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爾瓦多

2024-10-10 20:37:14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不知道我能否做到。

  我剛認識薩爾瓦多時,他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年,相貌雖丑,但討人喜歡,總是咧著嘴開心地呵呵笑,有一雙無憂無慮的眼睛。他常常一上午都躺在沙灘上消磨時光,身上幾乎一絲不掛,那黑不溜秋的身體瘦得像一根棍子。他無拘無束,整天都在海邊轉,有時跳進海里游泳。像大多數漁家孩子一樣,他游泳的姿勢笨拙,但游得毫不費力。他只在星期天才穿鞋,平時總光著一雙硬腳板,爬上嶙峋的岩石,興奮地呼叫著縱身跳進深深的海水中。他的父親是個漁民,擁有一個小小的葡萄園,薩爾瓦多像保姆似的照看著兩個弟弟。要是他們游得太遠了,他就大喊大叫要他們游回岸邊。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就催他們穿好衣服,領他們越過長滿了葡萄藤的熱得燙腳的山坡,回家胡亂吃點兒午餐。

  不過義大利南方的男孩長得特別快,沒多久他就瘋狂地愛上了一個住在大港[6]的漂亮姑娘。那姑娘的雙眸猶如森林水潭般清澈,她的神情舉止就像凱撒大帝的公主。他們訂下了婚約,但是要等薩爾瓦多服完兵役後才能結婚。當他生平第一次離開家鄉的小島,到維克托·艾曼努爾國王的海軍服役當水手時,他哭得像個小孩兒。對一個從來都活得像飛鳥一樣自由自在的人來說,要隨時聽從別人的號令和召喚實在太難了,而不能再住在葡萄藤圍繞的白色小房子裡,卻要整天同陌生人一起生活在戰艦上,就更是難上加難。他早已習慣了家鄉寂靜的山間小道和海島生活,每當軍艦靠岸後,他走在喧鬧而冷漠的城市裡,街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嚇得他連馬路都不敢過。我猜想,他在家鄉時,每天傍晚都會眺望在落日餘暉中猶如仙境的伊斯基亞島,觀察第二天的天氣,每天清晨都會遙望在晨曦中如珍珠般晶瑩閃爍的維蘇威火山,他大概從沒想過這個海島和火山會同他的生活有什麼牽連。但是現在他再也看不到這些了,他才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伊斯基亞島和維蘇威火山早已像他的手和腳一樣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太想家了!最讓他難受的是同這個姑娘的分離,他以全部的青春激情真心愛戀著她。他用小孩子那樣歪歪扭扭的字體給她寫了一封又一封滿是錯別字的長信,訴說自己如何對她日思夜想,多麼渴望立刻回到她的身邊。他隨著軍艦被派到各地,去了拉斯佩齊亞、威尼斯、巴里,最後來到了東亞。在那裡他染上了一種怪病,在醫院住了幾個月。他像狗一樣毫無怨言地默默忍耐著病痛。當他後來得知自己得的是一種風濕病,這種病會使他不再適合在海軍服役時,他心裡一陣狂喜,這樣他總算可以回家啦!醫生告訴他這個病可能難以根治,他連聽都沒聽,根本不當一回事。既然他可以回到他心愛的小島,回到在急切等待他的姑娘身邊去,他還在乎什麼呢?

  他坐上到那不勒斯來接駁軍艦的一艘划艇,划艇靠岸時,他看到了他的父親和母親站在棧橋上,身邊是已經長成大小伙子的兩個弟弟。他揮手跟他們打招呼,眼睛卻在碼頭上的人群中搜尋那個姑娘。他沒有看到她。他剛跳上碼頭的台階便遇到一陣親吻,他們都是易動感情的人,一個個眼淚汪汪地互相問候。他問那個姑娘在哪兒。他母親說不知道。他們已經有兩三個星期沒見到她了。所以,當月光灑在平靜的海面上,那不勒斯的燈火在遠處閃爍時,薩爾瓦多便去大港她的家裡找她。姑娘同她的母親坐在家門口的台階上。他突然有些害羞,畢竟好久沒有見到她了。他曾寫信告訴她,自己快要回家了,他問姑娘有沒有收到信。是的,她們收到信了,她們還從島上的另一個小伙子那兒聽說他病了。沒錯,他就是因為生病才回來的啊,這難道不是幸運嗎?哦,可是她們還聽說他的病再也治不好的。醫生淨胡說八道,他自己很清楚,只要回家了就會好起來的。母女倆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她母親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姑娘不打算給他留下任何餘地,她這個民族的人從來不會拐彎抹角,她直截了當地告訴薩爾瓦多,她不可能嫁給一個疾病纏身沒法幹活兒的男人。她和她的父母已經做出了決定,她的父親說他永遠不會同意這門親事。

  

  薩爾瓦多回到家後發現他的家人其實早已知道這個結果。女孩的父親早就上門來告訴過他們這個決定,只是他的家人誰都不敢親口告訴他。他撲到了母親的懷裡大哭起來,他真的太傷心了,但也沒有責怪那姑娘。漁民的生活的確很辛苦,需要有力氣,還要吃苦耐勞。他也知道,一個姑娘當然不能嫁給一個可能養不活她的男人。他露出悽慘的苦笑,眼神哀傷,像是一條挨了打的狗,不過他沒有埋怨任何人,更沒有對他心愛的姑娘說過一句難聽的話。幾個月後,他在老家安頓了下來,在他父親的葡萄園裡幹活兒,平時還捕魚。他的母親有一天告訴他,村裡有個年輕女人願意嫁給他。她叫阿桑塔。

  「她是個醜八怪。」薩爾瓦多說。

  阿桑塔比他大,有二十四五歲了,曾經和一個男人訂過婚,但那男人在服兵役時死在了非洲。她自己攢了點兒錢,要是薩爾瓦多娶了她,她可以給他買條船,當時正巧有一個葡萄園在招佃戶,他們也可以盤下來。他的母親還告訴他,阿桑塔在某次節日慶典上見過他,對他一見鍾情。薩爾瓦多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說他可以考慮一下。接下來的禮拜天,他穿上一身筆挺的黑色套裝——遠不如他平時每天穿一身破舊衣服好看——去當地教區的禮拜堂望大彌撒了。他找了個好位置,從那兒可以看清楚那個女人的模樣。從禮拜堂回來後,他告訴母親,他願意娶阿桑塔。

  就這樣,他們結婚了,在一棟粉刷一新的小房子裡住了下來,房子四周是一片漂亮的葡萄園。婚後不久,薩爾瓦多已是一個高大健壯的魁梧漢子,但還保留著少年時的那副天真笑容,他的雙眼還是那樣親切溫和。他的神情舉止簡直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優雅的了。阿桑塔是個表情嚴肅的女人,五官硬朗,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大幾歲。不過她心地善良,人也聰明。每當她的丈夫表現得很有男子氣,儼然擺出一家之主的架勢時,她總會向他投去情深意切的痴迷笑臉,常常讓我看了不禁發笑。薩爾瓦多有時也會對她甜言蜜語,總會讓她感動不已。但是她永遠不能容忍那個狠心拋棄了他的姑娘,不論薩爾瓦多怎麼賠著笑臉反覆勸說,她還是對那個姑娘沒有一句好話。不久,他們有了兩個孩子。

  他們的日子過得夠艱辛的。整個捕魚季節,一到傍晚,他就同一個弟弟划船出海捕魚。划船到捕魚區有六七英里遠。他們趁夜捕撈可以賣個好價錢的墨魚,然後再老遠划船回來,好趕早把捕到的魚賣給開往那不勒斯的早班輪船。在不是捕魚季節的日子裡,他天一亮就在葡萄園裡幹活兒,干到熱得受不了才休息會兒,等稍微涼快些又接著干到黃昏。他的風濕病經常發作,那時他就什麼活兒也幹不了,只好躺在沙灘上抽抽菸。儘管忍受著渾身酸痛,他還是見到誰都和和氣氣地打招呼。到海邊來游泳的外國人看到他躺在那兒無所事事,都說義大利的漁民真是一幫懶鬼。

  有時他會帶兩個孩子到海邊洗澡。兩個都是男孩兒,大的三歲,小的不滿兩歲。他們赤身裸體、四仰八叉地躺在水邊,薩爾瓦多站在一塊大石頭上把他們浸泡到水裡。大的那個很聽話地隨爸爸擺布,而小的那個會玩命尖叫。薩爾瓦多的雙手粗壯得像兩條羊腿,由於長期勞作而變得粗糙笨重,但是在給孩子洗澡時,他的動作是那麼輕柔,給他們擦乾身體時可以說是小心翼翼,相信我的話,這時他的舉動輕柔得像是在擺弄鮮花。他會用手掌托著光溜溜的孩子,把他們舉起來,看到孩子那么小他就哈哈大笑,那仿佛就是天使的笑聲,這時他的眼睛也像孩子一樣純真了。

  開頭我就說了我不知道我能否做到,現在我必須告訴你們我想要做到的是什麼。我想要看看這個寥寥幾頁的故事能不能抓住你們的注意力,去認識我描畫的這個人物,一個普普通通的漁民,他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能在一個凡人身上見到的最難能可貴、最可愛的品質。只有老天知道他是怎麼會如此不可思議地擁有了這樣的品質。我所知道的只是,這種品質在他的內心閃閃發光,沒有一絲刻意,又是如此謙卑,對於常人來說或許難以忍受。如果你們還沒有猜到這個品質是什麼,那就我來告訴你們吧。善良,就是善良而已。

  [1] 出自《聖經·約伯記》14:2。——編者注

  [2] 羅馬帝國時期歷史學家,最重要的現存作品是從凱撒到圖密善的十二位皇帝的傳記,即《羅馬十二帝王傳》。

  [3] 卡普里島海邊的海洞,被譽為世界七大奇景之一,據傳可能是古羅馬帝國皇帝的個人泳池和浴場。

  [4] 喬治·弗雷德里克·瓦茨(1817—1904),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畫家和雕塑家,對象徵主義運動影響巨大。

  [5] 雷頓爵士(1830—1896),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學院派畫家和雕塑家。他在去世前一天獲得男爵封號,成為英國歷史上最短命的貴族。

  [6] 義大利卡普里島上的主要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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