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毛姆短篇小說全集(全二十二冊)> 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19冊 法國人喬

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19冊 法國人喬

2024-10-10 20:37:17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是巴萊特船長跟我說起了這個人。我相信很多人都沒去過「星期四島[1]」。這個島在托雷斯海峽,因為是庫克船長在星期四發現的,所以才有了這個名字。我在雪梨時有人告訴我說,那個島是上帝創造的最後一個地方,所以我就去了那裡。他們還跟我說,那裡沒有什麼東西可看的,還提醒我要當心,說不定會有人割斷我的喉管。我乘一艘日本貨船從雪梨出發,快到星期四島時有船員劃一條小船把我送上岸。那是在深夜,碼頭上沒有一個人影。幫我把行李拿到岸上的船員告訴我,只要往左拐,很快就會看到一座二層樓房,那就是旅館。小船划走了,碼頭上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不想扔下行李不管,更不想在碼頭上過夜,那裡除了硬邦邦的石頭以外沒有可以睡覺的地方。所以我扛起行李就朝旅館的方向走去。四周一片漆黑。船員說我只需要走幾百碼就能找到旅館,可是我似乎走了遠不止幾百碼,我很擔心是不是迷路了。好在最後我終於隱約看到了一座樓房,看上去還算有點兒像樣,應該就是旅館了。屋裡沒有燈光,不過這時我的眼睛已經習慣了昏暗的光線,我總算找到了一扇門。我劃著名了一根火柴,可是找不到門鈴。我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我又用手杖使勁兒敲了幾下門。終於,我頭頂的一扇窗戶推開了,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問我有什麼事。

  「我剛從『奈良』號下船。」我說,「有房間嗎?」

  「我馬上下來。」

  我又等了一會兒,一個穿著紅色法蘭絨睡袍的女人來開了門。她手裡提著一盞煤油燈,一頭長長的黑髮披在肩頭,身材有些壯實,眼睛很亮,鼻子紅得出奇。這個女人熱情地向我問好,招呼我進去,直接把我領到樓上,給我看了一個房間。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你坐吧。」她說,「我這就給你鋪床,一會兒就好。想喝點兒什麼?我看,喝點兒威士忌不錯吧。這麼晚了你也不會想洗澡了吧,明天早上我給你送一條浴巾過來。」

  她一邊鋪床一邊問我叫什麼名字,到「星期四島」來做什麼。她看得出我不是船員——在這個島上來來往往的船員總是住這家旅館,二十年如此,所以她都認得出來的——她想不出我到這個島上來幹什麼。我該不是來檢查海關的吧?她聽說過雪梨要派人過來檢查海關。我問她有沒有船員住在這裡。她說有的,有一個,是巴萊特船長。還問我認識他嗎?就是那個怪裡怪氣的人,他腦袋上沒有一根頭髮,可是瞧瞧他大口喝酒的模樣,是的,那可真是少見。好啦,床鋪好了,她祝我睡個好覺。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床單是乾淨的。她點亮了一截蠟燭頭,跟我道了晚安。

  巴萊特船長肯定是個怪人,不過他跟我此行的目的毫不相干。我是在第二天的晚餐桌上同他相識的——在我離開「星期四島」前,飯桌上總有海龜湯,從此我不再把這看作名貴佳肴了——只是在同他聊天時我偶爾提到了我會說法語,巴萊特船長便提議我去見見法國人喬。

  「要是有人能同那個老頭兒講講他的家鄉話,他一定會很開心的。要知道,他都九十三歲了。」

  法國人喬近兩年來體弱多病,窮困潦倒,一直住在醫院裡,我就是到醫院去見他的。他躺在病床上,穿著肥大的法蘭絨睡衣,是個乾癟瘦小的白鬍子老頭兒,眼睛炯炯有神,眉毛又黑又濃。他很高興同我說法語,他來自科西嘉島,說話帶有明顯的家鄉口音,但是由於他多年生活在說英語的人中間,他的母語已經說得不那麼準確了,他經常把英語詞當作法語詞來用,還按法語動詞的變位規則來使用英語動詞。他說話時手舞足蹈,語速很快,大多數時候他的聲音清晰有力,但時不時地會突然變得含糊虛弱,那沙啞低沉的說話聲好像是從墳墓里傳出來似的,讓我感到不寒而慄。說實話,我怎麼樣都沒法把他看作這個世界的人。他的真名叫喬瑟夫·德·保利。他是個有身份的人,出身名門,同我們在鮑斯威爾寫的《詹森傳》里讀到的那位保利將軍同出一族,但是他對這位鼎鼎大名的先輩毫無興趣。[2]

  「我們家族出了太多將軍啦。」他說,「當然了,你興許不知道,我們家跟拿破崙·波拿巴也沾親帶故。不,我沒讀過鮑斯威爾的書。我從不讀書。我的生活就是一本書。」

  他在1851年加入法國軍隊。那是七十五年前的事了。現在想來仍令人驚嘆。他當過炮兵中尉(「同我的親戚波拿巴一樣。」他說),在克里米亞同俄國人打過仗,1870年升任上尉,又同普魯士人打仗。他指給我看他光禿禿的腦袋上的一個傷疤,說那是被一個普魯士騎兵的長矛刺的,接著做了個誇張的手勢告訴我,他如何把劍猛地刺進了那個騎兵的身體,根本就拔不出來了。那騎兵倒地死了,劍留在了他的屍體上。可是法蘭西帝國漸漸衰落,他加入了共產黨,同梯也爾領導的政府軍對抗了六個星期。我對梯也爾這個人物沒有什麼印象,聽到法國人喬說起這個已經死了半個世紀的人時依然如此義憤填膺,我不禁感到驚詫,甚至覺得有些滑稽。他以東方人的腔調繪聲繪色地重複著當年如何在國民議會上破口大罵這位白痴政客,嗓門兒越來越尖厲。為此,法國人喬被判處流放到法屬新喀里多尼亞島五年。

  「他們應該斃了我才好。」他說,「可是這幫孬種,他們不敢。」

  接著,他講起了那段漫長的航程,還說了他在南太平洋英屬殖民地的經歷,說到自己遭受的奇恥大辱時,他又怒火衝天了:他成了政治犯,他們把他同各種野蠻的罪犯一起押送。他們坐的船在墨爾本靠岸,押送的軍官中有一位他的科西嘉老鄉,這人幫助他跳船逃跑了。他游到了岸上,聽從那個朋友的勸告直接去了警察局。警察局的人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們派人叫來了一名譯員,檢查了他已經濕透了的身份證件,然後告訴他,只要他不登上法國的船,他就是安全的。

  「自由啦!」他大聲對我嚷道,「自由啦!」

  接下去,他經歷了各種顛沛流離。他做過廚子,教過法語,掃過馬路,挖過金礦,做過流浪漢,挨過餓,最後流落到了紐幾內亞。在那裡,他經歷了最驚心動魄的事。他漂流到了野蠻人的領地,那裡的人都還是食人族,歷經上百次九死一生的遭遇後,他竟然自封為一個野蠻部落的國王。

  「看看我,朋友。」他說,「現在我只能這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靠救濟活下去,想當年我可是統治一方的君主啊。是的,可以說我曾經是個國王。」

  後來他同英國人發生了衝突,結果失去了他的領地,只好逃到國外重新開始生活。顯然這是個有本事的人,沒多久他就在「星期四島」上擁有了一支采珍珠的船隊。眼看他的生活終於進入了一個安樂港,那時他已經上了年紀,一心盼著可以優裕體面地安度晚年。可是一場颶風毀掉了他的船隊,他遭到了滅頂之災,再也沒有恢復過來。他年紀太大了,沒法東山再起。打那以後,即使他盡其所能也只能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最終身體還是垮掉了,只好住進了醫院。

  「可是你為什麼不回到法國或科西嘉去呢?共產黨人在二十五年前就獲得特赦了。」

  「五十年過去了,法國和科西嘉對我還有什麼意義?我的一個表弟搶走了我老家的地。我們科西嘉人是不忘舊事的,有仇必報。如果我回去,我就必須殺了他。他有子孫。」

  「怪怪的法國老頭兒。」站在病床一頭的護士微笑著說。

  「不管怎麼說,你這輩子好歹也過得很不錯了。」我說。

  「哪裡,哪裡。我這輩子過得糟透了。不管我走到哪裡,災禍總會跟我到哪裡。你看看我現在這副模樣,老得不成人樣,只等入土了。感謝上帝,我沒有孩子,不用把我的厄運傳下去了。」

  「嘿,喬,我還以為你不信上帝的。」那護士說。

  「你說得對。我是個懷疑論者。我從沒見到過任何一個跡象可以證明世間萬物的安排中有什麼精心設計的目的。如果宇宙真的是由某個造物主創造出來的,那個造物主也只可能是個犯罪的蠢貨。」他聳了聳肩,「反正我在這個污濁的世界也待不了多久了,我很快就會親眼看到世間萬物的真諦了。」

  這時,護士告訴我說,我探訪這位老人的時間到了。我握住他的手同他告別,問他有什麼事需要我幫他做的。

  「我什麼也不需要。」他說,「我只想死。」他亮閃閃的黑眼睛眨了一下,「不過眼下你要是能給我一包煙抽,我會感激你的。」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