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五十歲的女人
2024-10-10 20:36:52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的朋友魏曼·霍爾特在美國中西部一所規模不大的大學裡做英國文學教授,他聽說我正在附近的一個城市演講——在美國這麼大一個國家,這個距離就算是附近了——便寫信來問我能否去給他的學生做個講座。他建議我在他那裡住幾天,好帶我看看周圍的鄉間風光。我接受了邀請,但是告訴他,我還有其他安排,最多只能在他那裡住兩天。他開車到火車站來把我接到他家裡,我們喝了點東西後,就步行去了他的學校。我看到演講廳里坐了那麼多人,不禁吃了一驚,因為我原本預計來的人不會超過二十個,再說我也沒準備要做正兒八經的講座,只想隨便談談。我看到在座的有不少中年人,還有幾位老者。我猜想他們都是學校的教師,這可著實把我嚇壞了,我真擔心他們會覺得我講的內容過於膚淺。但是我已無路可退,只能硬著頭皮開始講了。魏曼向聽眾介紹我的時候頗有溢美之詞,我心裡很清楚他說的那些成就都是我做不到的。我勉強講完了,並盡我所能回答了一些聽眾的提問,隨後便跟魏曼一起回到了後台的一個小房間裡。
有幾個人跟著走進了這個房間。他們說了些場面上的客套話,我也不失禮貌地一一回應。就在我口乾舌燥時,一個女人走了進來,向我伸出手。
「我們又見面了,真是太高興了。」她說,「多年不見了。」
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她。儘管我已很疲憊,口乾得說不出話來,但我還是勉強擠出親切的笑容,熱情洋溢地握了握她伸過來的手,心裡卻在納悶兒此人究竟是誰。我的朋友魏曼教授顯然從我的神情中看出了我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她了,他連忙說:
「格林太太是我們一位教師的夫人,她在我們這裡教文藝復興和義大利文學課。」
「是嗎?」我說,「很有意思。」
我依然一頭霧水。
「魏曼有沒有告訴您,明天晚上我們要請您一起吃飯?」
「非常榮幸。」我說。
「就是家常便飯啦。只有我丈夫,還有他弟弟夫妻倆。我想佛羅倫斯這些年來一定變化很大吧。」
「佛羅倫斯?」我暗自嘀咕道,「佛羅倫斯?」
看來我應該是在那裡見過她的。她五十歲左右,頭髮有些灰白,沒有精心梳理,燙著不大的波浪卷。她身材略胖,衣著還算整潔,但沒有什麼特色,我猜想大概是從某家大服裝店的本地分號買的成衣。她有一雙淺藍色的大眼睛,臉色有些蒼白,臉上沒有抹胭脂,只是淡淡地塗了一點兒口紅。她看上去是個體面的女人,舉止中有一種母性氣質,顯得平靜而自信,在我看來倒還是有些魅力的。我經常去佛羅倫斯,說不定哪裡遇見過她,而她很可能只去過一次佛羅倫斯,所以對我們的偶遇印象深刻,而我卻記不起來了。我得承認,我很少同教授夫人打交道,但是眼前這個女人我一眼就能看出八成是個教授夫人。想想她的生活吧:平淡務實,省吃儉用,沒有什麼社交活動,平時不是糾纏雞毛蒜皮的瑣事,就是扯一些家長里短,日復一日過著忙碌而又乏味的日子。所以去了一趟佛羅倫斯她就激動不已,終生難忘,也就不難想像了。
在回魏曼家的路上,他對我說:
「你會喜歡賈斯珀·格林的。他很聰明。」
「他是什麼專業的教授?」
「他不是教授,是個講師,很不錯的學者。他是格林太太的第二任丈夫。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一個義大利人。」
「哦?」聽了這些話,我還是理不出一點兒頭緒,「她那時叫什麼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想那段婚姻應該不怎麼成功。」魏曼咯咯笑著說,「不過那只是我的推斷,因為我發現她家裡沒有一樣東西讓人看得出她曾經在義大利生活過。我以為她家裡至少會有一張長餐桌,一兩隻舊皮箱,牆上掛著刺繡袍子什麼的。」
我哈哈大笑。我知道去義大利的人總喜歡買些無趣的東西——鍍金的木燭台啦,威尼斯的鏡子啦,還有那種坐著一點兒也不舒服的高背椅。這些東西擺在琳琅滿目的義大利古董店裡當然很好看,可是把它們搬到另一個國家,擺放在家裡,卻總是令人大失所望。即便是真品——當然是罕有的——也會顯得不倫不類。
「蘿拉很有錢。」魏曼繼續說,「他們結婚時,她把在芝加哥的家從地窖到閣樓全部重新布置了一遍。那個家簡直就像個展覽館,可以說是醜陋和庸俗的傑作。我每次走進她家的客廳,都會驚嘆她有如此精準的品位,總能一絲不差地把自己家的客廳布置得跟大西洋城二流酒店裡的婚禮套房一樣。」
為了說明他這番話的諷刺意味,我要順便交代一下,魏曼家的客廳里全是鍍鉻玻璃擺設,富有現代氣息的手工織物,地板上鋪的是具有鮮明立體派風格的地毯,牆上掛著畢卡索的版畫和切利喬夫的素描。不過,他招待我的那頓晚餐很豐盛。我們在晚飯桌上一直饒有興致地聊著兩人都感興趣的話題,還喝了幾瓶啤酒才結束。我睡覺的臥室也布置得很現代。我看了一會兒書,便熄燈睡覺。
「蘿拉?」我暗自嘀咕,「這個蘿拉究竟是誰?」
我開始認真回憶。我把在佛羅倫斯認識的每一個人回想了一遍,希望有哪個人可以勾起我的記憶,讓我想起我在何時何地同格林太太有過接觸。既然我要同她共進晚餐,我總得想起點什麼,也好證明我沒有忘記她。在社交場合,如果你想不起某個人,那他一定會覺得被怠慢了。我認為我們每個人都多少有些自命不凡,看到同自己打過交道的人竟然什麼都不記得了,就會覺得很沒面子。我昏昏欲睡,但是就在我快要沉入夢鄉時,由於不再絞盡腦汁地回憶,我的潛意識變得活躍起來,我一下子清醒了,想起了蘿拉·格林是誰。也難怪我把她忘記了,因為我跟她的見面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在佛羅倫斯住了一個月,同她相遇純屬偶然。
記得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不久。她當時的未婚夫在戰爭中喪生,她和母親不辭辛勞到法國給他祭墓。她們母女是舊金山人。一番呼天搶地的祭奠之後,她們來到了義大利,打算在佛羅倫斯過冬。那時有不少英國人和美國人旅居佛羅倫斯,我在那裡也有幾位美國朋友,其中有哈丁上校夫婦——哈丁之所以被稱作上校,是因為他曾在紅十字會擔任過要職。上校夫婦在博洛尼亞大街有一棟漂亮的別墅,他們邀請我去做客。上午我一般都會出去逛街,中午就在托納波尼街上的多尼酒館見見朋友,喝點兒雞尾酒。多尼酒館是個適合各種熟人見面聊天的地方,美國人啦,英國人啦,就連一些義大利人也經常光顧。在那裡可以聽到當地的各種傳聞。通常在某家餐館或離市中心一二英里外的某座古老花園別墅里,總有人在舉辦午餐聚會。查理·哈丁給了我一張佛羅倫斯俱樂部的會員卡,下午我通常會同他一起去那裡打橋牌,或者玩一種只有三十二張牌的刺激的撲克遊戲。晚上通常有聚餐,餐後或許會再打會兒橋牌,也經常跳舞。在這種場合遇到的總是同樣一群人,好在人數很多,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所以也不會覺得乏味。每個人多少都對藝術感興趣,這在佛羅倫斯是理所當然的事,因此,這裡的人看上去似乎過著遊手好閒的生活,卻也不是百無聊賴的。
蘿拉和她的寡母克雷頓太太住在一家較高檔的酒店裡。她們看上去過得挺闊綽的。母女倆來佛羅倫斯時帶上了好幾封引薦信,所以很快就在這裡交了不少朋友。蘿拉的遭遇引起了大家的同情,人人都出於惻隱之心而樂意幫助她們,而母女倆本來就為人謙和,也就很快成了大家喜歡的朋友。她們熱情好客,經常在這家或那家飯店請客,吃的總是通心麵,還有必不可少的扇貝,喝的總是基安蒂紅酒。在這個大都市的社交圈裡,克雷頓太太或許有些無所適從,大家都在煞有介事或嘻嘻哈哈地談論著各種她聽不懂的話題,可是蘿拉卻顯得如魚得水,仿佛她生來就適合這種生活。她請了一位義大利女人教她義大利語,很快就能同這個老師一起讀但丁的《神曲·地獄篇》了。她大量閱讀有關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和佛羅倫斯歷史的書籍。有時我會在烏菲茲美術館或是哪座教堂里遇見她,她總是手裡拿著《貝德克爾旅行指南》,在認真欣賞那裡的藝術品。
那年她約莫二十四五歲,而我早已過了四十歲,所以我們雖然經常見面,也只是熟悉而已,算不上關係親密。她絕對算不上漂亮,但是普通的相貌中透著幾分别致。她長著一張瓜子臉,有一雙明亮的藍眼睛,頭髮烏黑,只是簡單地從中間分開梳向兩側耳際,在脖頸後盤成髮髻。她膚色很好,自然紅潤,容貌並不出眾,但是五官端正,還有一口整齊的小白牙。不過,最令人讚嘆的還是她的舉止動作既優雅又靈巧,所以當我聽說她的舞姿「美若天仙」時,我絲毫也不感到驚訝。她的身材很好,只是按當時的流行標準來看,稍顯豐滿了些。我認為她的迷人之處在於,她既有某位義大利畫家筆下祭壇畫中聖母馬利亞的容貌,又透著一絲性感魅惑,這兩者的交融實屬奇異。不用說,她迷倒了很多義大利人,不論是那些每天上午聚在多尼酒館的,還是偶爾應邀到美國人或英國人的別墅去赴宴的。顯然,她能從容地同那些頻頻向她示愛的多情年輕人周旋,表現得優雅迷人,對他們很友好,同時又保持一定的距離。她很快發現,這些人對她大獻殷勤,都不過是因為他們眼裡看到了一位可以繼承大筆遺產的美國女人。讓我欽佩的是,她總能不動聲色地付之一笑,巧妙地讓他們知道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富裕。於是,這些情場獵手只好嘆息一聲,轉頭又到多尼酒館這個快樂獵場去另覓獵物了。他們繼續同她跳舞,照樣還跟她調情,但已不再抱有同她結婚的幻想了。
不過有一個年輕人鍥而不捨。這個人我也算認識,因為他常去俱樂部玩撲克。我偶爾也會去玩玩。要在牌桌上贏錢是不可能的,有些外國人輸了錢後耿耿於懷,老抱怨說是義大利人合起伙來坑我們,其實倒也未必,或許只是他們恰好牌技比我們好而已。蘿拉的追求者名叫蒂托·迪·聖彼得羅(這不是他的真實姓名,我這樣稱呼他是因為他的姓氏在佛羅倫斯歷史上享有盛名),他打牌很大膽,甚至有些魯莽,經常輸得血本無歸。這個年輕人相貌英俊,中等身材,有一雙明亮的黑眼睛,一頭濃密的黑髮從額頭梳到腦後,油光鋥亮。他的皮膚呈橄欖色,五官端正,還有點兒古典氣質。他很窮,也沒有什么正經職業,但這似乎並不妨礙他吃喝玩樂,他的穿著總是時髦光鮮。沒有人知道他究竟住在哪裡,或許住在帶家具的出租屋裡,要不就是寄居在哪個親戚家的閣樓上。他祖上留下了很多家產,到現在只剩下了離佛羅倫斯城大約三十英里外的一座十六世紀義大利風格的別墅。我從沒見過這座別墅,但據說漂亮得令人驚嘆,有一個巨大的花園,常年疏於打理,花園裡長著一些柏樹和橡樹,黃楊樹籬雜草叢生,還有涼亭、露台、人工岩洞和一些年久碎裂的石像。他的母親已經過世,父親是個伯爵,孤身一人住在那座別墅里,靠一小片葡萄園和幾棵橄欖樹釀酒、榨油維持生計。他很少來佛羅倫斯,所以我沒見過他,但是查理·哈丁同他很熟。
「他是個典型的老派托斯卡納貴族。」哈丁告訴我,「他年輕時做過外交官,見過世面,舉止神氣十足,哪怕同你打個招呼,都會讓你感覺是種恩寵。他能說會道。當然啦,他也身無分文,雖然繼承了一點兒家產,但都揮霍在賭博和女人身上了,不過他人窮志不短,常常表現得對錢不屑一顧。」
「他多大年紀了?」我問。
「大概五十歲吧,可他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
「是嗎?」
「貝茜,還是你來說說這個人吧。他剛來這裡時還對貝茜大獻殷勤呢。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們的關係發展到哪一步了。」
「別犯傻了,查理。」哈丁太太哈哈笑著說。
她看了丈夫一眼,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這是一對結婚多年的和睦夫妻。
「他對女人很有吸引力,他自己也深知這一點。」哈丁太太說,「他同任何一個女人說話時都會讓人感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女人,這當然很討女人的歡心。但那只不過是逢場作戲,要是哪個女人真的上了他的當,那就是天大的傻瓜了。他長得很帥,瘦高個兒,保養得很好。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就像年輕人的眼睛一樣水汪汪的,頭髮雪白,但還很濃密,配上那張顯得年輕的古銅色臉,真的可以說是相貌非凡。他面容消瘦,一副飽經風霜的神色,顯得與眾不同,很有浪漫的氣質。」
「他那雙烏黑的大眼睛也總是不放過任何好機會。」查理·哈丁挖苦地說,「他根本不會同意蒂托娶一個像蘿拉那樣沒錢的女人。」
「蘿拉自己差不多一年就有五千美元的收入。」貝茜說,「等她母親去世後,她還會更有錢的。」
「她母親還能再活三十年呢,這一家子有丈夫、公公和兩三個孩子要供養的話,一年五千美元也不見得夠,何況還要修繕一座連件像樣家具都沒有的破別墅。」
「我看那年輕人是死心塌地愛上她了。」
「他多大了?」我問。
「二十六歲。」
過了幾天後,查理回家來吃午飯,那次正好我也在他家吃午飯,他便告訴我說他在托納波尼街上遇到了克雷頓太太,老太太說她和蘿拉準備下午同蒂托一起出城去見他的父親,順便看看那座別墅。
「你覺得這是什麼意思?」貝茜問。
「我猜想是蒂托要帶蘿拉去見見他父親,如果老人同意的話,他就會向蘿拉求婚。」
「他父親會同意嗎?」
「絕對不會。」
但是查理猜錯了。母女倆到後,伯爵帶她們在別墅里轉了一圈,然後到花園裡散步。克雷頓太太還沒鬧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發現只剩下她和老伯爵兩個人走在花園的小路上了。她不會說義大利語,不過伯爵曾經在倫敦大使館工作過,英語說得還可以。
「您女兒很漂亮,克雷頓太太。」他說,「我兒子蒂托愛上了她,我一點兒都不奇怪。」
克雷頓太太也不傻,她八成早已猜到了這個年輕人請她們母女過來看這座祖傳別墅的用意。
「義大利年輕人容易心血來潮,而蘿拉是個理智的人,她不會把男人的獻殷勤太當真的。」
「我倒希望她對我的兒子不要太冷淡。」
「陪她跳舞的年輕人很多,我沒有理由相信蘿拉會對他情有獨鍾。」克雷頓太太略顯冷淡地回答說,「我也不妨現在就明說了,我女兒收入不多,只要我活著,她不會有更多錢的。」
「那我不妨實話實說吧。我的全部財產就只有這幢房子,還有周圍的幾畝薄田。我兒子不能娶一個身無分文的姑娘,但他也不會只圖錢,他是真心愛上您的女兒了。」
伯爵不但儀表堂堂,而且還很有魅力,克雷頓太太對此不會視而不見。她的語氣變得溫和了。
「說這些其實都是不相干的。在美國我們不會包辦兒女的婚姻。如果蒂托想要娶蘿拉的話,讓他自己去問她,要是蘿拉願意嫁給他,她應該會自己答應的。」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蒂托現在正在向她求婚。我一心希望他能成功。」
他們繼續散步,沒走幾步就看見兩個年輕人手牽手朝他們走來。不難猜出剛才發生了什麼。蒂托親吻了一下克雷頓太太的手,又吻了吻父親的雙頰。
「克雷頓太太,爸爸,蘿拉已經答應嫁給我了。」
這兩個年輕人的訂婚在佛羅倫斯社交圈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不少朋友為他們設宴慶祝。顯而易見,蒂托深陷愛河,而蘿拉似乎並不那麼一往情深。蒂托相貌堂堂,性格活潑開朗,對蘿拉情意綿綿,或許這就足以讓蘿拉愛上他了。只是她輕易不流露感情,還是一如既往地保持從容冷靜,親切友好,既不失莊重又很善交談。我不知道她接受蒂托的求婚,在多大程度上是因為看上了他的家族聲望和顯赫身世,還有那幢漂亮的別墅和充滿浪漫情調的花園。
「不管怎麼說,在蒂托看來,他們倆毫無疑問是真心相愛的。」我們聊到這裡時,貝茜·哈丁這樣說,「克雷頓太太告訴我,蒂托也好,他的父親也好,都壓根兒沒想知道蘿拉到底有多少家產。」
「我敢賭一百萬美元,她的家底兒他們是一清二楚的,連折算成多少里拉都算得清清楚楚啦。」哈丁沒好氣地嘟囔道。
「親愛的,你嘴裡就沒好話!」哈丁太太頂了丈夫一句。
哈丁又嘟囔了幾句。
沒過多久,我就離開了佛羅倫斯。他們的婚禮是在哈丁家舉辦的,席間賓朋滿座,大家享用美食,大喝香檳。蒂托和妻子在倫加諾區租了一套公寓,老伯爵回到了他在山上的冷清別墅。過了三年後我才再次去佛羅倫斯,在那裡待了一個星期。我還是住在哈丁夫婦家。我問起了這裡的老朋友是否都好,就在這時我想起了蘿拉和她的母親。
「克雷頓太太回舊金山去了,」貝茜說,「蘿拉和蒂托搬回別墅同伯爵一起住了。他們過得挺幸福的。」
「他們有孩子嗎?」
「沒有。」
「接著講啊。」哈丁說。
貝茜瞪了丈夫一眼。
「你這人太討厭了,我真不明白怎麼會跟你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她說,「他們不租倫加諾的公寓了。蘿拉住到別墅里可沒少花錢,那裡連個浴室都沒有,她還裝上了中央供暖,又添置了不少家具,才把那座別墅變成了舒適的住處。後來,蒂托玩撲克又輸了一大筆錢,可憐的蘿拉只好替他還帳。」
「蒂托沒工作嗎?」
「他的工作掙不了幾個錢,後來就不幹了。」
「貝茜的意思是說,他被解僱了。」哈丁插話說。
「我就長話短說吧,他們覺得住到別墅里可以省點開銷,而且蘿拉認為那樣也可以讓蒂托不再到處瞎混。蘿拉很喜歡那個花園,打理得非常漂亮。蒂托簡直太崇拜她了,老伯爵也越來越喜歡她。所以,真的可以說是皆大歡喜。」
「你或許有興趣知道,蒂托上星期四還來過城裡。」哈丁說,「他玩起牌來簡直像瘋了一樣,我不知道他到底輸了多少錢。」
「噢,查理!他向蘿拉保證了他再也不賭啦。」
「一個賭徒怎麼可能說話算數呢?我可以肯定還是像上次一樣。他又會痛哭流涕地說他愛她,要是賭債還不上,他就沒活路了,不如一槍崩了自己。到頭來,蘿拉還會像以前那樣替他還債。」
「他就是意志薄弱,親愛的,這是他唯一的缺點啦。他跟大多數義大利男人不一樣,他對妻子是絕對忠誠的,他是心地善良的。」貝茜幽默而又不失嚴厲地瞪了丈夫一眼,「我還沒找到完美的丈夫呢。」
「那你可得快點兒找,親愛的,否則就來不及啦。」他咧嘴笑著反駁道。
我辭別哈丁夫婦回到了倫敦。查理·哈丁和我不時有書信往來。大約一年後,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來信。他在信中照例講述了他的近況,說他去蒙特卡蒂尼泡了溫泉,還跟貝茜一起到羅馬去拜訪了朋友。他也提到了我在佛羅倫斯時認識的各位朋友,某某剛買下了一幅貝利尼的畫作,某某太太去美國跟丈夫離婚了。他接著寫道:「想必你也聽說了聖彼得羅夫婦的消息吧。我們大家都感到震驚,最近一直在談論此事。蘿拉特別難過,可憐的女人,她快要生孩子了。警察還一直在詢問她,她太不容易了。當然,我們把她接到我們家來住了。再過一個月蒂托就要出庭受審了。」
我對此事一無所知,所以馬上寫信問哈丁到底怎麼回事。他回了一封長信。他告訴我的事情太可怕了。下面我儘量簡短地寫下赤裸裸的事實。有些是從哈丁的信中得知的,還有一部分是兩年後我再次到他們家時他和貝茜親口告訴我的。
伯爵和蘿拉馬上就相處得很融洽,看到他們這麼快就能和睦相處,蒂托感到欣慰,因為他既深愛妻子,也同樣愛自己的父親。伯爵來佛羅倫斯的次數比以前更多了,這也讓蒂托很高興。他們的公寓裡有一間客房,有時伯爵會同他們一起住上兩三天。伯爵和蘿拉常去古董店淘便宜貨,會買些老物件放到別墅里。他精明老到,懂的也多,漸漸地,他們的別墅里不再有淒清之感,鋪著大理石地面的寬敞房間變成了溫馨舒適的居所。蘿拉熱愛園藝,她和伯爵每天花好幾個鐘頭一起規劃,然後指導工人精心修整,讓這座花園重現其昔日的古樸和壯麗。
因為蒂托債務纏身,他們租不起佛羅倫斯的公寓了,蘿拉對此也毫無怨言。那時她已厭倦了佛羅倫斯的社交圈,並不反對搬到蒂托祖先留下來的那座大別墅里住。蒂托喜歡城市生活,想到今後要在鄉下生活他頗感沮喪,但是他無法抱怨,因為正是他自己的放蕩行為導致他們不得不縮減開支。好在他們的汽車還在,所以趁他父親和蘿拉在忙碌的時候,蒂托經常開車出去兜風。就算知道他還會不時去佛羅倫斯的俱樂部小賭一把,他們也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這樣,一年時光過去了。後來,不知道為什麼,蒂托時常模模糊糊地感到心裡不安。他想不出究竟是什麼原因,總覺得蘿拉似乎對他不像以前那麼關心了。有時,他也感覺到父親似乎總是對他很不耐煩。伯爵和蘿拉之間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他感覺他們談話時總是把他撇在一邊,就像他是個小孩子,大人在說話時,他應該安靜坐好,不可以插嘴。他感覺到自己的出現總是不受歡迎,似乎他不在他們身邊時他們倒更輕鬆自在。他了解父親是個怎樣的人,知道他的名聲,但他心裡產生這樣的疑心實在太可怕了,他不敢想下去。然而,他有時會捕捉到他們兩人之間傳遞的眼神,這使他特別忐忑。他似乎看得出父親的眼神中流露出帶有占有欲的柔情,而蘿拉的眼神中則透露出情慾滿足的意味。如果在別人身上看到這樣的眼神交流,他一定會相信他們是情人關係。可是他不能妄自揣測,也不願意相信這兩個人之間有什麼曖昧的事。或許他父親只是情不自禁地對一個女人動了情,而蘿拉則很可能是感受到了伯爵對她的迷戀,可是他怎麼可以去揣測這兩個他所愛的人之間會發展出不正當的,甚至是亂倫的關係呢?想想都令人不齒啊!他確信蘿拉不可能對他有二心,她心裡只有一個沉浸在婚姻幸福之中的年輕兒媳婦對公公的自然親情。但是話說回來,他還是覺得蘿拉每天同他父親這樣形影不離不妥,所以有一天他提議說他們還是搬回佛羅倫斯去住。蘿拉和伯爵都很驚訝他怎麼會提出這樣的想法,他們根本聽不進去。蘿拉說,她已經在翻修別墅上花了很多錢,現在沒有錢再另建一個家了。伯爵則說,蘿拉已經把別墅打理得這麼舒適,現在卻要搬走,住到城裡的小破公寓裡去,這也太荒唐了。兩口子爭吵起來,蒂托被激怒了,他聽出了蘿拉話中有話,意思是說她住在這裡都是為了讓他遠離誘惑,這分明是在拐彎抹角埋怨他在牌桌上輸了錢,他為此大為惱火。
「你別總在我面前提你那點兒破錢。」他氣沖沖地說,「我要是為了錢而結婚,我會娶一個比你更有錢的女人。」
蘿拉臉色慘白,瞥了伯爵一眼。
「你沒有權利對蘿拉這樣說話。」伯爵插話了,「你這個沒教養的東西。」
「我在跟我妻子說話,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你胡說。只要你們住在我的家裡,你就必須尊重她,這是她的權利,也是你的義務。」
「父親,如果我需要你來教我怎麼處理自己的事,我會向你請教的。」
「太放肆了,蒂托。你給我出去。」
伯爵神情冷峻而威嚴,蒂托雖然很生氣,但他心裡還是有些害怕了,他立刻起身摔門而去。他開車直接去了佛羅倫斯。那天,他贏了一大筆錢(情場失意,賭場得意)。為了慶祝自己贏錢,他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到別墅。蘿拉還跟平時一樣和和氣氣,他父親卻有些冷淡。誰也沒提吵架的事。但是從那以後,家裡的氣氛越來越糟糕。蒂托整天悶悶不樂,喜怒無常,而伯爵則變得吹毛求疵,有時父子倆會惡語相向。蘿拉並不出面干涉,但是有一次父子倆吵得格外激烈,事後蒂托感覺到蘿拉一定在背後向他父親說情了,因為從那以後,伯爵克制住了自己的怒氣,開始像對待一個任性的孩子一樣耐心容忍他。蒂托深信他們是串通一氣的,因而疑心日重。後來蘿拉好言好語對他說,他這樣整天待在鄉間一定很煩悶,鼓勵他多去佛羅倫斯看看朋友,這就更使他疑神疑鬼了。他想當然地斷定,蘿拉這麼說就是為了擺脫他。他開始監視他們。知道他們在哪個房間裡,他會突然闖進去,指望會撞見什麼見不得人的場面。有時他也會悄悄尾隨他們走到花園的某個僻靜處,結果發現他們只是很隨意地在聊一些生活瑣事。蘿拉看到他還會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他滿腹狐疑卻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為此備受折磨。他開始酗酒,變得神經緊張,煩躁不安。他沒有證據,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們之間有私情,但他在骨子裡卻深信他們是在惡毒地欺騙他。他整天生氣,覺得自己快要瘋了。悶在心裡的怒火吞噬著他。有一次去佛羅倫斯時,他買了把手槍。他打定了主意,一旦找到證據,可以證明他心裡確信無疑的事,他就要把他們兩人都殺掉。
我不知道最後的慘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法庭審判時披露的案情是這樣的:一天晚上,忍無可忍的蒂托衝進了父親的房間,要同他說個明白。父親冷嘲熱諷地奚落了他一番。父子倆怒氣沖沖地大吵起來,蒂托掏出手槍打死了伯爵,然後他癱倒在父親的屍體上號啕大哭。聽到槍聲,蘿拉和幾個僕人沖了進來。他猛地跳起身來抓起了手槍,據他自己後來說,他是想要打死自己。但是他猶豫了一下,也可能是那些人的動作更快,他們一把奪下了他手裡的槍。他們報了警。他被關進監獄後總是哭哭啼啼。他不肯吃飯,被強制進食。他告訴預審法官,是他殺死了父親,因為父親跟他妻子偷情。蘿拉被反覆盤問,她發誓說自己同伯爵之間什麼事也沒有,只有公公與兒媳的正常親情。這起謀殺案震驚了佛羅倫斯的民眾。義大利人相信蘿拉有罪,但是她的朋友,那些英國人和美國人,都認為她不可能犯下被指控的那種罪行。他們到處說蒂托精神不正常,無端吃醋,愚蠢地將蘿拉的美國人自由作風誤認為是罪惡的情慾。明眼人都看得出蒂托的指控荒誕不經。卡洛·迪·聖彼得羅伯爵要比蘿拉年長近三十歲,已經是個滿頭白髮的老人,而她的丈夫年輕英俊,又很愛她,誰能相信她會和自己的公公有不軌行為呢?
蘿拉麵見預審查法官和蒂托的辯護律師時,哈丁也在場。他們決定以蒂托精神失常為理由提出申訴。辯方請的醫學專家為他做了檢查,認定他的確精神失常,而檢方安排醫學專家也給他做了檢查,結論是他精神正常。他在涉嫌犯下殺人罪之前三個月就買了手槍,這足以證明他的行為是有預謀的。調查還發現,他深陷債務之中,債主們都在逼他還債。他只有賣掉別墅才能償還債務,而只有他父親死去,他才可以繼承別墅。義大利沒有死刑,但是蓄意謀殺會被判處終身單獨監禁。快要開庭審判前,律師來找蘿拉,告訴她唯一能救蒂托的辦法就是她向法庭承認伯爵跟她確有私情。蘿拉聽後臉色慘白。哈丁強烈反對。他說,蘿拉嫁給這個浪蕩賭徒和酒鬼已經夠不幸的了,他們沒有權利要求她去做偽證,為了救這麼個男人而敗壞自己的名聲。蘿拉沉默不語。
「好吧。」她最後說,「如果只有這個辦法可以救他,那我願意這麼做。」
哈丁再三勸阻,可是她心意已決。
「想到蒂托要孤獨一人在監獄裡度過下半輩子,我的良心永遠不會得到片刻安寧。」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開庭審判時,她被傳喚出庭做證。宣誓後,她承認說她和公公私下偷情已經一年多了。法庭最後判定蒂托精神失常,他被送進了精神病院。蘿拉本想早點離開佛羅倫斯,可是義大利的審判程序無休無止,等到審判結束時,她已快要生孩子了。哈丁夫婦堅持要她在臨產前同他們住在一起。她生下了一個男孩,但是這孩子只活了二十四小時。她打算回舊金山去,在找到工作前先同母親一起生活。由於蒂托揮霍無度,加上她翻修別墅花了不少錢,還有官司的花費,現在她已一貧如洗。
以上所述多半是哈丁告訴我的。可是有一天,哈丁去了俱樂部,我同貝茜在一起喝茶,我們又聊到了這件不幸的事,她忽然對我說:
「你知道嗎,查理給你講的故事並不完整,因為他也不知道全部真相。我一直沒有告訴他。男人有時挺奇怪的,他們比女人還要容易大驚小怪。」
我驚詫地揚起了眉毛,一言不發。
「就在蘿拉離開佛羅倫斯前,我們聊過一次。她的情緒非常低落,我以為她是在為孩子的夭折而傷心,就想說些安慰她的話。我說:『孩子沒了,你別太難過了。就事論事說,孩子死了或許不是一件壞事。』『為什麼?』她問。我說:『你想想看,這可憐的孩子有個殺人犯父親,將來會有什麼前途呢?』奇怪的是,她還像平常那樣冷靜地看了我一會兒。你知道她接下來說了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說。
「她說:『你憑什麼認為他的父親是殺人犯?』」
「我感覺自己的臉紅得像只火雞,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問她:『蘿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說:『法庭審判時你也在,你聽到我承認了卡洛跟我有私情。』」
貝茜·哈丁瞪大眼睛看著我,想必她當時也是這樣瞪著蘿拉的。
「那你是怎麼說的呢?」我問。
「我還能怎麼說?我什麼都沒說。我倒不是特別震驚,只是感到一頭霧水。蘿拉看著我,不管你信不信,我相信她的眼睛亮閃閃地眨了一下。我感覺自己像個十足的傻瓜。」
「可憐的貝茜。」我微笑著說。
可憐的貝茜,現在我回想起這件離奇的事,又在心裡這麼嘀咕了一句。貝茜和查理都去世很久了,我也因此失去了兩位好友。想到這裡,我就睡著了。第二天,魏曼·霍爾特開車帶我去兜了一大圈。
我們約好七點鐘到格林家吃飯,大家都準時到了。由於我已經想起了蘿拉是誰,也就對這次同她重逢充滿了好奇。魏曼絲毫沒有誇張,她家的客廳擺設的確堪稱平庸的典範,挺舒適,但毫無個性,所有家具或許都是郵購的,整個客廳就像政府辦公室一樣單調乏味。魏曼先給我介紹了男主人賈斯珀·格林,接著又介紹了他的弟弟埃默里和弟媳范妮。賈斯珀·格林又高又胖,臉盤圓圓的,有一頭粗糙蓬亂的黑髮,戴著一副很大的塑膠框眼鏡。我倒是萬萬沒想到他那麼年輕,頂多才三十歲出頭,也就是說,他要比蘿拉年輕近二十歲。他的弟弟埃默里大約二十七八歲,是個作曲家,在紐約一所學校教音樂。埃默里的妻子長得嬌小漂亮,是個暫時沒有工作的演員。賈斯珀·格林為我們調了大杯的雞尾酒,只是兌了太多的苦艾酒,喝完酒我們很快就坐下用餐。席間大家聊得很開心,簡直可以說一片喧鬧。賈斯珀和他弟弟都是大嗓門,這兄弟倆加上埃默里的妻子,三個人都非常健談。他們彼此打趣,又說又笑。他們談論藝術、文學、音樂和戲劇。魏曼和我偶爾也會插話,但插話的機會實在不多。蘿拉沒有插話。她坐在首席,神態嫻靜,嘴角掛著開心寬容的微笑,靜靜聽著他們天南海北閒扯。但是請各位注意,他們的閒扯可不是愚蠢的胡言亂語,而是扯得很有智慧,也很時髦,不過終究還是瞎扯。
蘿拉的神態中流露出些許母性,很奇怪地讓我想起了一條靜靜躺在陽光下的渾身亮閃閃的達克斯狗,慵懶而又警覺地看著它的幼崽在它身旁頑皮嬉鬧。我很想知道,她的腦袋裡究竟有沒有閃過一個念頭,這樣的閒聊藝術同她記憶中的那段帶有血腥激情的往事相比,實在太微不足道了。不過她還記得嗎?事情已經過去這麼長時間了,現在想來或許也就像是做了個噩夢而已。說不定把家裡布置得平淡無奇也正是她為了忘記過去而刻意為之,而靜聽這些年輕人閒聊則可以使她內心暫時得到安寧。說不定賈斯珀看似聰明的愚蠢正好能給她帶來慰藉。在經歷了那樣慘痛的悲劇之後,她或許只想過平淡安寧的日子了。
可能因為魏曼是研究伊莉莎白時期戲劇的權威,所以有一陣大家聊到了這個話題。那時我已經發現,不管談到什麼話題,賈斯珀·格林都會高談闊論一番,現在他發表了如下高論:
「我們的戲劇越來越不景氣了,因為當今的劇作家不敢去表現強烈的情感,而強烈的情感恰恰是悲劇不可或缺的題材。」他聲音洪亮,「十六世紀有很多聳人聽聞、充滿血腥的題材適合戲劇創作,所以那時的劇作家創作出了偉大的戲劇。可是我們現在的劇作家可以到哪裡去尋找題材呢?我們盎格魯-撒克遜人骨子裡太冷漠,太慵懶,無法為劇作家提供有用的素材,讓他們得以一展身手,所以他們註定只能熱衷於表現社交圈的各種雞毛蒜皮的瑣事。」
我很想知道蘿拉對此有何想法,但我有意避開了她的眼神。她本可以給大家講一個有關偷情、嫉妒和弒父的故事,而這正是追隨莎士比亞之路的劇作家夢寐以求的素材。但是我認為,假如是某個這樣的劇作家來處理這個題材的話,他一定覺得,劇終時舞台上至少還要再多躺一具屍體。那時我已經知道,蘿拉的故事結局當然是出人意料的,但是這樣的結局終究過於平淡,也多少有些荒誕離奇。現實生活往往就是這樣,結局總是令人嘆息,而不是轟然落幕。我同時也很想知道,她為什麼要特意同我再續舊交。當然,她不太可能知道我已了解這麼多內情。或許她純粹出於本能相信我不會透露她的秘密,或許她壓根兒就不在意我是否會透露。我不時地瞥她一眼,只見她始終靜靜聽著那三個年輕人眉飛色舞地東拉西扯,她臉上的神情顯得和藹而愉悅,我看不出任何異樣。要是我對她的事毫不知情的話,我肯定會認為她一直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從沒經歷過任何波折。
那天晚上的聚會結束了,我的故事也講完了。可是為了增添一點兒趣味,我不妨再說幾句我和魏曼回到他家後發生的一件小事。我們想在睡覺前喝瓶啤酒,就到廚房裡去取。客廳里響起了十一點的鐘聲,就在這時,電話鈴也響了起來。魏曼去接電話,等他回到廚房時,他自個兒咯咯笑個不停。
「什麼事這麼好笑?」我問道。
「是我的一個學生打來的電話。按規定,過了十點半學生是不可以給老師打電話的,可他實在困惑得受不了。他問我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邪惡。」
「你跟他說了嗎?」
「我告訴他,聖托馬斯·阿奎那[2]也同他一樣被這個問題困擾過,我叫他最好自己去想明白。我說,如果他找到了答案就一定要打電話告訴我,什麼時間都可以,哪怕凌晨兩點也沒關係。」
「我覺得你盡可安心睡覺,多少天都不會有人在夜裡打電話來打擾你的。」我說。
「不瞞你說,我也是這麼想的。」他咧嘴笑著說。
[1] 約1.75米。——編者注
[2] 聖托馬斯·阿奎那(1225—1274),出生在義大利,歐洲中世紀經院派哲學家和神學家,托馬斯主義的創立者,歷史上最偉大的神學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