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休

2024-10-10 20:36:54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大多數人的生活都是由環境決定的。命運把他們拋到哪裡,他們就會在哪裡生存下去,有的人是逆來順受,有的人甚至是心甘情願。他們就像街上的有軌電車一樣,無怨無悔地行駛在軌道上,甚至鄙視那些在車流中敏捷穿梭,或者在鄉間歡快馳騁的小汽車。這樣的人我是敬重的,他們都是好公民,好丈夫,好父親,畢竟社會總是需要納稅人的,可是我並不覺得這樣的人很有意思。我更感興趣的是將一生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這種人似乎總能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打造人生,只是這樣的人,世間寥寥無幾。也許世上根本不存在自由意志這樣的東西,但是無論如何我們總可以幻想自己可以掌握命運。走到人生的岔道口時,我們似乎的確可以選擇究竟往右轉還是往左轉,但是一旦做出了選擇,我們便難以看清前路,其實人類歷史的進程早已決定了我們選擇的方向。 我從沒見過比梅休更有意思的人。他曾是底特律的一名律師,精明強幹,事業有成,還沒到三十五歲,就已經把自己的律師營生做得風生水起,站在了功成名就的門檻上。他頭腦敏捷,性格可愛,為人也正直,沒有理由不成為一方土地上的富豪或政界大佬。有一天晚上,他同一幫朋友坐在俱樂部里喝酒,大家都有點兒喝多了(也可能是喝得不夠多)。其中的一位最近剛從義大利過來,他告訴大家他在卡普里島上看到了一幢房子,那房子建在那不勒斯灣邊上的一座小山上,有一個草木茂盛的大花園。他還給在座的人描繪了這個地中海最美的海島到底有多美。

  「聽著真不錯啊,」梅休說,「這房子賣嗎?」

  「在義大利沒有不賣的東西。」

  「給他們發封電報,出個價。」

  「老天爺,你要在卡普里買房子幹什麼?」

  「住啊。」梅休說。

  他叫人取來了電報單,寫上電文,發出去了。幾個小時後,回電來了,對方接受了他出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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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休不虛偽,他毫不掩飾地坦言,要不是自己當時喝多了,他肯定不會做出這麼瘋狂的事,但是既然做了,他也就不後悔了。他不是個會一時衝動、感情用事的人,而是個真心實意的人。假如他認定一件事做得不夠明智,他絕不會為了一時逞能而繼續做下去。他說了要做的事,就會下決心說到做到。他不在乎財富,也有足夠的錢去義大利生活。他認為自己的一生可以過得更有意義一些,大可不必整天去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解決雞毛蒜皮的爭執。他並沒有明確的規劃。他只是想要擺脫眼下什麼都不缺的生活。我猜想他的朋友都覺得他是瘋了,而且一定有幾位朋友已經苦口婆心地勸說過他要三思而行了。他安排好手頭的事,帶上行裝就出發了。

  卡普里是一座並不起眼的小島,靜臥在藍色大海的懷抱中。不過島上有很多葡萄園,綠油油的藤蔓隨風搖曳,仿佛是在頻頻微笑,給這座小島增添了幾分柔和與雅致,雖遠離塵囂,卻顯得友好、溫馨宜人。梅休是我認識的人中對大自然的美最沒有感覺的,他會選擇到這個可愛的海島上去生活,實在令我感到奇怪。我不知道他想要在那裡尋找什麼:幸福,自由,或者僅僅是悠閒嗎?可是我卻知道他找到了什麼。在這個如此令人賞心悅目的地方,他過的是一種純粹精神意義上的生活。島上有很多歷史古蹟,隨處都與古羅馬提比略大帝[1]有著神奇的歷史淵源。從他的窗戶可以眺望那不勒斯灣,雄偉壯麗的維蘇威火山隨著日光的變化呈現出變幻不定的色彩,他在那裡看到了上百個能讓他聯想到古羅馬人和古希臘人的歷史遺蹟。他深深地沉浸在久遠的歷史想像中。他以前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國家,所以無論看到什麼未曾見過的東西都會讓他浮想聯翩,在心靈深處激發他豐富的想像力。他精力充沛,很快決定要寫一本歷史書。於是他花了不少時間尋找一個題目,最後決定寫羅馬帝國建成後的第二個世紀。這段歷史鮮為人知,他覺得那個時期出現的問題與我們當今面臨的問題大同小異。

  他開始搜集圖書資料,很快他就有了巨大的藏書量。得益於早年學習法律時的訓練,他看書的速度很快。他認真投入了工作。剛來島上那會兒,他常常晚上跑到廣場旁邊的小酒館裡去找畫家和作家之類的人交流,但是不久他便不再出門,因為他亟須專注於自己的研究。他之前習慣每天洗個海水澡,然後在漂亮的葡萄園裡走一會兒,可是現在他越來越捨不得浪費時間,也就不再做這些事了。他比在底特律做律師時更努力工作。他從午後開始,一直工作到第二天凌晨,每天早上聽到從卡普里開往那不勒斯的輪船響起汽笛聲,告訴他已經五點鐘了,他才上床睡覺。他很快發現自己寫的這個題目越來越大,越來越有意義,他想像自己在做的這件事將使他永遠躋身於歷代偉大的歷史學家之列。在此後的幾年裡,很少見到他參與日常的社交活動。只有兩件事可以誘使他走出家門,要麼是下棋,要麼是同人家辯論。他特別喜歡用自己的頭腦去跟別人較量。他閱讀了大量書籍,不光歷史書,他也讀哲學和自然科學。他擅長辯論,思路敏捷,說話邏輯性強,總能一針見血。不過他同時也是性情溫和、心地善良的,雖然同普通人一樣常常為戰勝別人感到沾沾自喜,但他不會因為自己的勝利而揚揚得意地羞辱別人。

  他初到卡普里島上時身材高大、體格強健,有一頭濃密的黑髮,蓄著烏黑的鬍鬚,可是漸漸地,他變得臉色蒼白,身體越來越瘦弱。邏輯再嚴謹的人恐怕也難以解釋這樣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矛盾:梅休雖是個自信到近乎偏激的唯物論者,但他卻鄙視肉體,認為肉體只是人們用來行惡的工具,而他可以逼迫這個工具去為他的精神追求服務。無論疾病還是疲憊都沒能阻止他繼續工作。他辛勤耕耘了十四年,記下了成千上萬條筆記,都分門別類整理好。他覺得對這個題目已經得心應手,終於可以坐下來動筆寫了。這時他卻一命嗚呼。

  這位如此傲慢地藐視肉體的唯物論者,終於遭到了肉體的報復。

  他孜孜不倦積累起來的浩瀚知識永遠消失了,他立志比肩吉本和蒙森的雄心——這番雄心肯定不是微不足道的——也隨之化為烏有。他依然活在一些朋友的心中,只可惜隨著歲月流逝,這些人越來越少了!對這個世界而言,他死了和他活著一樣默默無聞。

  然而在我看來,他的一生是成功的。他選擇的生活道路無可厚非,也很完整。他活著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正當目標觸手可及時,他離開了人世,再也不會品嘗到目標實現之後的失落。

  [1] 提比略大帝(前42—37),古羅馬帝國第二位皇帝。在執政後期,由於同元老院和家族的關係緊張,退隱卡普里島,從此再未返回羅馬,公元37年在卡普里島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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