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航行

2024-10-10 20:37:30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在「弗里德里希·韋伯」號貨輪抵達海地港口之前,厄爾德曼船長對瑞德小姐幾乎一無所知。這個女人是在普利茅斯上的船,但那時已經有一些乘客上了船,有法國人、比利時人、海地人,其中不少人曾經坐過這艘船,所以他安排輪機長接待瑞德小姐。「弗里德里希·韋伯」號是一艘定期從漢堡駛往卡塔赫納的貨輪,途中會停靠西印度群島的幾個海島。貨輪通常從德國運去磷肥和水泥,再運回咖啡和木材,可是船東韋伯兄弟總希望他們的船可以再運一些更值錢的貨物,只要有錢賺,哪怕要改變航線,他們也願意運。「弗里德里希·韋伯」號隨時可以承運牛羊、騾子、土豆,換句話說只要可以賺到乾淨的錢,運什麼都可以。這艘貨輪也運載乘客。上下兩層甲板各有六個客艙,住宿條件不算很好,但是膳食還不錯,簡單而又量足,船票也便宜。來回航程九個星期,瑞德小姐只需要花費不到四十五鎊。她期待沿途可以欣賞到不少引人入勝的歷史古蹟,還可以增加見聞,大開眼界。

  船務代理事先提醒過她,在抵達海地的太子港之前,她要同另一個女人合住一間客艙。瑞德小姐滿口答應,她喜歡有人做伴,而且當乘務員告訴她這個旅伴是波琳夫人時,她馬上想到這會是她練習法語的好機會。後來發現波琳夫人竟是個黑人時,她也只是略感失落而已。她暗暗告訴自己,一個人要學會隨遇而安才好,大千世界本來就是包羅萬象的。瑞德小姐的祖父曾經是個海軍軍官,就從這一點來說她也算是多少有些海上經驗的。不過登船後有兩三天海上的天氣非常惡劣,等到天晴後,她沒花多少時間就認識了同船的所有乘客。她很容易同別人混熟,這也是她生意成功的秘訣。她在英格蘭西區一個繁華地段開了一間茶室,每一個顧客進來,她總是笑臉相迎,熱情寒暄。冬季她的茶室不營業,最近四年來,一到冬季她就乘船航行。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在航行途中可以遇到各種有趣的人,還總能增加見聞,學到很多知識。不用說,「弗里德里希·韋伯」號上的乘客檔次不高,遠不如她前一年在地中海航行途中結識的那些人,不過瑞德小姐可不是個勢利眼,雖然有些乘客在餐桌上的舉止多少讓她感到有些震驚,但她還是決定多看看事情光明的一面,儘量同他們好好相處。她讀書很多,一看到船上的圖書室,馬上就欣喜地發現那裡有菲利普斯·奧本海[6]、埃德加·華萊士[7]和阿加莎·克里斯蒂[8]寫的好多書,可是她要同這麼多人聊天,自然無暇顧及讀書了,她便決定暫且割愛,等到所有乘客在海地下船後再說吧。

  「畢竟,」她說,「人性總比文學更重要。」

  瑞德小姐的健談是出了名的,她自己得意地說,上船後這麼多天她沒有一次讓飯桌上的交談掃興過。她很懂得怎樣引起別人談話的興致,每當大家在某個話題上無話可說了,她能馬上說上幾句讓這個話題起死回生,或者當即拋出一個等在她嘴邊的新話題,讓大伙兒繼續興致勃勃地聊下去。她的朋友普萊斯小姐是坎普頓教區已故牧師的女兒,她到普利茅斯港口來為她送行,因為她的家就在普利茅斯。這位朋友常常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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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嗎,維妮夏,你有男人一樣的頭腦。你從來不會找不到話說。」

  「是嗎,我覺得只要你對每個人都感興趣,大家也會對你感興趣的。」瑞德小姐謙遜地答道,「熟能生巧而已,而且我具備無限吃苦的能力,狄更斯說過那就是天才。[9]」

  其實,瑞德小姐的本名並不是維妮夏,而是艾麗絲,可是她不喜歡這個名字,所以在少女時代就自己改用現在這個富有詩意的名字了,她感覺這個名字更符合她的個性。

  瑞德小姐和同船乘客有說不完的有趣話題,所以當船終於抵達太子港,最後的乘客也都上了岸時,她真的感到依依不捨。「弗里德里希·韋伯」號在太子港停靠兩天,她便上岸到城裡四處逛了逛。船再次啟航時,就剩她一個乘客了。船繞著海島在幾個碼頭停靠,有時卸貨,有時裝貨。

  「瑞德小姐,你一個女人同這麼多男人一起在船上,我希望你不會感到難為情。」他們坐下來吃午飯時船長開心地對她這麼說。

  她坐在船長的右手邊,同桌還坐著大副、輪機長和船醫。

  「我是個見過世面的女人,船長。我總認為,只要遇到的是大家閨秀,男人也會是謙謙君子的。」

  「尊貴的女士,我們只是一幫粗魯的船員,你千萬別期望過高。」

  「船長,仁愛之心重於金冠玉冕,簡單的誠信勝過高貴的諾曼血統。[10]」瑞德小姐答道。

  船長個兒不高,體格粗壯,腦袋剃得光溜溜的,紅紅的臉也颳得乾乾淨淨。他穿一身白色短褂,平常總喜歡解開領口下的紐扣,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除了吃飯的時候。他整天樂呵呵的,好像不大吼大叫就不會說話似的。瑞德小姐覺得他脾氣古怪,好在她很有幽默感,也就不跟他較真了。對付這樣的交談她駕輕就熟。她在航行途中已對海地的情況有所了解,特別是在海地停留的那兩天裡,對那裡有了更多的實地了解。不過她深知男人總喜歡高談闊論,而不喜歡聽別人說,所以她會問他們一些其實她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奇怪的是,這幾個男人並不喜歡多說話。到頭來,竟然是她自己不得不大談一番。所以,還沒吃完午飯(他們總是以特有的腔調把「午飯」說成Mittag Essen[11]),她已經給這些男人傳授了大量有關海地共和國的歷史和經濟局勢的知識,探討了這個國家目前面臨的問題以及未來的前景。她說得慢條斯理,語氣溫文爾雅,詞彙量大得驚人。

  夜幕降臨時,他們停靠到一個小港口,要在那裡裝上三百袋咖啡豆。船務代理上了船,船長請他留下來共進晚餐,還吩咐服務生上雞尾酒。酒剛端上來,就見瑞德小姐飄然走進了用餐的船艙。她步態輕盈,從容自信。她常說,從一個女人走路的樣子就能看出是不是大家閨秀。船長給她介紹了船務代理,她便坐了下來。

  「你們這些男人在喝什麼呢?」

  「雞尾酒。你要來一杯嗎,瑞德小姐?」

  「來一杯也行。」

  她一口喝乾了,船長不無疑惑地問她要不要再來一杯。

  「再來一杯?行啊,就算為了交情。」

  這位船務代理的膚色比有些海地人要白得多,卻又比許多海地人要黑很多。他的父親曾經是海地駐德國的公使,所以他在柏林生活了很多年,能說一口流利的德語。其實也就是因為這層原因,他在一家德國航運公司謀了份工作。這次喝酒提起了瑞德小姐的興致,在吃晚飯時她給大家講了她曾經有一次沿著萊茵河遊覽的經歷。飯後他又同船務代理、船長、船醫和大副一起圍桌而坐,喝起了啤酒。瑞德小姐有意要引起船務代理的談興。她從船上裝運了咖啡豆這一點推斷出,他一定會有興趣了解錫蘭[12]人是怎麼種茶葉的——是的,她坐船去過錫蘭。另外,她了解到此人的父親曾經是個外交官,就相信他一定會對英國王室有興趣。這個晚上她過得好開心。當她終於要就寢時(她可從來不說要去睡覺的),她暗自尋思道:

  「毫無疑問,這次航行真的是獲益匪淺啊。」

  她一個女人孤身同這些男人混在一起,的確是一次非同尋常的經歷。等她回家後同親友們談起這些情景時,看看他們會怎樣笑得前仰後合!他們會說這樣的事只會發生在維妮夏身上。每次聽到船長在甲板上用他高亢洪亮的嗓音唱歌,她總會露出微笑。德國人就是富有音樂天賦。船長的表現很好笑,他會邁著兩條小短腿昂首闊步地在甲板上踱來踱去,伴著華格納的歌劇曲調高唱自己杜撰的歌詞。此刻他唱的是《唐懷瑟》[13](那首可愛的《晚星頌》),可是瑞德小姐不懂德語,不知道他又編了些什麼怪誕的歌詞。反正聽他唱得還不錯。

  「哦,這個女人好討厭,我恨不得殺了她!」唱完這一句後,他立刻轉入《齊格弗里德》[14]的進行曲。「她好討厭,她好討厭,她好討厭!我要把她扔進大海!」

  當然,瑞德小姐的確是這樣的女人。她喋喋不休,她誇誇其談,她簡直煩死人了!她說話總是一個腔調,單調乏味,哪怕說到中間打斷她也沒有用,因為她會從頭再說。她不厭其煩地打探各種消息,有人在飯桌上隨便說句閒話也必定會引得她沒完沒了地提問題。她常常做夢,總會滔滔不絕地大講她的夢境。無論說到什麼話題,她都要絮絮叨叨地點評一番。不管在什麼場合,她都能說出一堆老生常談的廢話。她像用錘子在牆上釘釘子一樣敲打著各種陳詞濫調,又像馬戲團的小丑鑽鐵圈兒一樣在一些不言自明的事情上鑽進鑽出。哪怕別人啞口無言,她也不會有一絲尷尬。眼看聖誕節即將來臨,這些可憐的男人遠離自己的家鄉,聽不見家裡啪嗒啪嗒的小孩腳步聲,難怪一個個垂頭喪氣的。瑞德小姐加倍努力給他們鼓勁打氣,逗他們開心。她下定決心要給他們沉悶的生活增添一些樂趣。最叫人無奈的是,她的心意是好的。她不僅自己過得很快樂,也要讓他們每個人都一樣開心。她相信他們一定很喜歡她,就像她很喜歡他們一樣。她感覺自己是在盡力營造其樂融融的氛圍,而且很天真地沾沾自喜,認為自己就要大功告成。她一五一十地給他們講自己的朋友普萊斯小姐的事,這位小姐是如何再三對她說:維妮夏,誰跟你相處都不會感到沉悶的。禮貌對待乘客是船長的職責,不論他心裡多麼想要叫她閉嘴,別再說這些愚蠢的話,他都不能這樣做,即便他可以自由說出自己的想法,他也不忍心讓她難受。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她滔滔不絕的絮叨,她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如滾滾洪水一樣勢不可當。實在無計可施了,這幾個男人便開始用德語交談,可是瑞德小姐當即制止。

  「行啦,你們不許說我聽不懂的話。你們遇上我真是交了好運啦,你們都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好好操練你們的英語。」

  「我們是在說技術上的事,你聽了只會煩的,瑞德小姐。」船長說。

  「我從來不會煩的,這就是為什麼——你們也許會覺得我這樣說多少有點兒自負——我也從來不會讓別人煩的。你們明白嗎,我追求知識。我對什麼都感興趣,你們永遠不會知道,說不定哪些知識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船醫露出乾巴巴的笑臉。

  「船長那樣說只是因為他有些難為情。事實上,他是在講一個不適合未婚女士聽的故事。」

  「就算我是個未婚女士,可我也是見過世面的,我不會把船員想像成聖人的。船長,你永遠不需要害怕在我面前說什麼話,我不會吃驚的。我很想聽聽你講的故事。」

  船醫六十歲了,頭髮花白,稀稀拉拉的,嘴上的鬍子也已花白,有一雙亮晶晶的藍色小眼睛。他寡言少語,滿面愁容,不管瑞德小姐怎麼費勁想要同他攀談,都不可能讓他說話。但是瑞德小姐不會輕易罷休,有一天早上航行在海上時,她看到船醫坐在甲板上看書,就搬了一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你喜歡看書,醫生?」她笑嘻嘻地問。

  「是的。」

  「我也喜歡。我估計你也跟所有德國人一樣很有音樂天賦吧。」

  「我喜歡音樂。」

  「我也喜歡。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挺聰明的。」

  船醫快速瞟了她一眼,咬住了嘴唇,繼續看書。瑞德小姐沒有感到任何不安。

  「當然啦,誰都可以埋頭看書,但我更喜歡聊聊自己看了什麼好書。你不喜歡嗎?」

  「不喜歡。」

  「太有意思了。告訴我為什麼?」

  「我沒法告訴你為什麼。」

  「這就太奇怪了,是不是?不過說起來也可以理解,我一向認為人性就是奇怪的。你知道嗎,我特別有興趣研究人。我喜歡醫生,他們對人性有更多了解,可是我也能告訴你一些事情,就連你也會吃驚的。如果你像我一樣開一家茶室,也就是說,如果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的話,你會對人有更深入的了解。」

  船醫站起身。

  「請你原諒,瑞德小姐,我必須去看病人了。」

  「好歹我挑開了這個頭,」船醫走開時瑞德小姐在心裡暗想,「我看他只是害羞罷了。」

  不料過了一兩天後,船醫感到身體很不舒服。他本來就有個內科病,時不時地會發作,但他已經習慣了,也不願意多說。每次發作時他只求自己一個人待著。他住的艙室又小又悶,所以他躺在甲板的長椅上閉目養神。瑞德小姐每天早晚都會到甲板上走來走去鍛鍊半小時。船醫以為只要自己假裝睡著,瑞德小姐就不會打擾他。可是她在船醫身旁轉了五六圈後停下腳步直愣愣地看著他。船醫仍閉著眼睛,但他知道瑞德小姐在看他。

  「有什麼可以幫你做的嗎,醫生?」她猛然開口問道。

  船醫嚇了一跳。

  「啊,能有什麼事嗎?」

  船醫快速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的眼神非常不安。

  「我看你的臉色好像病得不輕。」瑞德小姐說。

  「我很痛。」

  「我知道。我看得出來。沒什麼辦法嗎?」

  「沒有,過會兒就好了。」

  她遲疑了片刻,然後走開了。沒過一會兒,她又回來了。

  「我看你這樣躺著太不舒服了,也沒個墊子什麼的。我給你拿來了我的枕頭,我每次出門總帶著的。請允許我把枕頭墊在你的頭下。」

  他一時覺得很虛弱,沒能做出什麼表示。瑞德小姐輕輕抬起他的頭,把軟軟的枕頭塞到他的頭下面。他真的感到舒服多了。瑞德小姐摸了一下他的額頭,她的手又涼又軟。

  「可憐的人,」她說,「我知道醫生都是怎樣的人。他們從來不懂得怎麼照顧好自己。」

  她說完就走了,可是也就過了一兩分鐘,她又拎著一把椅子和一隻袋子回來了。船醫看見她,頓時感到一陣心痛。

  「現在我不會讓你說話了,我就坐在你身邊織圍巾。我認為一個人身體不舒服時,總要有個人陪在身邊才會好受些。」

  她坐下,隨手從袋子裡拿出一條沒織完的圍巾,忙碌地編織起來。她始終沒說一句話。說來真是奇怪,船醫漸漸感到她的陪伴是一個安慰。整艘船上除了瑞德小姐,沒有一個人留意到他病了,他感到孤獨,不由得在心裡感激這個他煩透了的女人的同情。看著她默默地在身邊織著圍巾,他感到疼痛漸漸減輕,很快就睡著了。等他醒來時,她還在織圍巾。看到他醒來,她沖他微微一笑,但沒有說話。他的疼痛消失了,他感覺好受多了。

  直到傍晚他才走進餐廳去,他看到船長和大副漢斯·克勞斯在一起喝啤酒。

  「坐吧,醫生,」船長說,「我們在商量緊急的事,你也知道吧,後天就是除夕夜了。」

  「當然知道。」

  除夕夜對每一個德國人來說都是意義重大的,大家都盼著慶祝新年。他們從德國啟程後就一路帶著一棵聖誕樹。

  「今天吃晚飯時瑞德小姐比平時話更多。我同漢斯決定要採取一些措施。」

  「今天早上她在我身邊坐了兩小時,始終沒說話。我想她是要把失去的時間補回來。」

  「我們現在遠離家鄉,身邊沒有家人陪伴,這已經夠糟糕的了,我們能做的只是苦中作樂。我們要好好過一個除夕夜,可是不約束一下瑞德小姐的話,我們是過不好這個節的。」

  「只要她在我們身邊,我們就沒法玩得開心,」大副說,「一定會被她攪得亂七八糟。」

  「除了把她扔進大海里,你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擺脫她?」船醫微笑著說,「她人倒是不壞,只是缺個情人而已。」

  「她都這把年紀了!」漢斯·克勞斯大聲喊道。

  「就她這把年紀才特別需要。她整天嘮嘮叨叨,到處打探消息,問東問西,說話咬文嚼字,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下來——所有這些都是老處女心理在作怪。有個情人就可以叫她安靜下來。她那紊亂的神經系統就會放鬆下來。至少可以放鬆一個鐘頭。她天性的需求得到滿足後,繃得太緊的語言中樞就會得到緩解,我們也就可以得到安寧了。」

  船醫說的話到底有多少是認真的,什麼時候他只是在故意逗樂,誰都難以知道。但是,船長的那雙藍眼睛狡黠地眨了幾下。

  「醫生,我特別信任你的診斷能力,你開的藥顯然值得一試。既然你是個單身漢,那麼事情明擺著,你自己就可以用這服藥啊。」

  「對不起,船長,為這艘船上的病人開藥是我的職責所在,而不是為了個人目的。再說,我都六十歲了。」

  「我有妻子,我的孩子都成年了,」船長說,「我又老又胖,還有哮喘病,怎麼也不能叫我去完成這樣的任務吧。命運決定了我只能充當丈夫和父親的角色,我做不了情人。」

  「在這個問題上,年輕的確是至關重要的,相貌好也是個優勢。」船醫嚴肅地說。

  船長砰的一拳砸在桌上。

  「原來你是在打漢斯的主意。太對了,該漢斯去做。」

  大副跳了起來。

  「我?沒門兒!」

  「漢斯,你高大英俊,強壯得像頭獅子,又這麼年輕。我們還要在海上航行二十三天才能抵達漢堡,你不會在緊要關頭拋下這麼信任你的船長吧,也不會讓你的好朋友醫生失望吧?」

  「不行,船長,這件事我實在做不到。我結婚還不到一年,我很愛我的妻子。我迫不及待想趕快回到漢堡。我妻子在盼著見到我,我也一樣盼著見到她。我不會對妻子不忠,跟瑞德小姐更不可能。」

  「瑞德小姐不錯的啊。」船醫說。

  「甚至可以說長得挺好看的。」船長說。

  說實在的,如果要細說一下瑞德小姐的外貌的話,她還真長得不難看。是的,她的臉很長,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但是她有一雙大大的褐色眼睛,睫毛很濃,褐色的頭髮剪得較短,卷捲地貼在脖子上也很好看的,她的皮膚也很細膩,身材適中,不胖也不瘦。按當今的習俗來看,她也並不顯老,如果她說才四十歲,誰都會樂意相信。唯一叫人難受的是,她實在太乏味無趣了。

  「這麼說來,在接下來的二十三天裡,只要我還活著,就必須去忍受這個絮絮叨叨的女人了?我必須得每天回答她那些沒頭沒腦的問題,每天聽她胡言亂語了?難道我這個一心只想快活過好這個新年的老頭兒,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討厭的老處女毀掉我的節日?我們就找不到一個男人來表現一點兒騎士精神,給她一點兒人類的關懷,可憐可憐一個孤獨的女人嗎?我真想把這船砸沉了!」

  「我們別忘了報務員。」漢斯說。

  船長興奮地大叫一聲。

  「漢斯,我要叫一萬個科隆的未婚女人起立向你致敬。乘務員!」他大吼道,「叫報務員過來見我!」

  報務員走進船艙,咔嚓一下並腳立正。那三個男人齊刷刷地看著他,沒有說話。報務員一時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要挨罵了。他中等偏高身材,肩寬臀瘦,腰板筆挺,被太陽曬黑的皮膚光滑得就像從來沒有被鬍鬚刀劃破過似的。他有一雙亮晶晶的藍色大眼睛,一頭濃密的金黃色鬈髮。他簡直是日耳曼年輕男子的完美樣板。他如此健康,如此富有生氣,如此生龍活虎,就算離開他一些距離,你都能感受到他活力四射,英氣逼人。

  「太好了,雅利安人[15]!」船長說,「這就找對人啦。你多大了,孩子?」

  「二十一,船長。」

  「結婚了嗎?」

  「沒有,船長。」

  「訂婚了?」

  報務員像個羞澀小男孩似的笑了一聲,那笑聲挺迷人。

  「沒有,船長。」

  「你知道我們船上有一位女乘客嗎?」

  「知道,船長。」

  「你認識她嗎?」

  「我早上在甲板上見到她時會向她問好。」

  船長擺出了他官氣十足的姿態,平時經常逗趣地眨巴著的眼睛裡露出了嚴厲的神情,雄渾圓潤的嗓音也突然有了幾分威嚴。

  「雖然這是貨船,我們運的貨都是貴重的,但我們也儘量會接受乘客,這是公司急於要開發的一部分業務。我接到的指令是要盡一切可能保證我們的乘客在旅途中過得舒適愉快。瑞德小姐需要一個情人。我和醫生得出的結論是,你非常符合瑞德小姐的要求。」

  「我,船長?」

  報務員臉漲得通紅,然後咯咯地笑了起來,可是他一眼看到了他面前的三個男人的臉都繃得緊緊的,馬上就笑不出來了。

  「可她都老得可以做我母親了。」

  「在你這個年紀,這是無所謂的事。她是個出身高貴的女人,同英國所有顯赫的家族都有關係。如果她是德國人,至少該是個女伯爵了。我們選中你去完成這個重要使命,你應該感到莫大的榮幸。而且,你英語說得磕磕巴巴,這正好是你提高英語能力的極好機會。」

  「這當然是值得考慮的事,」報務員說,「我也知道自己需要練練英語。」

  「人的一生中是很少有機會可以在享受樂趣的同時又獲得知識的,你應該為自己有這麼好的運氣感到慶幸。」

  「可是,如果我能冒昧問一句的話,船長,瑞德小姐為什麼需要情人呢?」

  「我覺得英國的傳統習俗就是這樣的,一個出身名門的未婚女人到了一定時候就會甘願投入情人的懷抱。公司希望瑞德小姐在我們的船上得到她在英國船上完全一樣的尊貴待遇,我們相信只要滿足了她,以她這樣的貴族關係,她一定能說動很多朋友來坐我們的船的。」

  「船長,我可以再想想嗎?」

  「我不是在徵求你的意見,這是命令。今晚十一點你必須去瑞德小姐的艙室見她。」

  「我去了該做什麼呀?」

  「做什麼?」船長咆哮道,「做什麼?你自己看著辦啊!」

  船長揮揮手打發他走了。報務員咔嚓並腳敬了個禮,轉身走了。

  「現在我們再喝一杯啤酒吧。」船長說。

  那天吃晚飯時,瑞德小姐興致很高。她還是話很多。她有些調皮,又故作優雅。沒有什麼陳詞濫調她說不出來,也沒有什麼平庸的舉止她能忍住不表現出來。她像打機關槍似的問他們各種愚蠢的問題。船長竭力抑制自己的怒火,臉憋得越來越紅,他感覺自己再也無法繼續對她保持禮貌了。如果船醫開出的藥沒有效果,總有一天他會顧不上禮儀,直言不諱地告訴她,他對她有多麼厭惡。

  「我會丟掉飯碗,」他暗想,「可我相信這是值得的。」

  第二天她來吃晚飯時,那幾個男人已經在餐桌邊坐定。

  「明天就是除夕夜啦,」她興沖沖地說。這種事她是不會放過不說的。她接著問他們:「我說,你們今天早上都幹什麼了?」

  他們每天做的事都一樣,而且她也很清楚是什麼事,所以這是明知故問,實在太煩人了。船長心裡一沉。他跟船醫隨口說了幾句德語。

  「請你們別說德語行不行?」瑞德小姐氣呼呼地說,「你們知道我聽不懂,船長,你為什麼對可憐的醫生擺出這麼難看的臉色?你也知道,聖誕節到了,應該祝願所有人平安幸福。我只盼著明晚好好慶祝一番,會有點上蠟燭的聖誕樹嗎?」

  「當然有。」

  「太棒了!我總覺得沒有點上蠟燭的聖誕樹根本就算不上聖誕樹。哦,你們知道嗎,昨天晚上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我根本弄不懂是怎麼回事。」

  大家吃了一驚,陷入了沉默。他們都看著瑞德小姐,總算有一次他們都等著她說下去了。

  「是的,」她又用那單調乏味、咬文嚼字的口吻說下去了,「昨晚我剛要睡覺,忽然聽到有人在敲我的門。『是誰啊?』我問。『報務員。』對方答道。『什麼事?』我又問。『我能跟你說話嗎?』他說。」

  他們屏息凝神地聽著。

  「『等一下,』我說,『我披上睡袍就過來開門。』就這樣,我趕緊披上了睡袍,就去開了門。報務員說:『對不起,小姐,你要發電報嗎?』你們瞧,我覺得這麼晚了他跑來問我要不要發電報,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真想當面奚落他幾句,你們也知道我有怎樣的幽默感吧,不過我不想讓他下不了台,所以我說:『謝謝你,可我不需要發電報。』他站在那裡,臉色怪異,好像是尷尬極了,所以我又說:『還是多謝你專門跑來問我。晚安,做個好夢。』說完我就關上了門。」

  「這該死的笨蛋!」船長喊道。

  「他還年輕,瑞德小姐,」船醫插話道,「他只是熱情過頭了。我猜他是以為你要給朋友們發電報祝賀新年吧,他想要給你機會享受優惠費用。」

  「哦,我才不會計較呢。我喜歡在旅途中遇到這種怪怪的小插曲。我只是覺得很好笑罷了。」

  吃過晚飯後,瑞德小姐回自己的客艙去了,船長馬上叫來了報務員。

  「你這個白痴,哪根筋搭錯了,昨晚怎麼會跑去問瑞德小姐要不要發電報?」

  「船長,是你叫我自己看著辦的。我是報務員,我覺得問她要不要發電報是很自然的事。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話可說。」

  「老天爺啊!」船長大喊道,「齊格弗里德看見布倫希爾德沉睡在岩石山頂,驚喊道:Das ist kein Mann[16](船長唱起了歌詞,感覺自己唱得很不錯,所以把這句歌詞重複唱了兩三遍後才接著唱下去),齊格弗里德看到她醒過來後,有沒有問她要不要發個電報通知她爸爸——我估摸——說她睡了一大覺醒來後,坐在石頭上好半天才想起來要告訴他。」

  「我請求船長閣下注意一個事實,布倫希爾德是齊格弗里德的叔母,而瑞德小姐與我素不相識。」

  「他當時也沒去想她是自己的叔母啊。他只知道她是一個出身名門、孤立無助的美麗女人,他做了一個紳士會做的事。你是個年輕英俊的雅利安人,那對你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德國人的榮譽就握在你的手裡呢。」

  「好的,船長。我盡力吧。」

  那天晚上,瑞德小姐的門上又響起了敲門聲。

  「是誰啊?」

  「報務員。我這裡有一封給你的電報,瑞德小姐。」

  「給我的?」她有些詫異,不過馬上想起來有一個同船的乘客在海地下船了,應該是她發來了新年賀電。「真是好心人啊!」她心想,「我已經躺在床上了,你就放在門口吧。」

  「需要回電,已經預付了十個字的費用。」

  這就不是新年賀電了。她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只有一個可能了:她的茶室被燒毀了。她猛地跳下床。

  「從門縫裡塞進來吧,我馬上寫好回電再塞給你。」

  一個信封從門縫裡塞了進來,它剛出現在地毯上時,看上去真的是個不祥之兆。她一把抓了過來,撕開了信封。幾行字飄浮在她眼前,她趕緊去找她的眼鏡。以下是她讀到的電文:

  新年快樂。願所有人安康。你很漂亮。我愛你。我要跟你談談。

  報務員

  瑞德小姐讀了兩遍,然後慢慢摘下眼鏡,藏到一條圍巾下面。她開了門。

  「進來吧。」她說。

  第二天就是除夕夜。船長和其他船員坐下用晚餐時都很開心,又有點兒傷感。乘務人員已用熱帶植物替代冬青葉和槲寄生植物把餐廳裝飾得有些聖誕節氣氛。桌上立著聖誕樹,樹枝上纏了很多小蠟燭,晚餐開始時就會點亮。瑞德小姐看到所有船員都就座後才來,大家向她問好時,她也沒吭聲,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大家好奇地看著她。她開懷大吃,但始終沒有說一個字。她的沉默讓人感到異樣。至少船長忍受不下去了,他開口說話:

  「你今天怎麼不說話,瑞德小姐。」

  「我在想事情。」她認真地說。

  「你不想告訴我們你在想什麼吧,瑞德小姐?」船醫用調侃的語氣問道。

  她冷靜地看了船醫一眼,那眼神可以說是目中無人。

  「我不想說出來,醫生。那盤土豆泥我想再吃一點兒,我今天胃口特別好。」

  大家喜悅而安靜地吃完了晚飯。船長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吃飯就該是這個樣子嘛,吃飯就是吃飯,不該嘰嘰喳喳聊天。大家都吃完後,船長起身走到船醫跟前,使勁握了握他的手。

  「有點兒名堂了,醫生。」

  「總算有點兒名堂了。她變了個人啦。」

  「可是能保持下去嗎?」

  「但願能吧。」

  為了歡度節日,瑞德小姐穿上了晚禮服,那是一條非常素雅的黑色長裙,胸前別著手工製作的玫瑰花,脖子上戴著一串很長的仿玉項鍊。燈光暗了下來,聖誕樹上的小蠟燭點亮了,這幅情景頗有些像是在教堂里的感覺。下層的船員也都在這裡聚餐,他們身穿潔白的制服,顯得格外精神。大家喝了香檳酒,這酒算作是公司的開支,晚餐後又喝了香車葉草酒。他們還玩了聖誕禮物拉炮。接著,他們伴隨留聲機唱了幾首歌:《德意志高於一切》《老海德堡》《友誼地久天長》。他們的歌聲高亢奔放,船長唱得比別人更響亮,而瑞德小姐則以甜美的女低音加入進來。船醫留意到瑞德小姐的目光時不時地停留在報務員的身上,他在那雙眼睛裡看出了一絲迷惑不解的神情。

  「這傢伙長得不錯吧?」船醫說。

  瑞德小姐轉過身來冷冷地看了船醫一眼。

  「誰?」

  「報務員。我覺得你一直在看他。」

  「哪個是他?」

  「女人總愛心口不一,」船醫暗自嘟囔了一句,不過他還是微笑著回答道,「坐在輪機長旁邊的那個。」

  「哦,當然,現在我認出他了。你知道嗎,我從不認為一個男人長得怎樣有所重要。我更看重的是男人的腦子,而不是長相。」

  「是嗎?」船醫說。

  大家都有點兒喝多了,包括瑞德小姐,不過她並沒有失去她的尊嚴,同大家道晚安時,她仍表現得非常端莊。

  「今晚我非常快樂。我永遠不會忘記在一艘德國船上度過的這個除夕夜。很有意思!真是非常難得的經歷。」

  她腳步沉穩地朝門口走去,這也是她值得自豪的勝利,要知道她整個晚上都不停地在同其他所有人乾杯,絲毫不落下風。

  第二天大家都有些累了。船長、大副、船醫和輪機長到餐廳吃飯時,發現瑞德小姐已經端坐在那裡。每一個座位前都放著一個扎著粉色絲帶的小禮包,每個禮包上都寫著:新年快樂。他們用探詢的目光看著瑞德小姐。

  「你們都對我這麼好,我覺得應該給你們每個人送一件小禮物。太子港沒什麼可挑選的,所以你們不要有過高的期望。」

  送給船長的是一對石楠菸斗,送給船醫的是六塊綢手絹,送給大副的是一隻雪茄菸盒,送給輪機長的是兩條領帶。吃過晚飯後,瑞德小姐就回客艙休息去了。船長等人有些不安地面面相覷。大副手裡撫弄著瑞德小姐送給他的煙盒。

  「我感到有些羞愧。」他最後說道。

  船長滿面愁容,顯然他也有些不安。

  「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不應該對瑞德小姐玩兒這個把戲,」他說,「其實她心腸挺好的,看得出她也不是很有錢,靠自己掙錢過日子。她買這些禮物一定花了快一百馬克了。我挺後悔這麼捉弄她的。」

  船醫聳了聳肩。

  「你要我封住她的嘴,我做到了。」

  「說一千道一萬,再聽她嘮叨三個星期本來也沒什麼壞處。」大副說。

  「她這個樣子我感到不痛快,」船長繼續說,「我總感覺她這麼安靜不是好兆頭。」

  他們剛才一起吃飯時她幾乎一個字也沒說,好像也沒有去聽他們說了什麼。

  「你覺得不應該去問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嗎,醫生?」船長提議道。

  「她的身體當然沒問題。她吃飯狼吞虎咽。你要是想打聽實情的話,最好去問問報務員。」

  「你可能沒有意識到,醫生,我可是個感情特別細膩的人。」

  「我也不是沒心沒肺的。」船醫說。

  在剩下的航程中,這幾個男人都百般寵著瑞德小姐了,他們對她關懷備至,仿佛她是個久病初愈正在康復中的病人。雖然她胃口好極了,但他們還是變著花樣用新的菜餚來勸她多吃。船醫點了一瓶葡萄酒執意要同她一起喝。他們陪她玩多米諾牌、下棋、打橋牌。他們拉她一起聊天。可是毫無疑問,她雖然很有禮貌地回應他們的大獻殷勤,但顯然只想獨來獨往了。她對待他們的態度可以說得上是不屑一顧。甚至可以說,在她眼裡,這幾個男人和他們殷勤討好的舉動雖然並不令人反感,卻未免有些可笑。只要他們不跟她說話,她就很少開口。她白天讀偵探小說,晚上坐在甲板上遙望星空。她過著自己的生活。

  這次航行終於接近尾聲了。在一個無風的陰天,他們的船駛進了英吉利海峽,他們看到了陸地。瑞德小姐收拾好了她的旅行箱。下午兩點他們在普利茅斯靠岸。船長、大副和船醫過來同她告別。

  「嘿,瑞德小姐,」船長還是用他樂呵呵的口吻說,「我們都捨不得同你告別,但是我想你一定盼著回家吧。」

  「你們對我很好,你們每個人都對我很好,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值得你們對我這麼好。同你們在一起真的很開心。我永遠忘不了你們。」

  她聲音顫抖,幾乎說不出話來,她想要笑一笑,但是嘴唇不停地哆嗦,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船長的臉漲得通紅。他露出尷尬的笑容。

  「瑞德小姐,我能吻你一下嗎?」

  她比船長高出半個頭。她俯下身子,船長在她淌著淚水的臉頰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又在她另一面臉頰上吻了一下。她又轉向大副和船醫,他們也分別吻了她。

  「我真是個老糊塗,」她說,「每個人都這麼好。」

  她擦乾眼淚,然後以她特有的優雅而又有些怪異的步態緩緩走下了舷梯。船長的眼睛濕潤了。她走到碼頭上後,抬頭朝甲板上的某個人揮揮手。

  「她在向誰揮手?」船長問。

  「報務員。」

  普萊斯小姐在碼頭上接她。她們過了海關,寄存了瑞德小姐的沉重行李後,去了普萊斯小姐的家,在那裡用了茶點。瑞德小姐坐的那趟火車要到五點才開。普萊斯小姐有很多話要同瑞德小姐說。

  「可是你剛到家,我真不該這麼跟你嘮叨個不停。我很想聽你講講你的旅途見聞。」

  「恐怕沒什麼可講的。」

  「我可不敢相信。一路順利吧?」

  「特別順利。好極了。」

  「同那些德國人在一起沒問題?」

  「當然啦,他們同英國人不一樣,要熟悉他們的做法才行。有時他們做的事——怎麼說呢,英國人是不會做的,你知道吧。不過我總覺得有些事情就得順其自然。」

  「你指的是哪種事情?」

  瑞德小姐平靜地看著她的朋友。她那張有些傻氣的長臉顯得很安詳,普萊斯小姐沒有留意到她的眼睛調皮地眨了幾下。

  「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就是讓人感覺好玩的事情,意想不到,但是令人回味。毫無疑問,旅行真的讓人增長知識,獲益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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