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養院

2024-10-10 20:36:30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阿申頓住進療養院後的頭一個半月,一直臥床不起。除了早晚來查房的醫生、看護他的護士和給他送餐的女護工之外,他什麼人也見不到。他患有肺結核病,由於一些特殊的原因,他一時不能去瑞士治療。在倫敦給他看病的專科醫生就把他送到了蘇格蘭北部的一家療養院。有一天,他終於等來了好消息,醫生告訴他可以下床走動了。這天下午,護士幫他穿好了衣服,扶他來到遊廊上坐下,在他背後放上靠墊,給他裹上毛毯,讓他曬曬太陽。時值隆冬,天空無雲,陽光溫煦。療養院坐落在一個小山丘上,從這裡可以眺望山下白雪皚皚的鄉村風光。遊廊上一排排的摺疊椅上躺滿了病人,有的在跟躺在身旁的病人聊天,有的在讀書、看報。時不時地會聽到一陣咳嗽聲,咳嗽聲停止後,你會留意到咳嗽的病人會焦急地盯著手帕看。阿申頓的護士離開之前,以職業性的輕盈姿態轉身對躺在他旁邊椅子上的病人說了幾句。

  「這位是阿申頓。」她介紹道,然後轉身對阿申頓說,「這位是麥克勞德先生。他和坎貝爾先生是在這裡療養時間最長的。」

  

  阿申頓的另一側躺著一位漂亮姑娘,紅頭髮,明亮的藍眼睛,沒有化妝,但她的嘴唇非常紅潤,雙頰也是紅通通的,映襯出她格外白皙的膚色。即便她的白皙膚色實際上是肺結核病所致,她看上去也還是楚楚動人。她穿著皮毛大衣,裹著毛毯,所以看不出她的身材,但能看到她的臉非常消瘦,使得她原本並不大的鼻子略顯過大。她友善地看了阿申頓一眼,但沒有說話。阿申頓面對這些陌生人有些害羞,他想等別人先跟他說話。

  「第一次下床走動,對吧?」麥克勞德說。

  「是的。」

  「你住幾號房?」

  阿申頓告訴了他。

  「小房間。這裡的每一個房間我都知道。我在這裡十七年了。我住的是這裡最好的房間,本來就該是我住的嘛。坎貝爾一直想把我攆走,他想自己住進去,我才不會搬走呢。我本來就有權利住那個房間,我比他早來半年。」

  麥克勞德躺在那兒,給人的感覺是個子特別高大,身上的皮膚緊巴巴地包著骨頭,兩頰和太陽穴凹陷,使他的頭顱骨骼清晰可見。在他枯槁的臉上凸顯著一個碩大的鼻子和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

  「十七年可夠長的啊。」阿申頓說,他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麼可說的。

  「時間過得飛快。我喜歡這兒。剛來那會兒,我每隔一兩年都會在夏天離開這兒,但是現在我不走了。這裡就是我的家了。我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他們都結了婚,有自己的家庭,不想要我了。在這裡住上幾年後,再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總會覺得不太適應了,你知道吧。好朋友都走上了自己的生活軌道,跟他們再也沒有共同語言了。人人似乎都在忙忙碌碌。忙碌得毫無意義,就這麼回事。到處都鬧哄哄的,太無趣了。住在這裡就好多了。哪天在這裡兩腿一蹬,裝進棺材,抬走就好了。」

  倫敦的專科醫生告訴過阿申頓,只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他就會康復的。他好奇地看著麥克勞德先生。

  「你每天都做些什麼呢?」他問。

  「做什麼?患上肺結核可是整天都有事做的,小伙子。要量體溫,要稱體重。要不慌不忙地穿衣服。吃早飯,看報紙,散步。休息一會兒,吃午飯,玩會兒橋牌。再休息一會兒,然後吃晚飯,接著再玩橋牌,最後上床睡覺。這裡的圖書館挺好的,各種新書應有盡有,可我真沒有多少時間讀書。我喜歡跟人聊天。你也知道的,在這裡能遇到各種各樣的人。有人進來,有人出去。從這裡出去的人,有的是自己相信已經治好了,可多半又會回來;有的是治不好死了。我見過很多人出去,在我自己走之前,我肯定還會看到更多人進進出出的。」

  坐在阿申頓另一側的姑娘突然開了口。

  「我得告訴你,沒有幾個人可以像麥克勞德先生那樣笑對死亡的。」她說。

  麥克勞德撲哧笑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笑對死亡。我只是總會在心裡對自己說:上路的是他而不是我,我該高興才是啊。我覺得這才是符合人性的。」

  他突然想到阿申頓還不認識這位漂亮姑娘,於是給他做了介紹:

  「順便介紹一下,我想你應該還沒見過這位阿申頓先生——這位是畢肖普小姐,英格蘭人,挺好的姑娘。」

  「這位小姐在這裡多久了?」阿申頓問。

  「才兩年。這是我要在這裡度過的最後一個冬天了。蘭諾克斯醫生說過幾個月我就能痊癒了,那時我就沒有理由不回家了吧。」

  「這沒什麼的。」麥克勞德說話了,「要我說啊,哪兒舒坦就在哪兒待著。」

  正說著話,一個拄著拐杖的男人從遊廊上慢慢走過來。

  「啊,你們瞧,坦普爾頓少校過來了。」畢肖普小姐說道,她的一雙藍眼睛裡笑意盈盈。等他走上前來,她說:「真高興見到你又下床了。」

  「哦,算不上什麼。小感冒而已。現在全好啦。」

  他話還沒說完,就開始咳嗽起來,用拐杖使勁撐住猛烈晃動的身子。一陣咳嗽平息下來後,他又開心地笑了起來。

  「這該死的咳嗽總也好不了。」他說,「抽菸太多。蘭諾克斯醫生要我戒菸,可我沒辦法——就是戒不掉。」

  他個兒很高,看上去儀表堂堂,有點兒像演員,臉色黑中帶黃,有一雙漂亮的黑眼睛,蓄著整潔的黑鬍子。他穿著羊羔皮領子的皮毛大衣,外表顯得很帥氣,或許還有點兒張揚。畢肖普小姐介紹他認識阿申頓。少校用輕鬆而熱情的語氣寒暄了幾句客套話,然後邀請畢肖普小姐陪他一起去散步。醫生囑咐他每天到療養院後面的一個樹林裡走走。麥克勞德看著他們兩人漫步朝樹林走去。

  「我看這兩個人好像有點兒什麼。」他說,「我可聽說坦普爾頓染上肺結核之前沒少玩兒姑娘。」

  「從他剛才的舉止看不出什麼不對勁的啊。」阿申頓說。

  「這可說不準。我在這裡待了這麼多年,稀奇古怪的事兒可真沒少見。我要是願意給你講講故事,幾天幾夜都講不完。」

  「看得出來的,那就講講吧?」

  麥克勞德咧嘴笑了。

  「行啊,那就給你講一個吧。三四年前,這裡住著一位挺火辣的漂亮女子。她的丈夫每隔一個周末都會來看她,對她一片痴心,經常從倫敦專門飛來看她。可是蘭諾克斯醫生相信她在這兒跟別人有私情,但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有一天夜裡,等我們都睡了,醫生叫人在她的房間門口塗了一層薄薄的油漆,第二天他檢查了所有人的拖鞋。妙極了,對吧?拖鞋上粘了油漆的那個人被攆走了。蘭諾克斯醫生必須較真兒,對不對?他不想讓療養院聲名狼藉。」

  「坦普爾頓來這兒多久了?」

  「三四個月吧。他多數時間都躺在床上。他也只能這樣。艾薇·畢肖普要是跟他攪不清,那也真的太傻了。這姑娘的病很有希望治好的。這種病人我見多了,這你該知道的,我心裡有數。我只要看一眼,馬上就能知道一個病人能不能治好,要是治不好了,我也能準確猜出還能活多久。我很少猜錯的。依我看,坦普爾頓差不多還能活兩年。」

  麥克勞德若有所思地看了阿申頓一眼,阿申頓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儘管他很想表現得樂呵呵的,卻仍禁不住感到有些擔憂。麥克勞德眼睛眨了幾下。他很清楚阿申頓的腦子裡閃過了什麼樣的念頭。

  「你會沒事的。我要是沒有把握也不會說出來的。我可不想讓蘭諾克斯醫生認為我在嚇唬他的病人而把我趕走。」

  這時,阿申頓的護士過來帶他回床上去休息了。他雖然只在外面坐了一個小時,但還是感到很累了,巴不得趕快躺下休息。蘭諾克斯醫生晚上來查房時,看了看他的體溫記錄。

  「體溫還行。」他說。

  蘭諾克斯醫生個兒不高,性格活潑,待人和善。他是個不錯的醫生,也頗有些生意頭腦,還熱衷於出海打魚。每當捕魚季節到來時,他就會把看病的事交給幾個助手處理。病人為此發過一些牢騷,可是等他們吃到了他帶回來的小鮭魚,改善伙食時,他們又喜滋滋的了。蘭諾克斯醫生喜歡跟病人交談,此刻他站在阿申頓的床頭,用濃重的蘇格蘭口音問他下午有沒有跟別的病人聊天。阿申頓告訴他,護士介紹他認識了麥克勞德,蘭諾克斯醫生聽了哈哈大笑。

  「他在這裡住的時間最長了。他對這個療養院和這裡的病人比我還了解。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無所不知的,住在這裡的每一個人的隱私沒有他不知道的。什麼樣的八卦傳聞都逃不過他的敏銳嗅覺,連這裡的老女傭也沒有一個比得上他。他有沒有跟你說說坎貝爾?」

  「他提到了。」

  「他討厭坎貝爾,坎貝爾也討厭他。想起來也真是挺好玩的,這兩個人住在這裡十七年了,兩人都只有一邊的肺沒有毛病。他們彼此把對方看作眼中釘,有事沒事就跑到我這兒來數落對方的不是,我只好一句都不聽了。坎貝爾住在麥克勞德的樓下。坎貝爾老拉小提琴,這把麥克勞德氣瘋了。他說十五年了他一直在聽同樣的曲子。可是坎貝爾說麥克勞德根本聽不懂不同的曲子。麥克勞德要我禁止坎貝爾拉琴,但是我不能這麼做,他只要不是在規定的休息時間拉琴,誰也不能剝奪他的權利。我提出給麥克勞德換個房間,可他不願意。他說坎貝爾拉琴就是想要把他逼走,因為他住的是療養院最好的房間,他說什麼也不會上他的當。你說怪不怪?兩個中年男人這麼鬥來鬥去互相找彆扭,還覺得很有意思,誰都不肯放過誰。他們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一起打橋牌,沒有一天不吵架的。有時我會警告他們,要是再這麼胡鬧下去,我就要叫他們倆都滾蛋。這樣他們才會消停一陣。他們不想走,他們在這裡住了這麼多年了,離開這裡沒有誰還會在乎他們,他們也適應不了外面的生活了。幾年前,坎貝爾安排了出去度幾個月的假,可是一個星期後他就跑了回來。他說受不了外面的喧鬧,看到街上這麼多人他很害怕。」

  阿申頓住進療養院後身體逐漸好轉,慢慢跟其他病友混熟了,這時他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奇異的世界。有一天早上,蘭諾克斯醫生告訴他此後他可以到餐廳跟大家一起用餐了。餐廳很大,屋頂低矮,窗前的空間很寬敞,窗戶總是敞開著的,在天晴的日子裡,陽光從窗戶傾瀉進來。在餐廳用餐的人很多,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把他們分清楚。什麼樣的人都有,年輕人,中年人,老年人。有些人跟麥克勞德和坎貝爾一樣,已經在療養院住了多年,估計也會終老在此了。有的則才來了幾個月。有一個叫阿特金的老姑娘,每年冬天都會來療養院住上幾個月,到夏天就出去跟親友一起生活。她的身體已經沒有什麼大礙,完全不必再回來療養了,可是她喜歡這裡的生活。由於在這裡住的時間較長,她獲得了一個職位——榮譽圖書館員,她跟這裡的護士長也很有交情。她隨時都能跟你閒聊,但是你很快就會領教,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她打小報告。這些消息對蘭諾克斯醫生有用,可以讓他知道他的病人是否相處得很好,其樂融融;是否循規蹈矩,聽從他的指令。沒有什麼可以逃得過阿特金小姐的火眼金睛,各種消息從她這裡傳給護士長,再報告到蘭諾克斯醫生那裡。由於她在這裡的資歷較深,所以她可以跟麥克勞德和坎貝爾同桌用餐。坐在一起的還有一位老將軍,因為地位不凡而被安排在這張餐桌。餐桌本來沒什麼特別的,擺放的位置也很平常,但是因為在座的都是資歷較深的病友,就被大家看作頭等桌位。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女病友感到很不服氣,為什麼每年夏天都要離開四五個月的阿特金小姐可以坐在那張桌子用餐,而她們常年住在療養院裡的卻只能坐別的桌位。有一位老年印度文官住在療養院的時間只比麥克勞德和坎貝爾短,這個老頭曾經掌管過一個省。他一心盼著麥克勞德或坎貝爾一命嗚呼,他好補缺坐到那個頭等桌位去用餐。

  阿申頓認識了坎貝爾。此人四肢很長,皮包骨頭,禿頂,瘦得讓人納悶他的肢體是靠什麼支撐起來的。他坐在扶手椅上會讓你感覺活脫脫就是木偶戲裡的一個木偶人像。他舉止粗魯,脾氣很壞,動不動就發火。他跟阿申頓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喜歡音樂嗎?」

  「喜歡。」

  「這裡沒一個人懂音樂。我拉小提琴。要是你喜歡聽的話,哪天到我房間來,我拉給你聽。」

  「你可千萬別去。」麥克勞德聽見了他說的話,立刻插嘴說,「那簡直是折磨。」

  「你怎麼這樣無禮?」阿特金小姐喊道,「坎貝爾先生拉得挺好的。」

  「這個鬼地方沒有人聽得懂音樂。」坎貝爾說。

  麥克勞德嘲諷地笑了一聲,便走開了。阿特金小姐想做和事佬。

  「你別介意麥克勞德胡說。」

  「我才不會呢。我不會放過他的。」

  那天下午,他一直不停地反覆拉著同一支曲子。麥克勞德猛踩地板,坎貝爾照拉不誤。麥克勞德只好叫女傭傳話說他頭痛,能不能請坎貝爾先生別再拉了。坎貝爾答覆說,誰也不能剝奪他拉琴的權利,要是麥克勞德先生不喜歡聽,也就只能忍一忍了。兩人再見面時便互相開罵。

  阿申頓被安排跟漂亮的畢肖普小姐、坦普爾頓和一個倫敦男人坐同一張餐桌。那個倫敦人是個會計師,名叫亨利·切斯特。他身材矮壯敦實,臂膀寬闊,腰板直挺,沒有人會想到他這樣的體格也會患上肺結核。他自己也沒想到會突然得病,因而受到了不小的打擊。他是個平平常常的人,三十多歲,已婚,有兩個孩子。他住在城郊一個很體面的住宅區,每天早上進城上班,讀讀晨報,晚上從城裡回家,讀讀晚報。除了自己的營生和家庭,他對什麼都沒興趣。他喜歡自己的工作,收入不菲,衣食無憂,每年還能攢上一筆不小的存款。他每個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都要打高爾夫球,每年八月都會到東海岸的同一個地方度假三周。等他的孩子長大成家後,他會把生意交給兒子,自己跟妻子到鄉下買一棟小房子頤養天年,直到壽終正寢。他對生活沒有更多的追求了,這樣的生活足以讓千千萬萬的尋常百姓過得心滿意足。他就是個尋常的公民。不料偏偏就出了這種事。他在打高爾夫球時得了感冒,病毒侵入了肺部,他咳嗽不止。因為一直身體強健,他從來沒想過要去求醫,最後還是妻子再三勸說,他才同意去看了醫生。診斷結果猶如晴天霹靂,他的左右肺都染上了結核,只有立即住進療養院才有希望保住性命。他看的專科醫生告訴他,療養兩年後他就能重新工作了,可是現在兩年已經過去,蘭諾克斯醫生奉勸他至少一年內不要去想回去工作的事兒。醫生給他看了他唾液中的病菌,也給他看了X光胸片,顯示雙肺病灶活躍。他感到灰心喪氣。在他看來,命運很不公平地跟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如果他生活放蕩,酗酒無度,亂搞女人,或經常熬夜,倒還能理解。要是那樣,他也就只好自認活該。可是那樣的事他一件也沒做過。這實在是太沒有天理了!他心灰意冷,也沒興趣看書,一天到晚淨想著自己的身體,簡直像中了邪似的。他隨時提心弔膽地關注自己的症狀。醫護人員只好不准他自己使用體溫計,否則他會從早到晚量體溫,一天要量十多次。他認定醫生太不把他的病情當一回事了,為了引起醫生的關注,他想盡一切辦法在護士給她量體溫時使詐,讓自己的體溫高得嚇人,一旦他的伎倆被戳穿,他就開始生悶氣、發牢騷。但他天性樂呵呵的,為人和善,只要一時沒想起自己的病,他就會談笑風生。可是沒過一會兒就會猛地想起來自己是個病人,這時你會看到他的眼中立刻蒙上陰影,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

  每個月底,他的妻子都會過來看她,在附近的一個寄宿公寓住上一兩天。蘭諾克斯醫生不太喜歡病人的家屬來探視,這會讓病人情緒波動。亨利·切斯特期盼妻子的探訪盼得望眼欲穿,讓人看了不由得感動。可奇怪的是,每次他妻子真的來了,他似乎又不見得有大家預想的那麼高興。切斯特太太個子不高,性格活潑可愛,說不上漂亮,但清爽利落挺中看的。她跟她丈夫一樣普普通通,一看就知道是個賢妻良母,持家有方,平靜稱職的家庭主婦,從不跟別人惹是生非。她這麼多年都開心地過著平淡的家庭生活,唯一的揮霍就是去看了一場電影,最大的樂趣就是光顧倫敦各大商場的特價銷售,她也從不覺得自己的生活單調乏味。她心滿意足。阿申頓對她很有好感,他饒有興致地聽她絮絮叨叨地談她的孩子,她在郊區的房子,她的左鄰右舍和日常瑣事。有一回,阿申頓在路上遇到了她。當時切斯特正在療養院裡接受治療,沒有跟妻子一起出來。阿申頓提議他們一起走走。他們東拉西扯地聊了一會後,她突然問阿申頓覺得她丈夫的情況如何。

  「我覺得他好像康復得不錯。」

  「我可擔心死了。」

  「你要記住,這種病是要慢慢好起來的,需要時間。你要有點兒耐心。」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他突然發現她哭了。

  「你不要為他的病難過。」阿申頓和藹地勸她。

  「唉,你不知道我每回到這裡來都要受多少委屈。我知道我不該對別人說這種事,但我憋不住了。我可以信任你吧?」

  「當然。」

  「我愛他。我對他一心一意。我為他做什麼都願意。我們從來沒吵過架,甚至從來沒有在任何一件事情上有意見分歧。可他現在開始討厭我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啊,怎麼會呢?說真的,你不在的時候他可時時刻刻念叨你。他把你說得不能再好了。他對你也是一心一意的。」

  「是的,那是我不在的時候。等我一到這裡,他看到我身體好好的,就怎麼都不舒服。他總是憤憤不平,因為他生病了,而我卻安然無恙。他害怕自己將不久於人世,而我還會活下去,他為此討厭我。我得處處小心提防,不管我說什麼都得提心弔膽,只要我說起孩子,說起將來的什麼事情,他就會火冒三丈,他會惡語傷人。如果我說到家裡的房子該整修一下了,或者想換個用人,他更是怒不可遏。他埋怨我眼裡沒有他了。我們過去是一條心的,可現在我感到我們之間有了很深的隔閡。我知道我不該責怪他,這些都只是他生病造成的。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非常善良,平常他是世上最好相處的人。可現在我都害怕到這裡來了,每次離開時我都感到如釋重負。要是我也染上了肺結核,他肯定會很難過,可我知道他在內心深處會感到寬慰。要是他知道我也快要死了,他就可以原諒我,原諒命運了。他經常談論他死後我該做些什麼,用這樣的談話折磨我,把我弄得歇斯底里,只好哭著求他別再說下去了。這時他又會說我不該這么小氣,連這麼一點兒快樂都不肯給他,好歹他是個快要死的人了,而我還能年復一年地活下去,享受人生之樂。啊,想想我們這麼多年來的彼此恩愛,如今落到這般悲慘的境地,真是太可怕了!」

  切斯特太太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失聲痛哭。阿申頓同情地看著她,但又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去安慰她。她說的這番話並沒有讓阿申頓感到吃驚。

  「給我支煙吧。」她終於開口說道,「我不能把眼睛哭紅腫,否則被亨利發現了,他會以為我聽到了什麼有關他身體的壞消息。死亡真有這麼恐怖嗎?我們都這麼怕死嗎?」

  「我不知道。」阿申頓說。

  「我母親臨死的時候好像一點兒都沒害怕。她知道死神臨近,竟然還能拿死亡開玩笑。不過她那時年紀很老了。」

  切斯特太太平靜下來了,他們繼續向前走。走了一陣子,誰也沒說話。

  「我跟你說了這些,你不會對亨利有不好的看法吧?」她最後這樣說。

  「當然不會。」

  「他是個好丈夫,好父親。我這輩子從沒遇到過比他更好的男人。在他染上結核病之前,我相信他的腦袋裡從沒有閃現過任何無情無義或斤斤計較的念頭。」

  這次交談之後,阿申頓感到心情沉重。人們常說他對人性的看法有些悲觀,因為他並不總是以常理來看待身邊的人。面對一些會讓別人苦惱不已的事,他大都不當一回事,通常是付諸一笑,或灑一滴眼淚,或聳聳肩而已。的確,我們很難預料這麼一個心地善良的普通小人物怎麼能在心裡承受得住這樣的悲傷和無奈,但是誰又能說得清楚一個人可能會跌入怎樣的深淵,或登上怎樣的高峰呢?要說有什麼錯,可能就錯在缺乏遠大的理想。亨利·切斯特生來就是個普通人,從小到大都過著平常人的生活,當一個無法預見的厄運突然降臨到他頭上時,他不知如何應對。他就像一塊磚頭,註定了要跟其他千百萬塊磚頭一起構建一座巨大的工廠,也會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是碰巧自身有瑕疵,也就只好被淘汰了。如果磚頭也會思考,它或許會大聲疾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連自己的小小目標也實現不了,只能從這麼多互相支撐的磚頭中間被挑出來扔到垃圾堆里?亨利·切斯特沒有能力想出更好的辦法來坦然承受他的厄運,這不是他的錯。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從藝術或思想中找到慰藉的。當今時代的悲劇在於芸芸眾生失去了對上帝的信仰,不再相信上帝可以給我們帶來希望,也不再相信生命的復活。但這樣的信念本來或許可以讓我們找回在人世間已經喪失了的幸福,但現在這樣的信念消失了。我們又找不到新的人生信念。

  有人說遭遇苦難可以使人變得高尚。這話不對。通常而言,苦難會讓人變得心胸狹窄,斤斤計較,自私自利。不過在這家療養院裡,本來也談不上有多大的苦難。結核病患者會在某個階段出現輕微發燒的症狀,這時患者不會情緒低沉,反而會興奮起來,變得機敏,心中充滿希望,相信未來是美好的。儘管如此,潛意識中對死亡的恐懼還是揮之不去。這樣的念頭就像是貫穿在一部輕鬆歌劇中的諷刺主題曲。時不時地,那歡快抒情的詠嘆調,那悠揚的舞曲,不可思議地奏成了悲哀的曲調,陰沉沉地敲打著人的神經。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利益計較,為一點兒瑣碎小事相互嫉妒,憂心忡忡,實在都是不值一提的;憐憫和恐懼讓人心跳驟停,死亡的恐怖陰影始終籠罩在人的心頭,有如熱帶暴風雨來臨前熱帶叢林總是一片沉寂似的。

  阿申頓住進來一段時間後,療養院裡來了一位二十歲的小伙子。他是一艘潛艇上的海軍中尉,套用小說中常見的說法,他患的是一種俗稱「奔馬癆」的肺病。這個年輕人身材高大,外表英俊,一頭褐色的鬈髮,藍眼睛,笑起來甜甜的。阿申頓有兩三次看見他躺在陽台上曬太陽,便跟他一起打發時間。小伙子性情開朗,一會兒談論音樂劇,一會兒又大談電影明星;他也喜歡看報紙上的足球賽事和拳擊新聞。沒過多久,小伙子就臥床不起了,阿申頓再也沒見過他。療養院通知他的家人過來,兩個月後小伙子死了。他臨終前毫無怨言。他就像動物一樣對自己的末日一無所知。他死後的一兩天裡,療養院裡瀰漫著一股不祥的氣息,如同一座監獄裡有人剛被絞死了一樣。很快,仿佛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大家都乖乖服從自我保護的本能,把這個年輕人忘得乾乾淨淨了。療養院裡的生活一切照舊:每天三頓飯,在很小的球場上打打高爾夫,在規定的時間裡鍛鍊身體,按照醫囑休息,此外就是吵架,嫉妒,搬弄是非,發發牢騷。為了激怒麥克勞德,坎貝爾一如既往地拉他的小提琴,拉的始終是同一首名曲:蘇格蘭民謠《安妮·蘿莉》。麥克勞德則一如既往地吹噓他的橋牌技術,對別人的健康和人品說三道四。阿特金小姐繼續在背後嚼舌根。亨利·切斯特繼續抱怨醫生對他不夠關心,抨擊命運不公,為什麼自己一輩子生活檢點,到頭來卻被命運捉弄。阿申頓繼續看書、讀報,同時靜觀他這些病友的百變人生。

  他跟坦普爾頓少校的關係越來越親近。坦普爾頓四十歲出頭,他曾在近衛部隊服役,戰後退役。此人家境殷實,退役後便縱情享樂,每逢賽馬季他就去賽馬,到了打獵季就去打獵。這些季節過去後,他就去蒙特卡洛賭場玩。他告訴阿申頓,他在賭場玩巴加拉牌贏過很多錢,也輸過很多錢。他喜歡女人,如果他說的故事都是可信的話,那些女人也都鍾情於他。他熱愛美酒佳肴,熟悉倫敦所有高檔飯店的領班,也是五六家俱樂部的會員。多年來,他一直過著碌碌無為、自私而潦倒的生活,以後恐怕沒有人會願意過他這樣的生活,可他卻活得毫無煩惱,有滋有味。有一次,阿申頓問他,如果能再活一輩子他會怎麼過,他回答說還是會活得一模一樣。他說話很有趣,總是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諢,但毫無惡意。他總是就事論事看待生活,遇事不會大驚小怪,輕鬆自在中不失自信。他舉止得體,態度自然和氣,對療養院裡的那些土裡土氣的老姑娘說話總是客客氣氣的,也會跟那些性情乖張的老頭兒開開玩笑。他知道如何混跡於那些錢多得不知道怎麼花的闊佬們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恰如他在倫敦繁華的梅菲爾區混得遊刃有餘一樣。他是個總願意賭一把的人,又樂於幫助朋友,經常施捨流浪漢。如果說他對社會從來沒有做過多少貢獻,那麼他也沒有給社會帶來過多少危害。他無功無過。但是他比許多品行高雅、身價不凡的人更容易相處。他的病情已經很重。他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了。對此,他也總是像面對任何煩惱一樣報以哈哈大笑。他曾經活得轟轟烈烈,無怨無悔。染上結核病當然倒霉透頂,但是去它的吧,誰也不能永遠不死。想想也是,他就算不生病,本來也有可能在戰場上丟掉性命或在賽馬時摔斷脖子。他的人生哲學一向就是,願賭服輸,付清賭債就忘到腦後。他曾經花錢如流水,他享受了快樂的人生盛宴,不妨可以叫停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吃飽喝足回家也好,興致正濃時離席也罷,到了明天便一切照舊,沒有區別。

  在療養院的所有人當中,坦普爾頓少校很可能是常人心目中道德品質最不值一提的人,但也只有他一個人可以坦然接受不可避免的結局。面對死神,他滿不在乎,你可以說他魯莽輕率,也可以說他豁達無畏。

  他來療養院時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在這裡墮入情網,而且比以往經歷的任何一次戀情都更深情投入。他一生的風流事不計其數,但都只是逢場作戲而已。他樂於彬彬有禮地花錢跟合唱團的姑娘打情罵俏,也滿足於同某個在家庭聚會上認識的輕浮女人來一段露水情緣。他始終小心地避免陷入任何可能羈絆他自由的戀情。他唯一的人生目標就是及時行樂。在性愛方面他也不肯失去任何一顯身手的機會,沒完沒了地變換對象也從不嫌麻煩。不過他是真的喜歡女人。哪怕見到已經有一大把年紀的女人,他也總能侃侃而談,眼睛裡始終深情款款,聲音總是甜蜜溫柔。他樂意做任何事情去討得女人的歡心。她們心領神會,看出了這個男人對自己有意思。一個個受寵若驚,相信這個男人不會辜負自己,這個想法自然錯得離譜。他曾經說過一段話,阿申頓覺得頗有見地:

  「你知道嗎,只要肯下功夫,隨便哪個男人都能搞定自己中意的女人。這算不了什麼,但是得到了一個女人後,就只有把女人捧上天的男人才可以甩掉她而不讓她感到自己沒臉見人。」

  只不過是出於習慣,坦普爾頓少校開始跟艾薇·畢肖普示愛。這個女子是療養院裡最漂亮,也是最年輕的。實際上,她也沒有像阿申頓最初猜想的那麼年輕,她已經二十九歲,只是在過去八年裡她不停地輾轉於瑞士、英格蘭和蘇格蘭的一家又一家療養院,足不出戶的靜養歲月使她保留了年輕的容貌,很容易讓人以為不過才二十歲。她對這個世界的所有認識都是在療養院裡獲得的,所以她身上神奇地融合了兩種極端的性格,格外天真又特別精明。她見過很多人從相愛匆匆走向分手。很多男人,來自不同的民族,向她示愛,她鎮定自若而又不失幽默地坦然接受男人的殷勤巴結,但一旦他們想要關係更進一步,她隨時會斷然拒絕。誰都想不到這麼一個花兒一樣的姑娘竟會有如此強硬的性格,只要到了該了斷的時候,她總有辦法用簡明的語言冷靜而堅定地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她很樂意跟喬治·坦普爾頓打情罵俏。她深知這不過是逢場作戲,雖然在他面前總是表現得嫵媚可愛,但她時常能在不經意間半嗔半怒地讓對方明白:她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她也只想跟他一樣玩玩兒而已。坦普爾頓跟阿申頓一樣,每天晚上六點就上床睡覺,晚飯在自己的房間裡吃,所以他只有在白天才跟艾薇見面。除了一起散散步,兩人很少單獨相處。吃午飯時,艾薇、坦普爾頓、亨利·切斯特和阿申頓四個人會在一起隨便聊聊天。這時坦普爾頓總會很賣力地周旋,但顯然不是為了討好另外兩個男人。在阿申頓看來,坦普爾頓對艾薇已經不再是隨便調調情打發時間而已,他對這個女人的感情越來越深,也越來越動真情了,只是阿申頓看不出來艾薇是否對此心知肚明,也看不出來她是否把他的感情當一回事。每次坦普爾頓大膽說出幾句在這種場合顯得過於親昵的話,艾薇總會用嘲諷的口吻頂回去,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只是坦普爾頓的笑聲不免有些苦澀。他不再甘心艾薇繼續把他看作花花公子。阿申頓對艾薇·畢肖普越來越了解,也越來越喜歡她了。這位患病的姑娘的美麗容顏惹人憐愛,她的皮膚嬌嫩得幾近透明,清瘦的臉蛋上有一雙藍汪汪的漂亮大眼睛。她的不幸境況也惹人憐憫,跟療養院裡的很多病友一樣,她在這個世界上似乎也是孤苦伶仃的。她的母親終日忙於社交,幾個姐姐已經成家。她們對家裡的這個已有八年不在一起生活的小女兒只剩下一點點敷衍了事的關心。她們平時也會給她寫信,偶爾也會來看看她,但彼此的親情已經所剩無幾。但她對這樣的處境毫無怨言。她對所有的人都很友善,總是樂意以同情心傾聽別人的抱怨和訴苦。她對亨利·切斯特格外體貼,想方設法讓他開心。

  「對了,切斯特先生,」有一天午飯時她對他說,「已經月底了,明天你太太要來了。真是值得期待呀。」

  「不,她這個月不來啦。」他平靜地說,低頭看著餐盤。

  「噢,對不起。為什麼不來啊?孩子們都挺好的吧?」

  「蘭諾克斯醫生覺得她不來對我的病情有好處。」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艾薇有些擔心地看看他。

  「太不容易了,老夥計。」坦普爾頓還像平時那樣嘻嘻哈哈地說,「你幹嗎不叫蘭諾克斯見鬼去呢?」

  「他應該說得有道理吧。」切斯特說。

  艾薇又看了他一眼,把話題岔開了。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阿申頓當時就看出了艾薇已經立刻猜到了是怎麼回事。第二天,他湊巧跟切斯特一起散步。

  「聽說你太太這個月不來了,實在遺憾。」他說,「你很盼望她來吧,會想得很苦的。」

  「很苦。」

  他斜睨了阿申頓一眼。阿申頓感覺到他有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過了會兒,切斯特生氣地聳了聳肩。

  「她不來也是我自找的。是我要蘭諾克斯給她寫信叫她不要來的。我再也受不了啦。我整個月都在盼著她來,可她真的來了,我又討厭她。你也知道,我恨死自己得了這個鬼毛病,而她身體好得很,精力旺盛。我看到她痛苦的眼神就火冒三丈。這跟她有什麼關係呢?誰會真的在乎你病了呢?大家都不過是在假裝關心罷了,其實每個人心裡都在暗自慶幸生病的是你而不是他們自己。我這麼說很惡劣,是不是?」

  阿申頓想起了切斯特太太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默默流淚的情景。

  「你就不怕你不讓她來她會很難過嗎?」

  「她再難過也得忍受。我自己已經夠受煎熬的了,管不了她的難過了。」

  阿申頓無言以對,兩人默默地往前走去。突然,切斯特怒氣沖沖地嚷了起來。

  「你完全可以滿不在乎,可以做到不自私,反正你會活下去!快死的人是我,真他媽的見鬼,我不想死!為什麼偏偏是我?太不公平了!」

  時光飛逝,在療養院這樣的地方,誰的腦子裡都沒有什麼要去思考的事情,喬治·坦普爾頓愛上艾薇·畢肖普的事自然很快就盡人皆知了。只是大家都不容易看出艾薇的心思。看得出來她喜歡有他陪伴,但是並不主動找機會跟他在一起,事實上似乎還刻意避免與他單獨相處。有一兩個中年女人千方百計套她的話,想誘導她說出真情。但她是個精明之人,總能輕鬆對付她們。對她們拐彎抹角的暗示,她置之不理,等到她們只好直言提問時,她便不置可否地哈哈大笑。她成功地把她們逼得無計可施。

  「她不可能傻到看不出這個男人對她一片痴心。」

  「她沒有權力這樣玩弄他的感情。」

  「我相信她也一樣深深愛著這個男人。」

  「蘭諾克斯醫生應該告訴她母親。」

  誰都沒有像麥克勞德那樣義憤填膺。

  「太荒唐了。怎麼著也都是沒結果的事。他病得這麼重,她自己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相反,坎貝爾卻對此冷嘲熱諷,滿嘴粗言穢語。

  「我倒覺得他倆就應該趁著還沒死好好快活快活。我敢說他倆早就偷偷搞上了,只是沒人知道罷了。要我說,這是好事兒。」

  「你個下流坯。」麥克勞德說。

  「噢,少跟我來這套。坦普爾頓可不是那種陪小姑娘過家家的人,要是偷不到腥他才不會上心呢,艾薇也不是懵懂無知,這錯不了。」

  阿申頓跟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最多,所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們。坦普爾頓終於把他當作知己,對他吐露了心思。他自己也覺得好笑。

  「我這把年紀還會愛上一個正派的姑娘,也真是一樁怪事。我壓根兒想不到在我身上會發生這種事。不承認也沒用,我已經陷得無法自拔了。要是我沒有生病,我明天就會向她求婚。我從來沒見過像她這麼好的姑娘。我一向認為姑娘,我說的是正派姑娘,都特沒勁。可她一點兒都不讓人感到乏味,她好聰明,還那麼漂亮。老天啊,看看她的皮膚!還有那頭秀髮!可是讓我徹底傾倒的還不是這些。你知道她勾住我魂兒的是什麼嗎?想起來都他媽的太可笑了。像我這麼個老傢伙,竟然會被人品吸引。簡直大牙都笑掉了。我從不指望女人有什麼美德,可是不承認不行,她是個好女人,在她面前我感覺自己太爛了。我相信你肯定大吃一驚吧?」

  「我可一點兒都沒吃驚。」阿申頓說,「浪子回頭,你不是第一個。人到中年的多愁善感罷了。」

  「你太壞了。」坦普爾頓笑罵道。

  「她是怎麼想的?」

  「天哪,你以為我已經向她表白了嗎?我不會對別人說的話,對她也不會說。我可能活不過半年了,再說,我又能給這麼個好姑娘帶來什麼呢?」

  現在阿申頓已經完全相信,畢肖普也跟坦普爾頓一樣深深愛上了對方。阿申頓見到過坦普爾頓走進餐廳時她的臉上會泛起紅暈,他也留意到,她會趁坦普爾頓不注意時頻頻用溫柔的目光瞟他幾眼。在聽坦普爾頓講述自己過去的經歷時,她的笑容顯得格外甜美。阿申頓有一種感覺,覺得她似乎很享受這份戀情,就好像療養院裡的病人坐在陽台上欣賞雪景,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一樣。不過也有可能她只想走到這一步就滿足了。他當然沒有任何義務要多嘴多舌去跟坦普爾頓說這些本來她也不想讓他知道的事。

  接著,療養院裡發生了一件事打破了大家單調的生活節奏。雖然麥克勞德和坎貝爾整天吵架,但他們還在一起打橋牌,因為在坦普爾頓來療養院之前,他們兩人是這裡牌技最高的。兩人坐上牌桌就唇槍舌劍,打完牌後更是吵個不休。不過這麼多年在一起打牌,彼此都非常熟悉對方的牌路了,他們興致勃勃地在牌桌上一爭高低。坦普爾頓通常拒絕跟他們打牌,雖然他牌技也很好,但他還是喜歡跟艾薇·畢肖普一起打牌。平常總是爭執不休的麥克勞德和坎貝爾在這件事上居然意見一致了,他們都認為艾薇是牌桌上的禍根。她只要出錯牌,輸掉了牌局,就會大笑著說:這有什麼啊,這本來就是雕蟲小技嘛。但是有一天下午,艾薇因為頭痛在自己的房間裡休息,坦普爾頓只好同意跟坎貝爾和麥克勞德玩牌,加上阿申頓湊足了四個人。雖然已經三月底了,但還是接連下了幾天大雪,他們都裹上了皮毛大衣,戴著帽子和羊皮手套,在三面通風的遊廊上打牌。他們玩的籌碼很小,像坦普爾頓這樣的賭場老手根本不當一回事,所以他叫牌十分大膽。由於他比另外三人的牌技高出太多,他往往可以定約或接近定約。但是頻繁出現加倍、再加倍,牌勢越走越高,叫出了太多次小滿貫。牌打得熱火朝天,麥克勞德和坎貝爾唇槍舌劍,互不相讓。五點半了,他們開始玩最後一局,六點鐘的鈴聲一響,大家都得回房間休息。這一局打得難解難分,雙方各有勝負,因為麥克勞德和坎貝爾打對家,兩人都不願讓對方贏。五點五十分了,雙方打成了平局。發了最後一手牌,坦普爾頓跟麥克勞德搭檔,阿申頓跟坎貝爾湊一邊。麥克勞德先叫了兩張梅花,阿申頓沒說話;坦普爾頓表示他能助一臂之力,最後,麥克勞德叫了大滿貫。坎貝爾加倍,麥克勞德再加倍。旁邊的牌桌已經散場,那些玩家聽到了這裡的動靜都圍了過來。在大家的圍觀下,他們四人默不作聲地專心打牌。麥克勞德激動得臉色慘白,額頭上滿是汗珠,雙手抖個不停。坎貝爾臉色陰沉。麥克勞德要打雙飛牌,他用擠牌法都打成了,拿到了最後的第十三墩牌。圍觀的人群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麥克勞德得意揚揚地跳了起來,朝坎貝爾揮揮拳頭。

  「再去拉你那該死的小提琴吧!」他大喊大叫,「大滿貫,加倍,再加倍!我一輩子就想打這麼一副牌,今天終於打成了。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他突然大口喘氣,向前撲到了桌子上,口中噴出鮮血。大家叫來了醫生。護理人員也趕到了。可他已經咽氣。

  兩天後,麥克勞德下葬。葬禮在凌晨舉行,以免其他病友看到葬禮會心神不寧。他的一個親人身穿黑色禮服從格拉斯哥趕來出席葬禮。他生前沒有人喜歡。死後也沒有人為他傷心難過。大約過了一周,他就被大家遺忘了。那位印度文官取代他坐上了頭等餐桌,坎貝爾搬進了他夢寐以求的房間。

  「這下我們總算可以安生了。」蘭諾克斯醫生對阿申頓說,「你想想,這兩個人一年到頭吵吵鬧鬧沒個停,我都忍了多少年啦……說真的,沒有耐心是管不了療養院的。想想也真是蹊蹺,他活著沒少給我惹麻煩,臨了還走得這麼出人意料,把大伙兒都嚇個半死。」

  「真是萬萬想不到啊。」阿申頓說。

  「他是個一無是處的傢伙,可是居然也有一些女人為他的死很傷心。可憐的畢肖普小姐眼睛都要哭瞎了。」

  「我揣摩也只有她是真的在為他的死傷心而哭,而不是為她自己哭。」

  不過大家很快就發現,還有一個人沒有忘掉他。坎貝爾整天像一條喪家犬似的垂頭喪氣。他不想打橋牌了。他也不想說話了。毋庸置疑,他是因麥克勞德的死而悶悶不樂。一連幾天他都待在屋裡不出去,飯也是送到房間裡吃的。幾天後他去找了蘭諾克斯醫生,說他不喜歡這個房間,想要搬回原先住的房間去。蘭諾克斯醫生平時很少發脾氣,這次卻大發雷霆,訓斥他說,這麼多年來他沒完沒了地纏著自己要住那個房間,現在住進去了又要搬回去。醫生告訴他,要麼住在那裡,要麼滾出療養院。坎貝爾回到了房間裡,愁眉苦臉地坐著發呆。

  「你怎麼不拉小提琴了?」護士長終於忍不住問他,「我已經半個月沒聽到你拉琴了。」

  「我沒拉。」

  「為什麼不拉了?」

  「再也不好玩了。我過去拉琴很來勁,是因為我知道我拉琴可以把麥克勞德惹火。可現在沒有人在意我拉不拉琴了。我從此再也不拉了。」

  直到阿申頓離開療養院,他再也沒有聽到過坎貝爾拉琴。說也奇怪,麥克勞德一死,坎貝爾再也感受不到生活的滋味了。沒有人跟他吵架,也沒有人跟他鬥氣了,他從此失去了生活的動力,看來他不久就會到墳墓里去找他的冤家對頭了。

  可是麥克勞德的死卻對坦普爾頓產生了不同的影響,這種影響很快有了出乎大家意料的後果。他用冷靜而超然的語氣對阿申頓說出了他的想法。

  「太棒了,就在完成心愿的時刻離開人世。我不明白為什麼大家對他的死會有這樣的反應。他在這裡已經很多年了,是不是?」

  「據我所知,有十八年了。」

  「我不知道這樣活著是否值得。我想知道是不是還不如活一天就快活一天,該要死了就坦蕩離去的好。」

  「我想這要看我們怎麼看待生活。」

  「可這也能算生活嗎?」

  阿申頓無言以對。他還能指望過幾個月就能康復,可是坦普爾頓一看就知道治不好了,他一臉死神快要降臨的樣子。

  「你知道我幹了什麼事嗎?」坦普爾頓問道,「我向艾薇求婚了!」

  阿申頓大吃一驚。

  「她怎麼說?」

  「她這個人還會怎麼說呢?她說這是她這輩子聽到的最可笑的事,說我準是瘋了才會有這麼荒唐的念頭。」

  「你得承認,她說得沒錯。」

  「是沒錯。可是她同意跟我結婚。」

  「這就真的是瘋了。」

  「我想也是。但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去找蘭諾克斯吧,聽聽他的意見。」

  冬天終於過去了,雖然山上仍有積雪,山谷里的冰雪已經消融,山坡下的樺樹已經開始抽芽,快要長出綠葉了。空氣中瀰漫著春天的氣息,太陽暖融融的。人人都充滿活力,有些人甚至歡天喜地。那些年年冬天來療養院的人開始準備去南方了。坦普爾頓和艾薇一起去見蘭諾克斯醫生。他們將兩人的打算告訴醫生。蘭諾克斯給他們做了體檢,拍了X光片,還做了各項檢測。蘭諾克斯定了一個日子可以告訴他們體檢的結果,然後根據體檢結果再討論他們的結婚計劃。在他們按約定去見醫生的那天,阿申頓遇見了他們。兩人雖然內心很緊張,但都竭力表現出輕鬆的樣子。蘭諾克斯給他們看了各項檢查結果,並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跟他們講了他們的身體狀況。

  「您講得非常清楚了。」坦普爾頓聽完之後說,「但是我們只想知道,我們能不能結婚。」

  「這樣做很不明智。」

  「我們知道不明智,可是有問題嗎?」

  「如果有了孩子,那就是造孽。」

  「我們沒打算要孩子。」艾薇說。

  「好吧,那我就簡單跟你們說說情況。主意還得你們自己拿。」

  坦普爾頓面露微笑,看了艾薇一眼,抓住了她的手。醫生接著說下去。

  「我認為,畢肖普小姐的體質太虛弱,她可能一直無法過正常人的生活,但如果她繼續像過去八年這樣生活……」

  「住在療養院裡?」

  「是的。她沒有理由不能像任何正常人一樣生活得很舒適,即便可能不是很高壽。她目前病情還是穩定的,可一旦結婚,她想要過正常人的生活的話,感染的結核病灶可能會復發,後果沒有人可以預料。至於你,坦普爾頓,我可以說得更簡短。你自己也看過X光片了。你的肺已經嚴重感染了結核。你如果結婚,活不過半年。」

  「如果我不結婚能活多久呢?」

  醫生猶豫了片刻。

  「別擔心,告訴我實話。」

  「兩三年。」

  「謝謝,我們只想要知道這些。」

  他們離開了醫生的房間,跟進來時一樣,手牽著手。艾薇輕聲啜泣著。沒有人知道他們彼此說了什麼,可是當他們走進餐廳來用午餐時,兩人都顯得興致勃勃。他們告訴阿申頓和切斯特,一辦好證他們就會結婚。艾薇轉身對切斯特說話。

  「我非常希望你太太能來參加我的婚禮。你說她會來嗎?」

  「你們不會在這裡舉行婚禮吧?」

  「會在這裡。我們雙方的家人肯定都不會同意,所以我們準備辦完婚禮後再告訴他們。我們會請蘭諾克斯醫生主婚。」

  她殷切地看著切斯特,等待他的回答。另外兩個男人也看著他。切斯特開口說話時,聲音有些顫抖。

  「多謝你邀請她參加。我會寫信叫她來。」

  消息在病人中間傳開後,人人都祝賀他們,不過大多數人還是私下議論說他們這樣做不夠慎重。但是,正如療養院裡發生的事情遲早都會盡人皆知那樣,他們很快知道蘭諾克斯醫生告訴了坦普爾頓,如果結婚他活不過半年,這時大家都充滿敬畏,不再議論了。想到他們倆彼此這麼相愛,竟不惜犧牲生命,連最愚鈍的人都無不為之感動。療養院裡洋溢起了友善相待的氣氛:原先互不搭理的人開始交談了;其他人暫時忘記了自己的憂愁。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分享這對戀人的幸福。不只是春天在這些病人的心中喚起了新的希望,這對男女之間的偉大愛情似乎也給他們身邊的人帶來了和煦的陽光。艾薇平靜地享受著幸福,滿心的喜悅使她顯得更年輕漂亮了。坦普爾頓喜不自勝,整天談笑風生,仿佛這世間再無煩惱。誰都會說,他滿心憧憬著天長地久的無盡幸福。有一天,他卻對阿申頓說了心裡話。

  「你知道嗎,這個地方不錯的。」他說,「艾薇答應過我,等我死後,她會回到這裡來。這裡有她熟悉的人,不會感到孤單。」

  「醫生也經常會弄錯。」阿申頓說,「只要你合理安排生活,我想你還能活很長時間的。」

  「我只求三個月。要能再活三個月,也就值了。」

  婚禮前兩天,切斯特太太來了。她已有幾個月沒見到丈夫,他們見面時彼此都有些害羞了。可以想像,他們倆單獨在一起時會感到尷尬、拘束。不過切斯特還是竭力擺脫這幾個月來慣有的低沉表現,無論如何在餐廳吃飯時總是嘻嘻哈哈地顯出一副開心的模樣,想必他在生病前就是這個樣子的。在舉行婚禮的前一天晚上,所有人聚餐。坦普爾頓和阿申頓跟大家一起喝香檳,互相逗樂,盡情歡笑,鬧到十點鐘才上床休息。婚禮第二天上午在教堂舉行。阿申頓當男儐相。療養院裡凡是能下床走動的人都出席了。午飯後,新婚夫婦立刻坐上汽車上路了。病人、醫生和護士都來給他們送行。有人在車尾拴了一隻舊鞋,坦普爾頓和妻子走出療養院大門時,大家向他們拋撒米粒表示祝福。他們乘車離開時,人群一陣歡呼,目送著他們駛向愛情和死亡。

  人群漸漸散去。切斯特和妻子並肩走著,誰也沒說話。走了一小段路後,切斯特羞怯地牽起妻子的手。她感到自己心跳加快。她悄悄瞟了丈夫一眼,發現他眼中噙滿淚水。

  「原諒我,親愛的。」切斯特說,「我一直對你太狠心。」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聲音顫抖。

  「不,我是故意的。因為我自己在受煎熬,我就想讓你也不好受。但是以後我再也不會這樣了。是坦普爾頓和艾薇·畢肖普身上發生的事情——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讓我改變了對一切事物的看法。我再也不會懼怕死亡。我想生死並不那麼重要,沒有愛情重要。我想要你幸福地活下去。我再也不會埋怨你,再也不會整天生氣。現在我很高興快要死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我希望你一切美滿。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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