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人哈利
2024-10-10 20:37:20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在「星期四島」的時候,就很想去紐幾內亞。只有一個辦法可以到那兒去,那就是坐一條采珍珠的船穿過阿拉弗拉海[3]。那時,採珠業正是淡季,很多漂亮的小船停泊在港口。我找到了一個船長,他正好閒著沒什麼事可做(到馬老奇[4]跑一個來回用不了一個月時間),我很快同他談好了條件。他雇了四個托雷斯海峽的島民做水手(這條船只有十九噸),我們從當地的雜貨店裡買了好多罐頭食品。在我啟航前的一兩天,有個採珠船主來找我,問我能不能在經過特雷布切特島時停靠一下,給住在那個島上的隱士捎去一袋麵粉、一袋大米、幾本雜誌。
我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據說這位隱士已經在那偏遠的小島上獨自住了三十年,靠好心人有機會去時給他捎一點兒日用品度日。那個船主說他原本是個丹麥人,可是在托雷斯海峽群島大家都叫他德國人哈利。他的故事可謂說來話長。早在三十年前,他就已經在一艘輪船上做水手,那艘輪船在洶湧的波濤中沉沒了。有十六個人坐兩條救生艇得以逃生,最後漂流到了特雷布切特島。那個荒島遠離船隻往來的航道,過了三年後才有人發現了落難者。當時有一艘帆船因天氣惡劣走偏了航線,船上的人只好到荒島上去歇歇腳,他們發現荒島上只有五個人還活著。暴風雨過去後,帆船的船長帶走了四個倖存者,最後把他們送到了雪梨。德國人哈利不肯跟他們一起走。他說在這三年裡他目睹了這幾個同他一起流落荒島的夥伴做出了種種令人恐怖的事,他再也不願同他們在一起了。他不肯再多說什麼,鐵了心要一個人留在荒島上。後來他時不時地有機會離開荒島,但他從不動心。
這是一個怪人的奇事。我們航行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上的這些日子裡,我對他有了更多了解。托雷斯海峽的島嶼星羅棋布,晚上我們就隨便找個背風的小島拋錨休息。最近在特雷布切特島附近發現了新的採珠水域,到了秋天,時不時會有一些漁民到這一帶來採集珍珠,他們會給德國人哈利捎來各種日用品,所以他這段日子不缺吃穿。他們給他帶來一些報紙,幾袋麵粉和大米,還有肉罐頭。他有一條捕鯨船,以前會駕著這條船去捕魚,可現在他已經再也沒有足夠的力氣駕船捕魚了。他所在小島周圍的礁石上有的是珍珠貝類,他常會採集一些賣給到這邊來採珠的漁民,換回一些菸草,有時運氣好還能撿到好的珍珠,可以賺上一筆。大伙兒都說他不知在什麼地方藏了很多特別值錢的珍珠。戰爭爆發後再也沒有人過來採集珍珠了。他幾年都沒有見到過一個活人。他以為暴發了大瘟疫,人類都滅絕了,只有他一個人還活在世上。後來有人問他當時是怎麼想的。
「我想是出什麼事了。」他說。
他用完了火柴,生怕他的火會熄滅,連睡覺都不踏實,時不時地醒來,整日整夜不停地給火堆添木柴。他沒有吃的了,只好每天吃野雞、魚和椰子。有時他能抓到一隻海龜。
在那一年的最後四個月里,大概有兩三條漁船到這裡來採珠,船上的漁民忙完一天後常常會到島上來同他一起消磨時間。他們設法把他灌醉,然後盤問他那兩條救生艇上的十六個人流落到這個島上後的三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最後只剩下五個人了?他從不透露一個字。無論醉了還是沒醉,只要提到這個話題他總是三緘其口。如果他們問個不停,他就會發火,甩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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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記不清我們是在航行的第四天還是第五天後發現這位隱士的小小王國的。當時我們的船遭遇了暴風雨,只好漂流到附近的一個島上避難,在那裡停留了兩三天。特雷布切特島是個稍稍露出海面的低矮小島,方圓約一英里,島上長滿了椰子樹。島的四周布滿礁石,我們的船無法靠岸,只能在離島岸一英里處拋錨。我們把東西搬到橡皮艇上,很費勁地朝島上划去,即使在礁石叢中海浪也很洶湧。我看到了樹叢掩映的小茅屋,那就是德國人哈利的住處。我們走過去時,看見他慢悠悠地朝海邊走來。我們大聲地跟他打招呼,可他沒有理睬。他已七十多歲,腦袋光禿禿的,滿臉滄桑,留著花白鬍鬚,走路大搖大擺,一看就是個久經風浪的水手。他的皮膚曬得很黑,襯得一雙藍眼睛格外淺,他的眼睛四周滿是皺褶,仿佛他多年來終日都在凝望茫茫大海。他穿著短袖汗衫和帆布背帶褲,雖然滿是補丁,看上去倒也乾淨。他很快帶我們走進了那所茅屋,裡面只有一個房間,屋頂是鐵皮的。屋裡有一張床,幾張他自己做的粗糙木凳,一張餐桌,上面擺著各種日常用具。屋前的一棵樹下還有一張桌子和一條長凳。後面是雞籠。
我不能說他見到我們很高興。他滿不在乎地收下了我們給他捎來的東西,連一聲謝謝都沒說,還嘟嘟囔囔地抱怨幾句有什麼他需要的東西我們沒帶去。他話不多,臉色陰沉。他對我們給他帶去的新聞不感興趣,因為他已對外面的世界漠不關心。他只關心自己所在的這個島。他視這個島為自己的領地,以島主的口氣稱之為「我的療養勝地」,生怕島上遍地的椰子樹會招來一些商人的垂涎。他用狐疑的目光看著我,滿心戒備地想要知道我跑到這麼偏遠的海島上來幹什麼。他說話磕磕巴巴,好像是在喃喃自語而不是在同我們說話,聽到他旁若無人地嘟囔個不停,讓人感覺有些怪異。不過當我們的船長說到他認識了很多年的一個同他年紀相仿的老朋友死了的時候,他有些動容了。
「老查理死了,太不幸了。老查理死了。」他翻來覆去地念叨著這句話。我問他平時看不看書。
「很少看。」他漠然答道。
他似乎只關心他的食物、他的狗和他的雞。如果書里寫的是有道理的,那麼按理說,他本該因多年同大自然和海洋相處而參透了修身養性的奧秘。可是他沒有。他依然還是個粗野無知的水手,心胸狹隘,脾氣暴戾。我看著他這張布滿皺紋、面無表情的老臉,心裡不由得納悶,很想知道他究竟在那可怕的三年裡經歷了什麼,竟然使他寧願長年囚禁在這個荒島上。我試圖從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後面窺見那裡藏著什麼他想要帶到墳墓里去的秘密。我想像到了這樣的結局:有一天,某個採珠漁民會登上這個島,他不會見到德國人哈利一言不發而又滿臉狐疑地在海邊迎候他。於是這個漁民會走到那所小茅屋裡去,他會看到屋裡的床上躺著一具難以辨認的人體遺骸。接著,他或許會在島上到處尋找令那麼多冒險家魂牽夢縈的珍珠大寶藏。可是我相信他肯定找不到。我相信德國人哈利一定預先做了安排,不讓任何人找得到他的寶藏,珍珠藏在哪裡就會爛在哪裡。臨了,那個採珠漁民只好悻悻地回到他的橡皮艇里,這個海島將再一次荒無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