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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14冊 朱莉婭·拉扎里

2024-10-10 20:35:57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阿申頓口口聲聲說,他從不會感到煩悶。按照他的觀點,只有自己沒本事的人,也就是只有傻瓜,才會不得不靠外界的因素解悶消愁。阿申頓對自己的前程不抱幻想,他目前在文學上取得的成就並沒有沖昏他的頭腦。一個作家寫了一部成功的小說或一出叫座的戲劇,到底會因此一舉成名還是會臭名遠揚,他還是能分辨清楚的。他對此漠不關心,除非事關看得見摸得著的利益。他總是十分樂意利用自己的名氣謀取一些便利,比如坐船時買的是普通艙的票,卻坐進了豪華艙。要是哪個海關官員因為讀過他的小說而不檢查他的行李就放他過關,他便會沾沾自喜地承認,追求文學成就還是有好處的啊。如果有學戲劇的年輕學生想要跟他討論戲劇技巧,他總會連連嘆氣;當一個個眉飛色舞的女士湊到他耳朵邊激情澎湃地讚頌他的作品時,他恨不得自己死了。但是他自認是個聰明人,如果聰明人也會嫌別人煩,那就太荒謬了。事實上,有些人蠢得令人忍無可忍,朋友們一見到他們就像見了債主似的拔腿就逃,可他同這樣的人也能聊得津津有味。也可能他只是出於幾乎時時刻刻在他心中涌動著的職業本能而已——這些人都是他寫作的素材,他不會對自己的素材厭煩,就像生物學家不會厭煩化石吧。現在,任何一個人合理追求的生活享受他都不缺了。他住過這裡的豪華酒店裡讓人流連忘返的房間,而日內瓦又是歐洲最宜居的一個城市。他會租一條船在湖上泛舟,也會騎上租來的馬悠然信步,因為在這井然有序的整潔城市裡很難找到一大片草地可以策馬揚鞭。他也會在鎮裡的老街上閒逛一圈,想要在那一棟棟寧靜而莊嚴的灰色石頭房子中間重新捕捉到往昔的輝煌。他重讀了盧梭的《懺悔錄》,而另一部盧梭的作品《新愛洛伊斯》他重讀了兩三遍也還是喜歡不起來。他埋頭寫作。他認識的人不多,因為他的職業要求他隱身幕後,不過他會跟幾個住在同一家酒店的客人聊聊天,所以他並不孤獨。他的生活夠充實的,有很多不同的內容,如果實在沒有別的事可做,他就愉快地陷入沉思,難以想像在這樣的生活中怎麼可能感到厭煩。然而,就像飄浮在天空中的一小朵孤雲,他還是看到了煩悶的事可能很快就要發生。有一個故事說路易十四皇帝有一次召喚一個朝臣陪他去出席一個典禮,朝臣姍姍來遲,皇帝滿臉威嚴冷冰冰地對朝臣說:「J?ai failli attendre.」這句話我只能勉強翻譯成:我差一點兒就要等你了。阿申頓想起了這句話,心裡暗自承認:我差一點兒就要覺得煩悶了。

  可能吧,他暗自思忖,這時他在湖邊騎著一匹渾身花斑的馬,馬的臀部很大,脖子很短,很像我們平時會在老畫裡看到的那種騰躍奔馳的大馬,只是這匹馬從不騰躍,哪怕要它小跑幾步也需要用馬靴狠狠抽它才行——可能吧,他暗自思忖,倫敦特工總部那些操縱著這台巨大機器的大頭頭們都過著充滿刺激的生活;他們這兒挪一下,那兒動一動,就編織好了一張千絲萬縷的大網(阿申頓太會用比喻了),他們把一塊塊拼圖拼成一幅完整的圖畫;可是必須承認,像他這樣的小特工過的日子可不像外界想像的那樣驚險刺激。阿申頓執行任務時就像市政府的辦公人員一樣按部就班,單調乏味。他每隔一段時間會跟他手下的特工見面,付給他們酬勞;如果能物色到一個新人,他就聘用他,給他下達指示,然後把他派到德國去,他等著這個人送來情報,再把情報傳遞出去;他每周去一次法國跟他的同事商討前線事務,接受來自倫敦的指令;每逢趕集的日子,他會去湖對面的集市從那個賣黃油的老農婦手裡取情報;他睜大眼睛豎起耳朵;他寫長篇大論的報告,心裡很清楚沒有一個人會去讀這些東西,可是有一次他不經意地在自己寫的報告裡開了幾句玩笑,很快他就收到回電,嚴厲斥責他的輕率。他在做的工作顯然是有必要的,可是這些事情實在太單調了。有一陣子,他為了找些更好玩的事情做,他甚至考慮過跟馮·希金斯女男爵調調情。他確信這個女人是為奧地利政府做事的特工,他預見到兩個人棋逢敵手,鬥智鬥勇,應該會很好玩,他期盼著享受這個快樂。他很清楚這個女人會給他設下圈套,要避免落入她的圈套,他就要動一番腦筋,這樣他的腦子就不會生鏽了。他發現女男爵也願意玩玩這個遊戲。他給她送花,她收到後會給他寫熱情洋溢的小紙條感謝他;他們一起到湖裡划船,她將自己又白又長的手臂伸進水裡,一邊划水,一邊談論愛情,暗示有人曾為愛情心碎腸斷;他們一起吃飯,一起去看法語版的話劇《羅密歐與朱麗葉》。阿申頓還沒有決定要跟這個女人走到哪一步,卻收到了他的上司R發來的電報,嚴厲質問他到底在玩什麼鬼把戲:有情報「落到他的手裡」,說阿申頓整天跟一個自稱希金斯女男爵的人糾纏不清,此人是同盟國的女特工,上面決不允許他同這個女人有任何超出正常禮節的關係。阿申頓聳了聳肩。R並不認為阿申頓有多聰明,不像阿申頓自認為的那樣聰明。但阿申頓覺得有趣的是,他發現了自己以前並不知道的事:他們在日內瓦的系統里有人的任務居然是監視他。顯然有人奉命在這裡監督他的行動,確保他不會玩忽職守,任意胡鬧。阿申頓覺得這事太有意思了。R真是個精明狡詐的老狐狸!他從不冒險;他信不過任何人;他利用手下人為他幹活,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把他們當回事。阿申頓仔細琢磨了一番周圍的人,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出這個向R通報他的動向的探子。他想知道會不會是酒店裡的哪個服務生。他知道R特別相信酒店服務生。他們有機會見到各式各樣的人和事,可以毫不費力地進入各種唾手可得情報的場所。他甚至想過給R通風報信的會不會就是女男爵本人。要是到頭來發現她是被協約國雇用的特工,那就太不可思議了。阿申頓繼續對女男爵客客氣氣的,但不再對她花心思了。

  他掉轉馬頭,悠然回到了日內瓦城內。有個馬夫等在酒店門口,阿申頓下馬走進了酒店。前台服務生遞給他一封電報,電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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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麥吉姨媽病重。住巴黎洛蒂酒店。請儘快去看她。雷蒙德。

  雷蒙德是R在戰時用的一個化名,既然阿申頓沒有那麼幸運地有一位麥吉姨媽,他便斷定這是叫他速去巴黎的命令。阿申頓一直覺得R花了太多時間讀偵探小說,特別是在他心情好的時候,他總喜歡興致勃勃地模仿廉價小說的風格。R心情好的時候,就意味著他快要耍什麼手段了,因為一旦他得手了,他便情緒低落,會把怒氣撒在下屬身上。

  阿申頓故意隨意地把電報留在櫃檯上,問了一下開往巴黎的快車的發車時間。他掃了一眼掛鍾,盤算了一下自己是否來得及在領事館關門前去辦好簽證。他上樓去取護照,就在電梯門快要關上時前台服務生對他大聲喊道:

  「先生,你忘記拿走電報了。」

  「我犯傻了。」阿申頓應道。

  現在阿申頓知道,萬一那位奧地利女男爵奇怪他為什麼會這麼突然去了巴黎,她會發現是因為他的一位姨媽病了。在動盪不安的戰爭時期,最好還是把什麼事情都清清楚楚地放在檯面上為好。法國領事館的人認識他,所以他在那裡很快就辦好了簽證。他出門前交代酒店前台幫他買一張火車票,辦好簽證後他便回酒店去洗澡,換衣服。這次意料之外的出差讓他很興奮。他喜歡這樣的旅程。他在臥鋪車廂睡得很好,哪怕途中火車猛地顛簸一下把他吵醒,他也沒有生氣;獨自一人清靜地躺在小小的車廂里抽支煙,自得其樂地遐想一番,也是挺美的事;車輪在鐵軌上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簡直是給自己的沉思配上了美妙的背景音樂,火車在沉沉夜色中奔馳在遼闊的大地上,讓人感覺像是流星划過天際。這段旅途的終點有一系列的未知在等待著他。

  阿申頓抵達巴黎時天氣陰冷,下著小雨,他沒有梳洗,很想洗個澡,換上乾淨的內衣,可是他興致很高。他從車站給R打了個電話,問了問麥吉姨媽的情況。

  「我很高興知道你這麼關心她,立刻就趕過來了。」R在電話另一頭說,聲音中隱約帶著一絲笑意,「她情況很糟糕,不過她見到你就會好多了。」

  阿申頓心想,同專業的幽默作家相比,外行經常會犯的一個錯誤,就是每次開玩笑總不免說個沒完沒了。人在講玩笑的時候就應該像蜜蜂飛到花朵上采蜜一樣,迅速且隨意。玩笑講完了就過去了。當然了,就像蜜蜂飛近花朵時也會嗡嗡盤旋一陣兒,有人在開玩笑的時候多說幾句也是無傷大雅的,這無非也就等於是在向愚笨的人明著宣告他在開玩笑呢。不過阿申頓和那些非常專業的幽默作家不一樣,他會很善良地包容外行的幽默感,於是他順著R的話茬回答他。

  「你覺得她想什麼時候見我?」他問道,「替我問候她,好嗎?」

  這時,R明顯笑出了聲。阿申頓嘆了口氣。

  「我估摸著她要打扮一番才肯見你的。你知道她的,不精心打扮打扮絕不見人。十點半怎樣?你跟她聊完後我們就在附近找個地方吃午飯。」

  「好的。」阿申頓說,「我十點半到洛蒂酒店。」

  阿申頓梳洗乾淨,神清氣爽地來到酒店時,一個他認識的勤務員在大廳里等候他,他帶阿申頓去了R的房間,直接推開房門招呼他進去。R站著在向他的秘書口述指令,他背後壁爐里燒著柴火,火光熊熊。

  「坐吧。」R隨口說了一句,繼續口述。

  這是一間挺豪華的客廳,花瓶里插著一束玫瑰花,看上去像是女人的手。一張大桌子上亂糟糟地堆滿了文件。R看上去比阿申頓上次見到他時顯老了一些,那張發黃的瘦臉上多了不少皺紋,頭髮更白了。看得出他的工作繁重,他也幹得很賣力,每天七點就起來,一直工作到深夜。他的制服很乾淨,可是穿在他身上顯得邋邋遢遢的。

  「這就行了。」他對秘書說,「趕快拿去列印。我出去吃午飯前簽字。」接著轉身對勤務員說,「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我。」

  秘書是個三十幾歲的少尉,顯然是個臨時服役的非現役軍人,他拿起一堆雜亂的文件走出去了。勤務員跟在他身後出門時,R說道:

  「在門口等著。我有事會叫你。」

  「是!長官。」

  屋裡只剩他們兩人時,R轉身以自認為親切熱情的態度對阿申頓說:

  「路上順利吧?」

  「是的,長官。」

  「你覺得這房間怎樣?」他環顧四周說道,「挺不錯的吧?我一直不明白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想辦法少受一些戰爭帶來的苦難。」

  R一邊閒扯一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阿申頓。他那對挨得太近的淺色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你,會讓你感到他已經把你腦袋裡的東西看得一清二楚了,而且對自己所看到的東西不屑一顧。

  R毫不掩飾他把手下的人都看作傻子或壞蛋。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不得不去應對的一個障礙。總的說來,他寧願他們都是壞蛋,這樣,他起碼能知道每個人都在玩兒什麼把戲,也容易用相應的手段去對付他們。他是一名職業軍人,他的職業生涯是在印度和一些英屬殖民地度過的,戰爭爆發時,他駐紮在牙買加,陸軍部一個跟他打過交道的人想起了他,把他調過來安排到情報部門任職。他精明過人,很快就擔任了重要職務。他精力充沛,很有組織才能,做事無所顧忌,不乏計謀、勇氣和決心。他或許只有一個弱點:他一生都不怎麼與人交往,特別是女人,他所認識的女人就是他同僚的妻子、政府官員和商人的妻子,所以當他在戰爭爆發後不久來到倫敦,因工作關係而接觸到了一些聰明、美麗又高貴的女人時,他完全眼花繚亂了。他在這些女人面前感到羞怯,可是他花了不少心思同她們交往,很快成了一個很有女人緣的男人,阿申頓對R的了解超過了R自己的想像,在阿申頓看來,那瓶玫瑰花背後就有故事。

  阿申頓知道R找他來當然不是要跟他扯家常,他在納悶什麼時候他才會說到正題上去。他很快就知道了。

  「你在日內瓦幹得很不錯啊!」他說。

  「很感謝您這麼想,長官。」阿申頓答道。

  R的神色突然變得冷淡而嚴峻。他不再扯閒話。

  「我要給你一個任務。」他說。

  阿申頓沒有回答,可是他心裡暗暗感到一陣竊喜。

  「你聽說過昌德拉·拉爾這個人嗎?」

  「沒有,長官。」

  上校臉色一沉,不耐煩地皺了一下眉頭。他指望他的下屬應該如他所願什麼都知道。

  「你這些年都住在什麼地方?」

  「梅費爾區切斯特菲爾德街三十六號。」阿申頓答道。

  R那張發黃的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訕笑。這個多少有些粗魯無禮的反應出自他冷嘲熱諷的本性。他走到那張大桌子旁邊,打開放在桌上的一隻公文包,從裡面抽出一張照片遞給了阿申頓。

  「這就是他。」

  阿申頓對東方人的臉不太熟悉,他覺得這個人跟他見過的一百來個印度人沒什麼兩樣。說不定這張照片上的人就是定期來英國的某一位印度酋長,他們的照片常常會登在報紙上。他看到的是一張胖胖的臉,膚色黝黑,嘴唇很厚,鼻子肉乎乎的,有一頭直直的濃密黑髮,一雙很大的眼睛,在照片上都顯得水汪汪的,像是牛眼睛。他穿的是歐洲西服,看上去有些不自在。

  「這是他穿自己民族的衣服。」R說著,又遞給了阿申頓一張照片。

  這是一張全身照。而剛才那一張只照了他的腦袋和肩膀,而且看得出這張照片是幾年前拍的。這張照片上他顯得瘦了一些,那雙巨大的眼睛很嚴肅,幾乎要把他的臉吞沒了。照片是在加爾各答由本地攝影師拍的,周圍的布景非常怪異。昌德拉·拉爾站著,身後的布景上畫的是海灘和一棵繁茂的棕櫚樹。他一隻手搭在一張雕花桌上,旁邊擺著一盆橡膠盆栽。不過,他戴著頭巾,穿著長長的淺色上衣,看上去倒是挺威嚴的。

  「你感覺這個人怎麼樣?」R問道。

  「我看這個人有些個性。神色中透著一股威嚴。」

  「他的資料都在這兒。你讀一下,行嗎?」

  R給了阿申頓兩三頁列印的紙,阿申頓坐下了。R戴上眼鏡開始讀那些等著他簽字的信件。阿申頓隨便翻閱了一遍手裡的報告,然後又仔細地讀了第二遍。看來昌德拉·拉爾是個危險的煽動者。他的職業是律師,可是他參與了政治活動,對英國統治印度充滿敵意,他支持武裝暴亂,多次策動流血暴動事件。他曾被捕,被法庭判了兩年監禁,可是戰爭爆發後他便獲釋,他抓住機會醞釀發起暴動。他作為核心人物策劃了羞辱在印度的英國人的事件,阻止英國人調動部隊到戰場去,藉助於德國特工部門給他的巨額資金,他製造了很多麻煩。他參與了兩三次炸彈襲擊事件,雖然沒有造成多大傷亡,但炸死了幾位在附近的無辜者。這些事件震撼了民眾的神經,破壞了士氣。他多次逃脫警察的追捕,他很活躍,四處出沒,可是警察總是抓不住他,他們只是了解到他來到了某個城市,辦完自己的事又離開了。最後當局高額懸賞要以謀殺罪逮捕他。可是他逃離英國,去了美國,又從那裡轉道去了瑞典,最後逃到了柏林。他在德國忙於策劃各種計謀,鼓動已經派到歐洲戰場的印度軍隊產生不滿情緒。這些敘述的文字平平淡淡,沒有評論也沒有解釋,不過單純從這些一板一眼記述他屢遭險境而僥倖脫身的文字中,還是可以感受到一種驚險神秘的氣息。報告最後是這樣結尾的:

  「C(昌德拉)在印度有妻子和兩個孩子。據了解他從來不同其他女人來往。他不喝酒也不抽菸。別人都評價他是個誠實的人。經過他手的金錢數目不小,但他從來沒有涉嫌任何用錢不當的問題。他確實勇氣過人,工作勤奮。據說他以從不食言而自豪。」

  阿申頓把文件還給了R。

  「怎麼樣?」

  「一個瘋子!」阿申頓覺得這個人身上有一種挺有吸引力的浪漫色彩,可是他知道R不愛聽他說出這種胡言亂語來,「看來這是個非常危險的人物。」

  「他是印度國內外最危險的陰謀家。他的危害比其他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大。你也知道,在柏林有一個印度幫,他就是這個幫的頭兒。如果我能把這個人搞掉,其他人我都懶得理會了,只有他是有膽量的。我抓他都抓了一年了,我以為沒有希望了,可是現在終於出現了一個機會,老天爺,我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那你打算怎麼做?」

  R陰冷地笑了一聲。

  「崩了他,一槍崩了他,越快越好!」

  阿申頓沒有作答。R再次在客廳里來回踱了幾步,然後又背著壁爐面對阿申頓站住。他薄薄的嘴唇上浮現出譏嘲的微笑。

  「你有沒有注意到我給你的這份報告結尾處說他從來不同女人交往?嗯,以前是的,不過現在不一樣了。這個該死的傻瓜愛上了一個女人。」

  R走到公文包前拿出了一個用淺藍色絲帶扎著的紙包。

  「瞧瞧,這些都是他寫的情書。你是個小說家,可能會有興趣讀這些情書。事實上,你也應該讀的,它們可以幫助你熟悉情況。都拿走吧。」

  R把這綑紮得很整潔的情書又拋回到了公文包里。

  「像他這麼一個幹練的男人怎麼會對一個女人痴迷,真叫人難以理解。這也是他最讓我出乎意料的事。」

  阿申頓的眼睛朝著擺在桌子上的那瓶漂亮的玫瑰花望過去,不過他什麼也沒說。R是不會漏過任何細節的,他看見了阿申頓的目光,他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阿申頓知道他很想問問他到底在看什麼。那時候R對這位下屬不是很友好,不過他沒有問。他回到了剛才那個話題。

  「反正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昌德拉瘋狂地愛上了一個名叫朱莉婭·拉扎里的女人。他對她太痴迷了。」

  「你知道他是怎麼認識她的嗎?」

  「我當然知道。那女人是跳舞的,跳的是西班牙舞,可她是個義大利人。她有個舞台上的藝名,叫『馬拉圭尼亞舞者』。你一定知道那種舞跳起來是什麼樣的——西班牙通俗舞曲,舞者頭披紗巾,盤起高高的髮髻,插著梳子,手拿扇子。過去十年她跳遍了整個歐洲。」

  「她為人怎樣?」

  「不好,是個爛人。她以前住在英格蘭的鄉下,後來在倫敦做過一些事。一星期頂多也就掙個十鎊。昌德拉是在柏林的一個低級娛樂場所認識她的,那種地方你也知道,就是很廉價的音樂廳。依我看,她在歐洲大陸上把跳舞看作自己當上高級妓女的手段。」

  「戰爭爆發後她是怎麼來到柏林的?」

  「她嫁給了一個西班牙人。我相信他們現在也沒離婚,只是不住在一起了,她用西班牙護照到處旅行。昌德拉好像是死心塌地愛上了她。」R又拿起這個印度人的相片,若有所思地端詳了一番,「誰也不會覺得他有什麼迷人的地方。天哪,他發胖真夠快的!事實上,這女人差不多也一樣深愛他。我這裡也有她寫的一些情書,當然是複印的,原件在昌德拉手裡,我估摸他會用粉紅色的綢帶把它們紮起來的。她愛這個男人簡直是愛瘋了。我不是個文人,但我認為我也能判斷他們是不是真心相愛的。反正你會讀到這些信的,到時候你跟我說說你是怎麼想的。居然還有人說世上沒有一見鍾情的事。」

  R露出一絲譏嘲的笑容。今天早上他顯然心情很好。

  「可你是怎麼弄到這些信的?」

  「我怎麼弄到的?你猜我是怎麼弄到的?因為朱莉婭·拉扎里的國籍是義大利,德國人就要把她驅逐出境。她在荷蘭的邊境被移交了。但是她在英國有一次跳舞演出的任務,所以她拿到了英國簽證,然後,」——R在一沓文件里查到了日期——「在十月二十四日從鹿特丹坐船到了哈里奇。然後她一直在倫敦、伯明罕、樸茨茅斯等地跳舞。兩個星期前她在赫爾被捕。」

  「什麼罪名?」

  「間諜。她被轉到了倫敦,我親自去霍洛威見了她。」

  阿申頓和R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兒,誰也沒說話,也許彼此都想要看出對方的心思。阿申頓想知道的是這件事有多少真實的成分,而R想知道的是他能從中得到多少有用的東西。

  「你是怎麼盯上她的?」

  「我覺得很奇怪,德國人怎麼會允許她在柏林安靜地跳了幾星期舞,然後沒有任何特殊的原因就決定把她驅逐出境。安排她做間諜的可能性是不小的。像她這樣一個不太注重品行的跳舞的女人或許有機會搞到很多柏林的某些人認為有價值的消息,值得付出較大的代價去利用她。我認為讓她來英國也有可能就是要看看她能做什麼。我盯過她,發現她每周會向荷蘭的一個地址寄兩三次信,也會收到兩三次從荷蘭寄來的信。她的信是用法語、德語和英語奇怪地混在一起寫的。她會講一些英語,而且法語說得很好。她收到的回信則完全是用英文寫的,信上的英文寫得很好,但不是英國人寫的那種英文,措辭花哨,語句浮誇,我想知道是什麼人寫的。這些信看上去像是普通的情書,但是內容寫得很火辣。看得出這些信來自德國,寫信人既不是英國人和法國人,也不是德國人。那人為什麼要用英語寫呢?在所有歐洲語言中,東方人最熟悉的就是英語,不是土耳其人,也不是埃及人,他們會法語。日本人可以寫英文,印度人也可以寫。我得出了一個結論,朱莉婭的情人是柏林那幫給我們找麻煩的印度人當中的一個。我看到了這張照片後才知道原來這人就是昌德拉·拉爾。

  「這照片你是怎麼弄到的?」

  「她隨身帶著。這事她幹得很漂亮。她把這照片夾在很多喜劇演員、小丑和雜技演員的劇照裡面,一起鎖在她的行李箱裡,很容易被人當作是哪一位音樂廳藝人穿著舞台服裝的照片而漏過去。事實上,後來她被捕時,有人問她這照片上的人是誰,她說不知道,是一個印度魔術師送給她的,她也不知道這人叫什麼名字。我派了一個非常機靈的年輕人去執行這個任務。他覺得這些照片中只有這一張是來自加爾各答的,未免有些不太合理;他還注意到照片的後面有一串號碼,他記下了這個號碼,把照片又放回了行李箱裡。」

  「順便再問一句,我只是好奇而已,你派去的那個非常機靈的年輕人是怎麼弄到這張照片的呢?」

  R的眼睛眨了一下。

  「這就不關你的事了。不過我不妨告訴你,那是個長相英俊的小伙子。不過這也不那麼重要了。我們得到了照片後面那個號碼後,發了一個電報到加爾各答,很快我就收到了回音,這個消息讓我感到振奮:朱莉婭的愛戀對象就是那個廉潔的昌德拉·拉爾。接著我覺得需要加強對朱莉婭的監視。她似乎私下裡喜歡接近一些海軍軍官。這倒也不怪她,那些軍官是很有魅力。可是像她這樣的輕浮女人,國籍不清不楚,在戰爭年代熱衷於社交關係,並不是很明智的事。沒過多久,我就掌握了一系列對她不利的證據。」

  「她的情報是怎麼傳遞出去的?」

  「她沒有傳遞情報。她都沒想要傳遞什麼情報。德國人是真的把她驅逐了,她不是為德國人做事的,她為昌德拉做事。等她完成了在英國的任務後,她打算回到荷蘭去同他見面。她執行任務時並不那麼聰明,她很緊張,可是她要完成的任務看上去很容易,沒有人會留意她,然後事情變得越來越有意思,她毫無風險地獲得了各種她感興趣的消息。她在一封信中這樣說:『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告訴你,我親愛的小寶貝[1],你會對這些事情特別感興趣的。』她在那些法文下面畫了線。」

  R停頓了一下,搓了搓雙手。他疲倦的臉上露出一副詭異的陰森笑容,仿佛是魔鬼在欣賞自己的狡詐。

  「這麼做間諜倒是容易。當然啦,我對這個女人一點兒都不在乎,我要追蹤的是那個男人。等我想從她身上得到的信息一到手,我就下令逮捕她。我有足夠的證據可以將一批間諜送上法庭。」

  R雙手插進口袋裡,蒼白的嘴唇抽搐了一下,擠出一絲怪怪的微笑,像是做了一個鬼臉。

  「你也知道,霍洛威不是一個好玩的地方。」

  「我想沒有哪個監獄是好玩的吧。」阿申頓回應道。

  「我沒有馬上去見她,一禮拜沒理她,讓她自個兒去琢磨。一個禮拜後她已經快要崩潰了。看守告訴我,她一天到晚歇斯底里地鬧個不停。我只能說她看上去都不像個人了。」

  「她長得好看嗎?」

  「你自己去看吧。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估摸她打扮一下會更好看的。我狠狠訓了她一通,把她嚇得魂兒都沒了。我告訴她要坐十年牢。我覺得我真的把她嚇壞了,我就是想要嚇唬她。當然,她什麼都不承認,可是證據擺著呢,我讓她知道,她沒有逃脫的機會。我同她聊了三個鐘頭,她徹底崩潰了,最後什麼都坦白了。然後我告訴他,只要她把昌德拉叫到法國來,我們就會放過她。她一口拒絕,她說她寧可去死。她又歇斯底里地大鬧起來,煩透了,可我任由她鬧。我叫她好好想想,我說過一兩天我會再去見她,到時候再同她聊。事實上我一個禮拜都沒去見她。她顯然花了不少時間認真想過了,因為我再去見她時,她馬上非常平靜地問我,究竟要她怎麼做。那時她已經在牢房裡被關了兩個禮拜,我相信她已經受夠了。我儘可能直白地給她講了我們想要她做的事,她接受了。」

  「我好像還是沒明白。」阿申頓說。

  「沒明白?我以為腦子再慢的人也該一清二楚了。只要她能說服昌德拉從瑞士出境,進入法國,我們就會釋放她,她可以自由去西班牙或南美,所有路費都不用她付。」

  「她怎麼能說服昌德拉這樣做呢?」

  「他愛她愛瘋了。他渴望見到她。他信里寫的話幾乎已經失去理智了。朱莉婭寫信告訴他,她無法獲得去荷蘭的簽證(我告訴過你,她原定最後會在那裡同他會合),但是可以獲得去瑞士的簽證。瑞士是中立國,她去那裡是安全的。他迫不及待地抓住了這個機會。他們約好了在洛桑碰頭。」

  「明白了。」

  「他到洛桑後會收到朱莉婭的信,告訴他法國當局不讓她過境,所以她只好去托農,那是同洛桑隔湖相望的法國小鎮,她會要求他到那裡去見面。」

  「你為什麼認為他會去?」

  R沉默了片刻。他面帶喜色地看著阿申頓。

  「如果她不想服十年刑的話,她就必須說服他。」

  「我明白了。」

  「她今天晚上就會從英格蘭被押送過來,我要你坐夜裡的火車把她送到托農去。」

  「我?」阿申頓問。

  「是的,我認為這是你能夠出色完成的任務。我覺得你好像比大多數人更懂得人性。對你來說,去托農待上一兩個禮拜,也可以散散心吧。我覺得那個小鎮在戰爭爆發前是很漂亮的,也蠻時尚的。你或許可以在那裡游游泳。」

  「我把那女人送到托農後,你要我做什麼?」

  「你想做什麼都行。我給你寫了幾句要交代的話,或許會對你有用。你要我說給你聽嗎?」

  阿申頓仔細聽了。R的計劃簡單明了。阿申頓不由得暗暗欽佩設計出這個計劃的腦袋。

  接著,R提議他們該吃午飯了,他要求阿申頓帶他去一個可以見到聰明人的餐館。讓阿申頓感到有趣的是,R是一個如此精明、自信、警覺的人,走進餐館時居然會羞羞答答的不知所措。他說話有點兒過於大聲,那是為了顯示他心裡很安定而故意做出來的,只是表現得有些過分無拘無束了。從他的舉止可以看出他曾經過的是平常小人物的寒磣生活,戰爭的爆發給了他機會,使他搖身一變,成了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很高興能在這家時髦的餐廳里坐在那些聲名顯赫的人身邊,可是他感覺就像第一次戴上圓頂禮帽的中學生一樣,躲避著餐廳領班尖利的目光,他的兩眼快速地東張西望,發黃的臉上露出一種他自己都感到羞於示人的自滿。阿申頓將他的注意力引到一位身穿黑色衣服、戴著一長串珍珠項鍊、身材豐滿的醜女人身上。

  「那位是布萊茲夫人。她是西奧多大公爵的情婦。她可能是全歐洲最有影響力的女人之一,無疑也是極聰明的。」

  R精明的目光停留在那位夫人身上,他的臉紅了。

  「我的天,這才是生活啊!」

  阿申頓好奇地看著他。對於那些從未享受過奢侈而又突然要去面對奢侈的誘惑的人來說,奢侈是很危險的。R是個精明狡詐、憤世嫉俗的人,現在他突然看到眼前這幅誘人的場景,他被深深地迷住了。就好比一個人有文化的好處就在於可以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養成了奢侈習慣的人也可以趾高氣揚地濫用這些裝腔作勢的花架子。

  他們吃完午飯在喝咖啡時,阿申頓看到R飽餐一頓後非常滿足,也很享受周圍的環境,所以又聊起了他心裡想著的那個話題。

  「那個印度人準是一個非比尋常的傢伙。」他說。

  「當然,他是有點頭腦。」

  「他一個人有勇氣單槍匹馬地對抗整個大英帝國在印度的勢力,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對他有這麼感性的認識。他就是個危險的罪犯。」

  「我想他手裡要是有幾排大炮和幾支部隊可以指揮的話,他不會只搞炸彈襲擊的。他是有什麼能用的武器就用什麼。這也怪不得他。不管怎麼說,他做這一切的目的不是為了他自己,對嗎?他是為了爭取他的祖國的自由。這麼看來,似乎他的所作所為也是有正當理由的。」

  可是R沒明白阿申頓到底想表達什麼。

  「這就太牽強了。」他說,「我們不必陷得太深。我們的任務是抓住他,抓住後就斃了。」

  「當然,他已經宣戰了,他也不會手下留情的。我會去執行您的指示,這是我來這裡的目的,不過我沒覺得承認他身上有一些令人欽佩和尊重的東西有什麼害處。」

  R又變得冷靜而精明地判斷起自己手下的人了。

  「我還沒有想清楚,去執行這種任務的最佳人選到底是對任務充滿激情的人,還是始終保持頭腦冷靜的人。有的人對我們要抓捕的人充滿仇恨,當我們逮住了這些人時,他們感到很欣慰,就像是為他們自己出了口惡氣似的。當然他們都很看重自己的工作。你好像不太一樣,是不是?你把要去完成的任務看作下棋一樣,好像始終不會投入什麼感情。我不太明白這是怎麼做到的。當然有些任務只要能達到目的就行了。」

  阿申頓沒有作答。他付了帳,同R一起走回旅館。

  火車八點開。阿申頓放好了行李後就沿著站台走去。他找到了朱莉婭·拉扎里乘坐的車廂,但她蜷縮在一個角落裡,臉背著燈光,所以看不清她的面孔。她由兩名警探押著,他們在布洛涅從英國警方手中將她接管過來。其中一名警探跟阿申頓在日內瓦湖的法國邊境一帶合作過,當阿申頓走過去時,他對阿申頓點了點頭。

  「我問過這位女士要不要去餐車吃飯,可她想在自己的車廂里吃,所以我就給她叫了飯菜。這樣做可以嗎?」

  「完全可以。」阿申頓答道。

  「我會和我的搭檔輪流去吃飯,這樣她身邊就不會沒人了。」

  「你們考慮得很周全。開車後我會過來跟她聊聊。」

  「她好像不太想開口。」警探說道。

  「這不奇怪。」

  他去售票處買了二等座的票,然後回到了自己的車廂。等他再回來找朱莉婭·拉扎里時,她剛吃完飯。他掃了一眼裝食物的籃子,判斷出她的胃口不差。在她身邊看守的警探見到阿申頓出現在車廂門口,便打開了車廂門,阿申頓建議警探迴避一下,警探便走出去了,車廂里只剩下他們兩人。

  朱莉婭·拉扎里陰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我希望你晚飯吃得還算稱心。」阿申頓說著,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她微微欠了欠身,沒有說話。阿申頓打開了自己的煙盒。

  「抽菸嗎?」

  她瞅了阿申頓一眼,有點兒猶豫,然後取了一支香菸,還是一言不發。阿申頓劃著名火柴,替她點菸,順便看了她一眼。他有些吃驚,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原本以為見到的應該是個白皮膚的金髮女人,或許是因為東方人一般都喜歡白膚金髮,可她膚色很黑。她的頭髮被一頂緊貼在頭上的帽子遮住了,不過她的眼睛烏黑。她不年輕,大約三十五歲,臉上有皺紋,臉色暗淡。她那會兒沒有化妝,看上去有些憔悴,除了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外,她身上沒有算得上漂亮的地方。她塊頭不小,阿申頓都疑惑這樣的身材還能輕盈地翩翩起舞嗎?或許穿上了西班牙舞服,她看著還能更奔放性感些。可是在這列車上,她穿得邋邋遢遢,完全看不出那個印度人為什麼會對她如此痴迷。她用審視的目光凝視了阿申頓半天,顯然是在琢磨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從鼻孔里噴出一團煙霧,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來看阿申頓。阿申頓看得出來,她的一臉陰沉只不過是個面具,她心裡緊張不安,慌亂得很。她說的是帶有義大利口音的法語。

  「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姓名對你沒有意義,夫人。我要去托農。我已經在廣場旅館為你訂了房間。現在只有這家旅館還有空房。但我想你會住得很舒服的。」

  「啊,原來你就是上校跟我說過的那位。你是我的看守。」

  「只是形式上的。我不會給你添亂。」

  「怎麼說你都還是我的看守。」

  「我希望不會拖很久。你的護照就在我的衣服口袋裡,你去西班牙的一切手續都辦妥了。」

  她後仰靠到了車廂角落。在暗淡的燈光下,能看到她烏黑的大眼睛,她突然露出滿臉的絕望。

  「太無恥了。我恨不得把那個老上校給殺了,那樣我死了也甘心。他心腸太壞了。我好難過。」

  「恐怕你現在的不幸處境也是你自己找的。你不知道做間諜是很危險的嗎?」

  「我從沒出賣過任何秘密。我沒有造成危害。」

  「那只是因為你沒有機會。據我所知,你已經在詳細的招供材料上籤過字了。」

  阿申頓像是對一個病人說話那樣儘量說得和和氣氣,他的語氣里沒有一絲嚴厲。

  「啊,是的,我自己做了傻事。上校逼著我寫那封信,我寫了。這還不夠嗎?如果他不回信,我又要倒什麼霉了?他要是不想來,我也不能強迫他來啊。」

  「他回信了。」阿申頓說,「信就在我這裡。」

  她抽了一口冷氣,聲音哽咽了。

  「快給我看看。求求你讓我看看。」

  「我不反對給你看看。可你看完必須還給我。」

  他從衣袋裡掏出昌德拉的信,遞給了她。她一把從他手裡搶了過去,貪婪地瞪大眼睛看起來。這封信長達八頁。看著看著,她的眼淚從臉頰上流了下來。她抽抽搭搭地呼喚著她的愛人,不停地用法語和義大利語呼喚著寫信人的暱稱。這封信是昌德拉收到她的信後寫給她的回信——她的信是按R的指示寫給他的,信中要求在瑞士跟他見面。能同她見面讓他欣喜若狂。他在回信中用充滿激情的話語告訴她,自從跟她分別後他度日如年,說他如何思念她,沒想到這麼快就可以再見到她,他簡直是望眼欲穿。她看完了信,任憑手裡的信掉落到地上。

  「你也看得出他愛我,是吧?這是毫無疑問的。我知道的,相信我。」

  「你真的愛他嗎?」阿申頓問。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他那樣真心對我好。歌舞廳里的日子並不好過,滿歐洲奔波,沒得休息,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那些整天泡在歌舞廳里的男人。一開始,我還以為他也跟那些男人一樣是一路貨色。」

  阿申頓從地上撿起信,放回到皮夾里。

  「有一封電報以你的名義發到荷蘭那個地址去了,說你將於十四日抵達洛桑的吉朋斯旅館。」

  「那就是明天了。」

  「是的。」

  她把頭一揚,兩眼冒出怒火。

  「啊!你們這麼逼我太不像話了。真是可恥!」

  「沒有人強迫你非這麼做不可。」

  「如果我不做會怎麼樣呢?」

  「恐怕你得承擔後果。」

  「我不能進監獄。」她突然大叫起來,「不行,不行!我已經不年輕了。他說十年,我真的可能被判十年?」

  「如果上校是這麼說的,那就很可能是的。」

  「哦,我太了解他啦。那張狠毒的臉。他毫無憐憫之心。十年後我都成什麼模樣了?不行,不行!」

  就在這時,列車在一個車站停了下來。守候在過道上的那名警探在窗子上敲了幾下。阿申頓打開車廂門,那人遞給他一張彩色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一幅小小的照片,是蓬塔利耶小鎮的沉悶景象。這裡是法國和瑞士交界處的一個邊境車站,照片上有一個灰濛濛的廣場,廣場中間有一座雕像和幾棵梧桐樹。阿申頓遞給了她一支鉛筆。

  「你要把這張明信片寫給你的情人。從蓬塔利耶寄出。地址寫洛桑的那家旅館。」

  她瞟了阿申頓一眼,沒有說話,拿過明信片,照他說的寫。

  「在背面這樣寫:『過境較慢,但一切順利。在洛桑等我。』然後再隨便寫幾句你想寫的,情話也行。」

  阿申頓從她手裡接過明信片,讀了一遍,確定她是照他的吩咐寫的,然後伸手拿起了帽子。

  「好了,現在沒事了。希望你能睡個好覺。明天早上到托農後我會再過來。」

  這時,那個輪流去吃飯的警探已經回來了,阿申頓走出車廂時,兩名警探進了車廂。朱莉婭·拉扎里又蜷縮到角落裡了。阿申頓把明信片交給了等在外面的一名特工,叫他拿到蓬塔利耶郵局寄走,然後從擁擠的乘客中間走回了自己的臥鋪車廂。

  第二日早上他們抵達目的地時,陽光明媚,不過氣溫很低。阿申頓把行李交給搬運工後,便從站台上朝朱莉婭·拉扎里和那兩名警探站著的地方走去。阿申頓對兩名警探點了點頭。

  「早上好。現在就不必勞駕你們等著了。」

  兩人抬帽致意,然後跟那女人說了聲再見,便離去了。

  「他們要去哪裡?」

  「交班了。之後你就再也不用被他們看著了。」

  「那就是由你來接管我了?」

  「誰也不接管你。我現在只是要把你帶到你住的旅館去,然後就離開你。你一定要好好休息一下。」

  阿申頓的搬運工拿起了她的手提袋,她也給了搬運工取箱子的行李票。他們走出了車站。一輛計程車已等候在那裡。阿申頓請她先上了車。去旅館的路途不短。阿申頓感到她一路上沒少用斜眼瞅他。她心裡充滿困惑。阿申頓坐在車裡一言不發。他們到達旅館後——這家旅館不大,坐落在一條小小林蔭道的街角,景色優美——店主馬上帶他們去了為拉扎里夫人備好的房間。阿申頓轉身對他說:

  「很好,我一會兒就下來。」

  店主鞠躬退下。

  「我會儘量把你安頓好,夫人。」阿申頓說,「你在這裡絕對自由,隨便想要什麼都可以叫店主給你送來,你就像其他房客一樣。你在這裡是自由的。」

  「自由出入嗎?」她馬上追問。

  「當然。」

  「一邊一個警察跟著我?」

  「完全不是。你住在這裡就跟住在你自己家裡一樣。進進出出都隨你意願。我只要你向我保證,你不能瞞著我給人寫信,不經我同意不能擅自離開托農。」

  她直勾勾地看了阿申頓一陣。她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看上去好像以為自己在做夢。

  「我落到了這個境地,你要我保證什麼我也只能照辦了。我用人格向你保證,我要是寫信一定會拿給你看,絕不擅自離開這裡。」

  「謝謝。我現在就告辭了。明天早上我會再過來拜訪。」

  阿申頓點頭致意便走出了旅館。他在警察局停留了五分鐘,看看是否一切都已安排好,接著他乘上一輛出租馬車去了城外一座小山上的一間幽靜住處,他定期到這個城市執行任務總是住在這裡。他洗了澡,颳了臉,換上了一雙拖鞋,感到一身舒暢。他懶洋洋地不想做事,整個上午就看了一本小說。

  夜幕降臨後,警察局的一名特工才來找他,因為即便是遠在法國的托農,還是儘量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為好。這名特工名叫費利克斯,是個皮膚很黑的小個子法國人,目光敏銳,下巴上的鬍子沒有刮,穿一身邋遢的灰色外套,鞋子的後跟快要磨掉了,所以他看上去像是一名失業的律師文書。阿申頓遞給他一杯酒,兩人在爐旁坐下。

  「您帶來的這位女士一分鐘都沒耽誤。」他開口說道,「她到旅館還不到一刻鐘就跑出去了,只帶了一包衣服和一些小玩意兒,她把這些東西都賣給了集市旁的一個舊貨店。下午的船靠岸後,她趕緊買了一張去依雲鎮的船票。」

  這裡需要解釋一下,從這裡坐船下一站就是法國境內的沿湖小鎮依雲鎮,過了這個小鎮就到瑞士邊境了。

  「當然啦,她沒有護照,所以沒有獲准登船。」

  「她是怎麼解釋自己為什麼沒有護照的?」

  「她說她忘記帶了。她說她約好了要到依雲鎮去見朋友,她左說右說想要說服負責的官員准許她上船。她試圖給那人的手裡塞一百法郎。」

  「看來這個女人比我想的還要更蠢。」

  但是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左右阿申頓去見她的時候,他隻字未提她企圖逃跑的事。這時,她有時間把自己收拾了一番,頭髮精心梳過了,嘴上塗了口紅,臉上抹了胭脂,看上去不像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憔悴了。

  「我給你帶來了幾本書。」阿申頓說,「我怕你悶得慌,不好打發時間。」

  「這關你什麼事?」

  「我只是希望讓你儘量少受點兒罪,沒必要受的罪就免了吧。反正我把書留在這兒,看不看就隨你便了。」

  「你要知道我心裡有多恨你就好了。」

  「我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深感不安的。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恨我。我只是在奉命行事罷了。」

  「你現在過來是要我幹什麼呢?我不相信你只是來問候我的吧。」

  阿申頓忍不住笑了。

  「我要你給你的情人寫一封信,告訴他,由於你的護照有些紕漏,瑞士當局不准許你入境,所以你只能到這裡來了,不過這個地方幽靜美麗,安靜得簡直讓人忘記了在打仗。你要在信里提議讓昌德拉到這裡來見你。」

  「你認為他是個傻子嗎?他會一口拒絕的。」

  「那你就得想辦法勸說他來。」

  她注視了阿申頓好久才回答。阿申頓猜想她一定在心裡盤算,是否答應寫信,裝得溫順聽話些可以為她贏得一些時間。

  「好吧,那你就口述,我照你說的寫。」

  「我希望你用自己的話寫。」

  「那你給我半個小時,讓我把信寫完。」

  「我就在這裡等著。」阿申頓說。

  「為什麼?」

  「因為我想這樣。」

  她眼睛裡射出憤怒的凶光,但她強忍住火氣,一言未發。寫信用的紙筆放在衣柜上。她坐在梳妝檯前開始寫信。她寫完信後遞給了阿申頓,阿申頓看到她雖然塗著胭脂,但臉色慘澹。這封信看一眼就知道是一個不善文字表達的人寫的,不過也算可以了,寫到末尾處她開始表達她是多麼愛他時,她情不自禁地傾訴衷腸,字裡行間確實流露出幾分真情。

  「再添一句:送信的是個瑞士人,你可以絕對信任他。我不想讓檢查信件的人看到此信。」

  她遲疑了片刻,然後照他吩咐的寫下去。

  「『絕對』這個詞怎麼拼?」

  「你自己看著寫吧。再在信封上寫好地址,然後我就不在這裡煩你了。」

  他把信交給在一旁等著的特工,這名特工會把信送到湖對面去。

  當晚阿申頓便給她帶來了回信。她一把從阿申頓手裡搶過信去,貼到自己的心口捂了一會兒。她讀完信後如釋重負地喊了一聲。

  「他不會來。」

  回信是那個印度人用歪歪扭扭的花體英文寫的,他在信中表達了他有多麼痛苦和失望。他訴說了自己如何朝思暮想地想要見到她,懇求她務必想盡一切辦法解決阻礙她過邊境的困難。他說自己不可能過來見她,不可能!有人懸賞要他的腦袋,他怎麼會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這不是瘋了嗎?他還跟她開起了玩笑,她總不會想叫她的小胖子情人送命吧,對不對?

  「他不會來。」她還念叨著這句話,「他不會來!」

  「你必須再寫信告訴他沒有危險。你必須說如果有危險,你萬萬不會叫他來的。你必須說,他要是真心愛你就不會猶豫的。」

  「我不寫。我不寫。」

  「別犯傻。這事由不得你。」

  她突然淚流滿面,猛地撲到地上抱住阿申頓的膝蓋,哀求他開恩。

  「只要你放過我,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別胡攪蠻纏了!」阿申頓呵斥她,「難道你以為我要做你的情人不成?行啦,行啦!你給我正經點兒。你該知道不照我說的做會有什麼後果。」

  她站了起來,突然變得怒不可遏,衝著阿申頓劈頭蓋臉痛罵起來。

  「這樣就痛快多了嘛。」他說,「好了,現在你是答應寫呢,還是要我叫警察?」

  「他不會來的。寫了也沒用。」

  「能把他弄來對你自己有利。」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是說,哪怕我盡了全力也不能讓他過來,就會……」

  她瞪大眼睛看著阿申頓。

  「是的,不是他就是你。」

  她站不穩了。她一隻手捂住胸口,一言不發,伸出另一隻手去取紙筆。可是這次的信寫得不合阿申頓的意思,他逼她重寫。她寫完後一頭倒在床上,又一次痛哭起來。她的傷心是真的,只是表現得有些像演戲,總也沒法讓阿申頓真的為之感動。他感到自己此刻與她的關係就像一個醫生面對他也無法緩解的病痛一樣,沒有任何個人因素。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R會把這個特殊任務交給他來完成:執行這個任務的人必須頭腦冷靜,善於控制情緒。

  第二天他沒有去見她。這次的回信直到晚飯後才有人送來,還是費利克斯送到他住的小屋來的。

  「啊,你給我帶來了什麼消息?」

  「我們的這位朋友快要急瘋了。」這個法國人微笑著說,「今天下午她去了火車站,那時剛好有一趟去里昂的車快要開了。她站在那裡東張西望,不知所措,我就走過去問她有沒有事要我幫忙。我介紹說我是一名保安。如果目光可以殺死人的話,那我這會兒就不會站在你面前了。」

  「坐下說,我的朋友。」阿申頓說。

  「謝謝。後來她走開了,顯然她也知道自己沒辦法登上火車的。不過我要告訴你更有趣的事:她找到一個船夫要給他一千法郎,叫船夫把她送到對岸的洛桑。」

  「船夫怎麼回答她的?」

  「他說他不能冒這個險。」

  「是嗎?」

  小個子特工微微聳了聳肩,笑了笑。

  「她要船夫今晚十點到通往依雲鎮的路口跟她見面,他們可以再談談。她還對那人暗示,她不會對打情罵俏的事太反感。我叫那人自己見機行事,只要事後把重要的事告訴我就行。」

  「你確定這個人可靠嗎?」

  「噢,沒問題的。他當然什麼也不知道,何況她在我們的監控中。你不需要擔心這個人。他是個聽話的小伙子,我對他知根知底。」

  阿申頓讀了昌德拉的回信。信寫得情真意切,字裡行間流露出他發自內心的苦苦渴求。這是愛嗎?是的,只要阿申頓對此略知一二,真的愛是存在的。他在信中告訴她,他如何一連幾個鐘頭徘徊在湖邊,遙望著對面的法國海岸。他們之間僅有一水之隔,卻不能相聚!他反覆訴說他不能過來,央求她不要再為難他。為了她無論要他做什麼都可以,可是他不敢冒這個險。然而,如果她非要這樣堅持,他又怎能忍心拒絕?他一再央求她可憐可憐他。接著他又傷心欲絕地寫了一大段,說他想到自己可能見不到她一面就要離去,真的太難過了。他問她有沒有辦法可以偷偷溜過去,他發誓說只要能把她抱在懷裡,他就再也不會放她走了。信中寫的詞句生硬而又做作,但也絲毫沒有讓那幾乎要將信紙燃燒的感情烈焰黯然失色。這簡直就是一個瘋子寫的信。

  「你什麼時候可以知道她同那船夫交談的結果?」阿申頓問。

  「我跟他約了十一點和十二點之間到碼頭的棧橋上去見他。」

  阿申頓看了一眼手錶。

  「我跟你一道去吧。」

  他們下了小山,來到碼頭上,碼頭上寒風刺骨,他們走到海關樓的背後避風。過了一會兒,他們看到一個人朝碼頭走來,費利克斯從陰影中走出來。

  「安托萬!」

  「費利克斯先生嗎?我這裡有封信要給你看。我答應了明早第一班船把信送到洛桑去。」

  阿申頓瞥了這人一眼,沒有問他同朱莉婭·拉扎里談了些什麼。他接過信來,借著費利克斯的手電筒讀了一下。信是用不通順的德文寫的。

  「無論如何不要來。別理會我的信。危險。我愛你,親愛的。不要來。」

  阿申頓把信放進衣袋裡,給了船夫五十法郎,就回去睡覺了。可是第二天他去見朱莉婭·拉扎里時,發現她的房門鎖上了。他敲了一會兒門,沒有人應聲。他大聲喊起來。

  「拉扎里夫人,快開門,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在睡覺。我病了。誰也不能見。」

  「對不起,可你必須開門。如果你病了,我叫醫生來。」

  「不用,你走吧。我誰也不見。」

  「如果你不開門,我就叫鎖匠來撬門了。」

  一陣沉默。接著他聽到了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他走進屋去。只見她穿著睡衣,頭髮蓬亂,顯然剛從床上起來。

  「我已經耗盡了力氣。我什麼也做不了了。你一眼就能看出我病了。我難受了一夜。」

  「我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叫醫生來給你看看?」

  「醫生對我有什麼用?」

  他從口袋裡掏出她交給船夫的那封信,遞到她面前。

  「這是什麼意思?」

  她看到這封信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臉色發青了。

  「你答應過我不會企圖逃跑,也不會背著我寫信。」

  「你以為我會說到做到嗎?」她大聲說,語氣中滿是嘲諷。

  「當然不會。跟你說句實話吧,讓你舒適地住在這家旅館裡,而沒有把你關進牢房,並不完全是為了照顧你的便利。可我要明明白白告訴你,雖說你在這裡可以進出自由,可你根本沒有機會逃出托農,跟你戴著腳鐐鎖在牢房裡是一樣的。你寫的信根本送不出去,白費工夫,太蠢了。」

  「渾蛋!」

  她使出全身的力氣罵了他一句。

  「可你必須坐下來去寫那封能送出去的信。」

  「你做夢吧!我一個字也不會再寫了。」

  「你來這裡的時候答應過了,你要配合做一些事的。」

  「我不會再做了。我該做的已經都做完了。」

  「你最好再想想吧。」

  「想想!我早就想好了。你要怎樣就怎樣吧,我不在乎!」

  「那好。我給你五分鐘時間,你可以改變主意。」

  阿申頓在凌亂的床邊坐下,看著手錶。

  「啊,住在這個旅館讓我煩透了。你為什麼不把我關到監獄去,為什麼,為什麼?不管我走到哪兒,總有特工跟著我。你逼我乾的都是卑鄙的事。太卑鄙了!我犯什麼罪了?你告訴我,我到底幹了什麼?我是個女人啊!你逼我幹的事太卑鄙,太卑鄙了!」

  她扯著嗓子大喊大叫,嚷嚷個沒完。很快五分鐘就到了。阿申頓沒有說話。他站起身來。

  「對,滾,滾吧!」她衝著他尖聲叫道。

  她又用髒話罵他。

  「我馬上回來。」阿申頓說。

  他從房門鎖孔里抽出鑰匙,出門後轉身把門反鎖起來。他走到樓下,匆匆寫了張字條,叫來一個便衣特工,派他馬上送到警察局去。他轉身回到樓上。這時朱莉婭·拉扎里癱倒在床上,面朝牆壁,歇斯底里地抽泣著,身體抖個不停。她沒有做出任何聽見他進來了的表示。阿申頓坐到梳妝檯前的椅子上,隨意看著堆在梳妝檯上的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是些不值錢的低級梳洗用品,而且都很髒。不知用了多久的胭脂和面霜,黑乎乎的小瓶染眉膏和睫毛膏,還有油膩得可怕的髮夾。屋裡一片髒亂,空氣中瀰漫著低級香水味。阿申頓心想,這個女人一生都在四處流浪,從一個國家的小鄉鎮漂泊到另一個國家的小鄉鎮,她一定曾在幾百個這樣的下等旅館房間裡住過。他好奇地琢磨起了她的身世。她現在是個粗俗邋遢的女人,可她年輕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呢?在阿申頓看來,她不是那種適合從事這類職業的人,她不可能混出什麼名堂來。他暗自心想:她會不會是出身於一個賣藝人的家庭(全世界哪兒都有這樣的家庭,一家人世世代代都是跳舞、玩雜耍的,或滑稽歌手)?要不,她是不是因為愛上了一個從事這一行的人而偶然進入這一行,成了這個人的搭檔?還有,這些年她都交往過什麼樣的男人呢?跟她一起表演的同行;行業經紀人和舞團的經理——這些人認為自己有點特權,可以藉機占占她的便宜;還有她演出時到過一些不同的城鎮,那裡的有錢商人或年輕人可能會一時被她的迷人舞姿或性感的肉體所誘惑!對她來說,這些男人只是肯為她花錢的客人,她對他們一視同仁,把他們當作賺取外快的來源,因為她自己的收入實在太微薄了。但是對那些男人來說,她或許代表著一段風流艷遇。他們沉醉在花錢買來的摟抱中,得以一窺資本世界的紙醉金迷,領略到了更寬廣的人生場景中的奇遇和光彩——哪怕是那麼遙不可及和虛幻不實。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阿申頓立即大聲應道:

  「進來!」

  朱莉婭·拉扎里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是誰?」她大聲問。

  她隨即認出了進來的就是把她從布洛涅押解到托農移交給阿申頓的那兩名警探,頓時倒抽一口涼氣。

  「是你們!你們要幹什麼?」她尖聲叫道。

  「起來!跟我們走!」其中一個厲聲說,他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分說。

  「恐怕你必須起來了,拉扎里夫人。」阿申頓說,「我要把你再次移交給這兩位先生。」

  「我怎麼能起得來!我病了,你知道的。我站不住。你是要我死嗎?」

  「你要是不肯自己穿衣服,就只好由我們來幫你穿了,不過我們恐怕會笨手笨腳的。行了,行了,耍賴也沒用的。」

  「你們要把我帶到哪兒去?」

  「他們要把你送回英國去。」

  一名警探抓住了她的一隻胳膊。

  「別碰我,別靠近我!」她憤怒地尖叫起來。

  「放開她吧。」阿申頓說,「我相信她會明白還是少找麻煩的好。」

  「我自己穿。」

  阿申頓看著她脫下睡袍,從頭頂套上一條連衣裙,雙腳擠進一雙明顯太小的鞋子。她又理了理頭髮。在這個過程中,她時不時地用陰沉的目光匆匆瞅一眼那兩個警探。阿申頓心裡嘀咕起來,不知道她是否有膽量挺得過去。R會罵他是個大傻瓜,可他還是在心裡祈求她能挺過去。她朝梳妝檯走去,阿申頓馬上站起來讓座。她匆匆塗了些面霜,又用一條髒乎乎的毛巾擦了擦臉,然後在臉上抹了些粉,又描了描眼睛。不過她的手在發抖。三個男人默默地看著她。她在臉頰上搽了些胭脂,在嘴上塗了口紅,最後戴上一頂帽子。阿申頓朝領頭的警探做了個手勢,那人從褲兜里掏出一副手銬,朝她走去。

  她一眼看到了手銬,猛地後退幾步,揮著手。

  「不,不,不,我不要。不要這個。不要!不要!」

  「別鬧!你可別犯傻!」警探粗暴地說。

  她一把抱住了阿申頓,像是要尋求他的保護(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要讓他們帶走我,可憐可憐我!不行,我不要!」

  阿申頓費了老大勁才掙脫開。

  「我幫不了你了。」

  那警探抓住她的手腕就要給她戴上手銬時,她突然大叫一聲,癱坐到地上。

  「我答應照你們說的做。叫我幹什麼都行。」

  阿申頓示意兩名警探出去。他等了一會兒,讓她冷靜一下。她躺在地上,哭得很傷心。阿申頓把她拉起來,讓她坐下。

  「你要我幹什麼?」她抽噎著問道。

  「我要你再給昌德拉寫封信。」

  「我腦袋一片混亂,一句話也寫不了。你得給我時間。」

  但是阿申頓覺得最好還是趁她現在驚魂未定就讓她把信寫好。他不想給她時間讓她回過神來。

  「我說你寫。你只要把我說的一字不差寫下來就行了。」

  她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拿起了紙和筆,坐到梳妝檯前準備寫信。

  「如果我寫了這封信……你們成功了,我怎麼知道你們會給我自由?」

  「上校保證了你能獲得自由。你要相信我一定會執行他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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