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18冊 遙不可及
2024-10-10 20:36:58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喬治·穆恩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他的工作已經做完,但他還留在辦公室里,因為他沒有心情去俱樂部。快要到午餐時間了,俱樂部的酒吧間裡一定會有許多人。總會有兩三個人請他喝酒,這叫他盛情難卻。有些人他已經認識三十年了。這些人讓他感到厭煩,總的來說,他不喜歡他們,不過今天是他最後一次見他們了,他竟然有些傷感。今晚大家要為他舉辦一個告別宴會,每個人都會出席。他們還會送給他一套銀茶具,其實他根本不想要。他們還要在宴會上講話,讚頌他在殖民地任職期間的辛勤工作,對他的離開表示遺憾,並祝願他退休後能安享晚年。他也要致答謝詞。他已準備好講稿,他會詳細回顧自己當初剛從軍校畢業就來到新加坡,在任職期間馬來聯邦發生的每一個變化。他會感謝大家在他榮任丁邦島行政長官期間的忠誠合作,還會為這個國家,特別是為丁邦島描畫未來發展的美好圖景。他會提醒大家,他剛來時,這裡還只是個貧窮的小村子,只有幾家華人開的店鋪;現在他即將離任,這裡已變成了一個繁華的城鎮。平整的馬路上行駛著有軌電車,街邊聳立著磚石樓房。這裡有一個富裕的華人區,還有一個很氣派的俱樂部會所,僅次於新加坡的俱樂部。他講完話後會和大家一起唱《他是個快樂的好小伙》和《友誼地久天長》。接下來還會跳舞,很多年輕人會喝醉。當地的馬來人已經為他辦過一次告別宴會,華人也將為他大擺宴席。明天會有很多人到火車站為他送行,從此他就與這個地方告別了。他不知道這些人日後會對他作何評價。馬來人和華人可能都會說他過於死板,但他們也會承認他處事是公正的。種植園主都不喜歡他,認為他太嚴厲,因為他不允許他們欺凌僱工。他的下屬都怕他,因為他總是逼著他們做事。他對工作懈怠或辦事不力的人沒有耐性。他對自己從不寬容,也就認為沒有理由要寬容別人。大家都覺得他不近人情。說真的,他身上的確沒有什麼招人喜歡的地方。即使去俱樂部玩兒時,他也不會放下他的官架子同大家一起說說粗俗的笑話,互相打趣逗樂。他看得出來,只要他到了俱樂部,那裡的氣氛頓時就會冷下來。同他一起打橋牌(他每晚六點到八點都要打牌)被看作一種特權,而不是娛樂。如果別的哪張牌桌上有四個年輕人在打牌,玩得興致越來越高,大呼小叫起來,他就會看到有人不時地朝他這邊瞅幾眼。有時會有一個年長的會員走到那些吵鬧的年輕人身邊,低聲關照他們安靜點。喬治·穆恩輕嘆一聲。從官場角度來說,他當然稱得上事業有成,他曾是被派駐馬來聯邦最年輕的行政長官,並且因工作出色而被授予三等勳爵士。但是就為人處世而言,或許就另當別論了。他的能力、勤勉和誠信的確為他贏得了尊重,但是他心裡清楚得很,自己並沒有贏得人們的喜愛。沒有人會為他的離去而感到惋惜。幾個月後,大家就會把他忘到腦後。
他苦笑了一下。他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他很享受自己的權威,看到自己可以要求每個人都規規矩矩做事,他感到極為滿意。即使想到別人都只是怕他,而並不喜歡他,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他將自己的生活看作在解一道高等數學題,需要聚精會神,全力以赴,至於解出來的是什麼答案,就毫無實際意義了。解這道題的趣味在於其錯綜複雜,美就美在解題過程,但是一味追求美總是勞而無功的。他的未來仍是一片迷茫。他已五十五歲,但精力充沛,自己也覺得頭腦還像過去一樣機敏。他經歷豐富,見多識廣,不過他接下來能做的就是去英國的某個鄉間小鎮或者里維埃拉的哪個便宜地段定居,同老太太們玩玩橋牌,要不就同退役軍官打打高爾夫球。他曾在休假期間遇見過他的幾位老長官,也看到了他們是如何艱難地在適應生活處境的變化。他們也曾期盼退休後可以享受自由,在腦子裡想像過各種休閒消遣的美好圖景,但一切都化為泡影。這些人多年居住在寬敞的駐地官邸里,過慣了有六七個華人男僕前後侍候的日子,現在又要回去過黯然無光的生活,最多只有兩三個女傭,這就夠令人不快的了。更糟糕的是,他們已經習慣了各種阿諛奉承,知道自己誇人家一句就能讓人心花怒放,皺一下眉頭就讓所有島民膽戰心驚,可是現在誰都不會把他們放在眼裡了。
喬治·穆恩伸手從桌上的一個煙盒裡抽出一支香菸。就在這時,他留意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已布滿皺紋,手指也變得枯瘦了。他無奈地皺了皺眉頭。這分明是一雙老人的手。他的辦公室里有一面中式鏡子,那是他在很久以前買的,他準備留在這裡不帶走了。他站起身來照了照鏡子,看到了一張發黃的瘦臉,爬滿了皺紋,雙唇緊閉,稀疏的頭髮已經花白,灰色的眼睛裡滿是倦意。他身材又瘦又高,肩膀很窄,而腰板總是挺直的。他一直玩馬球,並且直到現在還能在網球場上打敗多數比他年輕的人。你同他說話時,他總會直勾勾地看著你的臉,專心聽你說。但是,他的表情不會有任何變化,你始終不知道你跟他說的話對他產生了什麼效果。或許他從未意識到這會讓別人多麼不安。他臉上很少有笑容。
這時,一個勤務員拿著一張紙條走了進來,喬治·穆恩看了一眼字條上的名字,隨即吩咐勤務員叫訪客進來。他坐回到椅子裡,用冷冷的目光盯著房門,因為來客會從這個門走進來。來人是湯姆·薩法裡,他不知道此人有什麼事要找他。說不定同今晚的送別會有關。他聽說組織這次送別會的委員會的牽頭人就是湯姆·薩法裡,他覺得挺好笑的,因為在最近一年裡,他們倆的關係一點兒也不融洽。薩法里是一個種植園主,他的種植園裡有個泰米爾工頭指控他打人。事情的起因是那個泰米爾人對薩法里太無禮,氣得薩法里痛打了他一頓。喬治·穆恩也認為那個泰米爾人的行為實屬挑釁,但是他一向反對種植園主擅自做主,所以在審理這個案子時他判了薩法里罰款。庭審結束後,為了表示自己只是秉公辦事,他請薩法里一起用午餐,可是薩法里認為這個處罰不公正,為此感到憤憤不平,斷然拒絕了穆恩的邀請,從此就不再同這位行政長官交往了。有時,喬治·穆恩會故作隨意地同他說說話,但絕不容忍被冒犯,薩法里也會做出回應,不過他再也不同穆恩一起打橋牌,也不同他打網球了。薩法里經營著這個地區最大的橡膠園。喬治·穆恩不禁自嘲地在心裡嘀咕,薩法里費心張羅這場告別晚宴,還收了大家的份子錢,究竟是因為他顧及穆恩的尊嚴呢,還是因為眼看這位行政長官現在要離任了,他不免有些傷感,想要表現一下大度?想到湯姆·薩法里會在晚宴上做主題發言,誇誇其談地大讚這位離任行政長官的品行如何令人敬佩,並代表所有島民對他離任造成的無可挽回的損失表示痛惜,缺乏幽默感的喬治·穆恩也禁不住啞然失笑。
勤務員把湯姆·薩法里領進了門。喬治·穆恩從椅子裡站起身來,同他握了握手,淡淡一笑。
「你好,請坐。抽菸嗎?」
「你好。」
喬治·穆恩指了指一把椅子,示意薩法里在那把椅子上坐下,等著他說出來意。他覺察到來客有些局促不安。薩法里長得身強體健,非常結實,臉紅通通的,雙下巴,黑色鬈髮,藍眼睛。他強壯得像一匹馬,但是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個放縱的人。他總是大吃大喝。不過他很有經營頭腦,人也勤勞,把橡膠園管理得很好。他在島民中人緣很好,大伙兒都說他是個好人。他花錢大方,誰手頭緊了,他都會慷慨解囊。喬治·穆恩突然想到,薩法里現在來見他,應該是想要在送別晚宴之前同他消除前嫌。看到他有心專程來見自己,喬治·穆恩不禁在心裡生出一絲善意的輕蔑。他沒有仇人,因為他覺得沒有人值得他恨,但是如果他有仇人的話,他心想,他一定會一輩子恨他們的。
「我大早上來見您,您一定很吃驚吧,今天是您在這裡的最後一天了,我想您應該會特別忙。」
喬治·穆恩沒有回答,薩法里便繼續說了下去。
「我來是要跟您說一件特別難為情的事。是這樣的,我和我妻子今晚不能來參加您的送別宴會了。去年我們之間有些不愉快,所以我覺得必須過來跟您解釋一下,這同去年的事沒有關係。我覺得您對我過於苛刻,倒不是我計較被罰了錢,而是讓我丟臉了,可是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現在您要離開了,我不想讓您以為我還對您心存敵意。」
「我聽說是你張羅了今晚的告別宴會,就知道你的心意了。」穆恩很客氣地說,「我很遺憾你今晚不能來。」
「我也很抱歉。是因為諾比·克拉剋死了。」薩法里遲疑了片刻後說道,「我和妻子都很難過。」
「是很不幸。他是你的好朋友,對吧?」
「他是我在這個島上最好的朋友。」
湯姆·薩法里突然眼淚汪汪。胖子都特別容易動情,喬治·穆恩暗想。
「我很理解,遇到這樣的事,你當然沒有心情參加這種鬧哄哄的聚會了。」他和氣地說,「你聽說具體發生了什麼嗎?」
「沒有,我只知道報紙上說的那些。」
「他離開這裡時,看起來身體還挺好的。」
「據我所知,他從沒生過病。」
「我猜是心臟問題。他多大年紀了?」
「跟我同歲,三十八歲。」
「可惜這麼年輕就死了。」
諾比·克拉克也是個種植園主,他經營的橡膠園緊挨著薩法里的橡膠園。喬治·穆恩喜歡這個人。他長相醜陋,淺黃色頭髮,顴骨很高,太陽穴深陷,一雙淺色的大眼睛,眼窩很深,嘴巴很大。不過他笑起來很迷人,為人也隨和。他很風趣,會講故事。他脾氣很好,總是大大咧咧的,大家都喜歡和他交往。他打球、玩牌都很拿手,腦子也不笨。在喬治·穆恩看來,這個人或許並沒有什麼特點。在他的職業生涯中,這樣的人他見得多了。他們來了又走,沒什麼特別的。半個月前,這個人回英國去度假了,喬治·穆恩知道在他臨行前的那天晚上,薩法里夫婦設宴為他餞行。他已結婚,他的妻子當然是同他一起去的。
「我真為他的妻子感到難過。」喬治·穆恩說,「這個打擊太大了。他海葬了,是不是?」
「是的。報紙上是這麼說的。」
消息是前一天晚上傳到丁邦島的。新加坡的報紙六點送到,那時大家正陸續到俱樂部去,很多人在等著湊齊人後一起玩橋牌或打撞球,順便看一眼報紙。突然有個人大叫起來:
「嘿,你們看到了嗎?諾比死了。」
「哪個諾比?不會是諾比·克拉克吧?」
在報紙的普通新聞欄里登了一則簡訊:
斯塔爾和莫斯利公司收到電報,獲悉丁邦島的哈羅德·克拉克先生在返家途中不幸溘逝,已海葬。
一個男人走過來,從說話人手中奪過報紙,滿臉狐疑地想要自己讀一讀那則簡訊。旁邊又有一個人湊過身子來看,兩人仿佛是漫不經心地翻到了那一頁報紙,漠然讀了一遍那條簡訊。
「天哪!」其中一人叫道。
「真是太不幸了。」另一人說。
「他離開的時候明明身體很棒啊。」
俱樂部里的這些人本都是開開心心、無所牽掛的,此刻突然聽到這個噩耗,每個人都頓時感到心情沮喪,終於想起了自己也終有一死。又有一些人陸續來到了俱樂部,大家都興沖沖地滿心想要在六點鐘喝喝酒、會會朋友,不料一進門就聽到了這個喪氣的壞消息。
「嘿,聽說了嗎?可憐的諾比·克拉剋死了。」
「沒聽說?太不幸啦!」
「真倒霉,是不是?」
「太倒霉了。」
「他可是個好人。」
「是個頂好的人。」
「我也是偶然在報紙上看到的消息,真是嚇了一跳。」
「太意外了。」
有個人手裡拿著報紙走進撞球室來告訴大家這個消息。撞球室里的人正在激烈角逐威爾斯親王杯比賽——獎盃是親王大人在訪問丁邦島時贈送給這個俱樂部的。湯姆·薩法里正在同一個名叫道格拉斯的人對決,而行政長官已在前一輪被擊敗,這會兒正同其他十幾個人坐在一起觀戰。記分員在機械地報著雙方的分數。剛進門的那個人等著湯姆·薩法里打完這一桿才大聲對他說:
「嘿,湯姆,諾比死了。」
「諾比?不可能的。」
來人將報紙遞給他。又有三四個人圍了過來,同他一起看報。
「天啊!」
一時間,大家都說不出話來。報紙在這些人手裡傳來傳去。奇怪的是,在讀到白紙黑字的簡訊之前,似乎沒有人相信這是真的。
「哦,太遺憾了。」
「這對他妻子的打擊太大了,」湯姆·薩法里說,「她快要生孩子了。我可憐的妻子也會很難過的。」
「怎麼會呢,他離開這裡才不過十幾天啊。」
「他那時候很健康的啊。」
「活蹦亂跳的。」
薩法里紅通通的胖臉耷拉下來。他走到桌邊,猛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還好嗎?湯姆。」他的對手說,「要叫停比賽嗎?」
「我打不下去了。」薩法里掃了一眼記分牌,發現自己的比分領先,「不,打完這一局吧,然後我回家去告訴維奧萊特這個信息。」
道格拉斯打進一球,得了十四分。湯姆·薩法里打空了一桿很容易落袋的球。道格拉斯又打了一桿,但是沒有得分。然後,薩法里又打空了一桿平常肯定能打進的球。他皺了皺眉頭。他知道他的朋友們下了很大的賭注賭他贏,他不想讓他們輸錢。道格拉斯得了二十二分。薩法里一口喝乾了酒杯里的酒,咬緊牙關要打好這盤球,這樣才對得起圍在四周觀戰的那些人,他們都希望他贏。他一桿得了十八分,後來打了一個長杆母球沒有落袋,但是圍觀的人還是給了他一陣掌聲。這使他有了自信,開始快速得分。道格拉斯也打得很好,比賽越來越精彩。就在薩法里走神兒的幾分鐘裡,對手追上了比分,現在賽局變得勝負難分了。
「道格拉斯二百三十五分,」馬來人記分員用怪腔怪調的生硬英文宣布,「薩法里二百二十八分。道格拉斯擊球。」
道格拉斯又得了八分,接著薩法里追到了二百四十分。他給對手留下了雙障礙球。道格拉斯沒有打進,送了薩法里一分。
「道格拉斯二百四十三分,」記分員宣布,「薩法里二百四十一分。薩法里擊球。」
薩法里打了三桿漂亮的紅球落袋,結束了比賽。
「漂亮!」圍觀者大喊。
「祝賀你,老兄!」道格拉斯說。
「夥計!」薩法里對服務生大喊道,「問問這幾位先生想喝點什麼。可憐的諾比。」
他沉沉地嘆息一聲。服務生端來了酒,薩法里簽了帳單,轉身就說他要走了。另外兩個人已經另開賽局。
「他還真能穩得住勁兒。」薩法里走出門後,有個人馬上說了這麼一句。
「是啊,挺堅強的。」
「剛才我還以為他要撐不下去了。」
「他好樣兒的,硬是挺過來了。他知道很多人下了注賭他贏。他不想對不起支持他的人。」
「聽到了那樣的壞消息,當然是個沉重打擊啦。」
「他們是特別好的朋友。我想問的是,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問得好,先生。」
喬治·穆恩回想起這一幕,不禁感到奇怪,湯姆·薩法里在剛聽到他朋友的死訊時能表現出那樣的自制力,為什麼現在卻顯得如此悲痛呢?或許就像一個人在戰爭中受了傷,往往要過一些時間才會意識到自己傷得有多重,薩法里也是在事後才感受到哈羅德·克拉克的死給他帶來了多麼沉重的打擊。可是他又覺得,更可能的是,按薩法里自己的想法,他還是會照常出席告別晚宴的,希望同大伙兒在一起可以慰藉自己痛失好友的悲傷。只是他的妻子恪守傳統禮節,執意認為在這種悲傷的時刻他們必須迴避出席任何歡樂的聚會。維奧萊特·薩法里是個身材小巧、性情溫和的女人,比她丈夫小三四歲,相貌並不算漂亮,但也不難看,穿著總是很得體。她為人和善,氣質端莊,從不裝模作樣。以前同薩法里夫婦關係還不錯的時候,喬治·穆恩時常同他們一起用餐。他覺得這個女人不難相處,但不是很有趣。除了一些家長里短的事,他們幾乎沒有聊過別的。最近他很少見到她。偶然遇見時,她總是友好地朝他微微一笑,偶爾他會同她寒暄幾句。不過他必須好好回憶一番才能想得起來她是誰,而不會把她同他在當地任職期間有過工作接觸的另外六七個女人混淆起來。
薩法里應該已經說完了他特意過來要解釋的話,穆恩不明白他為什麼還不起身告辭。薩法里軟塌塌地坐在椅子裡的樣子很怪異,給人的感覺好像是他的骨骼已無法支撐身體,身上的那一大堆肥肉都塌了下來似的。他目光呆滯,一直盯著他和行政長官中間的桌子。接著,他深深嘆息了一聲。
「你不要太難過了,薩法里。」喬治·穆恩說,「你也知道東方的生活有多麼不穩定。我們總會失去自己喜歡的人,接受現實吧。」
薩法里盯著桌面的目光慢慢移開,抬眼瞪著喬治·穆恩。他的兩眼一眨不眨,喬治·穆恩喜歡別人同他注目對視,也許他覺得,只要能這樣盯住別人的眼睛,他就能有力量控制住他們。沒過多久,薩法里的藍眼睛裡流出了兩行眼淚,從臉頰上慢慢地淌了下來。他的神情有些奇怪,顯得不知所措。看來是有什麼事情把他嚇壞了。是死亡嗎?不是。是讓他覺得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他滿臉怯懦,舉止畏縮,讓人聯想到一隻沒來由地被人打了一頓的狗。
「不是那件事。」他支支吾吾地說,「那件事我還承受得了。」
喬治·穆恩沒有作答。他只是用冷冷的目光凝視著眼前這個身強力壯的高大男人,默默等待他說下去。意識到自己居然這麼冷漠,毫不為之動容,他心裡暗自感到愜意。薩法里厭煩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
「恐怕我占用了你太多的時間。」
「沒關係,我這會兒也沒什麼事情要做。」
薩法里看了看窗外。他的雙肩突然顫抖了一下。神情顯得猶豫不決。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聽聽你的意見。」他終於開口了。
「當然可以。」喬治·穆恩淡淡一笑說,「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純粹是私事。」
「你儘管放心,我不會做出違背你對我信任的事。」
「是的,我知道你不會這樣做,只是我覺得這件事很難說出口,這會讓我以後見到你時會很尷尬的。好在你明天就要走了,我就比較容易說出口了,如果你明白我是什麼意思的話。」
「明白。」
薩法里開始低聲說了起來,一副悶悶不樂而又有些羞愧的樣子。他像一個不善言辭的人,說得語無倫次,來來回回說著同樣的話,毫無章法。他本想說一個幾經斟酌的長句,但是說了一半又突然打住,不知道怎麼說完這句話了。喬治·穆恩面無表情地默默聽他講,不停地抽菸。他的目光從薩法里的臉上暫時移開,也只是為了伸手從面前的煙盒裡取出另一支香菸,用快要吸完的菸頭點上接著抽。他靜聽著薩法里的傾訴,仿佛從這傾訴的背後看到了這位種植園主的單調生活。好像是聽著一曲低沉的弦樂伴奏,突然奏出了一串精心編排的不和諧音符,讓他聽到了一段意想不到的旋律。
當前橡膠市場很不景氣,經營者必須想方設法節儉,湯姆·薩法里的橡膠園很大,市場景氣時有助手幫他打理,可是現在他不得不自己去做。他天不亮就起床,到勞工集合的地方,借著破曉的晨光點名,聽到一個人答應就勾掉名字,接著把他們組成不同的小組分派工作,有的去割膠,有的去除草,有的去挖水溝。安排好工作後,薩法里才回家吃早飯,吃完一頓豐盛的早餐後他就點上菸斗,又出門去檢查勞工的住處。一路上到處有孩子在玩耍,一個個小嬰兒在爬來爬去。路邊有一些泰米爾女人在煮米飯,她們黝黑的皮膚被太陽曬得油亮發光,穿著暗紅色的棉布衣服,頭髮上插著金首飾。這些女人中有的長得很標緻,身材挺拔,五官清秀,雙手纖巧。但是薩法里對她們不屑一顧。他在自己的橡膠園裡走來走去,欣賞著那一排排錯落有致的橡膠樹。走在這片樹林裡,他心裡總有一種美妙的感覺,仿佛置身於德國童話故事裡的密林之中。地上鋪滿了厚厚的落葉。他的身邊跟著一個泰米爾工頭,此人把長長的黑髮梳成髮髻,光著腳,穿著紗籠和土布短衫,手上戴著一枚顯眼的戒指。薩法里走得很費勁,遇到溝渠就要跳過去,沒過一會兒他便汗流浹背了。他時不時地在橡膠樹旁停下來,檢查工人割膠對不對。如果看到樹皮割得太深,他就會大罵割膠的工人,並扣他半天的工資。如果看到哪棵樹已經不能再割膠,他就吩咐工頭解下膠桶,收好鐵絲。除草工人總是成群結隊幹活。
到了中午,薩法里便回家喝杯啤酒,因為沒有冰,他只能喝熱乎乎的啤酒。他脫下剛才出門時穿的卡其布短褲、法蘭絨襯衫、大靴子和長筒襪,然後刮臉、洗澡,換上紗籠和土布短衫,吃過午飯後躺下休息半小時,起來後去辦公室工作到五點,用過茶點後就去俱樂部。大約八點回家,吃過晚飯後半小時就上床睡覺。
但是昨晚,他一打完撞球就馬上回家了。那天維奧萊特沒有陪他去俱樂部。克拉克夫婦回國前,他們每天下午都會在俱樂部里見面。現在他們走了,維奧萊特也很少去俱樂部了。她說俱樂部里沒有人讓她覺得有意思了,每個人說的話她都早已聽煩了。她不玩橋牌,覺得丈夫玩牌的時候她在一旁等著實在太無聊了。她告訴湯姆,不用在意把她留在家裡,反正她在家也有很多事可以做的。
看到丈夫這麼早就回家,她立刻猜想他一定是急著回家來告訴自己他贏球了。他像個孩子一樣,只要稍獲小勝就會揚揚自得。他心地善良、性情淳樸,維奧萊特知道他高興不只是因為自己贏了球,他認為妻子也一樣會為他開心。他這樣急匆匆趕回家告訴她好消息,一刻都不耽誤,多貼心啊。
「今天比賽怎樣?」他剛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客廳,妻子便問他了。
「我贏啦。」
「輕鬆取勝?」
「嗯,沒像我預料的那麼輕鬆。我開始領先了幾分,接著就僵持了,我一個球也打不進。道格拉斯打球怎樣你也知道的,看上去平平淡淡,但是很沉穩,很快他就追上來了。這時,我就對自己說,哎呀,我要再不好好打就準會輸的。還算運氣不錯,長話短說吧,我贏了他七分。」
「這不是很棒嗎?你應該能贏下那獎盃的,對不對?」
「嗯,我還要打三場。如果我能進入半決賽,還是有機會的。」
維奧萊特粲然而笑。她急於要向丈夫表明,她就像他希望的那樣對他的比賽有興趣。
「你中間有一陣兒打不好,是什麼原因呢?」
他的臉突然沉了下來。
「我就是為這個趕回來的。要不是我怕對不起在現場支持我的人,我早就撐不下去了。維奧萊特,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
維奧萊特向他投去探詢的目光。
「怎麼啦?不會是壞消息吧?」
「壞透了。諾比死了。」
維奧萊特盯著他足足看了一分鐘,她那張俊俏而友善的臉上突然顯得驚恐萬狀。她好像一時聽不明白。
「你說什麼?」她驚叫道。
「報紙上登了消息,說他死在船上,已經海葬了。」
她突然撕心裂肺地尖叫了一聲,一頭栽到地上,暈死過去了。
「維奧萊特!」他驚呼道,跪到地上,捧起了妻子的頭,「來人!來人!」
一個男僕聽到了主人的驚呼,趕緊衝進屋來,薩法里叫他快去拿白蘭地來。他給維奧萊特灌了一口白蘭地。她總算睜開了眼睛,隨即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兩眼露出了極度的悲痛。她的臉扭曲起來,就像一個小孩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薩法里把她抱了起來,讓她躺到沙發上。她扭過頭去。
「哦,湯姆,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恐怕是真的。」
「不是!不是的,不是真的!」
維奧萊特放聲大哭起來,她哭得渾身抽搐。她的哭聲令人心驚膽戰。薩法里不知如何是好。他跪在她身邊,使勁兒安慰她。他想把她摟到懷裡,可是維奧萊特一把推開了他。
「不要碰我!」她尖聲大叫,這慘痛的叫聲把薩法里嚇壞了。
他站起身來。
「親愛的,你別太難過了。」薩法里說,「我知道這太可怕了。他是我們的好朋友。」
維奧萊特將臉埋在沙發坐墊里,絕望地痛哭。薩法里看到她的身體隨著劇烈的抽泣而不停顫動,感到痛苦極了。維奧萊特的情緒完全失控了。薩法里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扶住妻子的肩膀。
「親愛的,別這麼難過。這會傷身體的。」
她甩掉了丈夫的手。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她哭喊道,「哦,哈爾,哈爾!」薩法里從沒聽到過妻子用這個名字稱呼諾比。當然他是叫哈羅德,不過大伙兒都叫他諾比。「我該怎麼辦?」她悲慟地哭喊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
薩法里開始有些不耐煩了。他覺得這麼痛不欲生未免誇張了。維奧萊特平常不是這麼容易情緒激動的。他認為準是這該死的壞天氣造成的。這樣的天氣容易讓女人神經緊張,情緒激動。維奧萊特已經四年沒有離開這個島了。此刻,她不再把臉埋在沙發坐墊下了。她直躺在沙發邊上,幾乎要掉下來。她極度痛苦地張著嘴,淚如泉湧,一副喪魂失魄的樣子。
「再喝點兒白蘭地。」薩法里說,「你要振作起來,親愛的。你再難過也沒法讓諾比起死回生的。」
維奧萊特突然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一把推開了薩法里。她用憎恨的目光看著他。
「湯姆,你走開。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只想一個人待著。」
維奧萊特快步走到一把扶手椅旁,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她把頭往後一仰,慘白的臉因痛苦而扭曲。
「哦,老天太不公平了。」她悲嘆道,「我現在可怎麼辦啊?哦,老天啊,我寧願死掉算了。」
「維奧萊特!」
薩法里用顫抖的聲音痛苦地大喊。他也幾乎要放聲大哭了。維奧萊特不耐煩地跺著腳。
「走開,我叫你走開!」
薩法里大吃一驚。他怔怔地看著妻子,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碩大的身軀猛烈顫抖起來。他朝維奧萊特走過去,但是只走了一步就停下了,兩眼始終盯著她那悲痛慘白的臉,他仿佛從那張臉上看到了什麼讓他驚駭不已的東西。隨即,他低下頭默默地走出了房間。他走進了房子後面的一間平時很少用的小客廳,一屁股跌坐到一把椅子上。他陷入了沉思。不一會兒,用晚餐的鑼聲響了一下。他還沒有洗澡。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懶得去洗手了。他慢慢地走進餐室。他叫男僕去告訴維奧萊特可以用晚餐了。男僕回來說她不想吃。
「好吧,那我就自己吃吧。」薩法里說。
他為維奧萊特盛了一碗湯,在盤子裡放了幾片烤麵包,又等魚上來後用另一個盤子盛了一些魚,然後吩咐男僕給維奧萊特端過去。可是男僕很快又端回來了。
「夫人說她不想吃。」男僕說。
薩法里獨自用晚餐。他只是按習慣大口吃完了那幾道熟悉的菜。他又喝了一瓶啤酒。吃完後,男僕給他端來一杯咖啡,薩法里點燃一支雪茄,坐在那裡抽起來,陷入沉思。許久之後,他站起身走到了他們平常坐的露台上。維奧萊特還像剛才那樣蜷縮在椅子裡,聽到薩法里的腳步聲後,她睜開了眼睛。薩法里拉過一把輕便椅子,在她面前坐了下來。
「維奧萊特,你同諾比究竟是什麼關係?」薩法里問。
維奧萊特吃了一驚,隨即望向別處,一聲不吭。
「我實在鬧不明白,為什麼你聽到他的死訊會難受成這副樣子。」
「這個打擊太大了。」
「當然。可是,竟然有人會為朋友的死這樣痛不欲生,這也太奇怪了吧。」
「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她說。
她很費勁地說出了這句話,薩法里看到她的雙唇在顫抖。
「我從沒聽到過你叫他哈爾。連他老婆也叫他諾比。」
維奧萊特沒有說話。她滿是悲傷的眼睛茫然地望著空曠的前方。
「維奧萊特,看著我。」
她微微側過頭來,兩眼無神地看著他。
「他是你的情人嗎?」
維奧萊特閉上了眼睛,眼淚奪眶而出,嘴角怪異地抽搐了一下。
「你什麼都不想說嗎?」
她搖了搖頭。
「你必須回答我,維奧萊特。」
「我現在很難受,不想跟你說話。」她呻吟道,「你怎麼可以這麼狠心?」
「恐怕此刻我一點兒都不同情你。我們必須馬上把話說清楚。你要喝水嗎?」
「我什麼都不想要。」
「那就回答我的問題吧。」
「你沒有權利問這個。你這是在羞辱我。」
「難道你是要我相信,像你這樣一個女人聽到某個認識的人死了就會暈死過去,醒過來後又這樣號啕痛哭嗎?哪怕一個人的獨生子女死了,也不至於傷心成這樣吧。當然啦,那會兒我們聽到你母親去世的消息時,你也哭得好傷心,誰都會傷心的。我知道你是真的悲痛極了。可那時你來找我尋求安慰了,你還說,要是沒有我,你都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傻事來。」
「這消息太突然了。」
「你母親去世也一樣突然。」
「我當然很喜歡諾比。」
「有多喜歡?喜歡到你聽說他死了就會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在說什麼了?你為什麼會說老天不公平?你為什麼會說『我現在可怎麼辦啊』?」
維奧萊特長嘆一聲,左右搖晃著腦袋,就像一隻綿羊要躲開屠夫的雙手。
「維奧萊特,你不要把我當成個大傻瓜來糊弄。我告訴你,如果你們之間沒有什麼事,你不可能會痛苦成這樣的。」
「既然你這麼想,何必還要逼問我呢?」
「親愛的,躲躲閃閃沒意思。我們早晚要把事情說清楚的。你想過我現在的感受嗎?」
聽到他這麼說,維奧萊特才看了他一眼。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絲毫沒有顧及他的感受。
「我好累!」她嘆了口氣。
薩法里湊過身去,粗暴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快說!」他大喊道。
「你弄疼我了。」
「那我呢?你以為你沒有弄疼我嗎?你怎麼能忍心讓我這麼痛苦呢?」
薩法里鬆開了抓住她手腕的手,猛地站起身來。他走到房間的盡頭,又轉身走了回來。好像是這麼走了一下反而激起了他的暴怒。他一把拽住她的肩膀,拉她站起來,使勁兒搖晃她的身體。
「如果你不告訴我實情,我就殺了你。」他吼道。
「我巴不得你殺了我。」維奧萊特說。
「他是你的情人?」
「是的。」
「你這個蕩婦!」
薩法里一隻手仍抓住她的肩膀,不讓她動彈,另一隻手收回來使出全身力氣連連抽她耳光。她被打得渾身戰慄,但是毫不退縮,也沒有叫喊。他不停地打她,打著打著,突然感覺到不對勁,發現她完全沒有反應,趕緊放開了她。維奧萊特一下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薩法里嚇壞了,趕緊俯下身去撫摩她,一邊喊著她的名字。維奧萊特一動不動。薩法里把她抱了起來,放回到椅子上,幾分鐘前他就是從這把椅子上將她拽起來的。她第一次暈倒時男僕端來的白蘭地還在房間裡,薩法里連忙跑過去拿了過來,往她嘴裡灌了一點兒。她被嗆到了,酒灑到了她的下巴和脖子上。她蒼白的臉上有一邊臉頰被他打得發青了。她輕嘆一聲,睜開了眼睛。薩法里又將酒杯湊到她唇邊,扶起她的頭,讓維奧萊特抿了一小口白蘭地。薩法里看著她,眼神里滿是後悔和擔憂。
「對不起,維奧萊特。我不是故意的。我很慚愧。我從沒想到自己竟會卑劣到打女人了。」
儘管維奧萊特感到四肢無力,臉上還很痛,但她的嘴角還是浮起了一絲笑容。可憐的湯姆。他說的是真心話,這就是他心裡的真實感受。如果你問他,為什麼一個男人不應該打女人,他該覺得多丟臉啊。薩法里看到了她的蒼白笑容,覺得這笑容的背後有股子不服輸的勇氣。天啦,他心想,她真是個剛強的女人。可不能跟她鬧著玩兒。
「給我一支煙。」維奧萊特說。
薩法里從煙盒裡取出一支煙,放到她的嘴裡。他用打火機打了兩三次也沒能點著火,原來打火機壞了。
「還是去拿火柴來吧!」她說。
看到眼前的情景,維奧萊特一時忘記了剛才撕心裂肺的悲痛,反倒隱約覺得有些好笑。薩法里從桌上拿來一盒火柴,為她點著了香菸。維奧萊特剛吸了一口就感到無比舒暢。
「維奧萊特,我真的說不出我有多慚愧。」薩法里說,「我很討厭自己。我不知道我是中了什麼邪。」
「哦,沒關係。這很正常。你為什麼不喝一杯?喝點酒你會好受些的。」
他一言不發,弓著肩膀,好像真的有一副有形的重擔壓在他的身上。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加上蘇打水,又回來坐下,還是一言不發。維奧萊特望著飄在空氣中的藍色煙圈。
「你打算怎麼做?」她終於說道。
薩法里無力地做了一個絕望的姿勢。
「我們明天再談吧。今晚你的心情不適合談這件事。抽完煙就去睡覺吧。」
「既然你知道了這麼多,我乾脆什麼都告訴你吧。」
「現在別說,維奧萊特。」
「不,就現在說。」
維奧萊特開口說了起來。薩法里聽見了她說的話,卻聽不懂她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他感覺就像是自己精心打造了一所房子,原以為可以在這裡住一輩子,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麼,突然有一伙人破門而入,用鐵鎬和大錘搗毀了每一個房間。現在眼看這麼一所漂亮的房子被砸成了一堆碎石,而最讓他悲憤難忍的是,這件事竟然是諾比·克拉克乾的。他們當年一同坐船來到馬來聯邦,起初還在同一個橡膠園做事。當地的人管這些外來的年輕種植園主叫「爬山虎」,他們走在新加坡的大街上很容易被認出來——總是頭戴雙邊呢帽,身穿卡其布外套,袖口在手腕處翻起。兩個未經世事的毛頭小伙子在街上到處閒逛,東瞅瞅西望望,結果被狡詐的華人欺騙,從他們手裡買下很多用卡車從伯明罕運來的一文不值的物件,把它們當作東方古玩寄回老家。他們常常坐在廉價旅店的酒廊里沒完沒了地喝酒,晚上看一場電影後坐上人力車去華人區過夜。湯姆和諾比形影不離。湯姆身強力壯,性格單純樸實,又能吃苦耐勞。諾比則有些笨手笨腳,卻很討人喜歡。他眼窩深陷,臉頰瘦削,說話很風趣。兩人在一起時總是諾比講笑話,逗得湯姆笑個不停。湯姆先結了婚。他在一次休假時認識了維奧萊特。維奧萊特的父親是一名醫生,喪生於戰場。當時維奧萊特在她父親的同鄉家裡做家庭教師。湯姆之所以愛上她,是因為看到她孤苦一人生活在這世界上,未來將面對慘澹的生活前景,他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因為湯姆先結了婚,諾比沒有了這個朋友的陪伴頓時無所適從,便娶了一個隨親戚來東方過冬的女孩。伊妮德·克拉克曾經是個很漂亮的金髮美女,現在雖然皮膚已經褪去光澤,不像過去那樣白皙透亮了,但她那張圓圓的臉還是很好看的,只是她的下巴小得幾乎看不出來,所以從側面看過去會讓人聯想到綿羊的臉。她有一雙青瓷般的藍眼睛,一頭漂亮的淡黃色頭髮,直直的,因為天氣太熱,很難保持捲曲。雖然才二十六歲,但她看起來已經面露倦態。結婚一年後,她生下了一個孩子,但是孩子在兩歲時夭折了。也就是在孩子夭折後,湯姆·薩法里設法幫諾比謀到了相鄰橡膠園的經理職位。兩個男人又快樂地恢復了往日的親密交往,兩人的妻子原本並不熟稔,但很快也成了好朋友。她們在穿著上互相模仿,在家裡舉辦聚會時,會借用對方的僕人和炊具。這四個人每天都見面,去哪兒都一起。湯姆·薩法里覺得這樣太好了。
奇怪的是,維奧萊特和諾比·克拉克這樣親近交往了三年才墜入愛河。他們倆都沒有感覺到彼此已相愛,也都以為彼此這麼愉快的交往只不過是出於兩個人因緣際會產生的友情而已。他們在相處中並沒有什麼特別幸福的感覺,只是感到一種平靜的寬慰而已。偶爾有一天沒有見面,他們會感到莫名的無聊。一切似乎都很自然。他們一起玩遊戲,一起跳舞,一起逗樂打趣。一次看起來純屬偶然的小事讓兩人意識到了這一點。有一天,兩對夫婦一起去俱樂部跳舞,然後坐薩法里的車回家。因為途中會經過克拉克夫婦住的橡膠園,薩法里便順路把他們兩口子送回家。維奧萊特和諾比坐在后座上。諾比喝了不少酒,但還沒有喝醉。兩人的手偶然碰到了一起,諾比抓住了維奧萊特的手,沒有鬆開。他們誰也沒說話。他們都很累了。突然間,諾比從香檳酒的微醺中清醒了過來。剎那間兩人都意識到彼此已經瘋狂相愛,也就在那一瞬間,他們都感受到了自己從不曾愛過任何人。把克拉克夫婦送到家後,湯姆對妻子說:
「維奧萊特,你坐到我旁邊來吧。」
「我太累了,一點兒也不想動。」她說。
她感到雙腿發軟,覺得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
第二天見面時,兩人都沒有提起前一天發生的事,但是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發生了不可避免的變化。他們仍像往常一樣相處,這樣持續了幾個星期,但是他們心裡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最後,兩人再也克制不住肉體的欲望,成了情人。不過他們覺得,肉體的接觸是他們的關係中最不重要的因素。事實上,在他們目前的生活狀態下,他們也不可能有很多機會親密相處。只要能每天見到對方,哪怕旁邊還有別人,他們也就心滿意足了。彼此交換一下眼神,碰一下手,表明兩人依然相愛,這才是他們最看重的。性行為只不過是證明他們心心相印的一種方式而已。
他們極少提到湯姆和伊妮德,就算偶爾會一起嘲笑對方伴侶的缺點,也是毫無惡意的。他們只要肯花點心思想一想,或許會感到不可思議,為什麼那兩個同他們朝夕相處的人會在他們心裡變得形同陌路呢?他們同自己伴侶的關係已經淪為誰都不在意的日常瑣事,就像每日刮臉、穿衣服和一日三餐一樣。他們溫柔對待自己的伴侶,甚至像對待臥床不起的病人那樣想方設法討好他們,因為他們感到自己無比幸福,所以必須善待不如他們幸福的人。他們無所顧忌,完全沉浸在彼此的愛戀之中,一刻都感受不到愧疚。曾經有那麼長時間他們過的是單調乏味的生活,如今美好的戀情點燃了快樂的火種。
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使他們陷入了慌亂。湯姆供職的公司開始談判,要在英屬北婆羅洲買下大片橡膠園,請湯姆去管理。這份工作要比他目前的工作好,薪水也更高,手下還有幾個助理幫忙,所以他不用幹得那麼辛苦。薩法里欣然接受了這份工作。克拉克和薩法里都到了休假的時間,兩對夫婦原本一起安排了回國度假的行程,船票也已經訂好了。這件事打亂了一切安排。湯姆至少在一年內不能離開了。等到克拉克夫婦度假回來,薩法里夫婦應該已經到婆羅洲去了。維奧萊特和諾比很快就決定,他們只有一件事可做了。他們本來很願意維持現狀不變,儘管不能無拘無束地享受這段戀情,但起碼還是能經常見面的。他們感到來日方長,對未來充滿了無限幸福的憧憬。然而,他們倆一刻也不能忍受分離之苦。他們決定一起私奔。一想到私奔後就可以永遠在一起,時時刻刻在一起,他們突然感到私奔前的每一天都是在虛度光陰。就這樣,他們之間的愛發生了變化,演變成了熊熊燃燒的激情,使他們再也不想把任何情感浪費在別人身上了。他們毫不顧忌這會給湯姆和伊妮德造成多麼大的痛苦。這樣做固然不幸,但也是無可避免的。於是,他們做了精心籌劃。諾比藉口要去新加坡出差,維奧萊特則會告訴湯姆,她要同幾個朋友一起去一個莊園住一個星期,然後她會去新加坡同諾比會合。接著,他們會去爪哇島,再從那裡乘船去雪梨。到雪梨後,諾比會設法找份工作。維奧萊特告訴湯姆說,麥肯齊夫婦邀請她過去一起住幾天,湯姆聽了很高興。
「太好了,親愛的,我也覺得你需要出去散散心了。」他說,「我感覺你最近看上去有些消瘦了。」
他情意綿綿地撫摩了一下她的臉。這個動作令她心如刀割。
「湯姆,你總是對我這麼好。」她說著,雙眼突然噙滿了淚水。
「唉,我做得還遠不夠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過去八年同我在一起,你感到幸福嗎?」
「太幸福了。」
「就是啊,這才是最重要的,是不是?沒有人能奪走你的這份幸福。」
她心想,薩法里是那種可以很快找到自我慰藉的人。他不挑剔女人,在他重獲自由後,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找到想要娶的女人。他同新娶的妻子也會過得很幸福,就像同她一起生活時一樣。他或許還願意娶伊妮德呢。不過伊妮德是那種什麼都依賴男人的小女子,維奧萊特認為這個女人不可能有什麼真摯的感情,這使她多少有些惱火。她的自尊心會受到傷害,但她不會為此心碎。然而現在木已成舟,一切都已是定局,私奔的日子也定好了,她卻突然有些顧慮了。她擺脫不掉自責,滿心希望還有可能不對另外兩人造成太過慘痛的傷害。她遲疑了。
「我們在這裡過得很好,湯姆。」她說,「我完全不知道離開這裡是不是明智的選擇,我們真的要為了不確定的事情放棄現在這麼安定的生活嗎?」
「寶貝兒,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掙到的錢也比現在多得多啊。」
「錢不是一切,還有幸福呢。」
「這我知道,但是我們去了北婆羅洲為什麼就不能過得像現在一樣幸福呢?再說,這也不是我可以選擇的。我做不了主。董事會要我去,我不能不去,事情就是這樣。」
維奧萊特嘆了口氣。她也別無選擇了。她聳了聳肩。傷害別人是可恨的,但有時也是情非得已。對她來說,湯姆只不過是航行途中遇到的一個對她彬彬有禮的過客而已。要她為了這個人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未免太荒唐了。
兩周後,克拉克夫婦就要回英國度假了,這也就為他們的私奔定下了日子。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維奧萊特感到既急躁又興奮。她心中滿懷著幾乎伴隨著痛苦的喜悅,期待他們登上船後就可以迎來平靜的生活,她確信這種生活可以給她帶來完美的幸福。
維奧萊特開始打包行李。她要去住上幾天的朋友家裡會有不少娛樂活動,這就給了她要帶上很多行李的藉口。第二天她就要動身。上午十一點,湯姆照例出門去巡視橡膠園了。一個男僕走進她的房間,通報克拉克太太來了,同時她便聽見了伊妮德在大聲叫她的名字。她趕緊蓋上行李箱,匆匆走到露台上。讓她吃驚的是,伊妮德走過來一把摟住了她的脖子,熱情地親吻她。她看著伊妮德,只見她平日蒼白的臉上此刻紅光滿面,兩眼閃著淚花。伊妮德突然哭了起來。
「親愛的,你到底怎麼啦?」維奧萊特大聲問道。
一時間,她擔心伊妮德是不是知道了一切。不過伊妮德漲得通紅的臉上滿是喜悅,沒有嫉妒,也沒有憤怒。
「我剛去看了哈羅醫生。」伊妮德說,「本來我不想說的,因為有過兩三次誤診了,讓我空歡喜一場,不過這次他說不會錯了。」
維奧萊特心裡頓時涼了半截。
「什麼意思?你不會是……」
她怔怔地看著伊妮德,伊妮德點了點頭。
「是的,他說這次確鑿無疑了。他認為至少已經三個月了。哦,親愛的,我簡直太開心啦。」
她再次撲到維奧萊特的懷裡,緊緊摟著她,不停哭泣。
「哦,親愛的,別這樣。」
維奧萊特感到自己面如死灰,她知道自己要是不硬撐住,一定會暈過去的。
「諾比知道嗎?」
「不知道,我什麼都沒說。前幾次他特別失望。孩子沒了,他心痛得不行。他特別希望我能再懷上。」
維奧萊特強迫自己說了幾句這種場合該說的話,但是伊妮德根本沒有聽她說。她只想不停地說自己的事,自己的希望和擔心,現在的身體反應,還有醫生是怎麼跟她說的。她說個不停。
「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諾比?」維奧萊特終於問道,「他回家就告訴他?」
「哦,不,他巡工回來會又累又餓。我要等到晚飯後再告訴他。」
維奧萊特強壓住心裡涌動的怒氣。伊妮德是要大做文章了,她要挑個好時機呢。但不管怎麼說,她這麼做也很正常。幸運的是,這倒給了維奧萊特先見到諾比的機會。一擺脫掉伊妮德後,維奧萊特立刻給諾比打電話。她知道他在回家前總會先去辦公室看看,所以給他留了言,要他儘快給她打電話。她只擔心諾比會在湯姆回家後才給她回電,但她也只好冒險了。電話鈴終於響起,湯姆還沒有回家。
「哈爾?」
「是我。」
「你可以三點鐘去小屋嗎?」
「可以。出什麼事了嗎?」
「見面後再告訴你。別擔心。」
維奧萊特掛斷了電話。她所說的小屋就是諾比橡膠園裡的一個小棚子,她很容易去那邊,他們偶爾會在那裡碰面。在橡膠園幹活的工人時不時會經過那裡,所以也不是個隱蔽之處,但是兩個人在那裡交談幾分鐘倒很方便,不至於引起旁人的議論。下午三點是伊妮德午休的時間,而湯姆還在辦公室工作。
維奧萊特走到小屋時,發現諾比已經在屋裡等著了。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維奧萊特,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維奧萊特向他伸出一隻手。他們不知道會有什麼人看見他們,所以他們在這裡見面會隨時提防有人看見,從不輕舉妄動。
「今天上午伊妮德來找過我。她打算今晚告訴你。我認為應該提前給你透個口風。她懷上孩子了。」
「維奧萊特!」
諾比滿臉驚愕地看著她。她哭了起來。他們從沒談論過各自的婚姻關係——他不談妻子,她也不談丈夫。他們有意迴避這個話題,因為這個話題會給雙方帶來痛苦。維奧萊特知道自己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她總是滿足丈夫的欲望,但是同某些女人一樣奇怪地對這種事有些冷淡,因為做這種事並未讓她感到快樂,所以並不覺得這是什麼重要的事。可是不知怎麼的,她總是說服自己相信,同哈爾做這事就不一樣了。此刻他本能地感覺到,這個消息給維奧萊特帶來了多麼大的傷痛。他試圖為自己辯解。
「親愛的,我也是沒辦法。」
她默默地流著眼淚,諾比滿眼憂傷地看著她。
「我知道這樣做很可惡。」他接著說,「可我能怎麼辦呢?我好像沒有理由……」
維奧萊特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怪你。這是不可避免的。只怪我太傻了,聽到這件事後會感到這麼心痛。」
「親愛的!」
「我們本該兩年前就一起離開的。真是莫名其妙,我們居然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你認為伊妮德說的是真的嗎?三四年前她就以為自己懷上了。」
「哦,是真的,她說的是真的。她開心極了。她還說你特別想要個孩子。」
「這事太出人意料了,我好像到現在都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
維奧萊特看了他一眼。只見他愁眉苦臉地盯著撒滿落葉的地面。她微笑了一下。
「可憐的哈爾,」她長嘆一聲,「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了。我們到此結束吧。」
「你是什麼意思?」諾比大聲問道。
「哦,親愛的,你現在不能離開她吧?在這之前沒有問題。她會難過一陣,但終究能挺過來的。現在不同了。這種時候對女人來說是不好受的。會有幾個月時間,她總會不舒服。她需要關愛。她需要有人照顧。丟下她不管是可惡的。我們不能這麼狠心。」
「你的意思是說,你要我和她一起回英國嗎?」
維奧萊特嚴肅地點了點頭。
「好在你要走了。你離開後我們不能每天見面,這樣反倒好受些。」
「可我現在離不開你。」
「哦,不。你可以的。你也必須這樣做。我也可以。只是我會更難,因為我要留在這裡,我什麼都沒有了。」
「哦,維奧萊特,我做不到。」
「親愛的,不用爭了。在她告訴我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這意味著什麼。這就是我要先見到你的原因。我擔心你會受不了這個打擊,情急之下把實情都說出來。你知道,我愛你勝過世上的一切,可是伊妮德從沒傷害過我,我不能在現在這個時候把你從她身邊奪走。只能怪我們倆倒霉,但事已至此,我無論如何沒有勇氣做出那樣卑鄙的事情。」
「我寧願死掉算了!」他嗚咽道。
「你死掉對她有什麼好處?對我也沒好處。」維奧萊特微笑著說。
「那我們的未來呢?我們只能犧牲掉一生的幸福嗎?」
「恐怕是的。這聽起來很不幸,親愛的,但我想我們早晚會挺過去的。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維奧萊特看了看手錶。
「我該回去了。湯姆快回家了。我們五點在俱樂部見吧。」
「湯姆要和我打網球的。」諾比滿臉淒楚地看了她一眼,「哦,維奧萊特,我實在太難過了!」
「我知道。我也很難過。但是我們說再多也沒用。」
維奧萊特向他伸出手去,但是諾比一把抱住了她,熱吻起來。等她掙脫開後,她的臉上沾滿了諾比的淚水。但是她已滿心絕望,哭不出來了。
十天後,克拉克夫婦啟程回英國了。
喬治·穆恩一邊聽著湯姆·薩法里講述事情經過,一邊超然冷靜地暗自思索,心裡感到奇怪,為什麼過著如此平淡生活的普通人也會遭受這種悲劇的折磨。看上去如此嫻靜端莊的維奧萊特·薩法裡,常常坐在俱樂部里一邊喝著檸檬水一邊看畫報,時不時地同朋友們聊聊天,誰會想得到她竟然因為深深愛著那個平平常常的男人而內心飽受煎熬呢?喬治·穆恩想起來了,在諾比出發前的那天晚上自己還在俱樂部見到過他。那時他看上去興致很高。大家都羨慕他可以回國度假。剛度假回來的人告訴他,千萬不要錯過倫敦展覽館的演出。大家開懷暢飲。薩法里夫婦設宴為克拉克夫婦餞行,沒有邀請喬治·穆恩出席,但是他完全清楚晚宴是什麼樣的,一片歡聲笑語,氣氛親切友好。晚飯後留聲機奏響音樂,大家開始跳舞。他不禁納悶,那晚維奧萊特和諾比一起跳舞時心裡有什麼感受。想到他們一定會裝出高高興興的樣子,而內心卻充滿絕望,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沮喪。
同時,喬治·穆恩想到了自己過去的一段經歷。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往事。畢竟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薩法裡,你現在打算怎麼辦?」他問。
「嗯,我想要聽聽您的意見。現在諾比死了,要是我提出同維奧萊特離婚,我不知道她會怎麼樣。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等她提出同我離婚。」
「哦,那你想要離婚嗎?」
「是的,必須離。」
喬治·穆恩又點了一支香菸,盯著裊裊上升的煙圈看了一會兒。
「你知道我結過婚嗎?」
「知道,我好像聽說過。你妻子去世了,是嗎?」
「不是,我同妻子離婚了。我有個兒子,二十七歲了。他在紐西蘭經營農場。我上次回國度假的時候見到了我的前妻。我們是在看戲時碰到的。一開始我們都沒認出對方。後來她先跟我說話了,我請她去伯克利飯店吃了午飯。」
說到這裡,喬治·穆恩撲哧笑了一聲。他是一個人去看戲的,看的是一場音樂喜劇。他坐在一個又胖又黑的女人旁邊,他隱約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她,不過演出就要開始了,他也就沒再多看她一眼。第一幕剛結束,那女人突然兩眼發光看著他,同他說話了。
「你怎麼樣啊,喬治?」
原來這個女人就是他的前妻。她舉止大方友好,顯得氣定神閒。
「好久沒見了。」她說。
「是啊。」
「你過得還好嗎?」
「哦,還好吧。」
「我想你現在當上行政長官了吧。還沒退休,是不是?」
「是的。不過很快就要退了,不走運。」
「為什麼?你看上去身體挺好啊。」
「我快到必須退的年齡了。他們認為我老不中用了。」
「你還能保持這麼瘦就很幸運了。我現在這副樣子很可怕,是不是?」
「你看起來不像會瘦下去的樣子。」
「我知道。我很胖,而且越來越胖。我也沒辦法,我太喜歡吃了。我就愛吃奶油、麵包和土豆,控制不住。」
喬治·穆恩哈哈大笑起來,但不是在笑她說的話,而是在笑他自己腦子裡閃現的想法。在他們離婚後的這些年裡,他有時的確會想到或許有一天會再遇到她,但他從沒想到再見面時會是這樣的場景。戲落幕後,她微笑著同他道別,他說:
「我能不能哪天請你吃個午飯?」
「哪天都行。」
他們約了日子,並且如期見面了。他知道她嫁給了那個導致他們離婚的男人。從她的穿著來看,她應該生活得還算優裕。他們喝了雞尾酒。她胃口很好,大口吃完了前菜。她至少五十歲了,卻還是精神飽滿。她總是樂樂呵呵,無憂無慮,腦子反應機敏,話很多。像大多數心寬體胖的女人一樣,她也時常會發出很有感染力的爽朗笑聲。要不是他早就知道她的家族一個世紀來都在駐印度的行政部門任職,他簡直會以為她是個歌舞演員。她的穿戴並不花哨,但她生性張揚,很容易讓人想到歌舞演員。他們再見面後,她一丁點兒都沒感到尷尬。
「你沒有再結婚吧?」她問他。
「沒有。」
「可惜了。就算第一次不成功,也沒有理由不嘗試第二次啊。」
「看來我沒有必要問你過得幸不幸福了。」
「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我想我是個樂天派。吉姆對我一直很好,他現在退休了,我們住在鄉下。我很愛貝蒂。」
「貝蒂是誰?」
「哦,是我的女兒,她兩年前結婚了。我天天盼著做外婆呢。」
「我們都老了。」
她哈哈笑了幾聲。
「貝蒂二十二歲了。謝謝你請我吃飯,喬治。不管怎麼說,要是對過去了這麼多年的事還耿耿於懷,那也太傻了吧。」
「那就是白痴了。」
「我們彼此不合適,好在我們及時看清了這個問題。當然啦,我做得很蠢,可那時我太年輕了嘛。你過得也很好吧?」
「我想我還算是成功的吧。」
「哦,說來也是,成功很可能也就是你的全部幸福了。」
他微微一笑,很欣賞她的機敏。接著,她很輕鬆地撇開了這個話題,講起了別的事情。儘管法院把他們的兒子判給了他,但是他那時沒有能力撫養兒子,就讓他母親帶走了。兒子十八歲時移民到國外去生活了,現在已經結婚。對喬治·穆恩來說,他就是個陌生人,他意識到要是在大街上碰見這個兒子,他也認不出來了。他沒法假裝自己很關心那個孩子。不過,他們還是談到了他,只是沒說幾句就換了話題,聊起了演員和戲劇。
「好啦,」最後她說,「我要走了。這頓午餐很好吃。喬治,同你見面也很開心。謝謝你。」
他送她上了一輛計程車,然後摘下帽子,獨自沿著皮卡迪利大街走去。他覺得她是個討人喜歡也很有趣的女人,想起自己曾經狂熱地愛過她,他忍不住笑了幾聲。在他同湯姆·薩法里講起這些往事時,他的嘴角上還掛著一絲微笑。
「我和她結婚時,她長得可漂亮了。麻煩就麻煩在這裡。當然啦,要是她不漂亮,我也不會娶她的。追她的男人就像圍著蜜罐轉的蒼蠅一樣多。我們常常吵架。最後,我還是發現她出軌了。當然,我同她離婚了。」
「當然要離啦。」
「是的,可是現在我知道自己做了件該死的蠢事。」他身體往前傾了一下,「親愛的薩法裡,我現在明白了,如果那時我理智一些,還不如睜一眼閉一眼的好。那樣她就會安定下來,好好做我的妻子。」
他但願自己向眼前的這位來訪者解釋清楚了,當他同那個開開心心、無拘無束的樂觀女人坐在一起聊天時,他覺得自己當年太可笑了,實在不應該為了這種現在看來完全微不足道的事情小題大做。
「可是人總要考慮自己的名譽吧。」薩法里說。
「管它的名譽不名譽的。人要考慮的是自己的幸福。一個人的妻子同別的男人上了床,這真的跟名譽有關係嗎?我們不是十字軍戰士,我是說你和我,我們也不是西班牙貴族。我很愛我的妻子,可是我沒說自己沒有過別的女人。我有過。但是她身上有別的女人不能給我的東西。我太蠢了,僅僅因為沒有享受到獨自占有的虛榮而拋棄了自己最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