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
2024-10-10 20:36:48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知道這個故事有些怪異,我自己都理解不了。我把它白紙黑字寫下來,只不過是我多少希望,等我寫完後或許可以有更清楚的認識,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是希望有哪位讀者比我更能洞悉人性之複雜,可以不吝提出高見,使我可以理解這個故事。當然,我最先想到的是,這個故事可能會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有些關係。我讀過不少弗洛伊德的書,也讀過一些他的追隨者的著作。為了寫這個故事,我最近又瀏覽了一遍「現代文庫」版的《弗洛伊德文集》。讀他的東西真是一樁苦差,因為他的行文枯燥而又囉唆,還動輒言之鑿鑿地聲稱自己開創了某某理論,這也無非暴露了作者的虛榮心和他對同行的嫉妒。這種態度表現在一個科學家身上多少是不相稱的。不過我還是相信他是個心地善良、和藹可親的老人。我們也知道,一個人的為人與其筆下的表現還是有很大差別的。有的人可能行文尖酸刻薄,而在實際生活中卻謙和溫順,甚至膽小得見了鵝都要躲開。不過這話扯遠了,不說也罷。我重讀了弗洛伊德的著作後也還是一無所獲,未能解開我心中的疑惑。因此我只能在這裡如實寫下事情的來龍去脈而已。
首先我要說清楚,這不是我自己經歷的故事,而且跟這故事有關的人我也一個都不認識。故事是我的一個朋友奈德·普雷斯頓有一天晚上講給我聽的,他給我講這個故事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所遇到的難題,同時他也以為我能給他出出主意,幫他解決難題,不過後來的事實證明他大錯特錯了。在前面一篇故事裡,我已經向讀者介紹過奈德·普雷斯頓,現在我只需要補充一些細節。我的這位朋友是沃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監獄的一名探訪員。他對待自己的職責非常認真,處處為囚犯著想。當時我們在皇家咖啡館用餐。餐廳又長又矮,四周掛著一些荒誕又吸引人的裝飾,也就是畫家很喜歡畫的老皇家咖啡館的唯一遺蹟了。我們坐在那裡喝咖啡和餐後酒,奈德則不顧醫生的忠告,抽著長長的上等哈瓦那雪茄。
「我在斯克拉比斯監獄遇到了個有趣的傢伙。」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打死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他。」
「他是因為什麼坐牢的?」
「他離開了妻子,法院責令他每星期支付一定數額的生活費,他斷然拒絕。我跟他講道理,最後差點兒被他氣瘋。我告訴他,犯不著一時意氣用事,到頭來自討苦吃。他說他一個子兒也不會付,寧可一輩子坐牢。我對他說,總不能讓他妻子挨餓吧,他只說了一句:『為啥不能?』他行為正常,不惹是生非,幹活兒也勤快,整天開開心心的,只要想到他妻子日子過得很慘,他就樂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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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什麼這麼恨妻子?」
「因為她砸爛了他的風箏。」
「她做了什麼?」我驚訝地問。
「就是我說的。他妻子砸爛了他的風箏。他說到死的那一天都不會原諒她。」
「他肯定是瘋了。」
「不,他沒瘋,他是個非常通情達理的人,也很聰明,體體面面的。」
他名叫赫伯特·桑伯里,他的母親特別有教養,從來不准別人叫他的小名赫勃或伯迪,只能稱呼他赫伯特;她也從不叫自己丈夫的小名山姆,只叫他塞繆爾。桑伯里太太的名字叫貝婭特麗絲,她同桑伯里先生訂婚後,先生斗膽叫了她一聲貝婭,她氣得直跺腳。
「我受洗的名字是貝婭特麗絲,」她說,「我過去和將來永遠都是貝婭特麗絲,對你也好,對我最親近的人也好,都一樣。」
她個頭兒不高,但人長得結實,顯得活躍又幹練,她的皮膚微黃,五官端正,臉上的線條清晰,一雙小眼睛像珠子似的滴溜溜轉。她的頭髮總是梳得一絲不亂,只是這個年紀頭髮還這麼烏黑未免令人生疑。她的髮型跟維多利亞女王的公主一樣,自打她小時候自己會梳頭的時候起,她就留起了這個髮型,直到現在從未想過要改變。她可能為保住頭髮原本的顏色費過不少周折,如果確實如此,這便是她對輕浮之舉的唯一妥協了。要知道她可是一輩子都沒有在鼻子上撲過粉的,塗胭脂、抹口紅就更是想都不會想。她從來都只穿上好面料的黑色衣裙,從不追隨時尚,只求耐穿合身(都是街角上一位小個子女裁縫做的)。她身上唯一的裝飾品是一條細細的金項鍊,上面吊著一個很小的金十字架。
塞繆爾·桑伯里個兒也不高。他跟妻子一樣精幹,只不過他的頭髮是淺黃色的,已經非常稀疏了,所以他把腦袋一側的頭髮留得很長,小心地梳到另一側,才可以遮住頭頂的一大片光禿。他有一雙淡藍色的眼睛,臉色蒼白。他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文書,他從辦公室勤雜工一路干到現在這個還算體面的職位。他的僱主稱呼他桑伯里先生,有時還請他接待一些不太重要的客戶。整整二十四年,除了星期天和每年兩星期的海濱度假,塞繆爾·桑伯里每天早上乘坐同一趟火車到市中心上班,每天傍晚又乘坐同一趟火車返回郊區的家中。他衣著整潔,上班時穿素淨的灰色褲子和黑色外套,頭戴圓頂硬禮帽。回到家裡,他便換上拖鞋和一件磨得光光的不能在辦公室穿的黑色舊外套。不過星期天他們夫婦去禮拜堂時,他會穿上禮服,戴上硬禮帽。他以這樣的方式表達對休息日的敬意,同時也對那些不敬仰上帝的人表示抗議——這些人要麼大清早騎著自行車鍛鍊身體,要麼在街上逛來逛去等著酒館開門。原則上,桑伯里夫婦是絕對的禁酒主義者,不過到了星期天,為了補償塞繆爾每天不變的節儉午餐——也就是烤餅和黃油,再加一杯牛奶。貝婭特麗絲會給他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有烤牛肉和約克郡布丁,為了他的健康,她也樂意讓他喝一杯啤酒。由於她絕對不許在家裡放烈性酒,塞繆爾總會在早上做完禮拜後拿上一個大水杯,溜到街角的小酒館裡買一夸脫烈酒。可是他無論如何不肯自己一個人喝酒,所以,為了社交應酬,桑伯里太太也會喝上一杯。
赫伯特是上帝賜予他們的唯一的孩子,這當然不是他們夫婦有意節制的結果。天意如此。夫妻倆對兒子很寵愛。他生下來就是個漂亮的嬰兒,後來也長得很帥氣。桑伯里太太對他的教養很用心,教他在飯桌上要坐得挺直腰板,不能把胳膊肘放到桌上,教他像個小紳士一樣使用刀叉,還教他端茶杯喝茶時要把小指頭伸直,當他問媽媽為什麼要這麼做時,她說:
「你別管為什麼,就得這麼做。這就是規矩。」
不知不覺,赫伯特到了上學的年齡。桑伯里太太有些擔心了,因為她從來沒有讓兒子跟街上的孩子們一起玩過。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說,「我從不跟別人交往,以後也不會跟別人交往。」
雖然他們夫婦從結婚時起就一直住在同一所房子裡,但是她始終刻意跟鄰居保持距離。
「在倫敦,你永遠都不知道會碰上什麼人。」她說,「事情一樁接一樁發生,你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就已經跟一幫混混兒攪在一起,想脫身也來不及了。」
她不喜歡把赫伯特扔到本地的公立學校里跟一幫野孩子去混在一起,所以她對兒子說:
「聽著,赫伯特,現在你要學我的樣,做好自己的事,盡一切可能少跟別人交往。」
可是赫伯特在學校跟同學處得很好。他聰明好學,成績優異。看得出來,他在數字方面很有天賦。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塞繆爾·桑伯里說,「他不如以後就做個會計吧,好的會計不愁找不到好工作。」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赫伯特將來要當會計。他個子長高了。
「哇,赫伯特,」他媽媽說,「你很快就要跟你爸爸一樣高啦。」
等到從學校畢業時,他又長高了兩英寸。最後他的身高定型在五英尺十英寸[1]。
「這身高正合適,」他媽媽說,「不高也不矮。」
他相貌英俊,遺傳了母親端正的五官和黑色頭髮,同時也遺傳了父親的藍色眼睛,他雖然膚色蒼白,但他光滑細膩。塞繆爾·桑伯里將他送進了一家會計師事務所,這家事務所每年兩次為他自己工作的律師事務所做帳。赫伯特二十一歲時,已經能夠每星期給媽媽帶回一筆不小的工資收入。媽媽給他三枚半克朗的硬幣買午餐用,另給十先令零花錢,剩下的錢她替兒子存進儲蓄銀行,以備不時之需。
在赫伯特二十一歲生日的那天晚上,桑伯里夫婦上床睡覺——我順便說一句,桑伯里太太從不說「上床」,她只說「就寢」。而桑伯里先生不像妻子那麼有教養,他總是說:「我鑽被窩兒嘍。」桑伯里夫婦睡到床上時,妻子說:
「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感謝上帝,我是知道的。誰家的兒子都比不上我們的赫伯特。他從小到大幾乎沒有生過一天病,也從沒讓我操過心。這說明一個道理,孩子從小有教養,長大了就能給父母爭光。想想他都二十一歲了,簡直不敢相信啊。」
「是啊,我看不等我們弄明白,他就要結婚成家,離開我們啦。」
「他為什麼要那樣做呢?」桑伯里太太厲聲問道,「他不是已經有一個這麼溫馨的家了嗎?塞繆爾,你可不要把這種愚蠢的念頭灌輸到他腦袋裡去,不然我可不會放過你。你也知道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還真結婚成家啊!他是有腦子的。他知道怎麼過好日子。他明白著呢,赫伯特不傻。」
桑伯里先生不說話了。他早就學乖了,知道跟貝婭特麗絲頂嘴是沒好下場的。
「我不贊成男人在有自己的主見之前就急著結婚。」她繼續說,「而男人總要到三十歲或三十五歲才會有自己的主見。」
「他很喜歡他的生日禮物。」桑伯里先生故意岔開話題。
「他當然喜歡啦。」桑伯里太太依然不開心。
他的生日禮物也的確挺豐厚的。桑伯里先生送了他一塊夜光指針的銀手錶,桑伯里太太送了他一隻風箏。這當然不是她送給兒子的第一隻風箏了。第一次送給他風箏時,他才七歲,事情是這樣的:他們家附近有一個公園,碰到星期六下午天氣好的時候,桑伯里太太會帶丈夫和兒子去那裡散步。她說塞繆爾整天悶在辦公室里,出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對他有好處。可是公園裡總是有很多人,桑伯里太太不喜歡跟別人交往,所以儘量躲開那裡的人。
「快看它們風箏,媽媽。」有一天赫伯特突然說。
那天微風習習,天空中飄著好多風箏,有大的,有小的。
「你要說『那些風箏』,赫伯特,不是『它們風箏』。」桑伯里太太告訴他。
「你想不想去看看風箏是從哪兒飛上天的,赫伯特?」爸爸問他。
「啊,想看,爸爸!」
公園中央有一個高坡,他們走近時,看到一些男孩子和女孩子,還有幾個成年男人,飛快地從高坡上衝下來,讓風箏吃住風飛上天去。有時風箏飛不起來,掉落到了地上,可是一旦吃住了風,放風箏的人就會一圈一圈地放開風箏線,風箏就會越飛越高。赫伯特看得入迷了。
「媽媽,我能要個風箏嗎?」他大喊道。
他早已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東西,最好先跟媽媽開口。
「要風箏幹什麼?」她問。
「放呀,媽媽。」
「你這麼聰明,不會自己做一個嘛。」媽媽說。
桑伯里夫婦越過兒子的頭頂會意地相視一笑。想想看,他都想要放風箏了!真長成個小男子漢了呢。
「你要是做個好孩子,每天早上不用我告訴你就刷牙的話,聖誕老人一定會在聖誕節給你送個風箏來的。」
聖誕節很快到了,聖誕老人果然給赫伯特送來了他的第一個風箏。起先,他笨手笨腳放不好,桑伯里先生只好自己奔下高坡幫他把風箏放起來。那是一隻很小的風箏,可是當赫伯特看著風箏在空中游弋,手中感受到風箏線的牽動時,他興奮極了。此後,每個星期六下午,等他爸爸下班回來,他就纏著父母要去公園。他很快就學會了放風箏的技巧,桑伯里夫婦看著他從高坡上飛奔下去,等風箏吃住風后一圈圈地鬆開手中的線圈,他們的心中充滿了自豪。
赫伯特迷上了風箏。隨著他漸漸長大,媽媽給他買的風箏越來越大,他放風箏的手法也越來越巧妙,他很善於把握風向,能讓風箏飛出各種意想不到的花樣。公園裡還有其他人在放風箏,有小孩兒,也有成年人,共同的愛好最容易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雖然桑伯里太太不喜歡跟別人交往,但她很快就發現,不光是她的丈夫和兒子,還有她自己,都開始跟身邊的隨便什麼人交談起來了。他們會相互比較各自的風箏,吹噓自己的風箏如何了不起。那時赫伯特已經十六歲,他有時會向另一個放風箏的人發起挑戰。對方應戰後,他會操縱風箏飄向對手的風箏,同時放線去纏住它,然後猛地一拉,將對手的風箏拽下來。不過早在那之前,桑伯里先生已經被兒子的熱情深深感染,他經常會自己放一次過過癮。看到他穿著條紋褲子和黑色上衣、頭戴硬禮帽從山坡上飛奔下來,一定會感覺特別滑稽。桑伯里太太會不慌不忙地跟在他身後一路小跑,等到風箏飛起來後,她會伸手去拉住丈夫手中的風箏線,看著風箏飄上天空。星期六下午成了一家人最開心的時間。桑伯里先生和赫伯特早上出門去坐火車進城時,一定不會忘記首先抬頭望望天空,看看天氣是否適合放風箏。他們最喜歡颳大風的日子,風向不定才能給他們最好的機會一顯身手。整整一個星期,他們每天晚上都會談論風箏。別人的風箏比他們的小,他們嗤之以鼻;比他們的大,則羨慕不已。他們評論其他人放風箏的表現,就像拳擊手或足球運動員談論對手一樣激烈,也一樣不屑一顧。他們的雄心是做一隻比任何人的風箏都更大,也飛得最高的風箏。他們早就放棄了一般的風箏線圈,因為夫妻倆在赫伯特二十一歲生日時送給他的風箏足足有七英尺高,他們是用鋼琴絲繞在一個鼓上來放這個風箏的。但是赫伯特並未就此滿足。他不知從哪裡聽說有人發明了一種箱形風箏,立刻心動不已。他覺得自己也可以設計出這樣的風箏,因為他畫畫還不錯,便立即著手畫起了設計圖。他做出了一個較小的模型,一天下午拿出去試放,沒有成功。他很固執,不肯輕易認輸。既然設計有問題,那麼他就得去把它改好。
接著,事情就有些不太對勁了。赫伯特開始吃過晚飯後就出去。桑伯里太太挺不高興的,但是桑伯里先生跟她講道理。畢竟,兒子已經二十二歲了。整天待在家裡肯定會感到無聊。他想出去走走,或者看場電影,也沒有什麼不對的。赫伯特戀愛了!一個星期六,一家人在公園開開心心地放了一下午風箏,吃晚飯時,兒子出乎意料地說:
「媽媽,我邀請了一個姑娘明天來家裡喝茶,可以嗎?」
「你邀了啥?」桑伯里太太急忙問,一時顧不上語法了。
「你已經聽到了,媽媽。」
「我能不能問問她是誰,你是怎麼認識她的?」
「她叫貝文,貝蒂·貝文,我是在電影院認識她的,那是一個下雨的星期六下午。完全是湊巧。她就坐在我旁邊,她的包掉到了地上,我幫她撿了起來,她說謝謝,我們就很自然地聊了起來。」
「你是要告訴我,你中了這麼老掉牙的圈套?還真的是包掉地上了!」
「你說得不對,媽媽。她是個好姑娘,真的,她受過很好的教育。」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三個月前。」
「噢,你三個月前見過她,明天就請她來家裡喝茶了?」
「後來我們當然也見過面的啊。第一次見面那天,看完電影後,我問她下星期二晚上能不能跟我一起看電影,她說她也不知道,也許可以,也許不可以。但她還是來了。」
「她怎麼會不來呢?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從那以後,我們大概每星期都會一起看兩次電影。」
「這就是你最近經常出去的原因?」
「是的。可是你聽我說,我不想強迫你接受她,如果你不同意她來喝茶,我可以說您頭痛,帶她出去玩好了。」
「你媽媽當然會同意請她來喝茶的。」桑伯里先生趕緊插嘴說道,「對吧,親愛的?只是你媽媽不喜歡見陌生人。她從來不喜歡見人。」
「我不喜歡跟別人交往。」桑伯里太太陰沉著臉說,「她是做什麼的?」
「她在城裡一家打字行上班,住在家裡,不過那可能也算不上是個家。是這樣的,她媽媽死了,她爸爸又結婚了,還生了三個孩子,她跟後媽合不來。用她的話說,整天嘮叨個沒完。」
桑伯里太太精心安排茶點。她收拾了客廳里一個平時從來不用的小桌子,把上面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拿走,鋪上了一塊桌布,又把一套也從來沒有用過的茶具和一個電鍍茶壺擺了出來。她做了烤餅,烤了蛋糕,又切了幾片薄薄的麵包,塗上黃油。
「我要讓她看到我們可不是尋常人家。」她告訴她的塞繆爾。
赫伯特去接貝文小姐,桑伯里先生特意守在門口迎候,以免赫伯特把她帶到他們平常吃飯兼休息的餐廳里去。赫伯特領著姑娘走進客廳,驚訝地看了一眼茶桌。
「這是貝蒂,媽媽。」他介紹說。
「是貝文小姐吧。」桑伯里太太說。
「對的,不過您叫我貝蒂就行。」
「剛剛認識就這麼稱呼不大得體。」桑伯里太太優雅地笑著說,「請坐吧,貝文小姐。」
說怪也怪,說不怪或許也一點兒都不怪,貝蒂·貝文跟桑伯里太太年輕時長得很像。她也一樣臉上線條分明,一樣像珠子似的滴溜溜轉的小眼睛,不過她的嘴唇塗得血紅,臉上也抹了淡淡的胭脂,又黑又短的頭髮是自來卷。桑伯里太太只瞥了一眼就把這些都看得一清二楚,她也分厘不差地精確估算出了她穿的那條人造絲裙子、那雙扎眼的高跟鞋,還有頭上戴著的那頂醬色帽子的價錢。她的裙擺很短,露出了一大截肉色絲襪。桑伯里太太看不慣她的化妝和衣著,馬上心裡就不喜歡這個姑娘了,但是她打定主意要表現得像個貴婦人。倘若連她都不知道如何表現得像個貴婦人,那天底下就沒有人知道了。因此,開場戲還是挺順利的。她斟好了茶,叫赫伯特端一杯給他的朋友。
「問問貝文小姐想不想吃一點兒黃油麵包或者烤餅,親愛的塞繆爾。」
「兩樣都來點兒吧。」塞繆爾說著,笨拙地把兩隻盤子遞過去,「我就喜歡看別人吃得開心。」
貝蒂戰戰兢兢地取了一片黃油麵包和一塊烤餅放在自己的盤子裡。桑伯里太太和顏悅色地談論著天氣。看著貝蒂越來越局促不安,她感到非常滿意。接著,她切開蛋糕,硬給了客人很大一塊。貝蒂咬了一口,再把蛋糕放回到盤子裡時,一哆嗦就掉到了地上。
「啊,對不起。」姑娘說著,彎腰把蛋糕撿了起來。
「哦,沒關係的,我再給你切一塊。」桑伯里太太說。
「別麻煩了,我沒那麼講究的。地板很乾淨。」
「希望是乾淨的。」桑伯里太太說,面露尖酸的笑容,「可是我怎麼會讓你吃一塊掉到地上的蛋糕呢?拿過來吧,赫伯特,我再給貝文小姐切一塊。」
「我不想吃了,桑伯里太太,真的吃不下了。」
「真遺憾,你不喜歡我烤的蛋糕。我可是特意為你烤的。」她自己咬了一口,「我覺得挺好吃的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桑伯里太太,蛋糕很好吃,只是我一點兒都不餓。」
她不願意再添茶,桑伯里太太看到她很慶幸自己終於把茶几上的那杯茶喝完了。「我估摸他們家平時準是在廚房裡吃飯的。」她暗自思忖。這時,赫伯特點起了一支香菸。
「給我一支,赫勃。」貝蒂說,「我也憋不住要抽一口了。」
桑伯里太太看不慣女人抽菸,但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頭。
「我們更喜歡叫他赫伯特,貝文小姐。」她說。
貝蒂並不傻,她也看得出桑伯里太太在想方設法讓她難堪,現在她終於找到了反擊的機會。
「我知道,」她說,「那會兒我聽到他說他叫赫伯特,我差點兒忍不住笑噴了。平常哪有叫赫伯特的。多累得慌啊!」
「很遺憾,你不喜歡我兒子受洗時取的名字。我認為這個名字非常好。當然了,這也要分對什麼階層的人來說。」
赫伯特插話救場了。
「在辦公室大家都叫我伯迪,媽媽。」
「那我只能說,他們都是些平庸的人。」
桑伯里太太擺出威嚴的神情,不說話了。這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只能由桑伯里先生和赫伯特撐下去了。桑伯里太太覺察到貝蒂被惹得很狼狽,心裡不由得一陣得意。她也看出這姑娘想要走了,卻不知道怎麼開口。她拿定主意不去幫她。最後還是赫伯特把這個難題接了過去。
「我看,貝蒂,我們該走了。」他說,「我送你回去。」
「這就要走了嗎?」桑伯里太太說著,站起身來,「你的光臨讓我們很榮幸,真的。」
「這孩子挺漂亮的。」兩個年輕人出門後,桑伯里先生試探性地搭話。
「漂亮個鬼,瞧那滿臉塗的。你瞧著吧,她要是洗了臉,不燙頭髮的話,簡直就沒法看了。她太普通了,就這麼回事,普通得一無是處。」
一小時後,赫伯特回來了。他有些生氣。
「我說,媽媽,你這樣對待一個可憐的姑娘是什麼意思啊?我為你感到害臊。」
「不許這樣對你媽媽說話,赫伯特。」她勃然大怒,「你原本就不該把這樣的女人帶到家裡來。太普通了,她,普通得一無是處。」
桑伯里太太一生氣就顧不上語法,口齒也不太清楚了。赫伯特沒理會她說的話。
「她說她一輩子都沒受過這樣的羞辱。我好說歹說才哄好了她。」
「哼,她再也別想到這裡來了,我把話說明白了。」
「這只是你的想法。我要跟她訂婚,你自己看著辦吧。」
桑伯里太太倒抽了一口氣。
「你不會真同她訂婚吧?」
「我會的。我想了很長時間了,正好今晚她心情不好,我很心疼她,所以就正式向她求婚了,我費了半天口舌她才同意了,我就這麼告訴你吧。」
「你個傻蛋!」桑伯里太太尖叫起來,「真是個蠢東西!」
接下去便吵開了。桑伯里太太和兒子吵得不可開交,可憐的塞繆爾想插話勸和,母子倆都粗暴地叫他閉嘴。最後,赫伯特衝出家門走了,桑伯里太太氣得痛哭流涕。
第二天,誰也沒有再提昨天發生的事。桑伯里太太對赫伯特客氣冷淡,赫伯特悶悶不樂,一言不發。他吃過晚飯就出去了。到了星期六,他告訴父母說下午有事,不能跟他們一起去公園了。
「你不去我們也能對付的。」桑伯里太太板著臉說。
快要到每年去海濱度假兩星期的日子了。他們家一向都是去赫恩海灣度假,因為桑伯里太太總說去那裡度假的都是上流人士,他們好多年一直都住在同一家酒店。有一天晚上,赫伯特用儘量漫不經心的口氣說:
「對了,媽媽,你最好寫信告訴他們,今年不用訂我的房間了。我和貝蒂準備結婚,我們要去索森德度蜜月。」
房內頓時一片死寂。
「這有點兒太突然了吧,赫伯特?」桑伯里先生不安地說。
「是這麼回事,貝蒂的打字行生意不好,她失業了,我們覺得不如馬上結婚算了。我們在達布尼街上租了兩個房間,我們打算用我的銀行存款添置一些家具。」
桑伯里太太一言不發。她面色煞白,淚水從她瘦削的雙頰滾落下來。
「別這樣,媽媽,」赫伯特說,「人總是要結婚的。要是爸爸當年沒有娶你,現在也就沒有我了吧?」
桑伯里太太不耐煩地用手抹去淚水。
「不是你爸爸娶了我,而是我嫁給了他。我知道他很穩重,品行端正。我知道他會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我從來沒有理由後悔,你爸爸更沒有理由後悔了。我說得對吧,塞繆爾?」
「這哪會錯,貝婭特麗絲。」桑伯里先生趕忙說。
「你知道嗎,等你了解了貝蒂,你會喜歡她的。她是個好姑娘,真的很好。我相信你還會發現你們倆挺像的。你總要給她個機會嘛,媽媽。」
「除非我死了,不然她別想踏進這個家一步。」
「這就不講道理了,媽媽。你只要通情達理想一想,什麼都不會變的。我的意思是說,我們還可以像往常一樣星期六下午去放風箏。只不過是我剛訂婚,一時會有點兒難辦。你看,她現在還不明白放風箏有什麼意思,但她慢慢會明白的。結了婚就不一樣了,我是說,我還會來陪你和爸爸放風箏的,這是理所當然的。」
「這只是你的想法。你給我聽好了,只要你娶了那個女人,我就不准你再放我的風箏。我可從來沒把它送給你,那是我用家裡日常開支的錢買的,是我的風箏,明白嗎?」
「那好,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反正貝蒂也說了,那是小孩兒玩的東西,我這麼大了還在放風箏,倒真是挺害臊的。」
他站起身,再一次怒氣沖沖地大步走出家門。兩星期後,他結婚了。桑伯里太太拒絕出席兒子的婚禮,她也不准塞繆爾參加。他們去度了假,回來後,一切照舊。到了星期六下午,夫妻倆去公園放他們的大風箏。桑伯里太太從來不提兒子,她鐵了心永不原諒他了。不過桑伯里先生還是經常會在早上搭乘的火車上遇見兒子,如果坐到了同一節車廂里,父子倆會聊上一會兒。有一天早上,桑伯里先生抬頭望望天空。
「今兒是放風箏的好天氣。」他說。
「你和媽媽還放風箏嗎?」
「你覺得呢?她現在放得跟我一樣好了。你真該親眼看看,她會用別針把裙子別起來,從山坡上飛奔下去。我可告訴你,我壓根兒不知道她還有這能耐。跑?嘿!她跑得比我還快。」
「別逗我笑了,爸爸!」
「我不明白你怎麼沒給自己買個風箏,赫伯特。你一直都那麼喜歡風箏的。」
「我知道我是很喜歡風箏。我也真的提過一次,可你也知道女人都是怎麼想的,貝蒂說:『你都多大了呀。』唉,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我當然不想要小孩兒玩的風箏,可是買大風箏不便宜。我們添置家具那會兒,貝蒂說,從長遠來看,還是買貴一些的家具更划算,所以我們去分期付款的店買了家具,每個月都要付一筆錢,還得付房租,就這樣,我賺的錢剛夠我們的開銷,我沒錢買風箏。大家都說兩個人過日子不比一個人花錢多,起碼我還沒體驗到。」
「她不上班嗎?」
「嗯,不上班,她說她辛辛苦苦上了那麼多年班,現在嫁人了,想過得輕鬆點兒。當然啦,家裡也總得有人打掃、做飯的。」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桑伯里夫婦同往常一樣去公園放風箏,桑伯里太太突然對丈夫說:
「你知道我看見誰了嗎,塞繆爾?」
「我看見赫伯特了,你是想說這個嗎?我沒說,是因為我不想讓你心煩。」
「別跟他說話,就裝作沒看見他。」
赫伯特站在一群看熱鬧的人當中。他沒有試圖跟他父母說話,不過桑伯里太太分明留意到了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曾經放過無數次的那隻大風箏。天氣有點兒涼,桑伯里夫婦回家了。桑伯里太太滿腹怨憤,臉漲得通紅。
「不知道他下星期六還會不會來。」塞繆爾說。
「如果我不是那麼反對賭博的話,我願意跟你打賭六便士,他會來的,塞繆爾。我等待這一天很久了。」
「你等待很久了?」
「我很早就知道,他離不開風箏的。」
她說得對。下一個星期六以及此後的每一個星期六,只要天氣晴朗,赫伯特都會到公園來。他並不跟父母說話,只是在那裡站一會兒,看著他們放風箏,然後就慢步走開了。這樣過了幾個星期後,桑伯里夫婦給他準備了一個驚喜。那天他們沒有放他過去常常放的那隻大風箏,而是換了一隻新風箏,一隻箱形的小風箏,就是赫伯特曾經設計的那種式樣。他看到這隻風箏在其他放風箏的人群中引起了很大興趣。大家圍在一起看著,桑伯里太太興致勃勃地說個不停。塞繆爾第一次從山坡上衝下來時,風箏沒有放上去,而是砰的一聲慘兮兮地掉落到了地上。赫伯特握緊拳頭,咬緊了牙齒。眼看著風箏跌落,他實在受不了。桑伯里先生再次走上山坡,這一次,箱形風箏隨風飛了起來。圍觀的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過了一會兒,桑伯里先生將風箏收了回來,走回到山坡上。這時,桑伯里太太走到兒子跟前。
「想試一下嗎,赫伯特?」
他屏住了呼吸。
「好的,媽媽,我想試試。」
「這個還是小的,因為他們說要先拿小的練出技巧。這跟那種老式的風箏不一樣。不過我們已經按照大的尺寸去訂製了,他們說掌握了技巧後,要是風力合適,能飛兩英里呢。」
桑伯里先生也走到了他們身邊。
「塞繆爾,赫伯特想試一下這個風箏。」
桑伯里先生把風箏遞給了他,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赫伯特摘下帽子交給媽媽拿著,然後飛快地奔下山坡,風箏漂亮地隨風飛了起來。他看著風箏飛上天空,心裡欣喜若狂。看到這個黑乎乎的小風箏飛得這麼平穩,這感覺美妙絕倫,不過他的眼睛望著風箏,心裡卻惦記起了他父母在請人訂製的那個大號的了。他們肯定沒那能耐放上天的。媽媽還說能飛兩英里呢!
「你要不要回家喝杯茶呢,赫伯特?」桑伯里太太說,「我們正好可以給你看看我們在訂製的那個新風箏的設計圖。興許你能提些建議呢。」
他猶豫了。他跟貝蒂說自己只是出來散散步,活動活動腿腳,她並不知道他每星期都來公園,她在等著他回家呢。可是這誘惑實在是難以抵抗。
「也行吧。」他說。
喝完茶,他們一起看設計圖。這個風箏真的好大,還配上了一些他從未見過的玩意兒,肯定要花一大筆錢的。
「你們自己肯定放不起來的。」他說。
「我們可以試試啊。」
「我想你們應該不願意在開始的時候讓我幫你們一起放吧?」他吞吞吐吐地問。
「這主意不錯啊。」桑伯里太太說。
他回到家已經很晚,比他預想的晚得多。貝蒂非常惱火。
「你到底去哪兒啦,赫伯?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晚飯什麼的早就做好了,我一直在等你。」
「我碰到了幾個熟人,聊了一陣子。」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沒有追問。她生悶氣了。
晚飯後,他提議去看場電影,可貝蒂拒絕了。
「你要想看你自己去吧,」她說,「我不想去。」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六下午,他又到公園裡去了,他的媽媽又讓他放了風箏。他們訂製的新風箏三個星期後就可以送到了。不一會兒,他媽媽告訴他:
「伊莉莎白來了。」
「貝蒂嗎?」
「在監視你呢。」
他著實吃了一驚,卻裝出一副大膽的樣子。
「讓她監視去吧。我可不在乎。」
可是他心裡很緊張,沒敢跟父母回家喝茶。他直接回了自己家。貝蒂在家等他。
「原來你就是跟這些熟人在聊天啊。你每星期六下午都要出去散步,我早就懷疑你了,今天我才恍然大悟,你放風箏去了。都是成年人啦,我真替你害臊。」
「我不在乎你怎麼說。我就喜歡放風箏,你要是不喜歡,也得受著。」
「我才不受著呢,直截了當告訴你吧,我不許你出去犯傻。」
「我從小就每星期六下午都放風箏的,以後也一樣,只要我想放,誰也不能管我!」
「都是那個老妖婆,她想從我這裡把你搶走。我還不知道她的心思嗎?你看看那會兒她是怎麼對待我的,你要還是個男人,就永遠別再理她。」
「我不准你這樣稱呼她。她是我媽媽,只要我想見她,我有權利隨時跟她見面。」
他們吵了好幾個小時。貝蒂對他尖叫,赫伯特沖她怒吼。他們兩人都很固執,平時也會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幾句,但這是第一次吵得這麼不可開交。星期天他們誰都不搭理誰,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他們雖然表面上還算平靜,心裡卻都窩著怨氣。碰巧後面兩個星期六都下大雨。貝蒂看著瓢潑大雨暗自高興,赫伯特或許感到很失望,但他沒有顯露出絲毫跡象。吵架的事漸漸淡忘。他們就住在這麼兩間小屋子裡,睡在同一張床上,兩個人自然很快就和好如初了。貝蒂想著法子對她的赫勃好一些,她心想:現在他已經嘗到了她尖牙利嘴的厲害,也知道了她是不好惹的,往後他就會學乖的。從她的角度來看,他也算是個好丈夫,在花錢上不小氣,處世也穩重。假以時日,她能把這個男人調教得服服帖帖的。
下了兩星期的雨後,天氣放晴了。
「看來明天是放風箏的好天氣。」桑伯里在等候早班火車的站台上遇到兒子時說,「新風箏已經到了。」
「真的?」
「你媽媽說我們當然希望你能來幫我們一起放,但是誰也無權插手兩口子的事,你要是怕貝蒂,我的意思是說,要是怕她大吵大鬧的話,你還是不要來了。我們在公園裡認識了一個小伙子,他可喜歡這隻風箏啦,他說他一定能把這風箏放起來的。」
赫伯特猛地感到一陣揪心的嫉妒。
「別讓陌生人碰我們家的風箏。我會去的。」
「好吧,赫伯特,你自己好好想想,要是你來不了,我們也完全能理解的。」
「我會去的。」赫伯特說。
第二天從城裡下班回家後,赫伯特脫下上班穿的正裝,換上了運動褲和一件舊外套。貝蒂走進了臥室。
「你在幹什麼?」
「換衣服。」他喜滋滋地答道,他實在太興奮了,掩飾不住心裡的小秘密,「他們的新風箏到了,我要去放風箏。」
「不行,你不能去!」她說,「我不准你去。」
「別傻了,貝蒂。我要去,我告訴你,如果你不喜歡,你可以做點別的事。」
「我不准你去,沒什麼好說的。」
她關上房門,擋在門口。她兩眼冒火,下巴緊繃。貝蒂個子很小,而赫勃人高馬大。他抓住貝蒂的兩隻胳膊,想把她推開,可是她使勁踢他的小腿。
「你想要我給你一個耳光嗎?」
「你要是走了就別再回來。」她吼道。
赫勃把她整個人拽了起來,任她又踢又打,一把將她扔到了床上,轉身走了。
如果說那個小小的箱形風箏曾經在公園裡引起過轟動的話,那麼跟這個新風箏帶來的轟動效應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可是這個大風箏太難操控了,儘管他們父子倆跑得氣喘吁吁,其他放風箏的人也熱心地過來幫忙,但赫伯特還是放不起來。
「沒關係的,」他說,「我們很快就能掌握竅門兒的。今天的風向不太對,就是這個原因。」
他跟父母一起回家喝茶,一家三口又像從前一樣談論起了風箏。赫伯特沒有馬上回自己的家,是因為他不想再看到貝蒂大吵大鬧。不過,在桑伯里太太走進廚房去準備晚餐時,他不得不回自己家了。貝蒂在讀報。她抬頭看了他一眼。
「你的包已經收拾好了。」她說。
「我的什麼?」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我說過,你要是走了就不必再回來了。我想起了你還有東西在這兒。都打好包了。在臥室里。」
他驚訝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她假裝繼續看報紙。他真想狠狠揍她一頓。
「好吧,就照你說的辦。」他說。
他走進臥室。他的衣服都裝進了行李箱,旁邊還有一隻牛皮紙袋,貝蒂把剩下的雜物都放到這個袋子裡了。他一手提起行李箱,另一隻手拿著袋子,一言不發地穿過客廳,走出了家門。他來到了媽媽的家,按響門鈴。桑伯里太太打開門。
「我回家來了,媽媽。」他說。
「真的嗎,赫伯特?你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把東西放下,快進來。我們剛坐下要吃晚飯。」母子倆走進餐廳,「塞繆爾,赫伯特回來啦。快去買一夸脫啤酒回來。」
從飯桌上開始,一直到上床睡覺前,他斷斷續續地告訴了父母他跟貝蒂之間的彆扭。
「你總算脫身了,赫伯特。」桑伯里太太聽兒子講完後說,「我早就跟你說過,她不配做你的妻子。太平庸了,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了,而你從小到大接受了多好的家教。」
他感到睡在自己的床上真舒服,他從小到大一直都睡在這張床上,每個星期天的早上從這張床上起來,不刮臉,不洗漱,直接下樓,邊吃早餐邊看《世界新聞報》。
「今天早上我們不去教堂了。」桑伯里太太說,「赫伯特,你心裡一定很煩。我們今天要散散心。」
在接下來的這個星期里,他們很多時間都在聊風箏,也經常聊到貝蒂。他們主要討論的是她接下來會怎麼做。
「她會想辦法叫你回去。」桑伯里太太說。
「她想都別想。」赫伯特說。
「你得養她。」他父親說。
「為什麼要養她?」桑伯里太太嚷嚷起來,「她設下圈套騙他娶了她,現在又把他從家裡趕了出來。」
「只要她不來干涉我,該給的我都會給她。」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感覺越來越自在。事實上,他開始感覺自己仿佛從未離開過這個家,他就像一隻小狗一樣在自己的窩裡安心住了下來。有媽媽給他洗衣服、補襪子真好。媽媽給他做的都是他從小到大最愛吃的飯菜。貝蒂做飯糟糕透了,一開始還覺得挺有意思,就像野餐似的,但她做的飯實在難以下咽。再說,他媽媽給他灌輸的觀念根深蒂固,要吃新鮮食物,不要買罐頭食品。他一看見三文魚罐頭就反胃。還有,住在這個家裡活動空間也大多了,不用再窩在兩間小小的屋子裡,其中一間還得兼做廚房。
「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離開家,媽媽。」他有一次對桑伯里太太說。
「這我知道,赫伯特,可現在你回來了,也沒有理由再離開了。」
星期五是他發工資的日子。那天晚上,他們剛吃過晚飯,門鈴響了。
「是她來了。」一家人不約而同地說。
赫伯特臉色煞白。他母親瞟了他一眼。
「交給我吧,」她說,「我去見她。」
她打開門。貝蒂站在門口。她想擠進來,但是桑伯里太太攔住了她。
「我要見赫勃。」
「不行。他不在。」
「他在的。我看到他跟他爸爸一起進門後就再沒有出來。」
「得了,他不想見你,如果你要胡攪蠻纏,我就叫警察了。」
「我要這星期的生活費。」
「你就知道跟他要錢。」她掏出錢包,「拿去吧,三十五先令。」
「三十五先令?一周的房租都要十二先令呢。」
「你只能拿走這麼多。他住在這裡也得付伙食費吧?」
「還有家具的分期付款。」
「這個到時候我們會處理的。這錢你到底要還是不要?」
貝蒂一下被嚇蒙了,她愁眉苦臉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桑伯里太太把錢往她手裡一塞,砰的一聲關上了門,轉身回到餐廳里。
「我已經把她打發了。」她說。
門鈴再次響起,一遍一遍響個不停,可是誰也沒有理會,過了會兒就不響了。他們猜想貝蒂準是走了。
第二天,天氣晴朗,風速也剛好合適,赫伯特又失敗了兩三次後,終於掌握了操控這個箱形大風箏的技巧。風箏飛上天了,隨著他一圈圈放線,風箏越飛越高。
「嘿,我估摸這麼飛上去就會有一英里啦。」他激動地對他媽媽說。
他活到今天還從來沒有這麼興奮過。
幾個星期過去了。他們一起以赫伯特的名義給貝蒂寫了封信,信中說只要她不來騷擾他和他的家人,她每個星期六上午都會收到三十五先令的郵政匯票,而且赫伯特會按時支付家具的分期付款。桑伯里太太對後面這一條很有意見,但是桑伯里先生難得有一次不接受妻子的意見,而且赫伯特也同意這麼做是對的。這時,赫伯特已經嫻熟掌握了放那個新風箏的要領,還能玩出各種驚人的花樣。他已經不屑於跟其他放風箏的人較勁。他們已經不在一個檔次。每個星期六下午都成了他的輝煌時刻。他陶醉在旁觀者對他的欽佩之中,他也知道其他放風箏的人不如自己幸運,所以對他很嫉妒,他為此感到揚揚自得。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傍晚,他跟爸爸一起從火車站回家的路上,貝蒂攔住了他。
「你好,赫勃。」她說。
「你好。」
「我想跟我丈夫單獨談談,桑伯里先生。」
「你要跟我說的話沒有我爸爸不能聽的。」赫伯特沒好氣地說。
貝蒂遲疑不定。桑伯里先生很為難,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開。
「那好吧,」她終於說下去了,「我想讓你回家,赫勃。那天晚上我給你打包時並不是真的要你走。我只是想嚇唬你。那會兒我正在氣頭上。我錯了,對不起。我真不該為了一隻風箏跟你吵架。」
「算了吧,我不會回去的。你把我趕出來,真的是幫了我最大的忙。」
淚水從貝蒂臉上流了下來。
「可是我愛你,赫勃。要是你想放你的風箏,你就放吧。只要你回來,我什麼都不在乎。」
「非常感謝,可是這不管用了。我知道怎麼過合適,我已經過夠了婚姻生活,一輩子都不想再過了。我們走吧,爸爸。」
他們快步向前走去,貝蒂沒有跟上去。到了星期天,他們一家去了教堂,晚飯後,赫伯特跑到家裡的煤炭棚里去看他的風箏,他們平時把風箏存放在那裡。這個風箏幾乎成了他的寵物,他簡直一刻都離不開了。可是他很快就跑了回來,臉色煞白,手裡拿著一把短柄小斧頭。
「她把風箏砸爛了。用這把斧子砸的。」
桑伯里夫婦驚叫一聲,急急衝進了煤炭棚。赫伯特說得沒錯。那隻風箏,他們花了不少錢訂製的新風箏,已經被斧子砍得稀爛,木頭骨架七零八落,線軸也被劈成了碎片。
「她肯定是趁我們去教堂時乾的。看著我們出門了才下的手。」
「可她是怎麼進來的呢?」桑伯里先生問道。
「我有兩把鑰匙。我回到家後發現有一把不見了,但是我沒有多想。」
「也不能肯定就是她乾的,公園裡有些傢伙也眼紅得很。也說不定是那些人幹的。」
「好吧,我們很快就能查明真相,」赫伯特說,「我這就去當面問她,如果真是她乾的,我就殺了她。」
他怒不可遏,這副樣子讓桑伯里太太都害怕了。
「你要犯謀殺罪被絞死嗎?不行,赫伯特,我不准你去。讓你爸爸去吧,等他回來,我們再決定怎麼做。」
「對的,赫伯特,讓我去吧。」
桑伯里夫婦好不容易說服了他,最後桑伯里先生去了。半小時後,他回來了。
「是她乾的。她當場就承認了。她還很得意。我不想重複她說的原話,太不堪入耳了,長話短說吧,她就是嫉妒那個風箏。她說赫伯特愛風箏勝過了愛她。所以她才要把風箏砸爛。她還說,要是下次還那樣,她還會再這麼幹的。」
「幸虧她沒有對我這麼說,不然我會擰斷她的脖子,就算我要被絞死也無所謂。得了,她再也別想從我這兒拿到一分錢,就這麼定了。」
「她會到法庭告你。」他爸爸說。
「讓她告去吧。」
「下星期該付家具的分期付款了,赫伯特。」桑伯里太太平靜地說,「如果我是你,我不會付的。」
「那他們就會把家具拉走,」塞繆爾說,「之前他付的所有錢就都白付了。」
「那又怎樣?」她應對道,「他負擔得起。這樣他就一勞永逸地擺脫掉她了,他又回到我們身邊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才不在乎錢不錢的。」赫伯特說,「等他們來拉走家具的時候,我可以想像她會有怎樣的臉色。這些家具對她來說很重要,是的,還有那鋼琴,那鋼琴簡直是她的心肝寶貝。」
就這樣,在接下來的星期五他沒有給貝蒂寄每星期的費用。貝蒂寄給了他家具商的來信,信上說,如果他在某個日期前不付款的話,他們就會把家具搬走。赫伯特回信說他不能繼續支付家具款了,他們可以隨時來把家具搬走。貝蒂開始經常到火車站去堵截他,看到赫伯特根本不理她,她就跟在他後面一路破口大罵。晚上,她會到赫伯特家不停地按門鈴,把他們一家煩得要發瘋了。赫伯特幾次要衝出去狠狠揍她一頓,桑伯里夫婦幾乎拼了老命才把他攔住。有一次,她扔了一塊石頭打碎了他們家客廳的玻璃窗。她還寫些污言穢語的明信片寄到他的辦公室。最後,她到地方法院去告丈夫拋棄了她,拒不支付她的生活費。赫伯特收到了傳票。兩個人在庭上各執一詞,法官覺得案子很奇怪,但他沒有這樣說出來。法官試圖勸說他們庭外和解,可是赫伯特斷然拒絕回到他妻子身邊。法官責令他每星期付給貝蒂二十五先令的贍養費。他說他一分錢都不會付。
「這樣你就等著進監獄吧。」法官說,「傳下一個案子!」
可是赫伯特說到做到。貝蒂又把他告上了法庭,法官問他有什麼理由不執行法庭的命令。
「我說過我不會付錢給她,我就不會付的,因為她砸爛了我的風箏。你要判我坐牢,我去坐牢好了。」
法官這次對他非常嚴厲。
「你這個年輕人愚蠢透頂。」他說,「我給你一星期的時間付清拖欠的帳款,你要再跟我胡鬧,就去蹲大牢吧,一直蹲到你頭腦清醒過來為止。」
赫伯特還是不付錢,我的朋友奈德·普雷斯頓就這樣認識了他,我也就聽說了這個故事。
「這件事你怎麼看?」奈德講完後問我,「你知道,貝蒂不是個壞女孩兒。我見過她幾次,除了瘋狂地嫉妒赫伯特的風箏,她什麼問題都沒有。赫伯特也一點兒都不蠢。實際上,他比一般人都要聰明。你認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放個風箏怎麼就把人變成了瘋子?」
「我不知道。」我回答說。我沉思了片刻,「是這樣,我對放風箏一竅不通。我想也許是他在望著風箏飛上雲端時感受到了自己很有力量,同時也有一種征服萬物的神秘感,仿佛自己能夠讓天空中的風聽從自己的意願了。也可能是,他以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在自由翱翔的風箏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感覺就像是終於逃脫了單調的生活。又可能是,由於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把風箏放上天象徵著追求自由和冒險的理想。你也知道,如果一個男人感染了理想的病毒,就連國王陛下的御醫也無法幫他除去這個病毒。不過這純屬我的胡思亂想,你就當作無稽之談好了。我對人類這種所謂高級動物的心理知之甚少,我想你這個問題最好還是去請教比我更精通此道的高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