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
2024-10-10 20:36:07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阿申頓奉命去負責幾名在瑞士活動的間諜,剛到那裡時,R希望他先看看要他去獲取的情報是什麼樣的,便遞給他一沓用打字機列印出來的文稿,那是一位在特工部門被稱作古斯塔夫的人發來的電文。
「他是我們這裡最好的特工。」R說,「他提供的情報總是很充實,也很及時。我要求你一定要重視他發送的報告。當然古斯塔夫是個很聰明的傢伙,但是其他特工沒有理由不能給我們提供一樣好的情報,只是解釋清楚我們想要什麼的問題。」
古斯塔夫住在巴塞爾,為一家瑞士公司工作,這家公司在法蘭克福、曼海姆和科隆設有分部,因為公司的業務,他可以安全進出德國。
他在萊茵河一帶活動,收集有關軍隊動向、軍工生產、國民心態(這是R特別強調的)以及協約國需要了解的其他方面的情報。他頻繁寫給妻子的信中隱藏著特殊的密碼,他的妻子在巴塞爾收到這些信後立刻轉給在日內瓦的阿申頓,阿申頓從信中解讀出重要內容後再轉發給相關部門。古斯塔夫每兩個月回家一次,寫出一份報告,用作這個特工部門其他間諜效仿的樣板。
古斯塔夫的上司都對他很滿意,他也有理由對他的上司感到滿意。他的工作非常重要,所以他不僅拿的薪水比別人高,還時不時地可以因特殊貢獻而領到數目不小的獎金。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一年多。然後有什麼事引起了R的疑心;R是一個特別警覺的人,與其說是頭腦機敏,倒不如說是天性如此,他突然感覺到有人在背後玩兒花招。他什麼也沒有對阿申頓明說(R不管有什麼推測,總是選擇不向任何人透露),只是派他去巴塞爾跟古斯塔夫的妻子談談——那時古斯塔夫正好在德國。談話的內容他讓阿申頓自己決定。
阿申頓奉命來到巴塞爾,因為他還不知道是不是要在這裡住下來,就把隨身行李寄存在了火車站,然後乘電車到古斯塔夫家所在的那條街的街角下了車,快速看了一眼有沒有人跟蹤,然後沿街走到了他要找的那棟樓房前。這是一座小公寓樓,給人的印象是雖然簡陋但不失體面,阿申頓揣摩住在這裡的應該是一些政府職員和小商人。剛進門他就見到一個鞋匠鋪,他停下了腳步。
「請問格拉博先生住在這兒嗎?」他用很不流利的德語向鞋匠打聽道。
「是的,我幾分鐘前剛看見他上樓了。他應該在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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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申頓大吃一驚,因為就在一天前他剛收到過古斯塔夫的妻子轉來的一封信,信是從曼海姆寄出的,古斯塔夫在這封信中用密碼提供了剛跨過萊茵河的一些部隊的番號。阿申頓想要問問鞋匠,但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太明智,所以只是對鞋匠說了聲「謝謝」,便走上樓去了,他已經知道古斯塔夫住在三樓。他摁響了門鈴,聽到鈴聲在屋裡響起了。過了一會兒,一個衣冠楚楚的小個子男人來開了門,此人有一個剃得光光的圓腦袋,戴著眼鏡,腳上穿的是拖鞋。
「格拉博先生?」阿申頓問。
「有什麼事嗎?」古斯塔夫說。
「我可以進屋說嗎?」
古斯塔夫背著光站在那裡,阿申頓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感覺到對方有些遲疑,便說出了他接收古斯塔夫從德國寄來的密信時使用的化名。
「請進,請進,幸會。」
古斯塔夫把他領進了一間很悶的小屋子。屋裡擺滿了厚重的雕花橡木家具,一張大桌子上鋪著綠色天鵝絨台布,桌上有一台打字機。古斯塔夫顯然正在編寫他那寶貴的情報。一個女人坐在開著的窗戶邊補襪子,聽到古斯塔夫對她說了句什麼,她便起身收起她的針線活兒走出去了。阿申頓驚擾了兩口子恩愛居家的溫馨時光。
「請坐。幸好我在巴塞爾!我早就想認識你了。我剛從德國回來。」他指了指打字機旁的幾沓紙,「我想你聽了我帶來的消息會高興的。我搞到了很寶貴的情報。能掙點兒獎金總是好的。」
他非常熱情,可是阿申頓總覺得他的熱情有些假惺惺的。古斯塔夫眼鏡片後面的眼睛裡含著笑意,他一直注視著阿申頓,他的眼睛裡或許也流露著一絲緊張。
「你回來得好快啊,幾個小時前,我在日內瓦剛收到你從德國寄來的一封信,你的妻子轉給我的。」
「這沒什麼奇怪的。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內幕,德國人懷疑有人用商業信函傳遞情報,所以決定在邊境扣留所有來往信件四十八小時。」
「我明白了。」阿申頓和氣地說,「就因為這個原因你才特意在信上寫了寄出四十八小時後的日期?」
「真的嗎?那我真是犯傻了。我一定是記錯日子了。」
阿申頓朝古斯塔夫微微一笑。這個理由根本站不住腳。古斯塔夫是個生意人,又是做特工的,他太知道日期準確有多重要了。從德國獲取情報向來都是要大費周折的,快速送達消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精確算好每一個環節的時間是馬虎不得的。
「讓我看一眼你的護照。」
「你要看我的護照幹什麼?」
「我要看看你是哪天到達德國,哪天出境的。」
「你以為我的護照上會有出入境記錄?我用自己的辦法過境的。」
這種事阿申頓了如指掌。他知道德國和瑞士的邊境檢查都很嚴格。
「是嗎?那你為什麼不用常規方式過境?派你執行任務是因為你在的瑞士公司跟德國有生意往來,必須供貨到德國去,所以你來來往往不容易引起懷疑。我可以理解德國人的邊防崗哨或許會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你過境,那瑞士呢?」
古斯塔夫面露慍色。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是暗示我在替德國人做事?我以人格擔保……我不允許有人詆毀我的清白。」
「不會只有你一個人同時從兩邊拿錢而哪邊都不提供有價值的情報。」
「你是說我的情報沒有價值?那為什麼你們給我的獎金比給別的特工都要多呢?上校不知多少次表達過對我的工作十分滿意。」
現在輪到阿申頓表現熱情了。
「別這樣,別這樣,老兄,別這麼生氣嘛。你不肯給我看護照,我也不強求你。你應該不會認為我們會不去查實就相信特工自己的陳述,或者我們會愚蠢到不去追蹤他們的動向吧?再有趣的笑話也經不住沒完沒了的重複。我在和平時期是個職業幽默作家,我是自己吃過苦頭才跟你說這個道理的。」這時阿申頓認為時機已到,可以使出自己的招數來嚇唬他了;他很懂玩兒撲克牌的一些巧妙絕技,「我們了解到,你接受我們的任務後從來就沒去過德國,你一直安坐在巴塞爾的家裡,你的所有情報都是自己憑空想像出來的。」
古斯塔夫看著阿申頓,看到那張臉上只有寬忍而和氣的表情。他的嘴角慢慢浮現出笑容,微微聳了聳肩。
「你以為我是個傻瓜,會為了每月五十鎊去冒生命的危險?我很愛我的妻子。」
阿申頓大笑起來。
「恭喜你,你一點兒都不傻,竟然愚弄了我們的特工系統整整一年,這個本事可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我有機會不那麼費勁兒就掙到錢。我的公司從開戰起就不再派我去德國了,可我能夠從其他出入德國的人那裡了解情況。我在餐館和酒館搜集消息,我讀德國的報紙。我喜歡給你們發送報告和密信,我覺得特別好玩。」
「我不覺得奇怪。」阿申頓說。
「你們打算怎麼做?」
「什麼也不做。我們又能做什麼呢?你難道還指望我們會繼續付給你薪水嗎?」
「不,我不指望。」
「順便問一句,如果不算很唐突的話,你是不是跟德國人也在玩兒同樣的把戲?」
「沒有!」古斯塔夫氣急敗壞地大叫起來,「你們怎麼會這麼想?我絕對支持協約國。我跟你們是完全一條心的。」
「啊,為什麼不這樣做呢?」阿申頓問,「德國人有的是錢,你沒有理由不可以從他們那裡掙一點兒外快。我們可以時不時地給你一些德國人很願意花錢買的情報。」
古斯塔夫用手指敲了幾下桌面,從現在已經完全沒用的那些報告中拿起了一頁。
「跟德國人玩兒是很危險的。」
「你是個很聰明的人。不管怎麼說,即使你的薪水停發了,只要你給我們帶來的消息是有用的,你照樣可以賺到獎金。不過你提供的消息必須得到證實,今後我們會按結果付給你錢。」
「我考慮一下吧。」
接下去的幾分鐘,阿申頓就任由古斯塔夫去沉思了。他點了一支香菸,看著自己吐出來的煙霧漸漸消散在空氣中。他也在思考。
「你們有什麼特別想要知道的消息嗎?」古斯塔夫突然問道。
阿申頓微微一笑。
「你要是能告訴我德國人同他們的一名特工在琉森做些什麼,我可以給你幾千瑞士法郎。這名特工是個英國人,名叫格蘭特里·凱普爾。」
「我聽說過這個名字。」古斯塔夫說。他停頓了一會兒,問道:「你會在這兒待多久?」
「需要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可以去旅館開個房間,然後把房間號告訴你。如果你有什麼要跟我說的,每天早上九點和晚上七點,你一定可以在我的房間裡找到我。」
「我不想冒險去旅館找你。但我可以寫信。」
「好的。」
阿申頓起身告辭,古斯塔夫送他到門口。
「你們現在不會對我產生了什麼反感吧?」他問。
「當然不會。你寫的報告仍然會存在我們的檔案里,用作別人學習的樣板。」
阿申頓在巴塞爾逗留了兩三天。沒有什麼讓他覺得有意思的事。他大多時間泡在書店裡隨便看書,如果人的一生有一千年那麼長,這些書或許還值得讀一讀。有一次他在街上看到了古斯塔夫。到了第四天早上,旅館服務生給他送咖啡時帶來了一封信。信封上印著一家他沒聽說過的商業公司的名字,裡面有一頁用打字機打出來的信。信上沒有地址,也沒有署名。阿申頓不由得納悶兒,難道古斯塔夫認為打字機也會像筆跡一樣暴露他的身份?他仔細讀了兩遍,又把信舉到亮光下察看信箋上的水印(他這樣做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覺得偵探小說里的偵探總是這麼做),然後劃著名火柴,看著信燒了起來,他把燒成碎片的紙揉作一團。
他起床了,他利用看信的時間在床上吃了早飯。他收拾好行李,坐下一趟火車去伯爾尼了。他從那裡給R發了一封密碼電報。兩天後他接到了給他的指示,是由一個人在某個不太可能被人看見的時間,從旅館過道上走過來,潛入他住的旅館房間裡來口頭傳達的。接到指示後不到二十四小時,他幾經輾轉抵達了琉森。
阿申頓找到指示他去住的那家旅店,訂好了房間後,就出去了。那是八月初的一天,天氣很好,碧空無雲,陽光明媚。他自從小時候來過琉森後,就再也沒來過,腦子裡只是模糊記得有一座廊橋,一尊大石獅子,還有一個教堂,他曾無聊而又敬畏地坐在那教堂里,聽著耳邊迴蕩著的管風琴聲。現在他漫步在一個濃蔭掩映的湖邊碼頭上(湖水藍得很不真實,就像彩色明信片上的湖水那樣艷麗),沒怎麼費勁兒就尋訪到了那些幾乎早已遺忘的舊景,找回了當年的記憶:那個很久以前經常在這裡徜徉的羞澀少年,對生活充滿了急切的渴望(他渴望的不是他在青少年時代經歷的生活,而是他成年後的那種生活)。可是他發現記憶中最清晰的並不是他自己的往事,而是擁擠的人群;他似乎還記得那時的太陽和炎熱的天氣,還有絡繹不絕的遊人;火車上擠滿了人,旅館裡也是如此,湖上的汽船里也塞得滿滿當當的,無論是在碼頭上還是在街上,你總得在成群的度假遊客中間擠來擠去。他們淨是些胖子,又老又丑,奇形怪狀,滿身汗臭。眼下正是戰爭時期,琉森也變得一片蕭條,仿佛回到了世人發現瑞士是歐洲的遊覽勝地之前。大多數旅館都歇業了,街上空蕩蕩的,出租的划艇都在湖邊緩緩晃悠,根本沒有人租;湖畔的林蔭道上唯一可見的是幾位神情嚴肅的瑞士人,像牽著一條臘腸犬在散步似的展示著他們的中立姿態。這四周的一片沉寂使阿申頓感到喜不自勝,他在一張面朝湖水的長椅上坐下,有意讓自己盡情陶醉一番。的確,湖邊的景色顯得不倫不類,湖水太藍了,山上的積雪太厚了,撲面而來的美麗風光不但不能引人入勝,反倒令人憤慨。但是不管怎麼說,這幅景象之中還是蘊含著某種令人欣慰的東西,一種毫無修飾的坦誠,猶如孟德爾頌譜寫的《無詞歌》,阿申頓露出滿意的微笑。琉森讓他想到了玻璃櫃裡的蠟花、布穀鳥鐘和柏林刺繡。無論如何,只要天氣繼續這樣晴朗,他就會好好在這裡享受一番。他看不出為什麼自己不能儘量做到兩全其美,既自得其樂又報效國家。他這次出來執行任務,口袋裡揣著一本全新的護照,用的是假名,仿佛自己從此變成了一個新人。他時常對自己感到厭煩,現在能搖身一變,暫時成了R隨便發明創造出來的產物,何樂而不為呢?他很享受這樣的安排,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說實在的,R根本看不出這件事有多好玩;他有的那點兒幽默感只是用來嘲弄別人的,如果是他自己做的事引起了笑話,他就沒有氣度付之一笑了。要做到那樣,一個人要能置身事外來看待自己,也就是要能在人間喜劇中同時做好觀眾和演員。R是個戰士,他對自我反省嗤之以鼻,認為那是不健康,甚至不愛國的行為,不是英國人的風格。
阿申頓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回了旅店。這是一家德式的二流小旅館,整潔得幾乎一塵不染,從他的房間望出去景色很美。屋裡都是上了油漆的松木家具,如果遇上陰冷潮濕的天氣,也許會顯得有些暗淡壓抑,但是在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溫暖日子裡,卻是充滿喜氣,賞心悅目。旅館大廳里擺著一些桌椅,他在一張桌旁坐下,要了一瓶啤酒。女店主很好奇,想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這樣的淡季住到這裡來,他欣然滿足了她的好奇心。他告訴她說,他剛患過傷寒,正在好起來,特意到琉森來療養的。他在稽查局做事,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練練他已經生疏了的德語。他問她能不能給他介紹一名德語教師。女店主是個瑞士人,滿頭金髮,穿著有些邋遢,不過態度和藹,很健談,所以阿申頓確信她準會把他告訴她的情況向有關部門匯報的。現在輪到他問幾個問題了。說起戰爭這個話題,她便滔滔不絕起來,這家旅館往年在這個月份總是賓客盈門,不得不為來投宿的人到附近去另找住處,可是因為戰爭,現在幾乎沒有人來住宿了。只有幾個交了餐食費的人到這裡來吃飯,長住的房客只有兩撥。有一對愛爾蘭老夫婦,平時住在沃韋,每年夏天到琉森來度假;還有一對夫婦,男的是英國人,妻子是個德國人,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不得不避居在一個中立國家。阿申頓刻意表現出對他們的情況並不怎麼好奇——他已經從女店主的描述中聽出了那個英國人就是格蘭特里·凱普爾——不過那女店主自己主動告訴了他,這對夫婦每天大多數時間都在山裡逛來逛去。凱普爾先生喜歡研究植物,對山間的花草樹木很感興趣。他的妻子人不錯,對丈夫也挺好的。不過,這都沒什麼啦,戰爭不會永遠沒完吧。女店主說著,風風火火地走開了,阿申頓也上了樓。
晚餐七點開始,他想要第一個到餐廳,這樣他就可以在其他房客進來用餐時打量他們一番,因此用餐的鈴聲一響,他便下樓去了餐廳。餐廳樸實無華,牆壁粉刷過,也是亮閃閃的松木桌椅,跟他房間裡的家具一樣,牆上掛著幾幅瑞士湖景的石版油畫。每一張小餐桌上都擺著一束鮮花。看上去一切都整潔乾淨,預示著晚餐不會好吃。阿申頓本想點上一瓶這家旅店最好的萊茵葡萄酒聊以補償,但終於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不敢太張揚而引人注意(他看見了兩三張餐桌上放著的半空酒瓶,由此推斷出這裡的房客喝酒都很節省),所以只好委屈自己,只點了一品脫啤酒。不一會兒,就陸陸續續有兩三個人走進了餐廳,看著像是在琉森工作的單身漢,顯然是瑞士人,他們各自找到了自己常坐的小餐桌坐下,隨手把午飯後疊好的餐巾攤開。他們把報紙支到水杯上,一邊看報,一邊咕嚕咕嚕地喝起了湯。接著走進來一位駝背的白髮蒼蒼的高個子老人,下垂的山羊鬍須也是白色的,身旁有一位身穿黑衣的白髮瘦小的老太太攙扶著他。這顯然就是女店主說過的那對愛爾蘭上校夫婦了。他們坐下後,上校給他妻子倒了一小杯酒,也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然後靜靜等待那位體態豐滿的熱情女侍者給他們端來飯菜。
最後,阿申頓等待的人終於登場了。那一刻,他在硬著頭皮讀一本德文書,在他們進門時,他克制住自己,只略微抬了抬眼皮,他瞥見的是一個約莫四十五歲的男人,中等身材,但是很胖,短短的黑髮有些微卷,寬大的臉蛋颳得乾乾淨淨,臉色紅潤。他穿一身灰色外衣,襯衫的領子很寬,脖子處的紐扣沒有扣上。走在他後面的是他的德國妻子,阿申頓對這個德國女人產生的第一印象是有些矜持,灰頭土臉的。格蘭特里·凱普爾剛坐下就開始大聲跟女侍者說他們走了很多路。他們到山裡去了,他說的那座山的名字阿申頓從沒聽說過,可是女侍者聽到後卻露出了驚詫的表情,顯得興趣盎然。接著,凱普爾用明顯帶有英國口音的流利德語繼續說,他們回來太晚了,都沒來得及上樓去梳洗,只是用外面的水龍頭沖了沖手就來吃飯了。此人嗓音洪亮,語氣明快。
「快給我上點吃的,我們都餓壞了。拿啤酒來,拿三瓶!我的老天[1],我渴死了!」
看得出他是個精力特別充沛的人。他給這個過於乾淨卻死氣沉沉的餐廳帶來了一股生氣,餐廳里的每一個人頓時都顯得更活躍了些。這時,他用英語同妻子談了起來,他說的話所有人都能聽到。只見他說了沒幾句,他的妻子便低聲對他說了一句什麼。凱普爾立刻打住了話頭,阿申頓感到他的目光朝向自己的方向掃了過來。顯然是凱普爾太太留意到餐廳里來了一個陌生人,馬上提醒她丈夫注意。阿申頓翻了一頁他假裝在讀的書,但他能感覺到凱普爾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當他再和妻子說話時,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阿申頓都聽不出他說的是哪一種語言。女侍者給他們端來湯的時候,凱普爾還是那樣低聲地問了她一個問題。顯然他是在向她打聽阿申頓是誰。那女人的回答他只聽見了一個德語詞:外地。
這時有一兩個人吃完了飯,起身走出了餐廳,邊走邊用牙籤剔著牙。那位愛爾蘭老上校和他妻子也從桌邊站了起來,他挪開了一步讓妻子過去。他們吃飯時始終沒有交談過一句話。老太太慢吞吞地朝門口走去,而上校卻停下來同一個瑞士人說了幾句話,這個人可能是當地的一名律師。老太太走到門口時站住了,欠了欠身,露出綿羊一般的神情,耐心地等著她的丈夫過來替她開門。阿申頓看出了她應該從來沒自己開過門。她都不會開門。過了一會兒,上校邁著衰老的步子走到門口,打開了門,等他妻子出去後,他跟隨而去。從這個小小的插曲大致可以看出他們的一生,阿申頓開始根據這個插曲想像起他們的過往經歷、生活環境和性格特徵。但是他馬上回過神來,他不能允許自己忘乎所以地沉溺於創作的樂趣中。他趕緊吃完了飯。
阿申頓走進大廳時看見一條牛頭?獵犬拴在桌腿上,他走過去時漫不經心地順手摸了摸那狗又長又軟的大耳朵。這時女店主正站在樓梯口。
「這條可愛的狗是誰的?」阿申頓問道。
「是凱普爾先生的。它叫弗利茲。凱普爾先生說它的家譜比英國王室的家譜還要長。」
弗利茲在阿申頓的褲腿上蹭了幾下,伸著鼻子去嗅他的手掌。阿申頓上樓去取了帽子,再下樓時他看到凱普爾站在旅店的門口跟女店主說話。他走過去時兩人突然不說話了,而且舉止顯得生硬,阿申頓由此猜測凱普爾剛才是在向女店主打聽自己的情況。他從兩人中間走過,出門上了大街,用眼角瞅見了凱普爾在用狐疑的目光盯著他看。那一刻,這個人坦誠、笑呵呵紅撲撲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狡猾奸詐的神情。
阿申頓一路溜達過去,走到了一家酒館前,他可以坐在室外喝一杯咖啡,另外,由於他在晚飯桌上因職責在身而強迫自己只喝了一瓶啤酒,現在他要補償一下,點了這家酒館最好的白蘭地。他很高興總算可以面對面見到這個他久聞其名的人了,希望在一兩天後就能與他熟悉起來。與一個養狗的人相熟從來都不是難事。不過他不想操之過急,還是讓事情順其自然發展吧:既然已經找到目標,倉促行事並非上策。
阿申頓理了一下頭緒。格蘭特里·凱普爾是英國人,他護照上填的出生地是伯明罕市,現年四十二歲;他的妻子出生於德國,父母都是德國人,他們結婚十一年了。這些都是公開資料。一份未公開的文件中記錄著他的早年經歷。根據那份文件,他最早是在伯明罕的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此後進入新聞行業,在兩家英文報社做過記者,一家在埃及開羅,另一家在中國上海。其間他曾因侵吞公款被抓,判了短期徒刑。獲釋後有兩年時間他音訊全無,之後出現在馬賽的一家航運公司,後來又從馬賽去了漢堡,繼續在航運業工作,他在漢堡結了婚,然後去了倫敦。在倫敦,他自己辦了一家出口公司,但沒過多久便破產倒閉了。此後他又回到新聞行業。戰爭爆發後,他又做起了航運生意,自一九一四年八月起同他的德國妻子安居在南安普敦。第二年年初他向僱主提出調動申請,理由是因他妻子的國籍關係,他的處境過於艱難。公司發現他並無個人過失,同時也認同他的個人處境的確有些尷尬,便同意將他調往熱那亞。他在那裡一直生活到義大利宣布參戰,然後提出辭呈,攜帶完備的個人證件過境來到瑞士。
從這些資料可以看出,此人並不那麼誠實可靠,性格多變,沒有家世背景,也沒有經濟實力。不過這些事實本來對誰都不重要,直到後來有人發現,凱普爾肯定從戰爭剛爆發時,或許還更早一些,就開始為德國諜報部門做事,月薪四十英鎊。如果他只是滿足於傳遞一些他在瑞士獲得的情報,雖說也是有些危險,但當局本來也沒打算採取措施來對付他。他在那兒也不能造成什麼嚴重的危害,或許還可以利用他給敵方傳遞一些假情報。他並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動向都已經被掌握了,他的來往信件很多,但每一封都受到嚴格的審查,信中使用的密碼最終也都被密碼專家破譯,沒有驚動他的原因是當局覺得遲早有可能通過他把德國在英國境內活躍的組織一網打盡。但是他後來做的事引起了R的注意。要是他知道了,即使被嚇個半死也不足為怪——R是個不好對付的人,惹怒了他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凱普爾在蘇黎世認識了一個西班牙年輕人,名叫戈麥斯,此人前不久加入了英國特工,由於凱普爾也是英國人,很快就贏得了戈麥斯的信任,竟從他的嘴裡套出了戈麥斯是個間諜。或許這個西班牙人本來也只是出於常人的虛榮心想要故弄玄虛而已,可是因凱普爾的告密,他一進入德國就被盯梢,有一天他在寄信時被捕,信中的密碼最後被破譯了,他受到審判被定罪,隨後被槍決了。失去一名能幹又沒有私心的特工已經夠糟糕了,這件事還導致原來那套安全而又簡單的密碼系統也必須更換。R為此大為惱火。但是R不是那種為了泄憤而誤大事的人,他想到了一個念頭,既然凱普爾只是為了金錢就背叛了他的國家,那麼給他更多的錢也有可能讓他背叛他現在的僱主。他已成功地將協約國的一名特工送到德國人的手裡,這應該可以讓德國人相信他的忠誠可靠。他或許可以利用。可是R並不知道凱普爾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一直過著行蹤詭秘的落魄生活,從不拋頭露面,唯一能夠見到的他的照片只有護照上的那一張。阿申頓接到的任務就是去接近他,看看他是否可有誠意為英國效力;如果阿申頓認為有這種可能,他就可以進一步試探他,假如他樂意接受阿申頓的提議,那就要磋商具體條件了。完成這個任務需要計謀和識人的能力。另一方面,如果阿申頓得出的結論是凱普爾沒有可能被收買,他就要監視並匯報他的行蹤。阿申頓從古斯塔夫那裡得到的情報含混不清,但也是重要的;其中僅有一點很有意思,那就是德國情報部門在伯爾尼的頭子已經對凱普爾的無所作為日益感到不滿。凱普爾在要求加薪時,而馮·P少校告訴他,他要加薪就得自己去掙。意思可能是要敦促他去英國活動。如果阿申頓能說服他過境,他的任務就完成了。
「你到底要我拿什麼去說服他把腦袋鑽進圈套里來呢?」
「不是什麼圈套,是行刑隊。」R說。
「可凱普爾是個聰明人。」
「那你就要比他更聰明,渾蛋!」
阿申頓已經拿定主意,他不準備採取任何措施去結識凱普爾,而要等著對方邁出第一步。如果凱普爾急於要有些結果的話,那他一定會想到不如去找個在稽查部門工作的英國人聊一聊倒是值得的。阿申頓已經準備好了一些對同盟國沒有一點兒價值的情報。他有假姓名和假護照,他根本不必擔心凱普爾會猜出他是個英國特工。
阿申頓沒有等多久。第二天他剛大吃了一頓午飯後昏昏欲睡地坐在旅館門廊喝咖啡,只見凱普爾夫婦從餐廳里走了出來。凱普爾太太上樓去了,凱普爾鬆開了他牽著的狗。那狗跑了過來,友好地朝阿申頓撲來。
「回來,弗利茲!」凱普爾喊道,接著對阿申頓說,「真對不起。不過它挺溫和的。」
「哦,沒事,它不會傷著我的。」
凱普爾在門口停了下來。
「這是條小獵犬,在歐洲大陸不常見的。」他邊說邊偷偷打量著阿申頓。接著他對女侍者大聲說,「來一杯咖啡,小姐[2]。這位先生,您是剛來的吧?」
「是的,我昨天才來。」
「真的嗎?昨晚在餐廳我沒見到你啊。你要在這裡住些日子?」
「還說不準。我病了,是到這裡來養病的。」
女侍者端來了咖啡,看到凱普爾正跟阿申頓說話,就把托盤放到了阿申頓的桌上。凱普爾略顯尷尬地笑了一聲。
「不是我有意打擾你。不知道她為什麼把咖啡放到了你的桌上。」
「請坐下吧。」阿申頓說。
「多謝你的好意。我在歐洲大陸待得太久了,總是忘記我本國同胞的習俗,他們把主動跟人搭腔看作不知自重。順便問一句,你是英國人還是美國人?」
「英國人。」阿申頓說。
阿申頓是個天性靦腆的人,他早就想改掉這個與他的年紀很不相稱的毛病,卻一直改不掉,不過有時他也會巧妙地利用好自己的這個特點。此刻他滿臉羞怯、結結巴巴地把昨天對女店主說過的那些話又跟凱普爾說了一遍,他確信女店主一定已經把這些話轉述給凱普爾了。
「你來琉森是最好的選擇了。這裡是戰爭年代的和平綠洲。到了這裡,幾乎都想不起來世上竟然還會有戰爭。我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到這裡來的。我的職業是記者。」
「原來你是個記者,我不勝欽佩。」阿申頓面露殷切而羞怯的笑容說。
很明顯,「戰爭年代的和平綠洲」這種表達不是他在航運公司學到的。
「你知道嗎,我的妻子是德國人。」凱普爾鄭重其事地說。
「哦,真的?」
「我認為沒有人比我更愛國了。我是個徹頭徹尾的英國人,我不妨跟你直說,依我之見,大不列顛帝國是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機器。但是我既然娶了一個德國人為妻,也就自然會經常從反面去看問題。你不必告訴我德國人有很多問題,可我實話實說,我並不願意承認他們是魔鬼的化身。戰爭剛爆發的時候,我妻子在英國的日子實在不好過,如果她對此很不高興,至少我不會怪她。人人都覺得她是個間諜。如果你了解她,你會感到好笑的。她就是個典型的德國家庭主婦,心裡只有她的房子和丈夫,還有我們唯一的孩子弗利茲。」凱普爾隨手撫摩了一下他的狗,輕輕笑了一聲,「對吧,你是我們的孩子,是不是?可是這讓我的處境很為難。我跟一些很重要的報社有工作關係,我的編輯對此感到不舒服。我就長話短說吧,我覺得最不失尊嚴的做法是辭去工作,移居到一個中立國家,直到風暴過去。我們夫妻平時從不談論戰爭,可我不得不說,我們這樣做主要是出於我這方面的考慮,跟她沒太大關係。她比我更能忍耐,她更願意從我的角度來看待當下的可怕局勢,我卻很少為她考慮。」
「這有些奇怪。」阿申頓說,「一般說來,女人總要比男人偏執得多。」
「我妻子是個很出色的女人。我應該介紹你認識她。順便問一句,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格蘭特里·凱普爾。」
「我叫索莫維爾。」阿申頓說。
接著,阿申頓跟他說起了自己在稽查局的工作,他覺得凱普爾的眼睛裡頓時閃現出某種強烈的興致。他很快就提到了自己想找個德語會話老師,把他生疏了的德語再撿回來。剛說到這裡,他好像腦子裡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便抬頭看了一眼凱普爾,他分明看到了對方的腦子裡也閃過了同樣的念頭。他們兩人在那一瞬間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塊去了:讓凱普爾太太做阿申頓的德語老師不失為良策。
「我問過女店主能不能幫我找到這樣的人,她說她應該能找到。我得再問問她。就找個人每天來跟我說上一個鐘頭的德語,應該不難的。」
「我可不相信女店主介紹的人。」凱普爾馬上說,「畢竟你要找的是能說地道北方德語的,而她只會說瑞士德語。我可以問問我妻子有沒有認識的人。我妻子受過高等教育,她介紹的人是信得過的。」
「那就有勞你了。」
阿申頓從容不迫地觀察著凱普爾。他注意到了此人一雙灰綠色的小眼睛(昨晚在餐廳里他沒能看清楚)同那張看上去開朗坦誠的紅臉頰是多麼不協調。這雙眼睛滴溜溜地轉得很快,飄忽不定,但是只要腦袋裡閃現出什麼突發奇想的念頭時,這雙眼睛就會突然靜止不動,給人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能看得出這人的大腦正在運轉。這樣的眼睛難以贏得別人的信任。凱普爾是用別的東西來獲取信任的,也就是他那樂呵呵的和善笑容,那飽經風霜的臉龐,那大腹便便的肥胖身軀,還有那洪亮深沉、洋溢著快樂的嗓音。此刻他正在竭力做出討人喜歡的樣子。阿申頓繼續跟他說話,神態仍有些羞怯,不過因對方的態度和藹可親,足以讓任何人放下心來,所以他也慢慢自在起來,他突然想起了這個人只是個普通的間諜,他感到好奇。這個人在交談中表現出的過度熱情讓人想到,此人會為了每月四十英鎊而不惜隨時出賣自己的國家。阿申頓認識他出賣的那個西班牙年輕人戈麥斯。那是一個性情活潑的青年,喜愛冒險,他接受那個危險的任務並不是為了冒險賺那筆錢,而是出於浪漫獵奇的心理。他覺得跟那些愚鈍的德國人鬥智鬥勇很好玩,他荒謬地沉迷於扮演廉價偵探小說中的角色。現在想到戈麥斯曾被關在六英尺深的地牢里,還是讓人感到很難受。他還年輕,舉止也彬彬有禮。阿申頓很想知道,凱普爾將他置於死地時是否曾有過良心上的不安。
「我想你會一點德文吧?」凱普爾問道,他對這陌生人很有興趣。
「哦,是的,我曾經在德國念書,過去能講得很流利,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都快忘光了。不過現在我看德文書還是沒問題。」
「是啊,昨晚我還見到你在看一本德文書。」
蠢貨!他幾分鐘前剛跟阿申頓說過昨天吃晚飯時沒有見到他。他不知道凱普爾是否覺察到自己說漏了嘴。要做到從不出紕漏多難啊!阿申頓必須保持警惕;最讓他擔心的是,如果有人叫他的假名索莫維爾時,他會不會馬上答應。當然也有可能凱普爾是故意說漏嘴的,來試探一下阿申頓有沒有覺察到。凱普爾站起身來。
「那是我妻子。我們每天下午都會去山上走走。我可以告訴你一些風景優美的小路。這個季節鮮花正盛開呢。」
「恐怕要等我身體再好一些才行。」阿申頓說著,輕輕嘆息一聲。
他天生臉色比較蒼白,看上去總顯得身體真的不那麼健壯。這時凱普爾太太下樓來了,她丈夫迎了過去,他們一起上了街,弗利茲在他們身邊竄來竄去。阿申頓看到凱普爾立刻滔滔不絕地同他妻子說了起來,顯然是在告訴她剛剛與阿申頓交談的內容。阿申頓看到明媚的陽光照耀在湖面上,輕風吹動翠綠的樹葉,景色很美,一切都在吸引人出去走走。他站起身回到了房間裡,倒在床上美美地睡了個午覺。
那天他去餐廳吃晚飯時,凱普爾夫婦已經吃完了。他剛才心情鬱悶地在琉森四處轉了轉,希望能找個地方喝上一杯雞尾酒,好讓自己能吃得下在晚餐桌上必將面對的土豆色拉。他們夫婦走出餐廳時碰上了他,凱普爾停下來問他要不要飯後跟他們一起喝咖啡。阿申頓吃完飯就到大廳去找他們了,凱普爾起身把他介紹給妻子。阿申頓客氣地向她問好,她只是僵硬地欠了欠身,連個笑容都沒有給他。不難看出她的態度是有敵意的。這倒使阿申頓感到自如一些。這是個相貌平平的女人,約莫四十歲,膚色灰暗,五官不突出,頭髮沒有什麼光澤,梳成一條長辮盤在頭頂,有點兒像拿破崙的普魯士王后;她的身材四四方方的,豐滿而不肥胖,很結實。不過她看上去並不笨,反倒顯得很有個性。阿申頓在德國生活的時間不短,可以一眼看出她是個什麼類型的女人:他相信這種女人能幹家務,會做飯,也能爬山,同時還知識淵博。她身穿白襯衫黑裙子,露著曬黑了的脖頸,腳蹬一雙厚重的登山靴。凱普爾興沖沖地用英語對他妻子介紹了阿申頓跟他說過的情況,好像她還不知道似的。她一臉嚴肅地聽著。
「你好像跟我說過你會德文?」凱普爾說,他紅彤彤的大臉上擠出了禮貌的笑容,但那雙小眼睛卻在滴溜溜地轉動。
「是的,我在海德堡上過一段時間的學。」
「真的?」凱普爾太太用英語說道,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興趣,驅走了她陰沉的表情,「我對海德堡很熟悉,我也在那裡上過一年學。」
她說的英語沒有錯誤,但腔調過於咬文嚼字,叫人聽著不太舒服。阿申頓大讚了一通這座古老的大學城和周邊的優美環境。她帶著條頓人的優越感,耐著性子聽著他講,沒有流露出多少熱情。
「誰都知道內卡河谷是全世界最美的一個地方。」她說。
「我還沒跟你說過,親愛的,」凱普爾接過她的話頭說,「這位索莫維爾先生想要在這兒找一個人教他德語會話。我跟他說也許你能推薦一個老師。」
「不,我想不出有誰是我可以放心推薦的。」她答道,「瑞士口音實在難聽死了。讓索莫維爾先生去跟一個瑞士人練德語會話只會害了他。」
「如果是我的話,索莫維爾先生,我會想辦法說服我妻子來給你上課。我可以直說,她受過很好的教育,文化修養也很高。」
「不行啊,格蘭特里,我沒時間,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阿申頓看到他有機會了。陷阱已經布好,就等著他往裡跳了。他便轉身以羞怯、謙恭的口吻對凱普爾太太說:
「你要是肯教我,那當然太好啦!我真的感到榮幸之至。我肯定不想干擾你的工作,我來這裡只是為了養病,也沒什麼事可做。時間上完全看你方便就好。」
他能感覺到夫婦倆互相遞了一個滿意的眼神,似乎還看到凱普爾太太那雙藍眼睛裡閃過一道黑亮的光。
「當然還是要當生意來談才好。」凱普爾說,「我太太能掙點兒零用錢也沒什麼不好的。你看一小時十法郎多嗎?」
「不多。」阿申頓馬上接口說,「這個價錢能請到一位一流的教師,實在太幸運了。」
「你說呢,親愛的?你每天抽出一個小時應該沒問題的,就算是幫這位先生的忙吧。也可以讓他看到,德國人也不都是英國人想像中的魔鬼。」
凱普爾太太的眉頭皺了起來,阿申頓想到從此就要跟這個女人每天上一小時會話課,不禁憂心忡忡。天曉得他得怎樣絞盡腦汁去找話題來同這個粗壯而沉悶的女人交談啊!此刻,明顯看得出她也下了很大的決心。
「那我就答應給索莫維爾先生上課吧。」
「恭喜你,索莫維爾先生。」凱普爾大聲嚷道,「你遇上好事了。你們什麼時候開始呢,明天十一點?」
「我沒問題,就看凱普爾太太是否合適。」
「可以。什麼時間都一樣。」
阿申頓告辭了,留下他們夫婦去享受他們的外交成果。第二天上午十一點,他準時聽到了敲門聲(他們約好了凱普爾太太來他的房間上課),他去開門時卻不由得有些戰戰兢兢。要去面對一個足夠聰明而又衝勁十足的德國女人,他不得不表現得坦率,不那麼慎重,而又要提防幾分。凱普爾太太臉色陰沉沉的。顯然她很不喜歡跟他打交道。他們坐下後,她開始上課了,態度多少有幾分蠻橫,她問了他幾個關於德國文學的問題。她準確地糾正他說錯的地方,對他提出的一些難懂的德文結構,她也解釋得既清楚又準確。看得出來,她雖然不喜歡給他上課,但還是教得很認真。看來她不僅擅長而且也熱愛教學,一小時課時慢慢過去,她越講越認真了。她要使勁提醒自己才能不忘記對方是個野蠻的英國人。阿申頓留意到了她的內心掙扎,感到非常有趣。所以那天午後凱普爾問起他對上課的感覺如何時,他說的還真的是實情:他說他滿意極了;凱普爾太太是一位出色的老師,也是個特別有趣的人。
「我跟你說過啊,她是我知道的最了不起的女人。」
阿申頓覺得,凱普爾發自內心笑呵呵地說出這句話時,他頭一次說的完全是真心話。
過了一兩天,阿申頓猜想凱普爾太太給他上課只是為了使她丈夫可以同他走得更親近些,因為她上課時嚴格把話題局限於文學、音樂和繪畫領域。阿申頓試探過一次,故意把話題引到戰爭上去,她立刻擋住了他的話頭。
「我想這個話題我們還是少談為妙,索莫維爾先生。」
她繼續給他上課,講得詳盡透徹,他的學費花得值了,只是她每天來上課時總是擺出一副陰沉的臉色。出於教書的職責她才把討厭他的本能情緒暫時拋諸腦後。阿申頓一一使出他的所有招數:討好、天真、謙卑、感激、奉承、單純、膽怯,但是徒勞無功。她始終擺出一副冷冷的敵視態度。她的內心是狂熱的。她的愛國情緒咄咄逼人,卻又不是出於個人私利的。她偏執地認為,德國人的一切都是優越的,因而對英國懷有深仇大恨,因為她覺得英國是傳揚德國精神的主要障礙。她的理想是建立一個德意志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所有國家都統一服從一個比古羅馬帝國更偉大的政權體系,受惠於德國科學、德國藝術、德國文化的滋潤。這個宏偉的觀念中暴露出肆無忌憚的異想天開,只能讓阿申頓感到滑稽好笑。她並不愚蠢。她讀書不少,而且讀過好幾種語言寫的書,對讀過的書也能說出些獨到的見地。她關於近代繪畫和音樂的知識相當豐富,使阿申頓頗為欽佩。令人感到有趣的是,有一天午飯前她彈奏了德彪西的一首輕快的小曲。她是以蔑視的態度彈奏的,因為這是法國曲子,而且太雲淡風輕了。但是她又不得不懷著怨氣讚嘆曲子的優雅和歡快。當阿申頓誇獎她的彈奏時,她只是聳了聳肩。
「一個頹廢民族的頹廢音樂而已。」她說道,隨即用她有力的雙手彈起了一支貝多芬奏鳴曲的雄渾的開篇和弦,可是很快停下了,「我彈不下去了,很久沒練了,你們英國人,你們懂音樂嗎?從珀塞爾之後,你們就再沒出現過一名作曲家。」
「你覺得她說得對嗎?」阿申頓問站在旁邊的凱普爾。
「我承認這話不假。我的音樂知識都是我太太教給我的。你要是能聽聽她練琴時彈的曲子就好了。」說著,他伸出一隻肥胖的手搭在妻子的肩上,那手指頭又粗又短,「她可以把曲子彈得那麼純美,扣人心弦。」
「你這傻瓜。[3]」她輕聲說了句,接著又用英語說了一遍,「傻瓜!」阿申頓看到她的嘴唇顫抖了一下,但她馬上恢復了平靜,「你們英國人,你們不懂繪畫,不會雕塑,也不會作曲。」
「可我們還是有幾個人有時能寫出幾句好詩的。」阿申頓和聲細語地說,因為他的任務不是要跟人慪氣。不知為什麼,有兩行詩句突然涌到了他的嘴邊,他脫口吟誦起來:
「你要去何方,哦壯麗的海船!你白帆鼓盪,依偎在急切奔向西方的大海胸膛。[4]」
「是的。」凱普爾太太說著,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你們能寫詩。我也不懂為什麼。」
讓阿申頓大為吃驚的是,她居然用她僵硬的英語把這首詩的後面兩行背了出來。
「走吧,格蘭特里,該吃午飯[5]了,我們去餐廳吧。」
他們留下了阿申頓獨自陷入沉思。
阿申頓欣賞善行卻並不疾惡。有時他在別人眼裡有些冷酷無情,因為他對別人往往只是感興趣而已,很少會跟他們親近,而即使是少數幾個跟他算是有些親近的人,他們的優點和缺點也都一樣逃不過他的眼睛。當他對人產生好感時,那也不是因為他看不到這些人的缺陷,而只是不在乎罷了,他通常會寬容地聳聳肩就不當一回事了,或者因為他把一些他們並不具備的長處加到了他們身上。也正因為他很公正坦率地看待他的朋友,所以他的朋友也不會讓他失望,他也很少會失去朋友。他從不對別人提出過分的要求。他能夠不帶偏見也不摻雜任何個人情感地去研究凱普爾夫婦。他覺得凱普爾太太更表里如一,因而也是這兩口子中更容易看透的一個。她顯然很討厭他,雖然面子上不得不做到不失禮貌,但還是因過於反感而免不了時不時地表現出粗魯的態度;如果她能不冒任何危險地殺死他,她必然會毫不猶豫地這麼做。不過,從凱普爾那隻胖手按住他妻子的肩膀,以及她嘴唇的微微顫抖中,阿申頓看出了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同那個肥胖惡劣的男人之間倒是因真心相愛而結合的。這還挺感人的。阿申頓把他最近這幾天觀察到的事情串起來想了想,一些他曾留意到但並未從中看出什麼意義的細節重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在他看來,凱普爾太太之所以愛她的丈夫,是因為她的性格比丈夫更堅強,因為她感受到了她丈夫對她的依賴;她也因為丈夫對她的崇拜而愛他——不難想見,在遇上他之前,這個其貌不揚的矮胖女人,雖然頭腦不錯,卻生性呆板,毫無幽默感,不可能得到過男人的崇拜。她欣賞這個男人嘻嘻哈哈的性格,他開的吵吵鬧鬧的玩笑,他的興致高昂攪動了她呆滯的血液;他則是個活蹦亂跳討人喜歡的大孩子,不可能再變了,她感覺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一個母親一樣;她一手將他打造成現在這個樣子,他是她的男人,而她是他的女人。她愛他,哪怕他有弱點(憑著她清醒的頭腦,她肯定一直都心知肚明的),她愛他,哦,老天,就像伊索爾德愛特里斯坦[6]。可是這裡又牽扯到間諜的問題啊。儘管阿申頓總能容忍人性的各種弱點,他也只能認為,為了金錢而不惜出賣自己的國家絕非光彩的行為。她當然是知道內幕的,說不定還就是通過她才有人招納了凱普爾;沒有她的慫恿,他絕不會同意幹這樣的事。她愛他,而她又是個誠實正直的女人。她究竟是用了什麼七拐八繞的手段才說服了自己去逼迫丈夫干起了如此為人不恥的卑劣營生呢?阿申頓試圖揣測這個女人的心理活動,可他陷入了思緒的迷宮。
格蘭特里·凱普爾則又要另當別論了。此人毫無值得欣賞之處,不過眼下阿申頓也並不是要找欣賞的對象。但是這個粗鄙庸俗的人身上卻也有不少獨特的東西,不少令人意想不到的東西。阿申頓想起了這個間諜如何故作斯文地引誘自己入套的情景,不禁感到有趣。那是在他上完第一次德語課的一兩天後,剛吃過晚飯,凱普爾太太上樓了,凱普爾走過來一屁股坐到了阿申頓身旁的椅子上。他的忠實獵犬弗利茲撲到他身前,用它戴著長長口套的黑鼻子嗅著他的膝頭。
「它沒腦子。」凱普爾說,「可是有一顆金子般的心。看看那雙粉紅的小眼睛。你見過還有什麼比它更蠢的嗎?長得多醜啊,可又這麼可愛!」
「你養了好久了吧?」阿申頓問。
「是在一九一四年戰爭爆發前不久開始養的。順便問一下,你對今天報上的新聞有什麼看法?當然我跟我妻子從不談論戰爭的事。你可能想不到,能有一個本國同胞可以說說心裡話,我有多欣慰啊!」
他遞給阿申頓一支廉價的瑞士雪茄,因職責在身,他只好勉為其難地接受了。
「他們當然沒有機會的,那些德國人。」凱普爾說,「一丁點兒機會都沒有。我知道,只要我們的部隊打過來,他們馬上就敗了。」
他的神態認真而誠懇,仿佛是在推心置腹。阿申頓不痛不癢地回應了幾句。
「由於我妻子的國籍,我不能上戰場去盡一份力,這簡直是我生平最大的痛苦了。戰爭爆發的當天我就要應徵入伍,可是他們不收我,說我超齡了。可我不瞞你說,如果這戰爭一直打下去,那就不管老婆不老婆的,我一定要去做點兒什麼。就憑我會幾國語言,我應該能在稽查局效勞的。你就是在那裡工作的,對吧?」
原來這就是他瞄準的靶子,為了應對他精心謀劃好的問題,阿申頓向他透露了一些提前準備好的信息。凱普爾把他的椅子往阿申頓身邊挪近了些,聲音也低了下來。
「我相信你也不會告訴我不能讓別人知道的事,畢竟這些個瑞士人都是絕對親德的,所以我們說的話不能讓任何人有偷聽到的機會。」
接著他話頭一轉,告訴了阿申頓幾件有點兒秘密的事情。
「這些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你知道嗎,我有幾個朋友身居要職,他們都很信任我。」
阿申頓受到了鼓勵,也就故意多說了幾句,所以他們分手時,兩人都感到滿意。阿申頓不難猜到,第二天早上凱普爾的打字機準會忙個不停,而在伯爾尼的那位精力過人的少校很快會收到一份很有意思的報告。
一天晚上,阿申頓吃過晚飯上了樓,他走過一間開著門的浴室,一眼看見了凱普爾夫婦。
「進來吧。」凱普爾還是那樣親切地說,「我們在給弗利茲洗澡。」
這條小獵犬經常把自己弄得很髒,而凱普爾最得意的就是看到它一身雪白,乾乾淨淨的。阿申頓走進了浴室。只見凱普爾太太捲起袖子,繫著一條白色的大圍裙,站在澡盆的一邊,而凱普爾身穿長褲和背心,露著滿是斑點的胖膀子,在給那倒霉的狗打著肥皂。
「我們只能晚上給它洗澡,」他說,「因為菲茨傑拉德夫婦也用這個澡盆。如果知道我們在這裡給狗洗澡,他們會發火的。我們等他們睡下後才來的。過來,弗利茲,讓這位先生看看我給你刷臉時你有多乖。」
這可憐的畜生,愁容滿面,卻還在輕輕搖著尾巴,好像是在說,不管它遭受的是多麼惡劣的大刑,它也不會記恨這位給它施刑的主人。它站在只有六寸深的洗澡水裡,渾身打滿了肥皂,而凱普爾一邊說著話,一邊在用他肥胖的雙手給它洗頭。
「啊,等我把它洗得一身雪白後,它該多漂亮啊!它的主人帶上它出去溜達時簡直就太威風啦!所有的小雌狗見了它都會驚呼:天哪,這帥氣瀟灑的貴族是誰啊?瞧它那大搖大擺的派頭,就像整個瑞士都是它的!現在站好別動,我要給你洗洗耳朵。你耳朵這麼髒,簡直像個淘氣的瑞士小學生,這樣怎麼可以上街呢?得有個貴族樣兒![7]再洗一下你的黑鼻子。別鬧,要是肥皂水進了你粉紅的小眼睛裡,會很疼的。」
凱普爾太太聽著他的胡言亂語,她平平無奇的寬臉龐上露出呆滯的和藹笑容。很快,她神情嚴肅地拿起了一條毛巾。
「現在它要翻跟頭了。來吧。」
凱普爾抓住它的前腿,把它往水盆里滾了一圈,又滾了一圈。它掙扎了幾下,一個勁地撲騰,濺起了很多水花。凱普爾把它抱出了浴盆。
「上你媽那兒去吧,她會把你擦乾的。」
凱普爾太太坐下,用她強壯的雙腿夾住狗使勁把它擦乾,直到她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弗利茲呢,瑟瑟顫抖著,氣都快喘不上來了,不過慶幸總算受刑完畢,它站了起來,渾身白淨閃亮,那張傻乎乎的臉上有了幾分可愛。
「這就是血統啊。」凱普爾興奮地歡聲嚷道,「它心裡至少知道六十四代祖先的名字,都是名門出身。」
阿申頓聽了心裡不是滋味,他接著走上樓去,渾身打著冷戰。
幾天後的一個周日,凱普爾對他說,他們夫婦準備出去郊遊,午飯就在山上的一家小飯館吃,邀請阿申頓一起去,費用均攤。阿申頓覺得自己已在琉森休養了三周,應該有力氣出去遊玩了。他們一早就出發了。凱普爾太太一身登山裝束,腳穿登山靴,頭戴窄檐呢帽,手提登山杖;凱普爾則穿著長筒襪和加長馬褲,典型的英國人打扮。這兩口子的模樣讓阿申頓看了忍俊不禁,他預感這一天應該挺好玩的,不過他也提醒自己要睜大眼睛小心行事,他們夫婦也不是沒有可能已經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自己千萬不能走到懸崖邊上去,凱普爾太太會毫不猶豫地推他一把,而凱普爾,儘管平時嘻嘻哈哈,卻也恐非善類。但是從表面上看,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影響阿申頓享受這陽光燦爛的早晨的美好心情。空氣芬芳。凱普爾一路說個不停。他講了不少好笑的故事。他興高采烈。汗水從他那紅潤的胖臉上滾落下來,他也自嘲太胖了。讓阿申頓吃驚的是,他熟知山上的各種野花。有一次他看到遠處有一株花,跑了一段路過去摘了回來,獻給他妻子。他溫柔地看著這株花。
「這花多美啊!」他叫道,他那雙平時閃爍不定的灰綠色眼睛一時間竟顯得像一個孩童一樣天真無邪,「簡直就像沃爾特·薩維奇·蘭多[8]寫的詩一樣。」
「植物學是我丈夫最愛的學科。」凱普爾太太說道,「有時我也笑話他。他就喜歡花。很多時候我們連買菜的錢都快沒了,可他還是把口袋裡的錢都掏出來給我買回來一束玫瑰。」
「誰讓家漂亮也能讓心美好。[9]」格蘭特里·凱普爾說。
阿申頓有幾次看到凱普爾從外面散步回來時,會送給菲茨傑拉德太太一束山花,他像一頭大象似的彬彬有禮獻花的樣子倒也不完全讓人反感,而他現在看到的情景也給凱普爾獻花的行為增添了一些意義。這說明他愛花是真心的,他送花給那位愛爾蘭老太太時,的確是在送他自己所珍愛的東西。這個行為表現出了他內心真誠的善良。阿申頓一向認為植物學是一門乏味的學科,而在他們一路走著時,凱普爾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植物學,他能給植物學賦予生命和生趣。他肯定是下過一番功夫認真研究過的。
「我從沒寫過書。」他說,「出版的書已經太多了,我想要寫點兒東西的欲望可以通過別的方式滿足:給哪家日報寫一篇讓人看過就忘的短篇文章,來錢更快。不過我要是在這裡長久住下去,我倒是有心寫一本書講講瑞士漫山遍野的花。嘿,你要是早點兒來這裡就好啦!這裡的花太美了。不過也許只有詩人才能讚美花,可我只是個給報紙寫寫稿子的人。」
看著他竟能用這樣的真情實感來表達虛假的事實,實在耐人尋味。
他們來到了山上的那家小飯館,從這裡可以望到群山和湖水,景色很美。阿申頓看到他咕咚咕咚灌下了一瓶冰鎮啤酒後如此心滿意足的模樣,他也為之欣慰。對於一個能從簡單的事情中獲得這麼大樂趣的人,恐怕也只能給予同情了。他們吃了一頓美味的午餐,有炒雞蛋和山鱒魚。這家小飯館坐落在一個景色宜人的鄉村,猶如十九世紀初期的遊記插圖上常見的瑞士小木屋,就連凱普爾太太也被這裡的優美環境打動了,她竟也異乎尋常地表現出一副溫婉的神情,對阿申頓少了些平常的敵意。他們剛走進飯館時,她不禁脫口用德語大聲稱讚這裡太美了,此刻她或許是因為酒足飯飽了,人也變得溫柔了,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美景,熱淚盈眶。她伸出了一隻手。
「想想真的令人害怕,我感到羞愧,現在是慘無人道的戰爭時期,可此時此刻我的內心居然只能感受到幸福和感激。」
凱普爾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裡,一邊用德語——他平時極少說德語——對她柔聲細語,叫著她的各種暱稱。很滑稽,但也很動人。阿申頓走開了,留他們盡情互訴衷腸,他穿過花園,坐到了供遊客休息的長椅上。這裡的景色自然是很美的,動人心魄,仿佛是一支華而不實的樂曲,可眼下聽到,竟能動搖你的自制力。
就在阿申頓悠閒坐在花園長椅上的這會兒工夫,他反覆琢磨了一番格蘭特里·凱普爾耍弄的詭計有何不可思議的地方。如果說他對行徑怪異的人不乏興趣的話,那麼他現在見到的是一個怪異得難以置信的人。只有傻子才會否認他性情溫和。他的快樂也不是裝出來的,他就是個開心快活的人,不需要做作,他確有善良的天性。他隨時樂意為別人做好事。阿申頓經常看到他同那對愛爾蘭老上校夫婦在一起,那老兩口是旅館裡除了他們之外僅有的住客;他會和顏悅色地傾聽那老頭講述乏味的埃及戰爭故事,對那老太太也總是笑容可掬。現在阿申頓已經跟他有些熟悉,他竟然發現自己對此人並不那麼反感,反倒多了幾分好奇。他已不再認為他當間諜只是為了金錢;他對生活本來就沒有很高的要求,何況有這麼一位持家有方的太太,他在航運公司掙的收入肯定足以度日了;再說,自從宣戰以來,過了參軍年齡的男人要找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機會是很多的。他走上這條路或許另有原因,很可能他屬於這樣一種人,不喜歡走直道,偏要繞幾個圈兒,以故弄玄虛地愚弄身邊的人而暗自得意;他成為間諜,很可能既不是因為他的國家曾把他投入監獄而懷恨在心,甚至也不是出於對其妻子的愛,而是想要捉弄一下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儘管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也可能他只是虛榮心作祟,感到自己的才華沒有得到應有的承認,或者僅僅只是出於一種調皮搗蛋的惡作劇心理。他無疑是個騙子。誠然,他有兩次因欺騙行為而被抓個正著,但可想而知,既有過兩次,也完全有可能他曾多次作奸犯科,只是沒有被抓住罷了。凱普爾太太對此有何想法呢?這兩口子如此恩愛,她不可能毫不知情。既然她的正直不容置疑,那麼她是否為此感到羞愧呢?或者她知道自己所愛的這個男人本性如此而予以默認了?她盡其所能阻止過他這樣做呢,還是她無可奈何而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
如果世界上的人都是非黑即白,那該多好啊!生活會容易得多,跟人相處也會簡單得多!凱普爾究竟是一個作惡的好人,還是一個行善的壞人?如此水火不容的品質怎麼可能相安無事地並存在同一個人的心靈之中?有一點是肯定的:凱普爾從不會感到良心不安,他饒有興致地做著令人不齒的卑鄙勾當。他在自己的叛變行為中享受到了快樂。雖然阿申頓一生都在認真地研究人性,但現在看來,已到中年的他對人性的了解並不比他小時候知道的多到哪兒去。當然了,R準會對他說:你幹嗎要浪費時間去想這些無謂的事?這人是個危險的間諜,你要做的就是把他送入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