出了爪子,把一縷金色的陽光拋到他們的臉上。他們睜開了惺忪的雙眼,含笑迎接新的一天。幾個星期過去了,幾個月過去了,一年悄然逝去。這對戀人相愛如初——我不想說他們愛得充滿激情,因為激情中總會帶有悲傷的影子,總有一絲淒楚或痛苦。我只想說,他們愛得全心全意,愛得單純而自然,正如他們初次相見時立刻彼此傾心一樣,這是天作之合。
「如果那時有人去問他們,我可以肯定,他們絕不會相信他們之間的愛有一天會終止。難道我們不知道,愛情的本質要素就是相信其永恆不朽嗎?不過那時或許在紅毛的心裡已經埋下一粒很小的種子,他自己並不知道,姑娘也沒有察覺,這粒種子日後會發芽成長,變成厭倦。有一天,一個土著島民從那個小灣口跑過來告訴他們,離海岸不遠處停了一艘英國人的捕鯨船。
「『太好了,』紅毛說,『我要去看看能不能拿些果子和芭蕉換一兩磅菸葉來。』
「薩麗不停地為他卷的香蘭葉煙抽起來勁兒挺大,味道也不錯,可他不滿足。他突然特別想抽真的菸草,濃烈辛辣的菸草。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抽菸鬥了,現在想起來都流口水了。別人可能會想,薩麗應該能覺察到此事多少有些不祥的徵兆,自然會設法勸阻他不要去,可是她一心陶醉在愛情中,從來就沒想過地球上還有什麼力量可以將紅毛從她身邊奪走。他們一起上山,采了一大籃子的野柑橘,青青的柑橘,但是吃起來又甜又多汁;兩人又在茅屋周圍摘了一些芭蕉,從樹上摘了些椰子,還有麵包樹的果子和杧果,他們一起把這些果實抬到了灣口,裝上一條搖搖晃晃的獨木舟,紅毛和那個來告訴他們捕鯨船消息的土著男孩兒一起將獨木舟划走了。
「從此薩麗再也沒有見到他。
「第二天,那土著男孩兒一個人回來了。他哭哭啼啼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他們劃了好長時間才將獨木舟劃到了那艘捕鯨船旁邊。紅毛朝船上大喊了幾聲,有個白人趴在船舷上看了一眼,便叫他們上船。他們把運來的果子搬上船,紅毛把果子堆到甲板上。接著,那個白人就和他談了起來,他們似乎談成了交易。一個人走到船艙里拿了些菸草上來。紅毛馬上抓了一撮菸草,點上了菸斗。男孩兒學著他津津有味地吐出一大團煙霧的樣子。然後,他們對紅毛說了些什麼,紅毛就跟他們走進了船艙。艙門開著,男孩兒好奇地朝裡面張望了一下,看見他們拿出了酒瓶和酒杯。紅毛邊喝酒邊吸菸。他們好像問了他什麼事兒,只見他連連搖頭,哈哈笑了。第一個跟他說話的那個人也哈哈笑了幾聲,隨即又給紅毛倒滿了酒。他們繼續聊天、喝酒,男孩兒看不懂他們在幹什麼,很快就蜷縮在甲板上睡著了。不知什麼時候,他被人一腳踢醒,他一骨碌跳了起來,發現船正在緩緩駛出環礁湖。他又一眼看到紅毛還坐在桌旁,腦袋死沉沉地枕在胳膊上,睡得正酣。他想要走過去叫醒他,可是一隻粗壯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一個男人兇巴巴地說了幾句他聽不懂的話,指了指船舷。男孩兒大聲喊叫紅毛,可是轉眼他就被抓起來,扔出了船舷。無奈之下,他只好游到了在附近漂著的獨木舟旁,將獨木舟推到礁石邊。他爬上了獨木舟,一路哭著劃到了岸邊。
「事情夠明顯的。由於船員逃走或疾病蔓延,捕鯨船上缺少人手,紅毛上船時船長要他簽約留在船上幹活,被他拒絕了,所以船長就把他灌醉,綁架了他。
「薩麗悲痛欲絕,整整哭喊了三天。島上的土著想方設法安慰她,可她什麼也聽不進去。她不吃不喝,很快就精疲力竭,心神恍惚。她從早到晚坐在那個小灣口,眼巴巴望著環礁湖,無望地盼著紅毛說不定能脫身逃回來。她呆呆地坐在白色的沙灘上,一坐就是幾個鐘頭,淚流滿面,直到夜幕降臨,才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過那座樹幹搭成的木橋,回到河對岸曾經給她帶來過幸福的那間茅屋裡。紅毛來到島上之前她曾住在親戚家,這些親戚都叫她搬回去住,可她不肯去,她堅信紅毛會回來,她要讓他回來後能在當初離開她的地方找到她。四個月後,她產下一個死嬰,過來幫她接生的老婆子留在茅屋裡陪她。她生活中的一切快樂都已不復存在。如果說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痛苦漸漸淡漠,那是因為難以忍受的痛苦已經被埋在心底的憂傷取代。這裡的島民雖然感情來得狂烈,但都不長久,像她這樣能夠對感情矢志不渝的姑娘是難以想像的。她始終沒有放棄心中的信念,深信紅毛遲早會回來。她就在那裡守候著他,每次有人從這座樹幹搭成的小木橋上走過來,她總會留心張望:說不定是紅毛終於回來了。」
尼爾森說到這裡打住了,輕輕嘆了口氣。
「那姑娘最後怎樣了?」船長問。
尼爾森苦澀地笑了笑。
「哦,過了三年後,她跟另一個白人一起生活了。」
船長笑了一聲,他肥胖的臉上露出譏嘲。
「通常都是這樣的結果。」他說。
瑞典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滿憤恨。他不知道眼前這個肥胖的粗俗男人為什麼會引起他如此強烈的反感。不過他的思緒已經游離開去,往事一幕幕浮現在腦海中。他回想起了二十五年前他剛來到這個小島時的情形,那時他厭倦了在阿皮亞的生活,討厭那裡的人終日沉湎於酗酒、賭博和肉慾的習氣。他生病了,雖然曾經雄心勃勃地追求在事業上功成名就,眼下也只能放棄了。他毅然將自己希望日後聲名顯赫的夢想統統拋到腦後,一心只想平平安安地度過來日無多的幾個月時光。當時他寄居在一個混血商人的家裡,那人在離海岸兩三英里的一個土著村子的邊上開了一家商店。有一天,他在椰樹林中的草徑上漫無目的地漫步,走著走著,就走到了薩麗曾經住的那間茅屋。那個地方簡直美得勾魂攝魄,幾乎讓他感到心都痛了,就在那時,他見到了薩麗。他從沒見過這麼美麗的姑娘,她那雙烏黑明亮的眼睛裡流露著一絲憂傷,莫名地打動了他。南太平洋的卡納卡土著民族不乏美女,但大都是那種單純身體長得勻稱的美。那種美是空洞的。然而,薩麗那雙含有哀怨的烏黑眼睛卻讓人感到神秘莫測,你能從中感受到一個人的靈魂的痛苦而複雜的探索。商人給他講了薩麗的故事,他聽了大為感動。
「你覺得紅毛還會回來嗎?」尼爾森問。
「恐怕不會了。你想啊,等到這艘船跑完貨才能付清船員的薪水,那也得是一兩年後的事了,到那時,他早把這姑娘忘到腦後了。我相信,他醒過來後發現自己被綁架了,一定會氣瘋了,這是不用說的,他肯定想要跟他們打鬥。但他寡不敵眾,只能忍氣吞聲。可是我猜想,過不了一個月,他興許就會覺得離開這個小島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可是尼爾森忘不了這個故事。也許是因為他生病了,身心虛弱,而紅毛身強體健,活力四射,才激起了他的浮想聯翩。他自己長相醜陋,其貌不揚,所以他對長相英俊的人會格外高看一眼。他從未真正喜歡過誰,當然也從未被誰喜歡過。這一對年輕人之間的戀情使他感到未曾有過的愉悅。這種情感美得不可言喻,可以說是一種哲學意義上「絕對的」美。他再次來到了那間河邊的茅屋。他頗有語言天賦,思維活躍,習慣了勤奮用功,他已經花了不少時間學習本地的語言,而且改不了老習慣,早已開始搜集材料要寫一篇研究薩摩亞語言的論文了。同薩麗住在一起的那個老婆子請他進屋坐,又給他端上卡瓦酒,還遞了香菸。老婆子很高興有人同她聊天,不過說話時,他的眼睛一直在看著薩麗。這個姑娘讓尼爾森想起了那不勒斯博物館裡的塞姬[20]雕像。她的五官有著同那雕像一樣清晰純淨的線條,雖然她已生過一個孩子,可她仍有清純少女的風韻。
直到他見過薩麗兩三次後,薩麗才終於肯開口說話,不過那也只是問他在阿皮亞是否見到過一個叫紅毛的人。那時紅毛已經失蹤兩年了,可她顯然還是對他念念不忘。
沒過多久,尼爾森就發現自己愛上了薩麗。他每天都想跑到河邊去見她,只能用毅力克制住自己的衝動,不過就算他人不在她身邊,他滿腦子想的也都是她。起初他是把自己看作一個將死之人,只想要見見她的面,偶爾聽她說說話,這種愛的感覺讓他感到幸福極了。他陶醉於這種愛的純真。他對薩麗別無他求,只想有機會在這個美妙的姑娘身邊編結美麗的幻想之網。讓人想不到的是,這裡的新鮮空氣、穩定的氣候、充足的休息,還有簡單的飲食,漸漸對他的健康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奇妙效果。他夜裡不再發高燒,咳嗽減少了,體重也開始增加。半年過去了,他一次都沒有咯血。突然,他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他仔細研究了自己的病情後,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認為只要精心調理,自己的病有望康復。他大喜過望,再次展望起未來的生活了,還做了具體的計劃。顯然,活躍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了,但他可以在這裡的島上生活下去,他的微薄收入在別的地方或許難以為繼,可是在這裡也足夠過得下去了。他可以種椰子樹,這樣他也就有正當的活兒可幹了。他還可以安排把他的書和鋼琴運過來。不過這一切都欺騙不了他自己機敏的頭腦,他心裡知道自己只是想要遮掩內心難以擺脫的欲望罷了。
他想要得到薩麗。他愛的不僅是她的美貌,還有他從那雙滿是哀怨的眼睛後面窺見的蒙著陰影的靈魂。他要用自己的激情去讓她陶醉,總有一天他可以讓她忘掉過去。他原以為自己此生不可能再奢望獲得幸福,可現在幸福奇蹟般地出現在他眼前,他沉浸在突如其來的狂喜之中,幻想自己也可以給她帶來幸福。
他請求薩麗同他一起生活。薩麗拒絕了。這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並未感到沮喪,他相信遲早有一天她會同意的。他的愛無可抗拒。他把自己的心愿告訴了那個老婆子,讓他有些吃驚的是,這老婆子和周圍的鄰居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都力勸薩麗接受他的好意。畢竟這裡的土著島民都樂意嫁給白人的,何況按島上的標準來看,尼爾森也算得上有錢人了。為尼爾森提供食宿的那個商人去找了薩麗,勸她不要犯傻,這樣的好機會錯過就不會再有了。而且過了這麼長時間,不能再指望紅毛還會回來了。薩麗的抵抗反而更激起尼爾森的欲望,原本純真的愛戀現在變成了折磨人的激情。他決定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他不給薩麗片刻安寧。最後,他的再三糾纏,以及她身邊的每一個人時而懇求時而責備的輪番勸說,把她弄得不堪其煩,終於答應了。可是第二天,當他興沖沖地去見她時,他發現她已在夜裡將她曾經與紅毛共同居住過的那間茅屋放火燒掉了。那個老婆子氣急敗壞地跑到他跟前,一個勁兒數落薩麗不像話,可他揮揮手叫她走開。燒掉了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可以就在原地再蓋一棟歐式平房。如果他想要把鋼琴和那麼多書都運來的話,歐式房屋反而會更適合。
就這樣,這棟他已經住了好多年的小木屋建起來了,薩麗成了他的妻子。可是他只在頭幾個星期沉醉在溫柔鄉里,心滿意足地享受著薩麗給他帶來的快樂,此後他就感受不到什麼幸福了。薩麗是因為不勝其煩才勉強順從了他,可是她肯給予他的都是那些她毫不看重的。至於他曾隱約窺見過的她的靈魂,他根本得不到。他知道薩麗並不愛他。她依然愛著紅毛,一直在等待他回來。尼爾森知道,儘管自己很愛薩麗,對她溫柔體貼,慷慨大方,但是只要有了紅毛的蹤跡,她還是會立刻毫不猶豫地離開他,絲毫不會顧念他的痛苦。他陷入悲痛之中,猛力敲打著這個女人如此密不透風的心門,可是那道門總是拒絕為他打開。他的愛越來越苦澀,他千方百計用溫情去融化她的心,可她的心始終堅如磐石。他做出對她漠不關心的姿態,可她壓根兒不理會。有時他會發火,狠狠罵她,而她只是默默流淚;有時他覺得自己上了當,所謂的靈魂只不過是他自己無端想像出來的,而他無法進入她心中的聖殿是因為那裡根本就沒有什麼聖殿。他的愛變成了他一心想要逃脫的牢籠,可是他連打開牢門的力量都沒有,儘管他只需要打開牢門走出去就可以獲得解脫。在這無盡的折磨中,他終於變得麻木,萬念俱灰了。最後,愛情的火焰燃盡,當他看到薩麗的目光時不時地停留在那座獨木小橋時,他再也憤怒不起來了,只是感到不耐煩。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一切都習慣了,也很方便,每當他想起自己曾經有過的激情,他總是淡然一笑。薩麗已經老了,因為島上的女人衰老得快,即便他對薩麗已經沒有愛了,至少他還有忍耐之心。薩麗從不打擾他。他安然滿足於彈彈鋼琴,看看書。
他思緒萬千,只想繼續說下去。
「每當我現在回想起紅毛和薩麗的那段短暫的熾熱愛情時,我仍覺得他們或許應該感謝無情的命運擺布,使他們在彼此深深相愛時就分開。他們當然痛苦,但那痛苦是美的。他們有幸逃脫了愛情的真正悲劇。」
「我不明白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船長說。
「愛情的悲劇不在生離死別。你覺得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多久就會彼此再也不當一回事了?噢,最讓人痛苦的是,你看著一個自己曾經那麼痴心愛戀的女人,以前你感覺只要一分鐘見不到她都會無法忍受,可現在你心裡知道,哪怕從此再也見不到她都無所謂了。愛情的悲劇是無動於衷。」
可是就在他講這番話的時候,他突然產生了非常不可思議的想法。雖然他看上去是在對船長說話,其實他並不是真的在說給他聽,他只是在自言自語地說出自己腦子裡的想法而已。尼爾森兩眼盯著面前的這個人,卻又好像看不見他。現在他的眼前浮現出了一個身影,他看見的不是眼前這個人,而是另一個人。仿佛他是在看著一面哈哈鏡,本來在哈哈鏡里看見的人要麼特別矮胖,要麼瘦長得不成人樣,可是他現在看見的卻恰恰相反,他在眼前這個醜陋的肥胖老頭身上恍惚看見了一個年輕小伙子的身影。他瞪大眼睛迅速打量了他一番。他為什麼會陰錯陽差地來到這個地方?他感到一陣心慌,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心裡驀然生出一個荒謬的疑惑。他心想這應該是不可能的,但也許這偏偏就是事實。
「你叫什麼名字?」他冷不丁問道。
船長臉上的皮肉皺了起來,他狡黠地笑了一聲。這時他看上去滿臉惡毒,簡直粗俗不堪。
「我不知多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我自己都差點兒想不起來啦。不過三十年前島上的人都叫我紅毛。」
他碩大的身體抖了一下,嘴裡發出一聲輕笑,輕得幾乎聽不見。太可惡了!尼爾森不禁打了個冷戰。紅毛卻覺得好笑極了,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流出淚水,滾落到他的臉頰上。
尼爾森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因為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女人走了進來。那是個土著女人,看上去人高馬大,體形健壯而不顯臃腫,皮膚很黑(當地的土著女人總是隨著年齡增長而膚色越來越黑),滿頭白髮。她穿著寬鬆的黑色長裙,薄薄的衣服凸顯出她豐滿的胸脯。這一刻終於到來了。
她問了尼爾森幾句家裡的事,尼爾森回答了她。他感覺自己說話的聲音有些不自然,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出來。她漠然看了一眼坐在窗邊的那個男人,轉身走出了屋子。這一刻來了,又走了。
尼爾森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心裡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然後他說:
「請你留下來跟我一起吃晚飯吧。家常便飯而已。」
「不必了,」紅毛說,「我得去找那個叫格雷的傢伙,把他的東西交給他,我就走了。我明天要趕回阿皮亞。」
「我派個夥計給你帶路吧。」
「那太好了。」
紅毛很費勁地從椅子裡站了起來,瑞典人喊來了一個在種植園裡幹活的夥計,吩咐他把船長送到哪兒去,夥計轉身就朝獨木橋走去。紅毛準備跟著他過橋。
「別掉下去啊。」尼爾森說。
「才不會呢!」
尼爾森目送紅毛過了橋,看著他消失在椰樹叢中。然後他重重地跌坐到椅子上。就是這個人一直在阻礙他獲得幸福嗎?這麼多年薩麗愛得刻骨銘心、望眼欲穿的就是這個人?實在太荒誕了!他突然感到滿腔怒火,恨不得跳起來把身邊的東西全都砸爛。他被欺騙了。他們倆終於見了面,但是彼此竟然沒有認出來。他大笑起來,笑聲悽慘,歇斯底里。老天殘忍地捉弄了他。而他現在已經老了。
最後,薩麗進來告訴他可以吃晚飯了。他在薩麗對面坐下,準備吃飯。他不禁納悶,要是他現在告訴薩麗,剛才坐在椅子上的那個胖老頭就是她年輕時深深愛過而至今仍念念不忘的戀人,她會說什麼呢?假如時光倒退幾年,那時他真的恨她給自己帶來了那樣的痛苦,他一定會很高興告訴她這個真相。那時他就想要以牙還牙讓她也嘗嘗這痛苦的滋味,因為那時他愛恨交集,難以釋懷。不過現在他不在乎了,因為他已分不清自己的愛與恨了。他無精打采地聳了聳肩。
「那個人來幹什麼?」過了一會兒薩麗問道。
他沒有馬上回答她。她太老了,變成了一個胖老太婆。他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麼會如此瘋狂地愛上她。這麼多年來,他把自己內心最寶貴的感情都奉獻給了她,而她對此毫不珍惜。浪費,多麼痛心的浪費!眼下,他看著她,心裡只有鄙視。他的耐心終於耗盡。他回答了她的問題。
「他是一艘貨船的船長。從阿皮亞來。」
「有什麼事嗎?」
「他給我捎來家裡的口信。我大哥病重,我得回去。」
「要去很久嗎?」
他只是聳了聳肩。
[1] 南太平洋托雷斯海峽群島的首府。托雷斯海峽位於澳大利亞與紐幾內亞島之間,周圍的托雷斯海峽群島由270多個島組成。
[2] 鮑斯威爾(1740—1795),在文學史上享有盛譽的蘇格蘭傳記作家,其最著名的作品是記述英國文壇大師塞繆爾·詹森(1709—1784)生平的《詹森傳》。這裡所說的保利將軍指科西嘉政治家和獨立領袖帕斯奎爾·保利(1725—1807)。
[3] 位於澳大利亞與巴布亞紐幾內亞島之間的太平洋邊緣海。
[4] 巴布亞紐幾內亞島的一個城鎮。
[5] 荷蘭語,直譯為「米飯桌」,是居住在印度尼西亞的荷蘭人改良的印度尼西亞精緻餐點,由許多小份配菜組成,配以多種不同方式烹製的米飯。
[6] 菲利普斯·奧本海(1866—1946),英國暢銷小說家。
[7] 埃德加·華萊士(1875—1932),英國通俗作家。
[8] 阿加莎·克里斯蒂(1890—1976),英國偵探小。
[9] 指英國十九世紀後期流行的一句諺語Genius is an infinite capacity for taking pains(天才具備無限吃苦的能力),並非源出狄更斯作品。這裡暗示瑞德小姐的說法不準確。
[10] 這兩句源出十九世紀英國桂冠詩人丁尼生(1809—1892)的名詩《克拉拉·維利·德·維利夫人》。
[11] 德語。
[12] 斯里蘭卡的舊稱。
[13] 華格納的一部曲調優美的歌劇。
[14] 華格納最著名的作品《尼伯龍根的指環》的第三部歌劇。
[15] 通常指印歐語系的高加索人。
[16] 華格納歌劇《齊格弗里德》第三幕第三場的情節:齊格弗里德登上布倫希爾德沉睡的岩石山頂,摘下布倫希爾德的頭盔時,以為布倫希爾德是個男子,取下其腹甲時才猛然意識到眼前是個女子,所以他驚喊了一句:「Das ist kein Mann. 」(德語,意為這不是個男人。)
[17] 但丁詩作《神曲》中的男主角。
[18] 普拉克西特列斯(前375—前330),古希臘雕刻家。
[19] 應指法國作家拉羅什富科公爵(1613─1680),著有《道德箴言錄》。
[20] 又譯普賽克、普敘喀等,希臘神話中象徵人類靈魂的美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