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難逃
2024-10-10 20:37:34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同船長握了握手,他祝我好運。然後我走到了下層甲板,那裡擠滿了乘客,有馬來人、華人和達雅族人。我從人群中擠過去,走到了舷梯旁。從船舷抬頭望去,看到我的行李已經裝到了接駁船上。接駁船挺大的,樣子有些笨拙,有一個竹子編的方形大帆。船上黑壓壓的滿是打著手勢、不停說話的當地人。我費勁地爬上船,船里的人給我讓出了一塊地方。離海岸還有大約三英里,勁風迎面吹來。船向岸邊駛去,我遠遠望見了沿岸一大片鬱鬱蔥蔥的椰子樹,樹叢中可以看到村舍的褐色屋頂。一個會說英文的華人指著一座白色的平房告訴我,那就是地區行政長官的府邸。雖然行政長官還不知情,但我此行會到他的府邸借宿。我的口袋裡揣著一封寫給他的介紹信。
我上了岸,看著放在亮閃閃的海灘上的行李,不禁感到有幾分淒楚。發現自己隻身一人突然來到了這麼一個偏遠的地方——婆羅洲北部的一個海邊小鎮。我心裡多少有些發怵,不敢去想自己馬上要去面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告訴他,要住他的官邸、吃他的飯、喝他的威士忌,直到另一艘船來把我送到我要去的港口。
不過我或許不必有這樣的憂慮。我很快走到了那幢白色平房前,遞上了介紹信,馬上有一個約莫三十五歲的男人出門來熱情迎接我。此人體格壯實,臉色紅潤,樂樂呵呵的。他拉著我的手,嘴裡嚷嚷著叫一個男僕拿酒來,又叫另一個男僕過來幫我拿行李。我剛要開口表示歉意,他馬上打斷了我的話。
「嘿,老兄,千萬別跟我見外,你不知道我見到你有多高興啊。不要覺得你會給我添麻煩。沒有的事兒!你想住多久儘管住多久。住一年都沒事兒。」
我哈哈笑了幾聲。他把當天的公務都推到一邊,再三叫我放心,說沒有工作不可以等到明天再做的,然後一屁股坐進一把長長的椅子裡。我們聊天喝酒,喝完酒接著聊。臨近傍晚時分,天不那麼悶熱了,我們就到樹林裡走了一大圈,回來時都滿身大汗了。我們洗了澡,換了身衣服,感覺舒暢極了。然後,我們坐下用晚餐。我累壞了,雖然房子的主人顯然興致很濃,樂意同我徹夜聊天,我只能懇求他允許我進屋休息。
「好吧,我去你的房間看看是否都準備好了。」
房間很寬敞,兩邊都有涼台,家具不多,有一張掛著蚊帳的大床。
「這床挺硬的。你不介意吧?」
「完全不會。今晚終於可以不用搖搖晃晃地,能好好睡一覺了。」
房子的主人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張大床。
「上次睡在這張床上的是個荷蘭人。你想不想聽一個好玩的故事?」
我只想上床睡覺,可我畢竟是他的客人,而我自己有時也喜歡玩點兒幽默,我深知想要講一個有趣的故事卻找不到願意聽的人是很難受的。
「他也是坐你坐的那條船來的,也就是那條船上次航行到這個海邊小鎮來的時候。他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問我哪裡有旅店。我告訴他這裡根本沒有旅店,要是他沒有地方住,我倒不介意他在我這裡借宿。他高興地接受了我的邀請。我叫他把行李取來。
「『我的行李都在這裡了。』他說。
「他晃了晃手裡提著的一個光亮的黑色手提箱。就這麼一件行李未免太少了,但那也不關我的事,於是我叫他先到這所房子裡歇著,我做完手頭的工作就會過去。正說話間,我辦公室的門開了,我的秘書走了進來。那荷蘭人當時背對著門口,也許是我的秘書開門有些突然,總之那荷蘭人大叫一聲,猛地跳起了兩英尺高,掏出了一把手槍。
「『你這是幹什麼?』我說。
「他看清了進來的人是我的秘書,頓時整個人都癱軟了,一下靠在辦公桌上,大口喘著粗氣,聽到我說的話,他像發了高燒似的渾身哆嗦起來。
「『對不起,』他說,『我被嚇著了。是我的膽兒太小了。』
「『我看也是的。』我說。
「我對他態度挺冷淡的。跟你說實話,我當時真的後悔請他住到我這裡來。他看上去不像是喝醉了的樣子,我擔心他會不會是個警察正在追捕的逃犯。可我心裡又暗想,他要真是個逃犯,也不至於這麼傻,到這裡來自投羅網吧。
「『我看你還是到屋裡去躺會兒吧。』我說。
「他轉身走出了我的辦公室。等我處理完公務回到這所平房時,我發現他非常安靜地坐在涼台上,腰板挺得直直的。他洗了澡,颳了鬍子,換上了乾淨衣服,看上去蠻體面的了。
「『你幹嗎這麼直挺挺地坐在這裡?』我問他,『到躺椅上躺會兒不是更舒服嗎?』
「『我喜歡這麼坐著。』他說。
「真是個怪人,我心想。不過,既然他寧可在這麼個大熱天坐在這裡,也不願意去躺會兒,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他的長相併不好看,大高個兒,體格壯實,方方的腦袋,剪得很短的板寸頭。我估摸他大約四十歲。我對他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表情:他有一雙小小的藍眼睛,眼神很特別,我完全看不透那種眼神里有什麼意味。他臉上的皮肉總是耷拉著,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似的。他有一個習慣性動作,時不時會扭頭向左邊的肩後看一眼,仿佛聽見了身後有什麼動靜似的。老天爺,他可真的是緊張極了。不過我陪他喝了幾杯酒後,他總算開口說話了。他英語說得很流暢,只是略有一點點口音,否則誰都聽不出他是個外國人。我也不得不承認他很健談。他去過很多地方,也讀過很多書,同他聊天還真的是很大的享受。
「我們下午喝了三四杯威士忌,後來又喝了不少杜松子酒,所以到了要用晚餐時,我們倆都已經喝得有點兒上頭了,我也由此認定了他是個好哥們兒。不用說,晚餐桌上我們又喝了不少威士忌。碰巧我還有一瓶法國利口甜酒,所以飯後我們又喝了不少。我不禁感覺我們彼此都把對方看作知己了。
「他終於給我講了他為什麼會到這裡來。真是個離奇的故事。」
房子的主人說到這裡打住了,張大嘴巴怔怔地看著我,仿佛他此刻回想起這個故事依然感到難以置信。
「這個荷蘭人是從蘇門答臘島來的,他得罪了一個亞齊人,那個亞齊人發誓要殺了他。起先他沒把這當一回事,可是那傢伙真的動了兩三次手,這就讓他很害怕了,他便決定出去躲躲風頭。他去了巴達維亞,打算在那裡過幾天太平日子。可是他到了才一個星期,就發現那傢伙鬼鬼祟祟地出現在一個牆角。老天爺,他居然跟蹤過來了。看來他是要動真格的了。荷蘭人這下知道事情不是鬧著玩的了,左思右想後,他覺得還是乾脆逃到蘇臘巴亞去吧。到了那裡後,有一天,他在街上溜達,你也知道那些街上有多擁擠。他走著走著,偶然一回頭,就發現那個亞齊人悄悄地跟在他身後。他嚇了一大跳,誰能不嚇一大跳呢?
「荷蘭人直接溜回了旅館,收拾好行李,趕緊搭下一班船去了新加坡。不用說,他肯定是住在凡維克旅館的,所有荷蘭人都住那兒。有一天他正在旅館前面的院子裡喝酒,只見那亞齊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盯著他看了一分鐘,轉身走了。荷蘭人跟我說他當時都嚇癱了。那傢伙完全可以一刀捅死他的,他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抬手擋一下。荷蘭人知道這該死的亞齊人只是在等待最佳時機,他從那人的眼神里看出他是鐵了心要幹掉他了。他嚇得魂飛魄散。」
「可他為什麼不去報警呢?」我問。
「我不知道。我猜想他不希望警察介入這件事吧。」
「他到底對那人做了什麼?」
「這我也不知道,他不肯告訴我。不過在我問他時,從他的神情中我看得出來,這應該是一樁見不得人的勾當。我能感覺到,他心裡清楚,不管那個亞齊人怎麼對付他,他都罪有應得。」
房子的主人點了一支香菸。
「後來呢?」我催問道。
「有一班輪船往返於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古晉市,每次輪船停靠在新加坡港口時,船長總會在凡維克旅館住一晚,第二天凌晨再啟航。荷蘭人想出了一個甩掉那傢伙的主意。他把行李留在旅館,裝作去給船長送行的樣子,跟著船長一起上了船,躲在船上直到啟航。船開後,他總算放下心來。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只要能擺脫那個亞齊人就行。到了古晉後他感覺終於安全了。他找了家客棧住下,又到華人開的鋪子裡買了兩套外衣和幾件襯衫。可他告訴我他睡不著覺,總會夢到那個亞齊人,一夜驚醒五六次,總會在夢裡見到有一把刀要割斷他的喉管。老天爺,我真的很同情他。他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渾身抖個不停,嗓音很沙啞,我看得出他驚恐極了。我終於明白了之前在他臉上看到的神情是什麼意思了。你應該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他臉上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怪異神情。其實就是恐懼。
「有一天,他在古晉的俱樂部里朝窗外望了一眼,竟然又看見那個亞齊人坐在那裡。他們的目光相遇了。荷蘭人嚇破了膽,頓時昏了過去。等他恢復神志後,第一個念頭就是逃走。可是你也知道,古晉那個地方是沒有多少交通工具的,他要馬上逃走就只能搭乘把你送到這兒來的那趟船。他坐上了那趟船,並且確信那個亞齊人不在船上。」
「可他怎麼會到了這裡呢?」
「是這樣的,那條小破船沿途要停靠十來個地方,他相信亞齊人不可能猜到他會選擇在這裡上岸,因為他只是看到就這麼一條船能把乘客送上岸,而那時船上總共才坐了十幾個人,他才臨時決定在這裡上岸。
「『我好歹可以在這裡平安待上一陣了,』他這樣說,『只要我能安安靜靜住上幾天,我就不會這麼整天提心弔膽了。』
「『你想住多久住多久,』我說,『你在這兒不會有事,至少在下個月那趟船到來之前你可以安然無恙的,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幫你注意下船的都是些什麼人。』
「他完全信任我。我能看出他終於如釋重負。
「夜很深了,我建議我們都該睡覺了。我把他帶到他住的房間,看看是否一切妥當。他把浴室的門鎖上,把百葉窗閂好。雖然我告訴他不會有危險的,可我轉身走出房間時,還是聽到他立刻鎖上了房門。
「第二天早上,男僕給我端來茶點時,我問他有沒有叫過那個荷蘭人。他說他這就要去叫。我聽到他敲了好幾遍門,屋裡都沒有動靜,我覺得有些奇怪。只聽男僕砰砰地砸門,還是沒有人答應。我有些緊張,便起身走了過去。我也敲了幾下門,我們的敲門聲響得可以把死人吵醒,可那荷蘭人還是酣睡不醒。我只好破門而入。我看到蚊帳一絲不亂地圍在床的四周。我拉開蚊帳,只見他仰面躺在床上,兩眼圓睜。他死了,一把短劍橫插在他的咽喉上。你盡可以說我是在瞎編,但我向上帝發誓這是真的,他渾身上下沒有一道傷痕。屋裡空無一人。
「很有趣,是不是?」
「那就要看你怎麼理解幽默了。」我回答說。
房子的主人飛快地掃了我一眼。
「你不介意睡在這張床上吧?」
「沒——沒事。可我真希望你明天早上再給我講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