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2

2024-10-10 20:36:09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這話當然很對。阿申頓已經斷定,在凱普爾身上耗費再多心思也是徒勞無益的。雖然這個人無疑不會對出賣自己的僱主感到一絲歉疚,但至少他肯定是不可信任的。他的妻子對他影響太大了。再說了,不管他嘴上對阿申頓怎麼說,他心裡還是深信同盟國會在戰爭中獲勝,而他一心想要站到勝者一邊。這麼說來,凱普爾必須得下大牢,可是如何能做到呢,阿申頓沒什麼頭緒。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了說話聲。

  「你在這兒啊,我們還在納悶兒,不知道你躲到哪兒去了。」

  他扭頭看去,只見凱普爾夫婦正朝他走來。兩人手拉著手。

  「原來你是在默默欣賞這裡的風光啊。」凱普爾望著周圍的景色說道,「好美啊!」

  凱普爾太太攥緊了雙手。

  「天哪,太美了[10]」她驚呼,「太美啦![11]一看到這藍藍的湖水和山上的白雪,我禁不住要,就像歌德筆下的浮士德那樣,只想對瞬息不停的時光大喊一聲:停一下吧!」

  「要比在英國好吧?那裡硝煙四起,處處警報,不是嗎?」凱普爾說道。

  「好多了。」阿申頓應道。

  「順便問一句,你從英國出來時遇到過什麼麻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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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一丁點兒都沒有。」

  「我聽說現在過境會遇到很多麻煩。」

  「我過境時沒有遇到任何麻煩。我覺得他們都不太檢查英國人的。我看他們檢查護照也是敷衍了事。」

  凱普爾和他妻子迅速互遞了個眼色。阿申頓不明白他們的眼神是什麼意思。如果就在阿申頓正在思考有無可能讓凱普爾回英國的這當兒,凱普爾的腦子裡正好也在琢磨這件事,那可真的是無巧不成書了。過了會兒,凱普爾太太提議該回去了。他們便一起沿著樹蔭下的山間小徑下山了。

  阿申頓很警覺,可是眼下他什麼都做不了(這樣無可作為的感覺使他很惱火),他只好等待時機出現時能及時抓住。兩三天後發生了一件事,使他確信自己的猜疑不是空穴來風。那天上午凱普爾太太在上課時突然說道:

  「我丈夫今天去日內瓦了,他在那兒有些事要辦。」

  「是嗎,要去好多天嗎?」阿申頓問。

  「不,只去兩天。」

  撒謊這種事不是每個人都擅長的。不知道為什麼,阿申頓能感覺到凱普爾太太此時在說謊。如果她只是提到了一件跟阿申頓沒啥關係的事,她的神態應該顯得更無動於衷。阿申頓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凱普爾該不是被召到伯爾尼去見他那位心狠手辣的德國情報頭子了吧?隨後他找了個機會隨口對女侍者說了一句:

  「你這些日子可以少干點活兒了吧,小姐[12],我聽說凱普爾先生去伯爾尼了。」

  「是的。可他明天就回來了。」

  這證明不了什麼,但多少也算一條可以順藤摸瓜的線索。阿申頓在琉森認識一個瑞士人,樂意幫別人臨時跑個腿辦點急事,他便找到了此人,托他捎一封信到伯爾尼去。說不定那裡的眼線可以盯上凱普爾,看看他到底在幹什麼。第二天凱普爾又同他的妻子在晚餐桌上露面了,但他見了阿申頓連個招呼都沒打,兩口子吃完飯就直接上樓了。他們看上去心事重重。平時精神十足的凱普爾,此時卻耷拉著雙肩,頭也不抬,目不斜視。第二天阿申頓收到了伯爾尼送來的回信:凱普爾是去見了馮·P少校。至於少校對凱普爾說了些什麼,應該是不難猜測的。阿申頓太知道他是個多麼難對付的人了:這傢伙蠻橫兇殘,腦子聰明,不擇手段,說話從不留情。他們可能再也不能容忍凱普爾整天在琉森遊山玩水,什么正事都不幹了。他該回英國去了。純屬猜測嗎?當然是猜測,可是幹這一行不就是這樣嗎?給你一塊動物的顎骨,你就得推斷出是什麼動物。阿申頓從古斯塔夫的話里聽出來了,德國人想要派一個人到英國去活動。他深深吸了口氣;如果是凱普爾去,那他現在就要開始忙活起來了。

  凱普爾太太又來給他上課時,顯得無精打采,心神不寧。她一臉倦容,雙唇緊閉,說不出話來。阿申頓立刻想到,這兩口子大概整夜都在說話。他巴不得知道他們都談了些什麼。她是催促他去呢,還是勸說他不要去?吃午飯時阿申頓又觀察了他們一番。事情確有蹊蹺。他們幾乎沒怎麼交談,而平時他們彼此總有說不完的話。他們早早吃完就離開了,等阿申頓吃完走進大廳時,他發現凱普爾獨自一人坐在那裡。

  「你好。」他樂呵呵地招呼阿申頓,但他明顯是故作熱情,「你挺好的吧?我去了趟日內瓦。」

  「我聽說了。」阿申頓應道。

  「過來跟我一塊兒喝杯咖啡吧。我太太頭疼。我叫她去躺會兒。」這時他那閃爍不定的綠眼睛裡出現了一種神情,阿申頓不解其意,「她其實是有些擔憂。可憐的女人,我想要回英國去了。」

  阿申頓的心猛地怦怦直跳,但他臉上仍不動聲色。

  「噢,要去很長時間嗎?我們會想你的。」

  「不瞞你說,我這樣無所事事的,實在有些受不了啦。戰爭看來還要持續幾年,我不能一直閒在這裡沒事幹。再說,我也閒不起啊,我得掙錢養活自己。不錯,我是娶了個德國老婆,可我終究還是個英國人嘛,去他的,我要盡我的一份力。如果我泡在這裡苟且偷生,等到戰爭結束也沒有為自己的國家出一份力,以後我怎麼回去面對我的朋友?當然我太太是站在德國人的立場看問題的,我不妨跟你直說,她有些心煩意亂。你也知道女人都是怎樣的。」

  阿申頓這下終於知道他剛才在凱普爾的眼神里看到的是什麼了:是恐懼。他面臨災難了。凱普爾不想去英國,他只想安然待在瑞士。同時,阿申頓也知道了凱普爾去伯爾尼見到少校時,少校都對他說了什麼。他必須去,否則他就拿不到薪水了。當他告訴了妻子事情的經過時,他妻子說了什麼?他希望妻子能再三要求他別去,但顯而易見,她沒有那麼做;或許他也不敢告訴妻子他心裡有多害怕,因為在她眼裡,她的丈夫總是開開心心的,有魄力,敢於冒險,天不怕地不怕,只是這個被自己的謊言束縛住手腳的男人,眼下卻沒有勇氣承認自己其實只是個卑劣猥瑣的懦夫而已。

  「你會帶妻子一起走嗎?」

  「不,她還留在這裡。」

  看來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了。凱普爾太太會留下來接收他的密信,再把信中的情報轉發給伯爾尼。

  「我離開英國太久了,都不知道該如何參與到戰爭的工作中去了。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

  「我也不知道。你想做什麼樣的工作?」

  「嗯,我是這麼想的,或許我也能幹你這一行。不知你是否可以幫我給稽查局的什麼人寫一封介紹信。」

  阿申頓幾乎要驚叫出聲,做出慌張的動作,就差那麼一丁點兒才沒有露餡兒,這只能說是個奇蹟!不過,他大吃一驚並非因為凱普爾的請求,而是因為他自己在這一瞬間突然領悟到的一件事。他真是太蠢了!他一直都在苦惱,認為自己是在琉森浪費時間,無所作為,現在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凱普爾終於要去英國了,可事實上這又絕不是因為他的什麼聰明才智。對於這樣的結果他是無功可邀的。此刻他才恍然大悟,為什麼他會被派到琉森來,按上頭吩咐的介紹自己的背景,適當提供一些情報,到頭來該發生的自然會發生。德國情報部門能在稽查局安插一名特工是多麼美妙的事,而格蘭特里·凱普爾,派這人去做臥底再合適不過了,天賜良機,他又認識了一個在稽查局工作的人。真是太幸運了!馮·P少校是個有文化修養的人,他一定會搓著雙手,念念有詞地說:Atultum facit fortuna quem bult perdere.[13]這是陰險的R設下的一個圈套,而在伯爾尼的那位冷酷的少校落入了圈套。阿申頓只是坐在那裡什麼也沒做卻大功告成。他想到R竟把他當傻瓜耍弄,差點兒要笑出聲來。

  「我跟我部門的頭兒關係挺好的,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寫一張便條給他。」

  「這正是我想要的。」

  「不過我只能照實情寫。我必須說我是在這裡認識你的,只認識你兩個星期。」

  「當然。不過你會替我美言幾句的吧?」

  「沒問題。」

  「我還不知道我能不能得到簽證。據說還挺麻煩的。」

  「我不明白為什麼。如果有一天我要回國,他們不給我簽證,我可會大怒的。」

  「我該去看看我太太怎麼樣了。」凱普爾突然站了起來,「我什麼時候能拿到你的介紹信?」

  「隨你方便吧。你馬上要走嗎?」

  「越快越好。」

  凱普爾上樓去了。阿申頓故意又在大廳里繼續坐了一刻鐘,以便讓自己顯得從容自在,然後上樓去寫了兩封密信。一封寫給R,通知他凱普爾即將去英國,另一封是要伯爾尼那邊做出安排,在凱普爾去辦理簽證時立即簽發給他,不要多問。這兩封密信他立即發出了。晚上他下樓去吃晚飯時,交給了凱普爾一封言辭懇切的介紹信。

  隔了一天,凱普爾離開了琉森。

  阿申頓耐心等待。他繼續每天上一小時德語課,由於凱普爾太太教得很認真,他現在德語說得相當流暢了。他們經常談論歌德和溫克爾曼,談論藝術、人生和旅行。弗利茲靜靜地蹲在她的椅子邊。

  「這狗想它的主人了。」她說著,扯了一下它的耳朵,「它只跟他親,它還能忍受我,也只是因為我是他的人。」

  每天上完課,他都會去庫克旅行社看看有沒有寄給他的信——所有發給他的信件都是寄到這裡的。在接到新的指示之前他不能擅自行動,不過他相信R肯定不會讓他閒在這裡沒事幹的;眼下暫時只能耐心等待。很快他收到了駐日內瓦領事的來信,信中說凱普爾已在那裡辦了簽證,並已動身去法國了。看完這封信後,阿申頓便到湖邊去溜達了一圈,在回來的路上碰巧看見凱普爾太太從庫克旅行社出來。他猜想她的信件也都寄到這裡。他走上前去。

  「收到凱普爾先生的信了?」

  「沒有。」她說,「我想還不會這麼快就能來信吧。」

  他走在她旁邊。她顯得有些失望,但還不算焦慮;她知道戰爭時期郵件總是不太準時的。可是第二天上課時他明顯看出她心不在焉,一心只想早點下課。郵件是中午十二點送到,差五分鐘時她看了看手錶,又看了他一眼。雖然阿申頓知道她根本不會收到信,但他還是不忍心讓她的心老這麼懸著。

  「要不今天就上到這裡吧,我知道你要去庫克。」阿申頓說。

  「謝謝。你真好心。」

  過了會兒阿申頓也去了庫克旅行社,他看到凱普爾太太站在旅行社的辦公室中央,滿臉愁容。她一見到阿申頓就氣急敗壞地嚷了起來。

  「我丈夫答應過一到巴黎就給我寫信。我可以肯定有寄給我的信,可那些愚蠢的傢伙竟說沒有。他們辦事太馬虎了,真不像話!」

  阿申頓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當辦事員在一大捆郵件中查看有沒有寄給阿申頓的信時,她再次走到了櫃檯前。

  「請問下一批從法國來的郵件什麼時間到?」

  「通常五點左右會有信送來。」

  「那我到時候再來。」

  說罷,她轉身急匆匆地出去了。弗利茲夾著尾巴跟在她身後。毫無疑問,她已經預感到出事了,心裡害怕極了。第二天上午她臉色特別難看,應該一夜都沒合眼。課上到一半時,她猛地站了起來。

  「務必請你原諒,索莫維爾先生,我今天不能給你上課了。我不舒服。」

  沒等阿申頓說話,她已經慌慌張張地跑出房間去了。當天晚上他收到了她寫的一張便條,說她很抱歉無法繼續給他上課了。她沒有說原因。此後他就沒怎麼見到她。她也不再去餐廳吃飯了;除了中午和下午去庫克旅行社之外,顯然她一整天都待在房間裡。阿申頓可以想像到她是怎樣一連好幾個小時坐在房間裡,滿心焦灼帶著驚恐。誰能不對她產生惻隱之心呢?他自己也有大把的時間不好打發。他看了不少書,也寫了一點兒東西。他還租了個獨木舟,到湖上去悠閒蕩槳。終於,在一天上午,庫克旅行社的辦事員遞給了他一封信。信是R寄來的。表面上就是一封普通的商業信函,但是他從字裡行間讀出了很多內容。

  信是這麼開始的:

  尊敬的先生。您自琉森發出的物品及所附來信均已送達。您迅速地執行了我們的指示,不勝感激。

  信的後面大致都是這樣的內容。R的語氣中透著狂喜。阿申頓由此猜想,凱普爾已經被捕,因其所犯的罪而受到了懲罰。他不禁打了個冷戰。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幅令人驚恐的畫面:清晨。一個陰冷昏暗的清晨,細雨綿綿,一個蒙著眼睛的男子靠牆站著,一個臉色蒼白的軍官一聲令下,一陣排射,射擊隊中有個士兵轉過身去,用槍柄撐住身子,使勁嘔吐起來。那名軍官臉色更蒼白了,而阿申頓嚇得快要暈過去了。凱普爾該會多害怕啊!淚水從他的臉上流下來的模樣真是慘不忍睹。阿申頓哆嗦了一下。他按信中的指令去售票處買了一張去日內瓦的車票。

  在他等著找零錢的時候,凱普爾太太走了進來。阿申頓看到她的模樣大吃一驚。她渾身邋遢,頭髮蓬亂,眼圈紅腫,面如死灰。她搖搖晃晃地走到櫃檯前,問有沒有她的信。辦事員搖了搖頭。

  「對不起,女士,還是沒有。」

  「可你再找找,再找找,你肯定沒有嗎?請你再找一找。」

  她的說話聲悲哀得讓人心碎。辦事員聳了聳肩,把所有的信件全取出來,又翻檢了一遍。

  「沒有,真的沒有,女士。」

  她嗓音沙啞地發出一聲絕望的喊叫,她的臉痛苦得扭成了一團。

  「哦,老天爺,哦,老天爺!」她嗚咽道。

  她轉過身來,淚水從她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奪眶而出,在那一刻,她突然像個盲人一樣站在那裡摸索著,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就在這時,一件驚人的事發生了。那條小獵犬弗利茲突然蹲到地上,昂起頭,發出了一聲很長、很長的哀號。凱普爾太太驚恐地瞪著它,她的眼珠子看上去就像真的要蹦出來了似的。這幾天的可怕懸念,一直在揪著她的心的疑惑,此刻已不再是疑惑了。她瞬間明白出了什麼事。她像個瞎子似的跌跌撞撞走到了街上。

  [1] 原文為法語。

  [2] 原文為德語。

  [3] 原文為德語。

  [4] 英國十九世紀詩人羅伯特·布里吉斯的詩作《過客》的開頭兩行。

  [5] 原文為德語。

  [6] 源出十二世紀在歐洲流傳的一個浪漫愛情悲劇,講述愛爾蘭公主伊索爾德與敵對國的康沃爾郡騎士特里斯坦之間曲折的愛情故事。德國作曲家華格納於1865年根據這個故事創作的著名歌劇《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被譽為現代音樂的開山之作。

  [7] 原文為法語。

  [8] 沃爾特·薩維奇·蘭多(1775—1864),英國詩人,以熱愛大自然著稱。

  [9] 原文為法語。

  [10]原文為德語。

  [11] 原文為德語。

  [12] 原文為德語。

  [13] 拉丁語,古希臘名言,意為命運欲滅之,必先令其發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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