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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16冊 哈靈頓先生的送洗衣物(下)

2024-10-10 20:36:27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萊奧尼多夫的父親是一個革命家,被判處在西伯利亞終身監禁,但他越獄逃跑了,並在英國住了下來。他很有能耐,居然三十年靠筆耕不輟維持生計,甚至在英國文壇獲得了顯赫的聲名。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成年後嫁給了弗拉迪米爾·謝苗諾維奇·萊奧尼多夫,他也是被驅逐出自己國家的流放者。在他們結婚幾年後,阿申頓結識了她,也就是在那時,俄羅斯文化開始風靡歐洲。人人都在讀俄國小說,俄國的舞蹈家引起了文明世界的注目,俄國的作曲家則給那些開始想要換換口味、不想再聽華格納作品的人帶來了按捺不住的興奮。俄國藝術如流感一般席捲歐洲大陸。新的詞語、新的色彩、新的情感成了時尚,自命高雅之士毫不猶豫地把自己說成是精英知識階層中的一員。阿申頓也同其他人一樣,換掉了客廳沙發椅上的坐墊,在牆上掛起了畫像,開始讀契訶夫,欣賞芭蕾舞。

  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從出身、生活環境和接受的教育任一方面看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知識精英。她與丈夫住在倫敦攝政公園附近的一所非常小巧的房子裡。在這裡倫敦文學圈的人都會以謙恭的敬意望著一個個臉色蒼白、蓄著大鬍子的魁梧大漢倚靠在牆上,仿佛是古老建築物上的雕像都放假出來溜達了。他們個個都是革命家,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們沒有在西伯利亞的煤礦里。女文學家大口喝著伏特加酒。如果你運氣好,又受到青睞,或許還可以在那裡跟大評論家謝爾蓋·達基列夫握握手。時不時地,就像清風吹拂的桃花一般,舞蹈家安娜·巴甫洛娃也會在這裡飄然現身。

  這時,阿申頓還沒有功成名就,不能對高雅之士嗤之以鼻,他自己年輕時明顯也是其中一員,雖然有些人已經帶著狐疑的眼神看他,但也有一些人(對人性持樂觀態度的人)對他仍抱有希望。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曾當面對他說,他也是一個知識精英。阿申頓非常樂意相信這是真的,他那時的狀態就是什麼事都會相信。他欣喜萬分,他感覺自己終於可以捕捉到多年追尋的那種難以捉摸的浪漫精神。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眼睛很好看,身材也很好,雖然在那個年代多少有些過於妖嬈,顴骨高高的,顯得鼻子有些塌(非常典型的韃靼人的特徵),嘴巴寬大,一口方方正正的大牙,膚色蒼白。她穿著有些花哨,阿申頓從她烏黑陰鬱的眼睛裡看到了俄羅斯無邊無際的大草原,迴蕩著洪亮鐘聲的克里姆林宮,聖以撒大教堂莊嚴肅穆的復活節禮拜儀式,還有銀裝素裹的白樺林和繁華的涅瓦大道。他怎麼能從她的眼睛裡看到這麼多的東西,太令人驚詫了。這雙眼睛圓滾滾的,閃閃發亮,有點兒像獅子狗的眼睛。他們在一起談論《卡拉馬佐夫兄弟》里的阿廖沙和《戰爭與和平》里的娜塔莎,談論《安娜·卡列尼娜》和《父與子》。

  阿申頓很快發現她的丈夫根本配不上她,又很快了解到她也有同感。弗拉迪米爾·謝苗諾維奇個子矮小,腦袋又大又長,看上去很像一根拉長了的甘草,有一頭俄羅斯人特有的蓬亂長發。他的個性溫和文雅,很難相信沙皇政府怎麼會真的如此害怕他的革命活動。他在莫斯科教俄語,給報社寫文章。他待人親切隨和。他需要這樣的素質,因為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是個有性格的女人:要是她牙疼了,弗拉迪米爾·謝苗諾維奇就會遭大罪;要是她為自己不幸的國家痛心疾首,弗拉迪米爾·謝苗諾維奇就會懊悔不該降生到這個世界。阿申頓禁不住在心裡同情這個男人,因為他實在是太純良無害,所以阿申頓不免對他產生了好感。等到後來,阿申頓終於向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吐露衷腸並且驚喜地發現對方欣然接受後,他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弗拉迪米爾·謝苗諾維奇。他和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都感到離開對方一分鐘都活不下去了。阿申頓還擔心,這個滿腦子革命思想的女人是永遠不會同意嫁給自己的,可是讓他感到驚訝,同時也給他帶來很大寬慰的是,她毫不遲疑地接受了他的提議。

  「你覺得弗拉迪米爾·謝苗諾維奇會同意離婚嗎?」他問,隨即在沙發上坐下,靠在坐墊上,那坐墊的顏色活像剛剛變質的生肉。他拉著她的手。

  「弗拉迪米爾特別愛我。」她答道,「他會傷心死的。」

  「他是個好人,我不想讓他難受。我希望他慢慢可以接受。」

  「他永遠不會接受的。這是俄羅斯精神。我知道,只要我離開他,他會立刻感到他對生活的一切留戀都不存在了。他對我的迷戀是無以復加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會如此迷戀一個女人。當然他也不會阻攔我去追求我的幸福。他在這方面特別特別了不起。只要他看到這對我的自我發展有好處,他就會理解。我沒有權利猶豫不決。弗拉迪米爾會讓我享有我的自由,不會多問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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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英國的離婚法比現在更複雜、更荒誕。阿申頓怕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不熟悉煩瑣的程序,就給她詳細解釋了案子的難度。她溫柔地伸手搭在他的手上。

  「弗拉迪米爾根本不會讓我到離婚法庭去丟人現眼。如果我告訴他我要跟你結婚,他會自殺。」

  「那太可怕了。」阿申頓說。

  他大吃一驚,但又激動萬分。這真的太像俄羅斯小說了,他仿佛看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會描寫的動人而可怖的情節一頁一頁地浮現在自己的眼前。他知道這位作家筆下的人物會遭受怎樣痛徹心扉的苦難:破碎的香檳酒瓶,尋訪吉普賽人,伏特加烈酒,哭天搶地,昏迷,以及每一個人都喋喋不休。所有的情節都又可怕又精彩又令人崩潰。

  「這的確會讓我們特別難受,」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說,「可是我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辦法。我不能要求他離開我獨自生活。他會像一條失去了舵的船或一輛沒有了化油器的汽車。我太了解弗拉迪米爾了。他會自殺的。」

  「怎麼自殺?」阿申頓問道,他對具體的細節產生了非常現實的濃厚興趣。

  「他會崩掉自己的腦袋。」

  阿申頓想起了《羅斯莫莊》。他年輕時是個易卜生迷,甚至動過念頭想學挪威語,以便可以直接讀這位戲劇大師的原著,從中捕捉到作者心靈深處的思想。他曾經見到過易卜生本人在喝慕尼黑啤酒。

  「你是否覺得讓這個人去死會讓我們良心上更好過一些?」他又問,「我感覺他會始終擋在我們中間礙事的。」

  「我知道我們會挺難的,我們會特別難。」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說,「可是我們有什麼辦法嗎?生活就是這樣的。我們得為弗拉迪米爾想想。我們也必須考慮他的幸福。他情願自殺。」

  她說完把臉轉了過去,阿申頓看見大顆的淚珠從她臉頰上滾落下來。他大受感動。他是個心腸很軟的人,一想到弗拉迪米爾腦袋被子彈擊穿躺在那兒,他真的很不忍心。

  這些俄羅斯人,他們究竟是怎麼想的啊!

  可是,等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後,她扭過頭來,瞪著一雙含著淚水、圓滾滾有些凸出的眼睛嚴肅地看著阿申頓。

  「我們必須確信我們做的事情是對的。」她說,「如果我聽任他自殺,回頭又覺得自己做了錯事,我會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我想我們應該證明一下我們彼此是真心相愛的。」

  「你難道不知道的嗎?」阿申頓壓低了嗓門緊張地悄聲嚷道,「我知道。」

  「我們去巴黎待一個星期吧,看看事情會怎樣。然後我們就知道了。」

  阿申頓還是有點兒傳統的,他聽到這個提議吃了一驚。不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阿納斯塔西婭太厲害了,她一眼就看出他猶豫了一下,在那一刻他感到為難了。

  「你肯定不會抱有資產階級的偏見吧?」她問。

  「當然不會。」他急忙斬釘截鐵地回答她,他寧可被人看作無賴,也不願意有人說他是資產階級,「我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一個女人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就把自己的一生託付給男人呢?不跟一個男人一起生活,就不可能真正了解他是個怎樣的人。對女人要公平,要讓她有機會可以改變主意。」

  「你說得對。」阿申頓說。

  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不是一個拖拖拉拉的女人,他們很快做好了安排,星期六就動身去巴黎了。

  「我不會告訴弗拉迪米爾我是跟你去的。」她說,「那樣只會給他帶來煩惱。」

  「那樣是挺遺憾的。」阿申頓說。

  「如果一個星期後我得出結論,我們做了錯事,他就不需要知道這些了。」

  「當然。」阿申頓說。

  他們在維多利亞車站碰頭。

  「你買了幾等車廂的票?」她問阿申頓。

  「頭等。」

  「太好了。我父親和弗拉迪米爾出門總是坐三等車廂,這是他們的原則,可我一坐火車就會暈,我希望能把頭靠在一個人的肩膀上。坐頭等車廂就好多了。」

  火車剛離站,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就說她頭暈了。她摘下帽子,把頭靠在阿申頓的肩膀上。阿申頓摟住了她的腰。

  「你不要動,好不好?」她說。

  他們登上渡船後,她坐到了女士艙里。渡船到加來後,她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坐上火車後,她又摘下了帽子,把頭靠在阿申頓的肩膀上。他想看會兒書,便隨手拿起一本。

  「你能不能不看書?」她說,「我要你抱著我別動,你翻書會讓我感覺怪怪的。」

  他們終於到了巴黎,在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知道的一家位於左岸的小酒店裡住了下來。她說這裡有氣氛。她不能忍受另一邊的那些大酒店,它們都太粗俗,太資產階級了。

  「你說住哪兒就住哪兒。」阿申頓說,「只要有洗手間就行。」

  她粲然一笑,在他的臉頰上捏了一下。

  「你這個英國人真可愛。要是一個星期沒有洗手間你還能活嗎?親愛的,親愛的,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啊。」

  他們一直聊到深夜,聊了高爾基和馬克思,聊了人類命運、愛情和兄弟情誼。他們喝了無數杯俄羅斯茶,所以到了早晨阿申頓只想在床上吃早餐,然後睡到中午再起來吃午飯,可是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起得很早。她認為,生命如此短暫,要做的事情這麼多,最晚八點半必須吃早飯,晚一分鐘簡直就是犯罪。

  他們走進一間陰暗的小餐廳坐下,餐廳的窗子看上去有一個月沒打開過了。真的很有「氣氛」。他問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她早餐想吃什麼。

  「炒雞蛋。」她說。

  她吃得暢快淋漓,阿申頓已經留意到她的胃口很好。他猜想這是俄羅斯人的特點:你不可能想像安娜·卡列尼娜吃一個甜麵包卷、喝一杯咖啡當午餐,是不是?

  吃過早飯後,他們去了羅浮宮,下午去了盧森堡公園。他們早早吃了晚飯後,去法蘭西喜劇院看了一場表演,然後又到一個俄國人的歌舞廳跳了舞。第二天早上八點半他們在酒店的餐廳里坐下時,阿申頓問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想吃什麼,她的回答是:

  「炒雞蛋。」

  「可是昨天我們吃的也是炒雞蛋啊。」他表示異議。

  「今天還吃吧。」她微笑著說。

  「好吧。」

  他們的活動同前一天一樣,只是上午去的不是羅浮宮,而是納瓦雷博物館,下午逛的不是盧森堡公園,而是吉美藝術館。

  到了第三天早上,阿申頓又問她想吃什麼時,她還是回答說要吃炒雞蛋,這時阿申頓的心裡沉了一下。

  「可是我們已經連著兩天都吃炒雞蛋了。」他說。

  「你不認為這就是我們今天再吃炒雞蛋的好理由嗎?」

  「我不認為。」

  「你今天早上是不是缺一點兒幽默感呢?」她問,「我每天都吃炒雞蛋的。我就喜歡炒雞蛋。」

  「那好吧。既然這樣,我們當然就吃炒雞蛋吧。」

  可是再過了一天,他實在不想再吃炒雞蛋了。

  「你還是照舊吃炒雞蛋?」他問。

  「當然。」她含情脈脈地沖他微笑,露出兩排方方正正的大牙齒。

  「好吧,我給你點炒雞蛋,我自己要煎的。」

  她嘴角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

  「哦?」她停頓了片刻,「你不認為這樣做不夠體諒別人嗎?你覺得無端給廚師增加工作公平嗎?你們英國人都一個樣,你們都把服務人員看作機器。你想過沒有?他們內心的情感和感受是跟你一樣的。你大可不必驚訝,無產階級對你們這樣的資產階級如此可惡的自私表現是會義憤填膺的。」

  「你真的認為我在巴黎吃了煎雞蛋而沒有吃炒雞蛋就會引來一場英國革命?」

  她憤恨地甩了一下她漂亮的腦袋。

  「你不理解。這是原則問題。你覺得這只是一個玩笑,當然我也知道你只是在說笑而已,我也可以跟任何人一樣聽到笑話哈哈大笑。契訶夫就是俄羅斯有名的幽默大師,可是你看不到這是什麼問題嗎?你的整個態度就是錯誤的。這是缺乏感情的表現。如果你經歷過一九〇五年在彼得堡發生的事件,你就不會這麼說了。你知道我的腦海里是什麼情景嗎?一大群民眾跪在冬宮前的雪地里,被哥薩克士兵槍殺,還有女人和孩子!不!不!」

  她眼淚奪眶而出,滿臉痛苦不堪。她抓住了阿申頓的手。

  「我知道你的心地是善良的。只是你欠考慮而已,這件事我們不再多說了。你可以自己去想像。你是有感情的,我知道。你願意跟我一樣吃炒雞蛋了吧?」

  「當然願意。」阿申頓說。

  從那以後,他每天早飯都吃炒雞蛋了。酒店的服務員說:「這位先生好喜歡吃炒雞蛋啊。[1]」一星期過後,他們回到了倫敦。從巴黎到加來,又從多佛爾到倫敦,他一直摟著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他滿腦子想的是從紐約到舊金山需要坐五天船。他們抵達維多利亞車站後站在月台上等計程車時,她又用她圓圓的、閃亮的、微微凸出的眼睛看著他。

  「這次出門開心吧?」她問。

  「太開心啦。」

  「我已經拿定主意了。實驗結果圓滿。我願意嫁給你,你想什麼時候結婚都可以。」

  可是阿申頓腦海里看到的是自己此後一輩子每天早上都要吃炒雞蛋了。他把她送上計程車後,又給自己叫了一輛,直接去郵輪公司買了船票,登上了第一趟開往美國的郵輪。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阿申頓乘坐的船駛進了紐約港,他看到了自由女神像,心裡由衷地感到慶幸。這種心情恐怕連渴望獲得自由、追求新生活的移民都無法體會到。

  在那之後的幾年裡,阿申頓沒有再見到過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他知道在三月革命爆發後她同弗拉迪米爾·謝苗諾維奇回到了俄羅斯。他們或許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好歹也是因為他發了善心才保住了弗拉迪米爾·謝苗諾維奇的一條小命。他決定給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寫信問問能不能去見她。

  阿申頓去吃午飯時,感覺心裡安定了些。哈靈頓先生已經在等他,他們一起就座,吃起了已經擺在桌上的菜。

  「叫侍應生送一點兒麵包來。」哈靈頓先生說。

  「麵包?」阿申頓接話說,「沒有麵包的。」

  「沒有麵包我吃不下去。」哈靈頓先生說。

  「恐怕你只能將就吃了。沒有麵包,沒有黃油,沒有白糖,沒有雞蛋,也沒有土豆。有魚,有肉,有蔬菜,沒別的了。」

  哈靈頓先生的下巴垂了下來。

  「但只有戰爭時期才會這樣啊。」他抱怨道。

  「現在不就很像戰爭時期嗎?」

  哈靈頓先生一時語塞,過了會兒,他說:「我可以告訴你我會做什麼,我會儘快辦完我的事情立刻離開這個國家。我可以肯定我的太太可不想我吃不上白糖或黃油。我的胃是很挑剔的。我的公司要是知道我會遭這樣的罪,根本不會派我來的。」

  過了會兒,埃貢·奧斯博士進來了,他遞給阿申頓一個信封,信封上寫著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的地址。他把博士介紹給哈靈頓先生。很快就看出來他對埃貢·奧斯博士印象很好,所以沒費任何周折他就告訴哈靈頓先生這是給他當譯員的最佳人選。

  「他俄語說得跟俄國人一樣好。他是美國公民,所以他不會讓你失望的。我認識他很久了,我可以擔保他絕對可以信得過。」

  哈靈頓先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吃過午飯後,阿申頓留下他們自己商定細節。他給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寫了個便條,很快收到了她的回信。信上說她要去開會,但是七點左右會到他住的酒店來找他。他在酒店等候她時心裡有些擔心。當然,現在他已經知道自己並不愛她,他愛的是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里姆斯基-科薩科夫、斯特拉文斯基和利昂貝斯克,可是他無法確定她是否也想到了這一點。她到酒店時已經快八點半了,阿申頓提議他們一起去跟哈靈頓先生共進晚餐。他認為有哈靈頓在場,可以避免他們倆會面可能會出現的尷尬。不過他完全沒必要有這樣的顧慮,因為他們剛坐下喝湯還不到五分鐘,他就看清楚了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對他的感情已經同他對她的感情一樣冰冷。有那麼一瞬間,他感到震驚。無論多麼謙遜的男人都不容易相信一個曾經愛過自己的女人怎麼可能不再愛他了。雖然他肯定不會想像在過去五年裡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一直在苦苦痴戀著他,但他還是以為,一定可以看到她臉上突然泛起一層紅暈,眼睫毛忽閃一下,或者嘴唇微微顫動,表明她在心裡依然對他懷有一絲溫情。可是,他什麼也沒有看到。她跟他交談時的神情舉止,就像他是一個幾天沒見面的朋友,再次見到他還是挺高興的,但是他們之間純粹只是社交關係。他問起了弗拉迪米爾·謝苗諾維奇。

  「他太讓我失望了。」她說,「我從來不覺得他是個聰明的男人,可我一直相信他是誠實的。他馬上就要有個孩子了。」

  哈靈頓先生剛要把一塊魚送進自己嘴裡,突然愣住了,叉子舉在半空中,滿臉驚詫地看著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這是情有可原的,必須解釋一下,他這輩子從沒讀過俄國小說。阿申頓也有一點兒不解,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

  「我不是孩子的媽媽。」她哈哈大笑著說,「我對這種事不感興趣。孩子的媽媽是我的一個朋友,是一個很優秀的政治經濟學作家。我並不認為她的觀點很站得住腳,但是我絕對不會否認這些觀點是值得引起深思的。她腦子很好,特別好的腦子。」

  她轉身對哈靈頓先生說:「你對政治經濟學有興趣嗎?」

  哈靈頓先生人生中第一次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給他們講了這位女作家對政治經濟問題的觀點,他們便談起了俄羅斯的局勢。她似乎同各個政黨的領袖關係都很親密,阿申頓決定試試能否說服她與自己合作。他的痴情並沒有讓他忽略一個事實:她是一個極聰明的女人。晚飯後,他告訴哈靈頓先生他要跟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談點事情,然後把她帶到了休息室的一個偏僻角落裡。他給她講了所有他認為必須告訴她的事,竟發現她很有興趣給予幫忙。她對這種密謀策劃的事情有極大的興趣,也渴望獲得權力。當他暗示自己控制著一大筆資金時,她立刻看出,這個人有可能幫助她獲得在俄羅斯事務上的影響力。這激起了她的虛榮心。她是個愛國心極強的人,她跟其他所有愛國者一樣,感覺自己掌握了權力是對祖國有好處的。他們分開時已經達成了一項工作協議。

  「那是一個很出色的女人。」第二天早上他們一起吃早飯時哈靈頓先生說。

  「別愛上她。」阿申頓微笑著說。

  這不是一件哈靈頓先生樂意開玩笑的事。

  「我跟我太太結婚後再也沒有跟別的女人有過來往。」他說,「她那個丈夫一定不是個好東西。」

  「我想吃一盤炒雞蛋。」阿申頓沒頭沒腦地說,因為他們的早餐只有一杯沒有加奶的茶和一點兒果醬,沒有糖。

  在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的幫助下,有奧斯博士在背後掩護,阿申頓開始工作了。俄羅斯的局勢每況愈下,臨時政府首腦克倫斯基虛榮心作怪,解僱了所有顯示出有能力可能會威脅他自己地位的部長。他發表演講,沒完沒了地演講。有一次,在德國人可能會閃電進軍彼得格勒時,克倫斯基發表了演說。當冬季來臨,食物匱乏日益嚴重,燃料缺乏時克倫斯基又發表了演說。布爾什維克在幕後積極活動,列寧藏身在彼得格勒,據說克倫斯基知道他的藏身之處,可是不敢逮捕他,對此,他也發表了演說。

  看到哈靈頓先生淡然面對這些動盪,阿申頓感到太好笑了。歷史正在改寫,而哈靈頓先生只關心自己的事情。他要做的事情也挺費力的。為了讓政府要員肯側耳聽他說幾句話,他不得不賄賂秘書和下屬。他常常被安排在小小的接待室里等上幾個鐘頭,然後隨隨便便被打發走。等他終於見到了那些要員時,他發現這些人除了敷衍幾句,什麼也不能給他。他們給了他一些承諾,可是一兩天後他就發現這些承諾全是空話。阿申頓好心對他說,他可以幫忙讓他回美國去,可是哈靈頓先生聽都不聽。既然他的公司派他來完成一個特殊任務,他就要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然後,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向他伸出了援手。這兩個人之間產生了一種非同尋常的友誼。哈靈頓先生認為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是別人委屈了她。他巨細無遺地給她講了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兒子,又詳細講了美國憲法,而她也一樣巨細無遺地給他講了弗拉迪米爾·謝苗諾維奇,又講了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們相處得非常愉快。他說他沒法叫她的名字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實在太繞口了,於是他叫她大利拉[2]。她有用不完的精力,現在她就用這些精力全身心為這個男人效勞了,他們一起去見了一個又一個可能對他有用處的人。可是局勢越來越危急。暴亂四起,街上越來越危險。涅瓦大街上時不時地有載滿反政府軍人的裝甲車隆隆駛過,為了表達心中的不滿,這些軍人朝路上的行人隨便開槍。有一次,哈靈頓先生和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一起坐電車出門,子彈不停地蹦在車窗上,他們只好躺在地板上才沒被打死。哈靈頓先生大為憤慨。

  「一個很胖的老太婆就躺在我身上,我不停扭動想要推開她,但她打了我一巴掌,大聲說,『別動,你個傻瓜!』大利拉,我不喜歡你們俄國人的這種做法。」

  「可你不還是躺著不動了啊。」她咯咯笑了。

  「你們這個國家需要的是,少一點兒藝術,多一點兒文明。」

  「你是資產階級,哈靈頓先生,你不是一個知識分子。」

  「你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大利拉。如果我不是知識分子,那我就不知道誰是了。」哈靈頓先生義正詞嚴地反駁道。

  有一天,阿申頓正在自己的房間裡做事,忽聽有人敲門,接著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大步走了進來,身後跟著有些戰戰兢兢的哈靈頓先生。阿申頓看到她滿臉怒氣沖沖的。

  「怎麼啦?」他問。

  「這個人要是再不回美國去就會死在這裡了。你得跟他好好說說。剛才要不是我在他身邊,他或許已經遭遇不測了。」

  「沒有的事,大利拉。」哈靈頓先生不高興地說,「我完全可以照顧好我自己,我根本就沒有危險。」

  「到底是怎麼回事?」阿申頓問。

  「我帶哈靈頓先生去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地。」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說,「在回來的路上我們見到一個士兵在很粗暴地欺負一個老太太。」

  「太粗暴了!」哈靈頓先生大喊道,「有一個老太太挎著一籃菜走在人行道上。兩個士兵跟在她身後,其中一個奪走了老太太的籃子,轉身走了。老太太大聲尖叫。我聽不懂她說的是什麼,可是我猜得出來,另一個士兵提著槍上來,用槍托打在老太太的頭上。是這樣的吧,大利拉?」

  「是的。」她答道,忍不住露出笑臉,「我沒來得及攔住他,哈靈頓先生猛地跳出了計程車,衝到那個搶了籃子的士兵跟前,把籃子搶了過來,大罵那兩個士兵。一開始他們驚呆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可是很快他們就暴怒了。我趕緊追上去向他們解釋,說他是外國人,喝多了。」

  「喝多了?」哈靈頓先生喊道。

  「是的,喝多了。當然了,周圍聚起了一大堆人,好像都惡狠狠的。」

  哈靈頓先生那雙淺藍色的大眼睛裡閃過笑意。

  「我當時聽了還以為你是在怒罵他們呢,大利拉。我看著你的表現,簡直像看戲一樣精彩。」

  「別犯傻啦,哈靈頓先生。」阿納斯塔西婭突然發火,跺著腳大叫,「難道你不知道這兩個士兵可以輕而易舉把你打死,我也逃不掉,而那些圍觀的人根本不會伸出哪怕一根手指頭來幫我們?」

  「我?我是個美國公民,大利拉,他們根本不敢動我一根頭髮。」

  「他們要能找到你的一根頭髮是夠難的。」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說,她只要發起脾氣來,是完全不顧禮貌的,「你要是以為這些俄國士兵會因為你是個美國公民而對你手下留情,那你過不了幾天就會倒大霉的。」

  「那老太太后來怎樣了?」阿申頓問。

  「那兩個士兵過了會兒就走了,我們過去找她了。」

  「她的籃子還在?」

  「是的。哈靈頓先生不要命地攥住那籃子。老太太躺在地上,腦袋直流血。我們把她扶上了計程車。等她有力氣說話後,她告訴了我們她住在哪裡,然後我們把她送回家了。她流了很多血,我們費了好大勁兒都止不住。」

  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用怪異的眼神瞟了哈靈頓先生一眼,阿申頓很驚訝地發現他頓時滿臉漲得通紅。

  「這又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我們沒有繃帶可以包紮她的傷口。哈靈頓先生的手帕都浸透了血。我身上只有一樣東西可以馬上脫下來,所以我解下了我的……」

  可是她沒說完就被哈靈頓先生打斷了。

  「你不需要告訴阿申頓先生你解下了什麼。我是結了婚的男人,我知道女人穿戴什麼,可是我覺得在一般社交場合不需要說出來的。」

  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咯咯笑了。

  「那你得親我一下,哈靈頓先生。要不然我就說出來了。」

  哈靈頓先生猶豫了一下,顯然是在認真權衡這樣做的利弊,可是他看到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的態度非常堅定。

  「那好吧,你可以親我,大利拉,可我不得不說,我實在看不出你這樣做有什麼好玩的。」

  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臉頰兩邊分別親了一下,然後沒說一個字,冷不丁地大哭起來。

  「你是個勇敢的男人,哈靈頓先生。你很怪,但是了不起。」她抽泣著說。

  哈靈頓先生並沒有像阿申頓預料的那樣非常吃驚。他只是面露難以捉摸的淡淡微笑看著阿納斯塔西婭,輕輕拍了她一下。

  「別這樣,大利拉,振作一些。你受驚嚇了吧?你太難過了。你要是老這樣趴在我的肩膀上哭個不停,我會得風濕病的。」

  這幕情景很可笑,但也挺感人的。阿申頓禁不住大笑起來,可是他又感到自己的嗓子有點兒堵。

  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離開他們後,哈靈頓先生臉色陰沉地坐在那裡。

  「他們真的很怪,這些俄國人。你知道大利拉做了什麼嗎?」他突然說話了,「她在計程車上站了起來,就在大街上,兩旁都有行人在走來走去。她把內褲脫了下來,一把撕成了兩片,叫我拿著一片,她把另一片撕成了繃帶。我一輩子都沒有遇到過這麼尷尬的事。」

  「告訴我你為什麼會想叫她大利拉的?」阿申頓微笑著問。

  哈靈頓先生臉紅了一下。

  「她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阿申頓先生。她的丈夫讓她受了很大的委屈,我自然特別同情她。這些俄國人都很感情用事。我不想讓她誤解我的同情。我告訴她我跟我的太太感情很深。」

  「你一點兒都沒想到大利拉是波提乏[3]的妻子?」阿申頓問。

  「我不明白你這是什麼意思,阿申頓先生。」哈靈頓先生答道,「我太太一直說我對女人是挺有吸引力的,所以我想我叫這位小朋友大利拉可以清楚地表明我的立場。」

  「我認為俄羅斯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哈靈頓先生。」阿申頓微笑著說,「如果我是你,我會儘快離開這兒。」

  「我現在不能走。我終於說服了他們同意我提出的條件,我們下周就要簽約了。簽完字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我都不知道他們在起草的文件值不值得簽。」阿申頓說。

  他終於寫出了一個協議方案。他很辛苦地花了二十四小時才把自己的方案寫成電報發給了派他來彼得格勒的那些人。公司接受了他的方案,並答應支付給他所需的費用。阿申頓知道,除非臨時政府還能繼續執政三個月,否則他將一事無成。可是馬上要入冬了,食物一天比一天匱乏。軍隊已有異心,民眾呼籲和平。每天晚上他都會在歐洲俱樂部跟Z教授喝一杯熱巧克力,同他商談怎麼利用好他手下的那些忠心耿耿的捷克人。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在一個偏僻地段有一套公寓房,他在那兒同各色人物開會。制訂了各種計劃,採取了必要的措施。阿申頓據理力爭,反覆勸說,做出一個個承諾。他時而需要克服某些人的搖擺不定,時而又要同另一些人的聽天由命思想搏鬥。他需要判斷誰的意志堅定,誰過於自信,誰信念忠誠,誰目的不純。他必須忍耐俄國人的喋喋不休;面對很多人什麼都願意談論,就是不談擺在面前的當務之急。他不能發脾氣,有人大吵大鬧,有人誇誇其談,他都得耐心聽。他必須謹防欺詐,消除愚蠢的虛榮心,躲避野心膨脹的貪婪。時間緊迫,謠言此起彼伏,布爾什維克活動頻繁。克倫斯基像一隻受了驚嚇的母雞一樣四處奔波。

  革命終於爆發。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七日的夜裡,布爾什維克發起攻擊,克倫斯基政府的部長一一被抓,民眾圍攻了冬宮,政權的韁繩落到了列寧和托洛茨基手中。

  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一大早就來到了阿申頓的酒店房間。阿申頓正在發電報。他一夜沒睡,先去了斯莫爾尼,後來又去了冬宮。他累極了。阿納斯塔西婭臉色蒼白,眼神悲哀。

  「你聽說了嗎?」她問阿申頓。

  他點點頭。

  「一切都結束了。聽說克倫斯基逃跑了。他們甚至都沒抵抗。」她怒不可遏。「一幫廢物!」她大聲尖叫。

  就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突然憂慮地看了一眼房門。

  「你知道嗎,布爾什維克列了一份名單,那上面都是他們決定要處死的人。我的名字在那名單里,可能你的也列入了。」

  「如果是他們來了,他們推門就可以進來的。」阿申頓微笑著說,不過他也奇怪地感到心裡略有一絲緊張,「請進!」

  門開了,哈靈頓先生走了進來。他還是一身精幹打扮,黑色短外套和條紋褲子,皮鞋擦得鋥亮,光禿禿的腦袋上戴了一頂帽子。他看到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後摘下了帽子。

  「啊,沒想到你這麼早就跑這兒來了。我出門前先來看看你在不在,我要告訴你我聽到的新聞。昨天晚上我找過你,沒找到,你都沒來吃晚飯。」

  「昨天我開會去了。」阿申頓說。

  「你們兩人得祝賀我,我昨天簽了合同,我的任務完成了。」

  哈靈頓先生滿面春風地看著他們,一副揚揚自得的模樣,他還把身子弓了起來,活像一隻好鬥的矮腳公雞趕跑了所有的敵人。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忽然尖聲狂笑起來。哈靈頓先生困惑不解地瞪著她。

  「你怎麼啦,大利拉?」他問。

  阿納斯塔西婭笑到了淚水從眼眶裡流了出來,然後她傷心地抽泣起來。阿申頓做了一番解釋。

  「布爾什維克推翻了政府。克倫斯基的部長都進了監獄。布爾什維克出來殺人了。大利拉說她的名字上了名單。你昨天跟那個部長簽了合同,是因為部長大人已經知道自己做什麼都無所謂了。你簽的合同一錢不值。布爾什維克馬上會跟德國講和。」

  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說崩潰就崩潰,一眨眼工夫就又恢復平靜了。

  「你最好儘快離開俄羅斯吧,哈靈頓先生。這裡已不是外國人待的地方,也許過幾天你想走也走不成了。」

  哈靈頓先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哦,老天爺!」他說,「哦,老天爺!」這似乎還不足以表達他的震驚,「你是要告訴我那個俄國部長是在把我當猴耍?」

  阿申頓聳了聳肩。

  「誰能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呢?說不定這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他覺得這件事很好玩,昨天跟你簽訂一份價值五千萬美元的合同,今天就站在牆邊被槍斃。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說得對,哈靈頓先生,你最好馬上坐下一趟火車去瑞典。」

  「那你呢?」

  「我在這裡已經沒事可做了。我在發電報請求指示,一得到批准我就會馬上離開。布爾什維克比我們行動更快,跟我合作的那些人不得不丟下工作逃命去了。」

  「鮑里斯·彼得羅維奇今天早上被槍斃了。」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皺著眉頭說。

  他們倆同時看著哈靈頓先生,他盯著地板。他所取得的成就一瞬間被摧毀,他像一隻被戳破的氣球一樣泄氣了。不過一分鐘後他又抬起頭來,朝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微微一笑,阿申頓第一次留意到他的笑容是慈祥、迷人的。說怪也怪,看到這樣的笑容讓人特別放心。

  「既然布爾什維克在追蹤你,大利拉,你何不跟我一起走呢?我會照顧你,要是你願意來美國,我可以肯定我的太太會樂意為你提供一切幫助。」

  「我可以想像,要是你帶著一個俄國難民回到費城,你的太太會給你怎樣的臉色。」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說完,哈哈大笑,「恐怕你是怎麼也解釋不清楚的。不,我還是待在這裡吧。」

  「可要是你遇到危險怎麼辦呢?」

  「我是俄國人。這裡才是我生活的地方。在我的國家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不會離開的。」

  「這是扯淡,大利拉。」哈靈頓先生很平靜地說。

  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剛才是滿懷深情說的,現在她突然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目光中流露出疑惑。

  「我知道這是扯淡,偉大的參孫[4]。」她答道,「跟你說實話吧,我認為我們每個人都會遭罪的,天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麼,可是我要親眼見證歷史。每一分鐘發生的事我都不想錯過。」

  哈靈頓先生搖搖頭。「好奇是女人的禍根,大利拉。」他說。

  「去收拾好你的行李吧,哈靈頓先生。」阿申頓微笑著說,「然後我們送你去車站。火車會被圍困的。」

  「好吧,我走。不過我不會感到遺憾的。我到這兒後還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我做了一件我一生中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做的事,我喝了沒加糖的咖啡,我還很幸運地弄到了一小片黑麵包,可是我只能沒有塗黃油就吃下去了。如果我告訴我太太我在這裡經歷了什麼,她根本就不會相信。這個國家最需要的是組織。」

  他離開後,阿申頓和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探討了局勢。阿申頓很沮喪,因為他精心制訂的計劃全部落空,可是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非常激動,她從各種角度大膽猜測了這場新的革命會帶來的結果。她表面顯得一臉嚴肅,可是在心裡她卻把這一切都看作一場驚心動魄的鬧劇。她希望能觀賞到越來越多的情節。這時又響起了敲門聲,阿申頓還沒來得及答應,哈靈頓先生急急衝進門來,「這家酒店的服務真是爛透了。」他氣急敗壞地嚷道,「我按了十五分鐘的鈴也沒有一個人理睬我。」

  「服務?」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驚呼道,「酒店裡根本沒有服務員了。」

  「可是我送洗的衣服還沒拿到。他們答應我昨晚給我送回來的。」

  「我看你很可能拿不到了。」阿申頓說。

  「要是拿不到我的衣服我就不走了。四件襯衫,兩套正裝,一套睡衣,還有四個領子。我的手帕和襪子是自己在房間裡洗的。我要拿走我的衣服,否則我就不離開這裡。」

  「別犯傻啦。」阿申頓大聲說,「你該做的是趁現在局勢還沒太糟糕趕緊離開這裡。你送洗的衣服沒有服務員給你送回來,你就只好不要了吧。」

  「你說什麼,先生?我才不會這麼做呢。我要自己去拿。我在這個國家已經遭夠了罪,我可不會留下四件好好的襯衫去給那些布爾什維克穿。不行,先生,要是拿不到我的衣服,我決不離開俄羅斯。」

  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盯著地板愣了一會兒,然後面露淡淡的微笑抬起頭來。阿申頓似乎看到她身上有一種性情跟哈靈頓先生不可救藥的倔勁兒倒挺般配的。她以俄羅斯人的心思理解了哈靈頓先生如果不拿到送洗的衣服是不會離開彼得格勒的。他的這種執著使這件事有了象徵性的價值。

  「我下樓去問問有沒有人知道你的衣服在哪裡,如果我找到,我就跟你走,你可以拿走你送洗的衣服。」

  哈靈頓先生的情緒緩和下來。他沖大利拉露出甜甜的、親切友好的微笑。

  「太感謝你了,大利拉。我不在乎有沒有洗好,我照樣拿走就行。」

  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下樓去了。

  「現在你對俄國和俄國人有什麼看法?」哈靈頓先生問阿申頓。

  「我煩透他們了。我煩透了托爾斯泰,我煩透了屠格涅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煩透了契訶夫。我也煩透了知識分子。我渴望見到頭腦清醒的人,言出必行的人,說話算數的人。我討厭滿嘴說得好聽,整天唱高調,裝模作樣的人。」

  阿申頓痛心疾首,剛要繼續說下去,他的話就被一陣乒桌球乓的槍聲打斷了。槍聲是從出奇沉靜的城裡傳來的,讓人感到出乎意料。

  「怎麼回事?」哈靈頓先生問。

  「開槍了。應該是在河對岸。」

  哈靈頓先生眼睛裡露出怪異的神情。他臉色蒼白地大笑了幾聲。他不喜歡槍聲,阿申頓沒有責怪他。

  「我想我得趕緊跑了。我倒不那麼在乎我自己,可我得為我的妻子和孩子著想。我很久沒有收到我太太的來信了,我真的有些擔心了。」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要讓你認識我太太,她是個特別出色的女人,全天下最好的妻子。我們結婚後,直到我這次來到這裡,我們分開從來沒有超過三天的。」

  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回來了,她告訴他們她找到洗衣店的地址了。

  「從這裡過去大約要走四十分鐘,如果你現在可以去,我陪你去吧。」她說。

  「我可以去。」

  「你們得小心點兒。」阿申頓說,「我相信今天街上很不安全。」

  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看看哈靈頓先生。

  「我必須拿回我的衣服,大利拉。」他說,「要是我不拿回來,我會永遠不得安寧,我太太也永遠不會放過我的。」

  「那就走吧。」

  他們上路了,阿申頓繼續費勁地把他要報告的消息轉換成非常複雜的電報密碼。電文很長,最後他還要請上級指示他下一步的行動。這是一件很不容易做的事,必須要專心致志,弄錯一個數字就可能使整句話都讀不通。

  突然他的房間門被撞開了,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沖了進來。她的帽子掉了,頭髮凌亂。她大口喘著粗氣。眼珠子像要從眼眶裡蹦出來了,她顯然情緒極為激動。

  「哈靈頓先生去哪兒了?」她喊道,「他不在這裡?」

  「不在。」

  「他在自己的房間裡嗎?」

  「我不知道。怎麼了,出什麼事啦?如果你願意,我們現在就去看看。你怎麼沒跟他一起回來?」

  他們從過道上走過去敲了敲哈靈頓先生的房門,沒有人答應,他們扭動門把,門鎖著。

  「他不在。」

  他們回到阿申頓的房間裡。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給我一杯水好嗎?我喘不過氣來了。我一路跑來的。」

  她大口喝下阿申頓給她倒的水,猛地哭了起來。

  「我希望他沒事。要是他出了事,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我一直盼著他已經先我一步回到這裡了。他拿到了自己送洗的衣服。我們找到了那家洗衣店。只有一個老太太在那兒,她不肯讓我們拿走,可是我們執意要拿走。哈靈頓先生發火了,因為那些衣服根本沒有動過,還是跟他送出去的時候一個樣。他們答應過昨晚就會洗好的,可它們仍舊原封不動地裹在哈靈頓先生自己打的包裹里。我說這就是俄羅斯,哈靈頓先生說他寧可跟黑人打交道。我領著他走小巷,我覺得安全些。我們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經過一個街口時看到另一頭聚集了人群,有一個人在對人群發表演講。

  「我跟他說,『我們過去聽聽他在說什麼。』

  「我看到那些人爭吵起來了。看上去很激烈。我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說:『走吧,大利拉。我們管好自己的事吧。』

  「我說:『你先回酒店去收拾你的行李吧。我要去看看熱鬧。』

  「我從街上跑了過去,他在我後面跟著。那裡圍了兩三百人,有個學生在對他們演講。有一些工人在沖他大叫。我喜歡看熱鬧,所以擠進了人群里。忽然我們聽到了槍聲,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就有兩輛裝甲車從街上開了過來。裝甲車上有一些士兵,他們一路掃射。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估計他們是覺得好玩,要不就是喝醉了。我們像兔子一樣四下逃竄。我們逃命要緊。可我找不到哈靈頓先生了。我也搞不清楚他為什麼不見了。你覺得他會出什麼事嗎?」

  阿申頓沉默了一會兒。

  「我們還是出去找找他吧。」他說,「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非要拿回這些衣服。」

  「我能理解,我非常理解。」

  「你能理解就好。」阿申頓沒好氣地說,「我們走吧。」

  他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兩人一起走下樓去。酒店裡空蕩蕩的。他們走到街上。幾乎見不到一個人。他們一路走去。電車已經不開了,這麼大一個城市如此靜寂,令人感到不安。商店都關門了。一輛摩托車閃電似的呼嘯而過,非常嚇人。從他們身旁經過的行人個個滿臉驚恐,垂頭喪氣。他們加快腳步,穿過了一條必經的要道。然後見到了很多人,他們遲疑不定地站住了,仿佛不知道接下去該做什麼。身穿灰的破軍裝的預備役軍人三五成群地走在馬路中間。他們沒有說話,好像是羊群在尋找他們的牧羊人。接著,他們走進了剛才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跑過去看熱鬧的那條街,不過他們是從街的另一頭走過來的。有些窗戶被亂射的槍彈擊碎了。街上空無一人。你可以看出人群是從哪裡逃走的,因為路上散落著他們匆匆逃跑時扔下的東西,有一些書,一頂男人的帽子、一個女人的手提包和一隻籃子。阿納斯塔西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碰了碰阿申頓的胳膊,示意他去看人行道上,那裡坐著一個女人,腦袋垂到了大腿上,她死了。隔了幾步遠,兩個男人倒在一起。他們也死了。你可以想像,受了傷的人不是自己掙扎著逃走,就是被同伴攙走了。然後他們找到了哈靈頓先生。他的帽子滾到了陰溝旁。他臉朝下趴著,身旁有一大攤血,他光禿禿的腦袋上露出的骨頭白極了,他整潔的黑色外套上沾滿了泥水。可是他手上還死死攥著那個包裹,那裡有四件襯衫、兩套正裝、一套睡衣和四個領子。哈靈頓先生始終沒有放棄他送洗的衣服。

  [1] 原文為法語。

  [2] 《聖經》中的一個人名(又譯作黛利拉或德利拉)。

  [3] 《聖經·創世紀》中埃及法老的護衛長,他的妻子利用美色引誘英俊的總管約瑟,遭到拒絕後用計謀誣陷約瑟。

  [4] 《聖經·士師記》中具有神力的古以色列人領袖,因迷戀女色而被大利拉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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