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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14冊 朱莉婭·拉扎里2

2024-10-10 20:36:02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要是我出賣了朋友,結果還要去蹲十年牢房,那我真的太傻了。」

  「我來告訴你為什麼你可以相信我們會說到做到。要不是因為昌德拉,你對我們一丁點兒都不重要。你對我們沒什麼害處,我們何必費事花錢把你關進監獄去?」

  她思索了片刻,很快就鎮定下來了。仿佛她已發泄完了心頭的情緒,突然變得頭腦清醒、通情達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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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吧,要我寫什麼?」

  阿申頓遲疑起來。他覺得這封信要寫得多少像她自己寫的那樣,但他必須斟酌一番,措辭不能太流暢,也不能太文雅。他知道人在情緒激動的時候往往容易言辭誇張做作,不論在書里還是在舞台上,總會讓人感覺虛假,所以作者必須著力讓他筆下的人物說話更簡單,不要動不動就強調,哪怕在實際生活中是這樣的。這是個嚴肅的時刻,可是阿申頓卻覺得仿佛置身喜劇中。

  「我沒想到我愛上了一個膽小鬼。」他開始口述,「如果你真心愛我,那麼我要你過來你就不可能猶豫……在『不可能』下面畫上兩道線。」他繼續說下去,「我告訴你了,沒有危險。如果你不愛我,你不來是對的。你不用來了,回柏林去吧,你在那裡會很安全。我受夠了。我孤零零一個人在這裡,我等你等得都生病了,我每天都在念叨,他就要來了。你要是愛我就不會這麼猶豫不定。我總算看清楚了,你並不愛我。我現在想起你就厭煩。我身上沒有錢,住的旅館糟透了。我沒必要再待下去了,我可以在巴黎找個人訂婚。我有個朋友在那兒,他認真向我求過婚。我在你身上浪費的時間夠多了,可你看看我得到了什麼。就這樣結束吧,再見了。你再也找不到一個像我這樣愛你的女人了。我無法拒絕我那個朋友的求婚,所以我已經給他發了電報,一收到他的回電我就馬上去巴黎了。你不愛我,我不怪你,那不是你的錯,可是你要明白,我要是再這麼浪費生命,那我就是個傻子。誰也不能永遠年輕的。再見,朱莉婭。」

  阿申頓讀了一遍她寫好的信,他並不是十分滿意。但是他只能做到這樣了。好歹還有幾分像是真的,這並非文字之功,而是因為她英文不好,是照著讀音寫的,拼寫就更不成樣子,字跡像是小孩子寫的,有些字她畫掉了重寫,有些詞句她寫成了法語。還有好幾處淚水落在紙上,模糊了墨跡。

  「我不打攪你了。」阿申頓說,「或許下次再見到你時,我就能告訴你獲得自由了,想去哪裡就去哪裡。請問你打算去哪裡?」

  「西班牙。」

  「那好。我這就去把該準備的全替你準備好。」

  她聳了聳肩。阿申頓離開了她。

  現在阿申頓除了等待就沒有什麼事可做了。當天下午他便派人去洛桑送信了,第二天一早他又去碼頭接船。緊挨著售票處有一間候船室,他吩咐兩名警探在這裡待命。每當一條船到達時,乘客都要沿著碼頭排隊,依次接受護照檢查後才能獲准登岸。如果昌德拉來了,出示了他的護照,他的護照很可能是某個中立國簽發的假護照,這時他會被要求等一下,阿申頓會對他進行辨認,辨認無誤後他就會被逮捕。阿申頓看著船靠岸後,船上的乘客都聚集在舷梯口時,他竟感到一陣激動。他仔細審視著每一名乘客,但他沒有看到一個看上去像是印度人的乘客。昌德拉沒有來。阿申頓不知如何是好。他已經打出了他的最後一張王牌。在托農登岸的乘客也就六七個人,當這些人都接受過檢查,各自上岸後,阿申頓在碼頭上慢慢溜達起來。

  「得了,我們白忙了。」他對剛才在檢查護照的費利克斯說,「我想要看到的這位先生沒有露面。」

  「我這裡有一封信要給你。」

  他遞給阿申頓一封寫著拉扎里夫人收的信,阿申頓一眼就認出了昌德拉·拉爾像蜘蛛網似的筆跡。就在這時,一艘從日內瓦出發開往洛桑終點站的輪船正漸漸駛入視線,這艘輪船每天早上在反方向的航班開出後二十分鐘到達托農。阿申頓突發奇想。

  「捎這封信來的人在哪兒?」

  「他在售票處。」

  「快去把這封信交給那人,讓他去退給要他捎信的人。他要跟那人說,他把信送到那位女士手裡了,可人家不收,又原封退回了。如果那個人還要他再捎一封信,他就說,再捎信沒什麼意義了,人家已經在裝箱打包,要離開托農了。」

  他看到信遞給了那個人,給他的指示也都交代了,這才回到小山上他住的那所小屋去了。

  昌德拉可能會坐下一班船來,那班船五點左右到達,阿申頓正好在那個時間與一名在德國活動的特工有一個重要約會,他便提前告訴費利克斯他有可能會晚到幾分鐘。不過,如果昌德拉來了要把他拖住一會兒也不難,反正他要坐的到巴黎去的那趟火車要八點過後才開。阿申頓處理好公務後,悠閒地漫步下山朝湖邊走去。天還沒黑,從小山頂上可以看到那條船已經離岸。時間有些緊急了,他本能地加快了腳步。忽然他看到有個人朝他跑來,他認出了就是那個捎信的人。

  「快,快。」那人大聲喊道,「他來了。」

  阿申頓的心在他的胸口怦怦直跳。

  「總算來了。」

  他也跑了起來,兩個人一齊跑的工夫,那人氣喘吁吁地給他講了事情的經過:他把那封未開啟的信送了回去。當他把信遞到印度人手裡時,他一下子臉色煞白,看上去好可怕(「我從沒想到過一個印度人也能臉色這麼白的。」他這麼說),然後他把手裡的信翻來覆去地看,好像不明白他自己送出去的信怎麼又回到了他的手裡。他的眼淚奪眶而出,撲簌簌地流滿了兩頰。(「那副哭相很怪異,你也知道,他很胖。」)他說了一些話,可那人聽不懂,他便用法語問那人,去托農的船什麼時間開。那人登上甲板後四處張望了一圈,沒有看到他。然後才發現他縮在一件大袍子裡,帽檐壓得低低的,一個人悄悄站在船頭。船開後,他一直目不轉睛地望著對岸的托農。

  「現在他在哪兒?」阿申頓問。

  「我先下船了,費利克斯先生要我馬上來找您。」

  「我估計他們把他扣在候船室了。」

  他們跑到碼頭上時阿申頓已上氣不接下氣。他一頭衝進了候船室。屋裡有一群人扯著嗓子比比畫畫地嚷嚷著,他們圍著躺在地上的一個男人。

  「出什麼事了?」他大聲問道。

  「看吧。」費利克斯先生說。

  躺在地上的是昌德拉,他兩眼圓睜,口中流出一道白沫,人已經死了,身體抽搐得變了形。

  「他自殺了。我們已經派人去請醫生了。可是他很快就沒氣了。」

  阿申頓感到渾身一陣戰慄。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這個印度人上岸後,費利克斯根據資料描述認出了這就是他們要緝拿的人。船上只有四名乘客,他走在最後。費利克斯故意慢吞吞地檢查前面三人的護照,最後才檢查他的護照。那是一本西班牙護照,各項記錄無誤。費利克斯問了些例行公事的問題,並一一寫在公文紙上。然後他抬頭看著他,和顏悅色地對他說:

  「請到候船室來一下,有一兩個手續要辦。」

  「我的護照不合格嗎?」印度人問道。

  「完全合格。」

  昌德拉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很快跟著警官走到了候船室門前。費利克斯打開門後,就站在了門邊。

  「請進吧。」

  昌德拉進去後,那兩名警探立即站起身來。他肯定馬上看出來那是兩名警官,因而明白自己落入圈套了。

  「請坐,」費利克斯說,「我現在有幾個問題要你回答。」

  「這裡太熱了。」他說,事實上這屋裡真的點了一個火爐,把屋裡烤得跟蒸籠一般,「我得脫掉我的外套,如果你們允許的話。」

  「沒問題。」費利克斯客氣地答道。

  他脫掉了他的外套,顯然費了好大勁兒才脫下來,然後轉過身去,把外套搭到一把椅子上。接著,還沒等大家看出發生了什麼,他們就驚異地看到他踉蹌了一下,便重重地栽到了地上。就在他脫外套的工夫,他已設法將一隻瓶子裡的東西吞了下去,這瓶子還緊攥在他的手裡。阿申頓拿起瓶子嗅了嗅,他聞見了一股濃烈的杏仁味。

  大家一直圍著躺在地上的這個死人呆呆看著。費利克斯心懷歉疚。

  「上級會很生氣嗎?」他緊張不安地問。

  「我認為這不是你的錯。」阿申頓說,「好歹他不能再作惡害人了。在我看來,他這麼了結自己倒也不錯。想到他會被處決我總有些不好受。」

  過了幾分鐘,醫生趕到了,宣布他已經死亡。

  「是氰化鉀。」他對阿申頓說。

  阿申頓點點頭。

  「我現在就去見拉扎里夫人。」他說,「如果她想再住上一兩天,我會同意。不過她要是今晚就想走,當然也可以。你是否可以去通知在警局值班的人放她走?」

  「我自己也會在警局的。」費利克斯答道。

  阿申頓再次登上小山。夜幕已經降臨,空氣寒冷,但天空無雲,月光明亮,一彎細細的新月掛在空中,發出閃亮的白光,不覺三次伸手去摸放在衣袋裡的錢。他走進旅館時,立刻感到一陣反胃:四周冷冰冰的,了無生氣,空氣中散發著捲心菜和燉羊肉的氣味。大廳的牆上貼滿了鐵路公司的彩色海報,為法國城市格勒諾布爾和卡爾卡松,還有諾曼第的海濱浴場做GG。上樓後,他在朱莉婭·拉扎里的房門上敲了一下便推門進去。只見她坐在梳妝檯前怔怔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看上去灰心喪氣,顯然是在發呆。她在鏡子裡看見阿申頓走了進來,一看見他的臉,她頓時臉色大變,猛地跳了起來,把椅子都碰翻了。

  「出什麼事了?你為什麼滿臉煞白?」她喊叫道。

  她轉過身來,注視著阿申頓的臉,她的五官漸漸扭曲,變得驚恐萬狀。

  「他被抓住了?」她氣急敗壞地問道。

  「他死了。」阿申頓答道。

  「死了!他是服毒藥了。他還來得及做這事。他總算逃脫了你們的手掌心。」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怎麼知道他服毒了?」

  「他一直隨身帶著的。他說過,英國人永遠別想活捉他。」

  阿申頓思索了片刻。她很好地守住了這個秘密。他也能想像得到昌德拉有可能會是這個結局,但是沒想到這麼充滿戲劇性。

  「好吧,現在你自由了。你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沒有人會阻攔你了。這是你的車票和護照,還有你被捕時身上帶著的錢。你還想見一下昌德拉嗎?」

  她吃了一驚。

  「不,不見了。」

  「是沒必要了。我以為你或許還放不下。」

  她沒有哭。阿申頓猜想她已心力交瘁。她忽然顯得無動於衷。

  「今晚會有電報發到西班牙邊境,指示那裡的負責人對你放行。如果你願意聽我一句,還是儘早離開法國吧。」

  她沒有說話。阿申頓也沒有什麼要說的了,便準備告辭。

  「很抱歉我之前只能嚴厲對待你。現在我想你最難熬的時候總算過去了,讓我略感欣慰。你朋友的死一定讓你深感悲痛,希望時間可以緩解你的悲傷。」

  阿申頓微微欠了欠身,轉身朝門口走去。可是朱莉婭叫住了他。

  「稍等一下,」她說,「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你。我想你還是有點兒仁慈之心的吧。」

  「如果有什麼我可以為你做的,我願意效勞。」

  「他們準備怎麼處置他的遺物?」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問這個?」

  接著她說了一句話讓阿申頓困惑又驚訝,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他那裡有一隻手錶是我去年聖誕節送給他的,花了我十二鎊。我能要回來嗎?」

  [1] 原文為法語。(若無特別說明,本篇用楷體字標識的均為法語,後文不再單獨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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