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荷蘭人
2024-10-10 20:37:23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新加坡的范多斯旅館遠算不上豪華。客房昏暗骯髒,蚊帳很破,滿是補丁。浴室都在客房外面排成一排,總是濕淋淋的,還瀰漫著難聞的氣味。不過這家旅館倒也有些特色。住在這裡的大都是跑貨船到新加坡來的船員,失業的採礦工程師,還有來度假的種植園主——在我看來,同精明的本地市民、週遊世界的旅行家、政府官員夫婦,還有那些總在歐洲大酒店舉辦午餐筵席、打高爾夫球、出入舞場、穿戴入時的富商大賈們相比,住在這家旅館的人要更浪漫些。范多斯旅館有一間撞球室,球檯上的絨布破舊不堪,船上的機械師和保險公司的職員常常聚在這裡打斯諾克。餐廳很大,裡面空蕩蕩的,很安靜。只有幾家去蘇門答臘的荷蘭人在這裡用餐,他們只顧埋頭吃飯,彼此從不交談。從巴達維亞來這兒出差的單身男子一邊用餐,一邊專注讀報。這裡每周兩天供應rijistafel[5],一些住在新加坡的荷蘭人特別喜歡吃這種飯,常常到這裡來用餐。按理說,范多斯旅館本該是個沉悶的地方,可不知為什麼這裡並不沉悶,想必要歸功於這裡曾發生過一些奇聞趣事。過去的事可能早已被人遺忘,但昔日的異趣仍依稀可見。旅館有一個很小的臨街花園,客人可以坐在那裡的樹蔭下喝冰啤酒。在這座忙碌擁擠的城市裡,雖然馬路上汽車呼嘯而過,人力車川流不息,車夫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和丁零零的車鈴聲不絕於耳,但這裡仍不失置身於荷蘭偏遠小鎮似的寧靜。我已經第三次住在范多斯旅館了。最早告訴我這家旅館的是一艘荷蘭貨船「烏德勒支」號的船長,當時我就坐那艘船從紐幾內亞的馬老奇到印度尼西亞的望加錫去。途中走了快一個月,因為貨船要在馬來群島的很多小島停靠,阿魯島、卡伊島、班達內拉島、安汶島,還有一些我已記不起名字的島,有時停一兩個鐘頭,有時停一天,裝卸貨物。一路上雖然單調,但也別有一番趣味。
我們的船拋錨靠岸後,輪船代理人會乘汽艇過來,通常荷蘭駐地行政長官也會同來,我們一起坐在甲板上的涼棚下,船長要來啤酒,大家邊喝酒邊交流各地的新聞。我們會給島上的人捎來報紙和信件。如果停留時間較長,駐地行政長官還會請我們吃飯,我們留下二副照看船,其他所有人(船長、大副、輪機長、押運員和我)都擠進汽艇,上岸去開心消遣一晚上。這些小島都十分相像,我對它們的興趣只是因為我知道以後再也見不到它們了。我心裡莫名覺得這些小島仿佛不存在似的,每當我們的船駛離這些島,它們漸漸消逝在海天之中,我就只能運用想像力才能讓自己相信,在我最後一眼望見它們之後,這些小島還會繼續存在。
不過,船長、大副、輪機長和押運員的身上卻絲毫沒有神秘或引人遐想的東西。這四個人都出奇地壯實,可以說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胖的人。一開始我都分不出他們誰是誰,雖然其中的一位,也就是押運員,膚色很黑,另外三位則要白一些,但他們長得實在太像了,每一個都是大塊頭,紅紅的大圓臉上沒有鬍子,粗胳膊粗腿,圓鼓鼓的大肚子。每次上岸後他們都會扣上外套的衣領,肥大的雙下巴就從領子裡鼓了出來,看上去好像要喘不過氣來了。不過通常他們是不扣上紐扣的。他們常常大汗淋漓,不停地用頭巾擦臉,使勁兒扇著芭蕉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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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們吃飯是一大享受。他們的胃口大得驚人,每天都要吃大盤的什錦飯,好像是在互相比賽誰能吃得多。他們喜歡吃熱乎乎、味道濃的飯菜。
「在這個國家要是飯沒味兒就根本吃不下去。」船長說。
「在這個國家只有猛吃才能活得開心。」大副說。
四個人是特別要好的朋友,就像中學生一樣總在一起打打鬧鬧,相互捉弄,彼此說的笑話也都熟稔於心,不管哪位剛開口說一句不知說了多少遍的笑話,便哈哈猛笑起來,笑得渾身肥肉抖個不停,再也說不下去了,於是另外三位也跟著狂笑起來。他們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後合,臉越漲越紅,身上越來越熱,最後船長便大喊要啤酒,於是每個人都喘著粗氣興沖沖地一大口喝乾一瓶啤酒。他們這樣一起跑船五年了,不久前,有人請大副去另一艘船上當船長,他斷然拒絕了。他捨不得離開這幾個夥伴。他們已經商定,只要有一個人退休,其他幾位也都一起退。
「好船、好哥們兒,還有好吃好喝的,長點兒腦子的人還有什麼想要的呢?」
一開始他們同我有些見外。雖然這艘貨船上可以住六七個乘客,但他們很少讓別人搭乘,更是從不接受他們不認識的人。在他們眼裡,我不但是個陌生人,還是個外國人。他們自得其樂,不喜歡任何人去打擾他們。四個人都喜歡打橋牌,有時大副或輪機長需要值班,另外三個人打不成牌了。後來他們發現每次三缺一的時候我總樂意湊個數,他們也就很願意找我一起打牌。同他們的人一樣,他們的橋牌玩法也很奇特,賭注小得不能再小,一百分就輸贏五分錢。他們說不願意贏別人的錢,只是喜歡玩牌而已。可他們玩的是什麼牌啊!每個人都玩得興致勃勃而又認真執著,差不多每一盤都起碼要叫一副小滿貫。他們的規則是,只要可以偷看其他人手裡的牌,儘管偷看好了,如果你成功藏牌,而且告訴了你的搭檔也沒有被對家發現,這兩個人便會狂笑起來,笑得肥胖的臉頰上淚流不止。但是如果你的搭檔堅持不讓你叫牌,用連到Q的五張黑桃同花順叫了大滿貫,而你確信自己可以很容易拿到七張方塊小同花順,即便你手裡湊不成一墩牌也照樣可以叫加倍,結果讓你的搭檔丟了兩三千分。這時,兩個人又會狂笑起來,震得桌上的酒杯都不停晃動,把對家驚得手忙腳亂。
我怎麼也記不住這四個胖子拗口的荷蘭名字,只記住了他們在船上的工作職責,就像人們都知道義大利古老喜劇中的滑稽丑角一樣,不去管他們叫什麼名字反倒更覺得荒誕好笑。這四個人在一起時的模樣,只要看一眼誰都會忍不住捧腹大笑,而我想他們看到自己引來了陌生人的驚奇肯定也樂不可支。他們自詡是東印度群島最出名的四個荷蘭人。不過在我看來,他們嚴肅起來的時候才是最好笑的。有時到了深夜,他們終於脫下了工作服,其中的某一位會穿著睡衣走到甲板上,同我一起並排躺在長椅上。這時,他會變得多愁善感。輪機長快要退休了,上次回國時認識了一個寡婦,整天想著要同她結婚,然後到荷蘭須德海岸找個到處都是古老紅磚房的小鎮共度餘生。船長則特別迷戀島上的土著姑娘,他每次激動地用他那混濁不清的英語描繪起自己如何被她們迷得神魂顛倒時,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打算儘快在爪哇島的小山上買一幢房子,娶一個漂亮的爪哇姑娘。這裡的姑娘長得那么小巧玲瓏,性情又那麼溫順,從不吵鬧。他要給他娶的姑娘穿上絲綢紗籠,戴上金項鍊和金手鐲。可是大副卻嘲笑他。
「太蠢了。蠢死啦。她會勾搭你的朋友,家裡的用人,誰都勾搭。退休後,老夥計,你需要的是保姆,不是老婆。」
「我?」船長嚷道,「就算到了八十歲,我也要娶老婆的。」
上次船停靠在望加錫島時,船長勾搭上了一個土著姑娘,這次船還沒到港口,他就激動得坐立不安了。大副聳了聳他肥胖的肩膀。船長每次見到一個浪蕩女人都會被迷得頭腦發昏,可是他的激情總是在船還沒到下一個港口就煙消雲散了。接著,他就會把大副叫來收拾殘局。這次也會一樣舊戲重演。
「這老傢伙太胖啦,心臟不好。不過只要有我在這裡照料他,就不會出啥大事的。只是他白白糟蹋了錢,那太可惜了,不過反正他有錢糟蹋,那就隨他便吧。」
大副顯然是個很懂哲理的人。
我在望加錫島下了船,同這四位胖朋友道了別。
「下次再來同我們一起航行啊。」他們對我說,「明年或後年再來,你會看到我們還同以前一樣。」
一晃好幾個月過去了,我又去了幾個陌生的地方。我到過峇里島、爪哇島和蘇門答臘島,也去過柬埔寨和越南,現在我就坐在范多斯旅館的花園裡,感覺像回到家了一樣。清晨天氣很涼爽,我吃完了早飯,正在翻閱過期的《海峽時報》,想了解一下上次看報之後世界上又發生了些什麼事。沒有什麼新聞。突然我的目光被一條標題吸引住了:「烏德勒支」號慘劇:押運員和輪機長被判無罪。我隨意讀起了這則報導,然後突然坐直了身子,「烏德勒支」號就是那四個荷蘭胖子的船,從報導中看,似乎押運員和輪機長涉嫌謀殺罪受到了審判。不可能是我的那兩個胖朋友吧。報導中寫了名字,可是這兩個名字對我毫無意義。審判是在巴達維亞進行的。報導中沒有寫出案子的詳情,只是登了一條簡短的通告,說法官審議了檢方的起訴和被告的自辯後做出了無罪判決。我驚得目瞪口呆。我不敢相信我認識的那兩個人居然會犯下謀殺罪。我無從知道是誰被謀殺了。我又仔細讀了幾份過期的報紙。毫無收穫。
我站起身去找了旅館經理。那是個態度和藹的荷蘭人,英語說得很流暢,我給他看了那則新聞。
「這艘船我坐過。我在船上待了近一個月。這裡說的肯定不是我在船上認識的那幾個人吧。我認識的那幾個人都是大胖子。」
「沒錯,就是他們。」經理答道,「他們在東印度群島這一帶很有名,四個最胖的船員。這件事太不幸了,曾經轟動一時。他們是好朋友。我認識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給我講了事情經過,還回答了我因驚恐而提出的問題。可是有些我想知道的細節他也說不上來。整件事撲朔迷離,令人難以置信。一切都只能猜測。就在那時,有人來找經理了,我就回到了花園裡。天氣熱起來了,我上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我心裡一團亂麻。
我了解到的事情經過好像是這樣的:在某一次航行中,船長把他正在交往的一位馬來姑娘帶上了船——是不是我在船上時他急不可待想要見的那個姑娘,我不得而知。另外三個人反對他這樣做——船上帶個姑娘有什麼用呢?只會給他們惹麻煩——可是船長執意要帶上她。我想是因為他們對她心存嫉妒吧。在那次航行途中,他們不像往常那樣開心。每次他們想要打橋牌時,船長總在船艙里同那個姑娘廝混。船靠岸後,四個人還會上岸去玩,可船長總是迫不及待想回到那姑娘的身邊。他已瘋狂地迷上了這個姑娘。這四個朋友當初的歡聲笑語再也聽不到了。其中最討厭那個姑娘的是大副——他本是船長最親密的朋友,自從他們第一次從荷蘭出來跑船後就一直搭檔。因為船長痴迷戀情,他們倆不止一次發生激烈的爭吵。沒過多久,這幾個老朋友除了工作中必須說的話之外,再也無話可說了。四個胖子之間長期建立起來的深厚友情已不復存在。接著,事情變得越來越糟。其他船員也都感覺到了事情不妙。船上籠罩著不安而緊張的氣氛。一天夜裡,船上響起了一聲槍響和那個馬來姑娘的連聲尖叫。押運員和輪機長一骨碌跳下床鋪,發現船長手裡拿著一把左輪手槍,正從大副的船艙出來。他一把推開他們兩個人,走上了甲板。押運員和輪機長趕緊走進大副的船艙,發現大副已經死了,那個姑娘哆哆嗦嗦地躲在門後。他們被船長捉姦在床,船長一槍打死了大副。他是怎麼發現這兩個人的姦情的,似乎誰也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麼會私通。是大副故意勾引姑娘去了他的船艙,想要報復船長呢,還是那姑娘知道了大副對她心懷不滿,急於安撫他,所以引誘他上鉤?這恐怕是永遠解不開的謎了。我的腦子裡閃現出十多種可能的解釋。輪機長和押運員還在大副的船艙里,被眼前所見的慘狀嚇得驚魂不定時,又傳來了一聲槍響。他們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趕緊跑去找船長。船長回到了自己的船艙里,用槍打爆了自己的腦袋。接著,這件事被傳得更邪惡、更詭異了。第二天早上,那個馬來姑娘不見了,接管船務的二副報告了押運員,押運員說:「她八成是跳海了。這是她能做的最好的事了。好歹可以終止壞事繼續蔓延。」可是一位當班的船員在天亮前見到押運員和輪機長把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抬到了甲板上,包裹的大小能裝得下一個土著姑娘。他們四下里看了看,確定周圍沒有人看到他們在做什麼,立馬將包裹扔進了大海。船上傳開了一個說法:這兩個人為了給朋友報仇,在船艙里找到了那個姑娘,勒死了她,然後把她的屍體扔進了大海。船到瞭望加錫島後,他們被逮捕,押送到巴達維亞去接受謀殺罪審判。因證據不足,他們被判無罪。但是在整個東印度群島一帶,大家都知道押運員和輪機長為他們死去的兩個兄弟報了仇,懲罰了那個壞女人。
這就是那四個荷蘭人廣為流傳的滑稽友情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