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忘憂魔果的人
2024-10-10 20:37:11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世上大多數人,甚至可以說芸芸眾生,都過著隨遇而安的生活。雖然有些人憤然抱怨自己懷才不遇,認為只要換個環境,他們就會大有作為,不過絕大多數人面對時運變遷即便不能安之若素,也會甘心認命。他們就像有軌電車一樣永遠運行在一條軌道上,來來回回,周而復始,一成不變,直到跑不動了就被當作廢鐵賣掉。勇於將一生掌握在自己手裡的人終究鳳毛麟角,倘若你有幸遇到了一個這樣的人,那這個人就值得刮目相看了。
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我很有興趣結識托馬斯·威爾遜。他做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勇氣可嘉。當然,事情尚無結局,在實驗結束之前,不能說是否成功。不過從我聽說的那些事來看,此人應該是不同於常人的,所以我想要認識他。有人告訴我,他是個性格矜持內斂的人,但我認為,只要有耐心,並且方法得當,我就可以讓他對我推心置腹。我是要聽他本人親口說說他的那些事。別人講的難免會有誇張,或許會故意把事情說得富有浪漫色彩。對此我有心理準備,覺得很可能到頭來我會發現他的故事一點兒也不像我聽說的那樣離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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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終於認識了他,果然驗證了我的這個判斷。那是八月,當時我在卡普里島露天市場附近的一個朋友的別墅里消暑。時近黃昏,當地的居民,不論是本地人還是外來人,都聚在一起乘涼聊天。那兒有一個俯瞰那不勒斯海灣的大露台,緩緩西沉的太陽照耀在大海上,映襯出伊斯基亞島金光閃閃的側影。這是世上最壯觀的美景。我正同我的朋友——也就是別墅的主人——一起站在露台上觀賞這幅美景,只聽他突然說:
「瞧,威爾遜在那兒!」
「哪兒?」
「坐在矮牆上的那個,背對著我們,穿藍襯衫的。」
我只看見一個毫不起眼的背影和一個小腦袋,頭髮花白,短而稀疏。
「他轉過身來就好了。」我說。
「馬上會的。」
「請他到摩爾加諾去跟我們喝一杯。」
「好的。」
攝人心魄的美景很快消逝,夕陽漸漸沉入海面,遠遠望去就像一隻橙子漂浮在紅酒里。我們轉過身,倚靠在矮牆上,望著在露台上來回閒逛的人。他們都在滔滔不絕地聊天,一片歡聲笑語,好不熱鬧。教堂的鐘聲響了起來,聲音低沉,但是悠揚動聽。鐘樓聳立在卡普里島的露天市場,那裡有石階步道,從港灣的碼頭拾級而上就到了教堂。要是在這裡上演多尼采蒂的歌劇,那真是再理想不過了。你甚至會感覺,這些談笑風生的路人隨時可能放聲獻上一曲雄渾的大合唱。此情此景,既令人陶醉,又感覺有些虛幻。
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沒有留意到威爾遜已經從矮牆上下來,朝我們這邊走過來了。他經過我們身邊時,我的朋友叫住了他。
「嘿,威爾遜,好幾天沒見你來游泳了。」
「我換了地方,去另外一邊遊了。」
朋友介紹我們認識。威爾遜禮貌地同我握手,但他的態度還是有些冷淡。到卡普里島來觀光度假的外來遊客太多了,有的逗留幾天,有的住上幾周。毫無疑問,他隨時會遇見各種來來去去的過路客。這時,我的朋友邀請他同我們去喝一杯。
「我正要回去吃晚飯。」
「不能晚一會兒吃嗎?」我問。
「我想可以吧。」他微笑道。
雖然他的牙齒長得不整齊,但他的笑容還是挺迷人的,顯得溫和友善。他身穿一件藍色棉布襯衫,一條薄薄的灰色帆布長褲,褲子皺巴巴的,一點兒也不乾淨。腳上穿一雙很舊的平底涼鞋。這身打扮倒是有些特色,也非常適合這個地方和這樣的天氣,只是同他的臉一點兒都不搭。他的臉很長,滿是皺紋,皮膚曬得黝黑,嘴唇很薄,一對灰色的小眼睛挨得很近,輪廓分明的五官顯得格外緊湊。花白的頭髮精心梳過。這可不是一張其貌不揚的臉,說真的,威爾遜年輕時興許還挺帥氣的,只是有些古板。他的藍襯衫敞開著衣領,那條灰色的帆布褲子看上去不像是他的,倒像是他遭遇了一次沉船事故,好心的陌生人見他身上只穿著睡衣,臨時施捨給了他一套七拼八湊的衣褲。他雖然穿著隨意,但看上去還是很像一家保險公司的分部經理,更合適的該是這樣一身穿著:黑色外套和黑白條紋褲子,硬高領的白襯衫,配上一條素淨些的領帶。我不由自主地想像自己好像是他的一個客戶,因為丟失了一塊手錶而跑去找他辦理保險理賠。我回答著他的一個又一個問題,被他問得心慌意亂,因為他雖然態度顯得頗有禮貌,但是他的神情分明在告訴我,只要是去辦這種保險理賠的人,不是笨蛋就是渾蛋。
我們信步穿過露天市場,沿著街道走到了摩爾加諾酒館。我們在酒館外的花園裡坐下。四周的客人在聊天,有說俄語、德語、義大利語的,也有說英語的。我們點了酒。酒館老闆娘露西亞太太一搖一擺地走過來,用她甜美的嗓音輕聲同我們寒暄。她已人過中年,身體發胖了,但是依稀還能看出她在三十年前的風韻。當年有不少畫家爭相給她畫過很多幅肖像,只是畫得實在拙劣。她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簡直就像希臘神話中的天后赫拉,她的笑容嫵媚優雅。我們三個人閒扯了一會兒,反正卡普里島上總有說不完的醜聞八卦,隨便哪個都可以拿來當作談資。不過我們沒有聊出什麼特別有意思的事,沒過一會兒,威爾遜便起身告辭了。我們也很快就溜達著走回朋友的別墅去用晚餐了。在路上,朋友問我覺得威爾遜怎麼樣。
「沒什麼感覺,」我說,「我根本不相信你講的事是真的。」
「為什麼?」
「他不是會做那種事的人。」
「誰說得准一個人能做什麼?」
「我覺得他不過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生意人罷了,靠政府債券賺了不少錢,可以安享退休生活了。我覺得你講的不過是卡普里島上的閒話罷了。」
「隨你怎麼想吧。」我的朋友說。
我們經常去一個被稱作「提比略大浴場」的海灘游泳,已成習慣。我們會先坐馬車沿公路走上一段,到某一個地點下車,在落日餘暉中步行穿過檸檬樹林和葡萄園,耳邊傳來陣陣聒噪的蟬鳴聲,一直走到山崖頂上,再順著一條陡峭的小道走到海邊。過了一兩天後,我們剛要走下山崖時,我的朋友說:
「瞧,威爾遜又來了。」
我們啪嗒啪嗒地踏著腳下的礫石走在海灘上——這個浴場的唯一缺陷就是滿地都是礫石而不是沙子。我們走近時,威爾遜看見了我們,朝我們揮揮手。他站在那裡,嘴裡叼著菸斗,只穿了一條泳褲。他的身體又黑又瘦,但是並不乾枯,要是不看他那滿是皺紋的臉和花白頭髮的話,這副身板看著還算年輕。我們一路走得渾身燥熱,趕忙脫掉衣服,撲通跳進了海水裡。離開海邊才六英尺,海水已有三十英尺深了,但是清澈見底。海水雖然熱乎乎的,我們還是感覺渾身舒暢。
我遊了一圈回到海灘上時,看見威爾遜趴在浴巾上看書。我點上一支香菸,走過去坐在他身旁。
「游得痛快吧?」他問。
他把菸斗當作書籤夾在書里,合上書放在身旁的碎石上。看得出來他很願意說說話。
「真不錯,」我說,「這是全世界最好的浴場。」
「當然啦,人們都認為這裡就是『提比略大浴場』,」他揮手指了指那一大片半淹在水裡半露出在水面的殘垣斷壁,「不過那都是胡扯。知道嗎,這裡只是他當年的一個行宮罷了。」
這我早就知道。不過別人願意怎麼說,就讓他們說去吧。有人想要一吐為快,你不妨聽著,這樣可以博得人家對你的好感。威爾遜撲哧笑了一聲。
「提比略那老傢伙挺好玩的。可惜現在大家都說,有關他的傳說沒有一個字是真的。」
接著,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提比略大帝。我好歹也讀過蘇維托尼烏斯[2]的著作,多少也了解一些羅馬帝國早期的歷史,所以他說的東西我並不感到新奇。不過我倒因此發現他讀過不少書。我對此表示了讚賞。
「哦,這個嘛,我在這裡安頓下來後,自然對這些事產生了興趣,而且我有的是時間看書。生活在這樣一個到處都有歷史淵源的地方,好像歷史都變得真實了。有時簡直會覺得自己就生活在古代。」
此處我該交代一下,當時是1913年,整個世界舒適安寧,沒有人可以想像得到會發生什麼災難突然攪亂了和平寧靜的歲月。
「你來這裡多久了?」我問。
「十五年了。」他朝蔚藍平靜的海面掃了一眼,薄薄的嘴唇上有些怪異地浮現出一絲溫和的微笑,「這地方讓我一見鍾情。我想你一定聽說過那個傳奇的德國人吧,他坐船從那不勒斯來到這裡,本來只是要來吃頓午飯,結果看到了藍洞[3],就留下不走了,一住四十年。我不能說自己也做了同樣的事,但結果是一樣的。只是我待不了四十年了。二十五年吧。不管怎麼說,這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強吧。」
我等他繼續說下去,因為他說的這幾句話似乎終於和我聽說過的那個奇特故事有點兒相關了。可就在這時,我的朋友渾身滴著水上岸來了,頗為自豪地告訴我們,他遊了一英里,於是我們的交談就扯到別的話題上去了。
此後,我又遇到過威爾遜幾次,不是在露天市場就是在海灘上。他態度隨和,彬彬有禮,總是樂於聊聊天。我發現他不僅對這個海島了如指掌,也很熟悉毗鄰的大陸。他讀書很多,涉獵五花八門的題材,但專長羅馬史,在這個領域算得上知識淵博了。他好像缺乏想像力,智力也很平常。他經常哈哈大笑,但又有所克制,一個簡單的笑話就會讓他覺得特別幽默。他就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我還記得我同他第一次單獨閒聊了一小會兒時他說過的一句奇怪的話,只是後來他再也沒有提起過那個話題。那天,我和朋友從海灘回來,我們坐出租馬車到露天市場下車時,吩咐車夫五點鐘來接我們去阿納卡普里。我們打算登上索拉羅峰,去我們很喜歡的一家餐館吃晚飯,然後在月光下走下山,因為那是個月圓之夜,景色美不勝收。我們在吩咐車夫的時候,威爾遜就站在旁邊,那天我們乘車時捎上了他,免得他頂著烈日在塵土飛揚的路上走。我僅僅只是出於客套問他願不願意同我們一起去。
「我請客。」我說。
「我樂於奉陪。」他答道。
誰知臨到出發的時間,我的朋友突然覺得身體不太舒服,他說是在水裡泡的時間太長了,晚上又要走那麼長的路,怕太累走不動。我就獨自和威爾遜結伴去了。我們登上山,眺望四周壯美的景色,讚嘆不已。等到暮色降臨時我們去了那家小餐館,感到又熱又餓又渴。晚餐是事先訂好的,菜餚很可口,店主安東尼奧廚藝出色。酒是他自己家葡萄園裡釀的,這酒清淡極了,感覺就像喝清水一樣,所以還沒吃完通心粉,我們已經喝完了一瓶。喝完第二瓶後,我們已醺醺然感到人生實在是太美好了。我們坐在小花園裡,頭頂是果實纍纍的葡萄藤。空氣沁人心脾,我們兩人坐在靜謐的夜色下,身邊沒有別的人。侍女給我們端上奶酪和一盤無花果。我點了咖啡和義大利特產的斯特雷加餐後甜酒。我給威爾遜遞雪茄,可他不要,拿了他的菸斗。
「我們有的是時間,不必急著下山,」他說,「月亮要一小時後才會爬上山。」
「管它有沒有月亮,」我輕快地說,「我們反正有的是時間。在卡普里就有這個妙處,永遠不必匆匆忙忙。」
「悠閒,」他說,「可惜大家並不懂啊!這是人生在世最寶貴的東西。看看世上有那麼多傻子,甚至不知道人活著是要去追求悠閒的。工作?他們只是為了工作而工作,也不動動腦子去想明白一個道理:工作的唯一目的就是獲得悠閒。」
有的人喝了酒後往往喜歡高談闊論。他這番話算是酒後吐真言,但是沒有人可以斷定這是什麼獨創的見解。我一言不發,默默地劃著名火柴點上了雪茄。
「我第一次來卡普里時正好也是月圓之夜,」他若有所思地說,「也許就是今晚的同一個月亮。」
「就是同一個啊,這你知道的。」我微笑著說。
他咧嘴笑了。花園裡唯一的亮光來自懸掛在我們頭頂的一盞油燈。進餐時這點光亮顯得不足,但這會兒兩人說說知心話,倒正合適。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一切都恍如昨日。我來這裡十五年了,現在回想起來,就好像才過了一個月。在那之前,我從未來過義大利。我是來度夏的。我從馬賽坐船到了那不勒斯,接著又四處遊覽了幾個地方,你也知道的,就是龐貝啦,帕埃斯圖姆啦,還有一兩處這樣的旅遊勝地,然後來到這個島上準備逗留一星期。我看了一眼就喜歡上這個地方了——我是說從海面上看到的。我在輪船上看著這個島越來越近,最後從輪船上放下來一艘小艇,把我們送到碼頭上岸。碼頭上擠滿了嚷嚷著要幫你拿行李的腳夫,還有旅館拉客的。我們拾級而上,經過一些破敗的房子,走進了旅館,旅館裡可以在露台上用餐——啊呀,我馬上就被迷住了。千真萬確!我都不知道那會兒我是不是腦子還清醒。在那之前我從未喝過卡普里的葡萄酒,只是聽說過。那會兒我準是有點兒喝多了。別人都去睡覺了,就我還坐在那個露台上,望著月亮從海面慢慢升起,遠處維蘇威火山噴吐出大團的火紅濃煙。當然啦,現在我知道我那時喝的酒太厲害了,卡普里酒讓我醉眼矇矓,可那時我覺得沒事兒。不過,讓我醉的真不是酒,而是這個島別致的美景、島上吵吵嚷嚷的人群,還有那月亮、大海和旅館花園裡的夾竹桃。我之前從未見過夾竹桃。」
他侃侃而談,說得口乾舌燥了,便端起酒杯,可是杯中已經空了。我問他要不要再來一杯甜酒。
「那東西不好喝。我們還是要瓶葡萄酒吧。那才好喝,簡直就是純葡萄汁,喝不壞的。」
我又點了葡萄酒,酒端上來後我把我倆的杯子斟滿。他飲了一大口,愉悅地舒了口氣,繼續說了下去。
「第二天我就去了我們現在常去的這個浴場。在那裡洗澡真不錯,我當時就這樣想。洗了澡後,我在島上隨便逛了逛。說來也是運氣好,我正好趕上了廷本利奧海岬在舉辦節日慶典。我看到了聖母像和不少教士,還有一些舉著香爐的輔祭。四周聚集了一大群人,個個興高采烈,一片歡聲笑語,很多人身著盛裝。我在那裡遇到了一個英國人,便問他這些人在做什麼。『哦,是在慶祝聖母升天節,』他告訴我,『至少這是天主教徒的說法。其實只是他們自己在故弄玄虛罷了。就是維納斯節。他們不是基督教徒,你知道的。什麼阿弗洛狄忒女神在海浪中誕生啦,諸如此類。』聽他這麼說,我突然產生了一種特別怪異的感覺,好像一瞬間回到了久遠的過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後來的一天夜裡,我在月光下到海邊觀賞了法拉廖尼礁群。如果命運之神想要我繼續當銀行經理,那就不應該讓我在那個月夜去海邊散步。」
「你原來是個銀行經理,對嗎?」我問。
此前我說他像是保險公司的經理,是我看錯了,但錯得還不算離譜。
「對的,我以前是約克城市銀行克勞福街支行的經理。上班很方便,因為那時我住在亨頓,從家到銀行只需要三十七分鐘。」
他呼哧呼哧抽了幾口菸斗,菸斗已經滅了,他再次點著。
「那是我在卡普里島度假的最後一夜。星期一早上我就得回銀行去上班。我望著月光下凸出海面的那兩座巨礁,看到了捕撈墨魚的漁船上亮著星星點點的漁火,一切都是那麼寧靜,那麼美麗!我不由得在心裡對自己說:啊,說到底,我為什麼非要回去呢?沒有人需要依靠我生活。我妻子四年前患了支氣管炎去世了,女兒跟她外婆去生活了。我那岳母是個老糊塗,她沒有照顧好孩子。我女兒患上了敗血症,截去了一條腿也沒把她救過來。她也死了,可憐的孩子!」
「太可怕了。」我說。
「是的,當時我痛不欲生,當然啦,她要是同我一起生活下去會讓我更難受的——我倒覺得這也算是老天仁慈!缺了一條腿的女孩可怎麼活啊?我妻子的死也讓我很難過。我們感情很好的,雖然我也不知道我們是否能一直和睦下去。她是那種老在關注別人會怎麼想的女人。她不愛旅行。她能想到的度假地就是伊斯特本。知道嗎,在她去世前,我都從沒到過英吉利海峽的對岸。」
「可你總還有別的親人吧?」
「一個都沒有。我沒有兄弟姐妹。我父親有個兄弟,但他在我出生前就去了澳大利亞。我覺得這世上很難找到比我更孤單的人了。為什麼我不能過我想要過的日子呢?我找不出任何理由。那年我三十四歲。」
他告訴過我,他到這個島上已經十五年了,也就是說,現在他應該是四十九歲,同我估計的差不多。
「我十七歲就開始工作,我能指望的所謂前途就是日復一日做著同樣的事情,直到退休領取養老金。我問自己:這值得嗎?拋掉一切,在這裡度過餘生,有什麼不可以的嗎?這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地方。可是我接受過商業訓練,天性又謹小慎微。『不行,』我對自己說,『我絕不可以這樣沖昏頭腦。我還是得按計劃明天就回去上班,再從長計議。也許回到倫敦,我的想法就全變了。』該死的笨蛋,不是嗎?就這樣,我浪費了一年時間。」
「這麼說,你沒有改變主意?」
「你說呢?當然沒有。我在上班的時候,時時刻刻會想起在這兒的海水裡游泳,這兒的葡萄園,上山的路,月亮和大海,還有黃昏的露天市場,大家忙完一天的工作,聚到這裡來走一走,聊聊天。當時我心裡只有一個顧慮,那就是別人都在工作,我有什麼理由可以遊手好閒呢?後來我讀到了一本歷史書,是馬里恩·克勞福德寫的,書中寫了錫巴里斯和克羅托那兩座古城的故事。錫巴里斯的居民享受生活,快樂度日,而克羅托那的居民吃苦耐勞,辛勤工作。有一天,克羅托那人跑來把錫巴里斯滅了,過了一段時間,從別處來的大批人馬又把克羅托那滅了。錫巴里斯沒有留下一塊石頭,克羅托那隻留下了一根石柱。讀了這個故事,我就不再猶豫不決了。」
「哦?」
「到頭來結果都一樣,是不是?現在回過去看看,到底誰更有價值呢?」
我沒有作答,他繼續說了下去。
「錢是個問題。在銀行工作不足三十年是不能享受養老金的,如果提前退休,就只能領到一筆離職金。靠這筆錢,加上我賣掉房子的所得和平時辛苦攢下的一點兒積蓄,還不夠買一份能保障終身的年金保險。為了過上快活的日子而犧牲掉一切,結果又沒有足夠的收入讓日子過得快活,那未免太傻了。我總得有一所小房子住,總要有個僕人照顧我的生活,還需要有錢買菸絲,吃得體面些,時不時買幾本書,還得留些錢用於應急。我很清楚自己需要多少錢。我算了一下,我的全部資產只夠買一份保障二十五年的年金保險。」
「那年你三十五歲?」
「是的。這份年金可以保障到我六十歲。說到底,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一定能活過六十歲。很多人五十幾歲就死了。再說,人活到了六十歲,能享受的也都該享受過了吧。」
「可是倒過來說,誰也說不準六十歲一定會死啊。」我說。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人各有命,對不對?」
「換了我,一定會留在銀行工作到可以領取養老金時再退休。」
「那樣我就得干到四十七歲了。倒也不至於老得不能到這兒來享受生活了,你看看我現在已經過了四十七歲,不是一樣享受得好好的嗎?但是到了這個年紀,就不容易享受到年輕人特有的樂趣了。你也知道,雖然五十歲的人照樣可以像三十歲的人一樣過得快樂,但那是不一樣的快樂啦。我要趁自己還有精力盡情享受生活的時候,過上完美無憾的生活。二十五年對我來說似乎太長了,為了二十五年的幸福付出較大的代價,好像是值得的。我決定再等上一年。又幹了一年後,我就辭了職,領到了離職金,然後馬上買了年金保險,就跑到這裡來了。」
「二十五年的年金?」
「對的。」
「你後悔過嗎?」
「從來沒有。到了今天,我花的錢已經值了,還可以享受十年呢。過了二十五年逍遙自在的快樂日子,你不覺得這也算死而無憾了嗎?」
「也許吧。」
他沒有說他以後打算做什麼,但是他的意圖已經非常清楚。這差不多就是我的朋友給我講的故事,但是從他本人嘴裡說出來別有一番意味。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實在看不出這個人身上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看著這張略顯古板的俊朗的臉,沒有人會想到他能做出什麼有違常理的事情。我不想指責他。不管他以怎樣奇特的方式安排自己的生活,那都是他自己的事,而且我也看不出他怎麼就不可以按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不過儘管如此,我還是不禁感到後背一陣發涼。
「有點兒冷了?」他微笑著問,「我們要不現在下山吧。月亮馬上要升起來了。」
我們道別時,威爾遜問我想不想哪天去他家坐坐。兩三天後,我弄清楚了他住在哪裡,就溜達過去看他了。他住的是一所海邊農舍,在一個葡萄園裡,離城裡很遠。門邊種著一棵很大的夾竹桃樹,花兒開得正茂盛。房子裡只有兩個小房間,一個特別小的廚房,還有一間堆柴火的棚子。臥室布置得像修道士的僧房,不過客廳卻相當舒適,散發著好聞的菸草味兒,擺著兩把他從英國帶來的寬大扶手椅、一張卷蓋式大書桌、一台豎式小鋼琴,還有幾個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架。牆上的鏡框裡掛著喬治·瓦茨[4]和雷頓爵士[5]的版畫。威爾遜告訴我,這所農舍是葡萄園主的房產,葡萄園主一家住在山上的另一棟農舍里,他的妻子每天會過來打掃房間、做飯。威爾遜第一次來卡普里度假時就看上了這所農舍,後來到島上定居時就租了下來,從此一直住在這裡。我看見了那台鋼琴和琴蓋上翻開的樂譜,便問他是否可以彈上一曲。
「我彈得不好,可你知道嗎,我一直喜歡音樂,隨便彈彈也特別開心。」
他在鋼琴前坐下,彈了一曲貝多芬的奏鳴曲。他彈得的確不算很好。我看了看他的樂譜,裡面有舒曼和舒伯特,還有貝多芬、巴赫和蕭邦的曲子。在他的餐桌上放著一副油膩膩的撲克牌。我問他是不是經常玩接龍。
「經常玩。」
據我那時的親眼所見,加上從別人嘴裡聽說的,我已大致可以想像他過去十五年過的是怎樣的生活,相信我心裡出現的畫面應該還是比較準確的。他肯定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他常去海邊游泳,四處散步,對卡普里島了如指掌,卻仍能時刻感受到它的美。他彈鋼琴,玩接龍,看書。只要有人邀請他參加聚會,他總會去,雖然是個多少有點兒無趣的人,但他待人還是挺隨和的,哪怕被人冷落,他也不會見怪。他喜歡同別人交往,卻又總是保持著一定的孤傲,不與任何人過於親近。他生活節儉,但日子過得並不清苦。他從不欠人一分錢。我想他也不會為男歡女愛的事大為苦惱。或許在他還年輕的時候,他會時不時地同某位來島上遊覽、被周圍的美景沖昏了頭腦的女子發生一段短暫的艷遇,我敢肯定,即便他動了真情,他也始終能很好地克制自己的情感。想必他決心已定: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礙他追求精神獨立。他只熱愛大自然的美,他從生活賦予每一個人的簡單而自然的事物中尋求幸福。你們盡可以說這樣的生活態度是極端自私的。的確如此。他對任何人都毫無用處,但是換個角度說,他對任何人也毫無害處。他唯一的目標就是自得其樂,現在看來他已經實現了這個目標。世上很少有人知道到哪裡去尋找幸福,找到幸福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他到底是個蠢人還是智者,我不得而知。但他無疑是個深知自己內心的人。我覺得他的特別之處就是他實在太普通了。但我知道十年後的某一天,除非突發疾病提前奪走他的生命,不然他必定會自行了斷,告別這個他深愛著的人世。倘若不是這樣,那我可能再也不會去想他的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就因為他的心中始終縈繞著這個念頭,所以他才每時每刻都以異乎尋常的熱情享受著生命。
我必須在此多說一句,否則就會對威爾遜有失公允了:他其實根本不習慣談論自己的事。我想我的那位朋友是他唯一願意說知心話的人。我還相信,他之所以給我講了他自己的往事,是因為他猜想我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再說,在他講給我聽的那天晚上,他喝多了。
我的假期即將結束,我離開了卡普里島。第二年,戰爭爆發。此後我遭遇了不少事情,我的生活道路發生了巨變。過了十三年後,我才再次造訪卡普里島。我的那位朋友已經回到島上有一陣子了,但那時他的家境不再像過去那麼優裕,他們從別墅搬進了小房子,沒有可以供我住的房間了,所以我只好住旅館。朋友到碼頭來接我,同我一起用晚餐。在晚餐桌上我問起他的新居在哪個地方。
「你知道的,」他回答說,「就是威爾遜以前住的那所小房子。我加建了一個房間,住著還算不錯。」
由於雜事纏身,我已經好多年沒有想起過威爾遜了,但是這會兒我頗為震驚地想起了他。我認識他時他的年金保險還剩下十年,現在十年早已過去了。
「他說過要自殺,難道他真的自殺了?」
「這事說來太慘了。」
威爾遜的計劃很周全,只是百密一疏,而這個疏漏我想他不可能預見得到。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遠離一切世事紛擾,在這個幽靜的海島上逍遙生活了二十五年後,自己的性格會漸漸失去力量。一個人需要經歷坎坷才能錘鍊自己的意志力,如果日子過得一帆風順,把自己的願望寄托在觸手可及的事情上,不必費力就可以輕易實現願望,那麼他的意志力就會日漸衰弱。好比一個人總在平地上走,就不會有力氣攀登山峰。這些道理雖是老生常談,卻也是不爭的事實。當威爾遜的年金保險到期後,他已不再有決心去承擔他曾經為了追求這麼多年的幸福安寧而同意付出的代價。根據我的這位朋友告訴我的,以及後來又聽別人說的一些事情,我大致可以斷定他並不是缺少勇氣。他只是下不了決心,所以他就一天天地拖延。
他在島上住了這麼多年,總能按時付清一切帳目,所以他很容易借到錢。過去他從沒借過錢,現在卻要開口借錢了,由於數額不大,不少人都願意借給他。這些年來,他從不拖欠房租,房東太太阿孫塔還在繼續幫他打掃房間和做飯,房東也同意讓他拖欠幾個月房租。他對每個人都說有個親戚過世了,由於法律手續煩瑣,死者留給他的錢一時還拿不到,所以他才手頭拮据,大家都相信他說的。他用這個說法東挪西借撐了一年多。後來,當地的商家不肯再給他賒帳,也沒有人再借錢給他了。房東下了逐客令,要求他在規定日期內付清拖欠的房租,否則就不能再住下去。
在限定日期的前一天,他走進了自己的小臥室,關上門窗,拉上窗簾,燒了一盆炭火。第二天早晨,阿孫塔來給他做早餐時,發現他已昏迷,但還未斷氣。房間漏風,雖然他想了不少辦法來堵住屋外的空氣進來,但還是沒有完全堵住。這似乎也說明,儘管他已走投無路,但是在最後一刻想要徹底了斷時他仍有所動搖。威爾遜被送到了醫院,有一陣,情況相當嚴重,但他最後還是保住了性命。只是因一氧化碳中毒,或者是因為長時間休克,他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精神狀態了。他沒有瘋癲,至少還沒有到要送進精神病院的地步,但是他的腦子顯然出了問題,不像正常人了。
「我去看過他,」我的朋友說,「我設法同他說說話,可是他一直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我了。他就那樣躺在床上,一星期沒有刮臉,滿面花白鬍鬚,那模樣很難看。不過除了那怪異的眼神,其他似乎都還算正常。」
「什麼樣的怪異眼神?」
「我也說不清楚。一片迷惘吧。我打個可能有些荒謬的比方吧,就好像有人往空中拋了一塊石頭,可那石頭沒有落下來,就那樣停在半空中了……」
「這可真是太玄乎了。」我微笑著說。
「是啊,他的眼神就是這樣的。」
大家都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他沒有錢,也沒有掙錢的能力。他的家當都賣掉了,但遠不夠償還他欠下的債。他是英國人,所以義大利當局不願負責處理他的事。
英國駐那不勒斯的領事館沒有經費處理此案。當然,可以把他遣送回英國去,可是誰也不知道把他送回英國後怎麼辦。這時,幫他打掃房間和做飯的房東太太阿孫塔說他人不錯,也是個好房客,只要有錢總是按時付帳的,她同意讓威爾遜住在她家的木棚里,還可以同他們夫婦搭夥吃飯。醫護人員同他說了這個意思,也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當阿孫塔來醫院領他回家時,他一聲不吭就跟著走了。他似乎再也沒有自主意識了。房東太太收留了他兩年。
「你知道,舒適是談不上的,」我的朋友說,「他們只是給他草草搭了個床鋪,給了他兩條毛毯。那個棚子沒有窗戶,冬天冷得要死,夏天熱得像火爐。吃的也是粗茶淡飯。你也知道這些農夫平時都吃什麼,星期天才吃頓通心麵,更難得能吃上肉。」
「那他平時都做些什麼呢?」
「他在山裡到處遊蕩。有兩三次我想見見他,可是沒用。他一見到有人來,立刻像野兔似的撒腿就跑。阿孫塔有時會下山來同我聊聊天,我時不時地會給她一點兒錢,讓她替威爾遜買些菸絲,可是天曉得到底有沒有給他買。」
「他們待他還好嗎?」我問。
「我相信阿孫塔對他挺好的,把他當小孩一樣對待。恐怕她丈夫對他就沒有這麼好了,他總是抱怨收留這個人花銷太大。我覺得倒也不至於狠心虐待他,只是對他有些苛刻,要他提水,打掃牛棚,幹些雜活什麼的。」
「我覺得這太過分了。」我說。
「也是他自找的吧。不管怎麼說,他是自食其果。」
「我認為總的說來,我們每個人都是在自食其果,」我說,「但是話說回來,這樣的結局還是太慘了。」
兩三天後,我和朋友出去散步,悠閒地走在一片橄欖樹叢中的小徑上。
「威爾遜在那邊,」我的朋友突然說,「別看他,會嚇著他的。接著往前走。」
我低頭往前走,可我用眼角的餘光看見了一個人藏在一棵橄欖樹後。我們走近時,他還是一動不動,但我感覺到他在盯著我們。我們剛走過那棵樹旁,我就聽見了一陣匆匆逃走的腳步聲。威爾遜就像一隻被獵人追逐的動物,慌忙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去年他去世了。他忍受了六年那樣的生活。一天早上,有人在山坡上發現了他的屍體,他安詳地躺在那裡,好像是在睡眠中平靜死去的。從他躺著的位置可以望見聳立在海面的法拉廖尼巨礁。那是個月圓之夜。他一定是去那裡觀賞月光下的礁群了。或許他是沉醉在那迷人的月色美景中再也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