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袋2
2024-10-10 20:36:44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這下我終於放下心了。我相信,事情到頭來不會像奧莉芙感受的那麼糟糕。我覺得她只是情緒太緊張了,一時反應過激而已。說不定她會喜歡她的這個弟媳。我看不出他們三個人有什麼理由不能和睦相處。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奧莉芙說她不去車站接他們了。
「『他們會很失望的。』我說。
「『我寧可在這裡等他們,』她微微一笑說,『不要跟我爭,馬克,我已經打定主意了。』
「『我已經在我那裡訂好了早餐。』我說。
「『這好辦。你去接他們,把他們帶到你那裡吃早飯,他們可以吃完早飯後再過來。當然,我會派車過去。』
「『我想你不在的話,他們也不會在我那裡吃早飯的。』我說。
「『哦,他們一定會的。如果火車準點到達的話,他們不會想到在火車到達前吃早飯,到你那裡後他們就會餓了。還要坐這麼長時間汽車,他們不會什麼都不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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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明白了。她一直在急不可待地盼著蒂姆回來,可現在她卻寧願自己在家等著,而不想跟我們一起開開心心吃早飯。我估摸她是心裡緊張,想要儘量拖延時間,晚一點兒跟這個來取代她位置的陌生女人見面。可是這個道理似乎也講不通。早一個鐘頭晚一個鐘頭見面會有什麼區別呢?不過我知道女人的心思總是不可捉摸的,反正我看得出奧莉芙沒有心情聽我繼續勸說下去。
「『你們出發時給我打電話,我好知道你們什麼時間到。』她說。
「『好吧,』我說,『不過你要知道我不能跟他們一起過來的。我今天要去拿篤。』
「拿篤是一個鎮子,我每周要去那裡一趟接案子。通常要離開一整天,要坐渡船過河,挺花時間的,所以我總會很晚才回來。那個鎮上有一些歐洲人,還有一個俱樂部,我通常會去俱樂部玩一會兒,聊聊天,看看大伙兒是否一切都好。
「『還有,』我接著對奧莉芙說,『蒂姆頭一次帶他妻子回家,我覺得他肯定不希望我在這裡。不過你要是願意請我過來吃晚飯的話,我會來的。』
「奧莉芙笑了笑。
「我想我已經不能再以主人的名義邀請誰來做客了,對不對?』她說,『你得去問新娘了。』
「她這話說得很輕鬆,我不由得心裡暗暗欣喜。我感到她終於決定去接受這個生活中的變化了,而且更讓我高興的是,她沒有因此而難受。她留我一起吃晚飯。平常我去她家總會在八點左右告辭,回家吃晚飯。那天她表現得很溫婉,甚至可以說是含情脈脈,我好幾個星期沒有這麼開心了。我更愛她了,不可自拔。我喝了兩杯杜松子酒,我覺得我在晚餐桌上表現得挺正常的。我知道我把她逗得哈哈大笑。我感到她終於拋開了這些日子籠罩在她心頭的悲傷陰影。也正因為這樣,後來發生的事並沒有太干擾我的心境。
「『時間不早了,你不覺得你該離開一個大家都認為還沒出嫁的單身女子了嗎?』她說。
「她說這話的聲調平靜而又歡快,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哦,如果你認為自己還保留著未嫁女子的名聲的話,那你是在欺騙自己了。你肯定也不會以為這一帶的女人不知道我這一個月里每天都來看你吧。大家都能感覺到,就算我們還沒結婚,現在也該是要結婚的時候了。你不認為我還不如乾脆告訴大家我們已經訂婚了?』
「『哦,馬克,你可不能把我們的訂婚太當真了。』她說。
「我哈哈大笑。
「『你還能讓我怎麼想?本來就是當真的啊。』
「她搖了搖頭。
「『不是的。那天我是心裡太難受,情緒失控了。你對我那麼體貼。我答應你只是因為我不忍心拒絕你。可是現在我有時間冷靜思考了。別覺得我不知好歹。我做錯了。都怪我。你一定要原諒我。』
「『啊,親愛的,你在亂說些什麼啊。你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神態非常冷靜。她的眼角甚至流露出一絲笑意。
「她說:『我不能嫁給你。我也不能嫁給任何人。要是我覺得我還可以嫁人,那就太荒唐了。』
「我沒有馬上接話。她當時的狀態非常怪異,我覺得還是不再跟她爭辯為好。
「『我也不能用武力逼你跟我結婚吧。』我說。
「我伸出手,她也伸出了她的手。我一把抱住她,她沒有試圖掙脫。她還是讓我像平常一樣吻了她的臉蛋。
「第二天早上我一個人去火車站接他們。這次火車倒是準點到達的。我站在月台上看見火車進站時蒂姆從他車廂里向我揮手,等我走向車廂時,他已經下車,然後把他的妻子攙扶下來。他熱情地抓住我的手。
「『奧莉芙呢?』他朝月台上掃了一眼,問道。『這是薩莉。』
「我跟薩莉握了握手,同時解釋了奧莉芙沒來的原因。
「『天還很早啊,是不是?』哈代太太說。
「我跟他們講了我的安排,先把他們接到我那裡吃早飯,然後坐汽車回他們家。
「『我好想洗個澡。』哈代太太說。
「『你可以洗的。』我說。
「說真的,她是個極漂亮的女人,十分嫵媚,一雙亮晶晶的藍眼睛,鼻子嬌小可愛。鼻樑很挺。皮膚白裡透紅,精緻極了。一眼看去有點兒像哪個合唱團的小姑娘,當然了,你可能會覺得這種姑娘沒有什麼特別的,不過她就是這副模樣才顯得嫵媚動人。我們驅車到了我的住處,他們兩個人都洗了澡,蒂姆還颳了臉,我只跟他在一起待了兩分鐘。他問我奧莉芙知道他結婚了是怎麼想的。我告訴他奧莉芙挺難過的。
「『我也想得到,』他皺了皺眉頭說,然後輕嘆一聲,又說,『我只能這麼做。』
「我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就在那時,哈代太太走了過來,她挽住了丈夫的胳膊,蒂姆抓住她的手輕輕地撫摩了幾下。他看了妻子一眼,他的眼神里有一些喜悅,也有一些別有意味的深情,讓人感覺有些好笑,仿佛他心裡對這個女人並不是特別認真,只是在享受自己擁有了她的喜悅,同時也為她的美貌而自豪。她的確很可愛。她一點兒都不羞澀,我們認識還不到十分鐘她就要我稱呼她薩莉,她也非常善解人意。當然,那會兒她還沉浸在初來乍到的興奮之中。她從沒到過東方,這裡的一切都讓她興致勃勃。顯而易見,她很愛蒂姆。她的眼睛一刻都不離開他,聚精會神地聽他說話。我們很開心地在一起吃了頓早飯,然後就分開了。他們坐上奧莉芙派來的車回家去了,我則坐進自己的車去拿篤了。我答應他們我從拿篤回來後會直接去他們家,事實上從我的住處過去也不順路,我在車裡帶上了要換的衣服。我看不出奧莉芙會有任何理由不喜歡薩莉,她坦率開朗,天真活潑,她也非常年輕,我看不會超出十九歲,而且她那麼漂亮迷人,不可能不會引起奧莉芙的好感。另外,我也是想給自己找個合理的藉口在那個白天不去打擾他們三個自家人,不過在我從拿篤出發回來的路上,我心想等我到他們家時他們一定都會很高興見到我的。我開車到了他們家,摁響了兩三聲喇叭,期待有人會出來。可是誰也沒出來。他們家一片漆黑。我大為吃驚。四周悄無聲息。我渾然不知是怎麼回事。他們不可能不在家。太奇怪了,我心想。我等了一會兒,然後下車走上了他們家的台階。走到台階頂上時我的腳絆到了什麼東西。我罵了一句,便彎下腰去看是什麼東西,我感覺好像是一個人的身體。我聽到了一聲哭喊,然後看出了是他們家的保姆。我伸手去碰她的時候,她驚嚇地連連後退,然後猛地號啕大哭起來。
「怎麼回事?」我大喊道,隨即我感覺到有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又聽到了一個說話聲:主人,主人!我轉身看到黑暗中站著一個人,我認出那是蒂姆的領班男僕。他驚慌地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說了幾句。我驚恐地聽他說。他告訴我的事無法用語言描繪。我一把推開了他,衝進了房子。客廳里一片昏暗,我開了燈。我第一眼見到的是薩莉,她蜷縮在一把扶手椅上。我的突然出現把她嚇了一跳,她大叫起來。我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問她是不是真的。她告訴我說是真的,那一刻我頓時感到整個客廳在我周圍轉了起來。我只好坐了下來。
「我聽說的事情經過是這樣的:當蒂姆和薩莉坐的汽車開到了他們家門前的車道上時,蒂姆摁了幾下喇叭通報他們到了,家裡的男僕和保姆都跑出屋來迎接他們,就在那時,他們聽到了一聲槍響。他們衝進了奧莉芙的臥室,發現她躺在穿衣鏡前的血泊中。她用蒂姆的左輪手槍對自己開了一槍。
「『她死了嗎?』我問薩莉。
「『沒有,他們叫來了醫生,醫生把她送醫院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甚至沒有顧得上告訴薩莉我要去哪裡。我起身踉踉蹌蹌地走到了門口。我坐進自己的汽車,叫我的司機沒命地開到了醫院。我大步衝進了醫院,問醫院裡的人奧莉芙在哪裡。他們想要攔住我,我一把推開了他們。我知道急診病房在哪裡。有一個人死死攥住了我的胳膊,可是我用力掙脫了他。我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告訴我,醫生吩咐了誰也不能進去。我置之不理。病房門口有一個保安,他伸出手攔住我。我沖他罵了一句,叫他滾開。我記得當時我的舉動引起了一片騷動,我已經昏了頭。病房門開了,醫生走了出來。
「『誰在那兒鬧?』他說,『哦,是你。你要幹什麼?』
「『她死了嗎?』我問。
「『沒有。不過她已經沒有知覺。也就一兩個小時的事了。』
「『我要見她!』
「『不行!』
「『我跟她訂婚了。』
「『你?』他大喊道,即使在那樣的時刻,我都能看出他用很奇怪的神情看著我,『這就更好解釋了。』
「我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我已經嚇傻了。
「『你一定要救救她。』我大喊。
「醫生搖搖頭。
「『你要是見到她,就不會這麼指望了。』他說。
「我大驚失色地瞪著他。在沉寂中我聽到了一個人在上氣不接下氣地大聲抽泣。
「『那是誰?』我問。
「『她弟弟。』
「這時我感覺到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我轉身看出是薩傑森太太。
「『可憐的孩子,』她說,『我為你難過。』
「『她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傻事啊?』我呻吟道。
「『走吧,聽話,』薩傑森太太說,『你在這裡一點兒用都沒有的。』
「『不行,我必須在這裡。』我說。
「『這樣吧,你到我的辦公室去坐會兒。』醫生說。
「我已經渾身癱軟,任由薩傑森太太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扶進了醫生的辦公室。她叫我坐下。我根本想不到現在發生的都是真事。我只覺得自己是在做一個噩夢,總會醒過來的。我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坐了多長時間。三個小時,四個小時。最後醫生終於走了進來。
「『一切都結束了。』他說。
「這時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開始大哭起來,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我實在太傷心了。
「第二天我們把她埋了。
「薩傑森太太回來時,到我家陪我坐了會兒。她要我跟她一起去俱樂部。我沒有心情去。她很關心我,可我還是把她打發走了。我試圖看書,可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我感覺自己的心已經死了。我的男僕進來開亮了燈。我頭痛欲裂。過了會兒,我的男僕又進來告訴我說有一位女士要見我。我問是誰,他說他也不知道,但是他認為應該是普塔坦橡膠園的主人剛娶的太太。我想像不出來她會有什麼事找我。我起身走到門邊。男僕說對了,來的是薩莉。我請她進來。我發現她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我很同情她。在她這個年紀遭遇這樣的事情真是太不幸了,而對於一個新娘來說,第一次跟丈夫回家就有這樣的遭遇也真夠悲哀的。她坐下了,她非常緊張。我跟她隨便聊了幾句,想讓她放鬆下來。她用那雙很大的藍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眼神里只有恐懼,看得我很不自在。她突然打斷了我的話。
「『我在這裡認識的人只有你,』她說,『所以我只能來找你。我要你幫我離開這裡。』
「我驚得目瞪口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問。
「『我不需要你問我問題。我只想要你帶我離開這裡。馬上。我要回英國去!』
「『可是你不能就這樣離開蒂姆啊。』我說,『你要好好地振作起來。我知道你很難受,可是你要為蒂姆想想。我的意思是,他會很慘的。如果你對他有一點點的愛,你最應該做的就是儘量減少一些他的痛苦。』
「『哦,你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哭喊道,『我也不能告訴你。太可怕了!我求你幫幫我。要是今晚有火車的話,讓我馬上走。只要我能到檳榔島,我就可以坐上船。這個地方讓我再待一晚都不行。我會發瘋的。』
「我完全被鬧糊塗了。
「『蒂姆知道嗎?』我問她。
「『我從昨晚起就沒見過蒂姆。我再也不會見他。我寧可死。』
「我想要拖延一些時間。
「『可是你怎麼能不帶自己的東西就走呢?你拿行李了嗎?』
「『這有什麼關係啊?』她不耐煩地哭喊道,『我路上要用的東西都帶了。』
「『你有錢嗎?』
「『錢夠了。今晚有火車嗎?』
「『有的,』我說,『午夜後就有一趟。』
「『謝天謝地!你能幫我安排好嗎?出發前我可以待在這兒嗎?』
「『你讓我太為難了,』我說,『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麼做才好。你知道嗎,你現在做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如果你知道所有真相,你就會明白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你這樣做會在這裡鬧得滿城風雨的。我不知道別人會說什麼。你想過這會讓蒂姆多麼難堪嗎?』我既擔心又有些生氣了。『老天知道,我可真的不想多管閒事。可是你想要我幫你,總得讓我多知道一些事情真相,好讓我有理由相信我這樣做是對的。你必須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說不清是怎麼回事。我只能告訴你我什麼都知道了。』
「她雙手蒙住臉,渾身哆嗦起來。然後她猛地抖了一下,好像是要掙脫什麼恐怖的景象。
「『他沒有權利娶我。他們之間簡直太不人道、有悖倫理。』
「她說這話時,嗓音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尖叫。我真的擔心她會馬上發狂。她那張娃娃似的漂亮臉蛋上布滿了恐懼,那雙眼睛瞪得好大,簡直就像再也閉不上了。
「『你不再愛他了嗎?』我問。
「『我還能愛嗎?』
「『如果我拒絕幫你,你會怎麼做?』我問。
「『我想這裡總會有個神父或者醫生,你總不能拒絕帶我去見他們吧。』
「『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那個男僕開車送我過來的。他不知從哪裡弄到了車。』
「『蒂姆知道你走了嗎?』
「『我給他留了一封信。』
「『他會知道你到這裡來了。』
「『他不會阻攔我的,這個我可以向你保證。他不敢的。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也別阻攔我。我說了,要是讓我在這裡再待上一晚,我會發瘋的。』
「我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她已經到了可以自己拿主意的年齡了。」
我,也就是這個故事的作者,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了嗎?」費瑟斯通問我。
他愁眉苦臉地看了我很長時間。
「她說的只能有一個意思。這是不可說的。是的,那會兒我是聽明白了。一切都已不言而喻。可憐的奧莉芙,可憐的好姑娘。我想我是失去了理智,就在那一刻,我只感覺到眼前這個有一頭秀髮、驚恐地瞪著眼睛的漂亮女人實在太恐怖了。我恨她。我一時語塞不知說什麼好。過了會兒,我告訴她我會照她說的做。她甚至都沒有說一聲謝謝。我想她已經知道我對她產生了惻隱之心。到了吃晚飯的時間,我逼著她吃了一些東西,吃完後她問我有沒有多餘的房間可以讓她去躺一會兒,到該去車站的時間她再起來。我領她去了我的客房,然後回到了客廳。我坐在那裡等著。我的老天,我從來沒感到過時間會過得如此緩慢。我以為十二點的鐘聲永遠不會敲響了。我給火車站打了個電話,他們告訴我火車要到兩點左右才會到站。到了十二點,她回到了客廳,我們在那裡坐了一個半小時。我們彼此沒有什麼要說的話,所以誰也沒說話。然後我把她送到了車站,安頓她坐上了火車。」
「這事引起了風言風語嗎?」
費瑟斯通皺起了眉頭。
「我也不知道。我馬上請假離開了。假期結束後我換了一個工作。我聽說蒂姆賣掉了那個橡膠園,又到別處另外買了一個。可是我不知道在哪裡。結果我在這裡遇到了他,剛見到他時我簡直不敢相信。」
費瑟斯通站起身,走到一張桌邊給自己調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水。四周一片靜寂,我只聽到遠處傳來嘈雜而單調的蛙叫聲。突然,停在樹上的一隻鷹鵑鳥喳喳叫了起來,先是三聲半音階降調,接著五聲,然後四聲。這個音調此起彼伏,持續變化,簡直令人發狂。它逼著你不能不去聽,還要一聲一聲去數,就因為你不知道接下去會有幾聲,這個懸念不停地折磨神經。
「這隻混帳的鳥!」費瑟斯通說,「看來今晚我睡不成覺了。」
[1] 這裡指歷史上的英屬馬來亞。在毛姆生活的時代,馬來西亞半島(群島)是大英帝國殖民地之一,所以文中保留「馬來亞」這一譯名。——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