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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15冊 大使閣下

2024-10-10 20:36:13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當阿申頓被派到X市去執行任務時,他左思右想,只覺得自己的處境有些說不清道不明。X市是一個重要交戰國的首都,只是這個國家出現了分裂,有一個勢力龐大的政黨反對戰爭,革命隨時可能發生,雖說並非迫在眉睫。阿申頓接受的任務是去實地了解一下,在當前的局勢下可能採取的最佳對策是什麼,並且提出可行方案,如果他的方案獲得派他去執行任務的那些要人的批准,他還要去付諸實施。他可動用的資金數額巨大。英美兩國的大使都得到了指示,要盡一切可能為他提供便利,不過上頭私下關照阿申頓要自己行動。他不能向這兩個大國的官方代表透露任何可能不便讓他們知道的消息,以免使他們陷入困境,而由於他或許有必要在暗中支持一個與執政黨劍拔弩張的政黨,而美英兩國又同這個執政黨關係極為密切,因此阿申頓還是不動聲色地見機行事為好。派他執行任務的政要們不想讓兩國的大使發現當局派出了一名特工來做與他們背道而馳的工作,這會讓他們難堪。從另一方面來說,在反對陣營中有一個代表也是有利的,萬一形勢突變,這個人有足夠的資金可以動用,也可以贏得這個國家新上任的領導人的信任。

  可是大使都是很講究尊嚴的人,他們的嗅覺特別靈敏,能隨時發現自己的權威受到侵犯的任何蛛絲馬跡。阿申頓一到X市就立刻去拜見了英國大使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他受到了合乎常規禮儀的接待,但是那場面冷淡得足以讓一頭北極熊後脊背發涼。赫伯特爵士是個職業外交官,早已養成了一副令人肅然起敬的職業姿態。他對阿申頓要執行的任務隻字未問,因為他知道問了也是白問,阿申頓一定會閃爍其詞的,但是他刻意讓阿申頓明白他是在執行一個愚蠢的任務。他用酸溜溜的、容忍的語氣談到了派阿申頓到X市來的那些要人。他告訴阿申頓,自己已接到指令要盡力幫助他完成任務,儘可能滿足他提出的一切需求,還明確地說,如果阿申頓任何時候想要見他,只要說一聲就可以。

  「我已經收到了那個特殊要求,要我幫你用密碼發電報,據我所知,那套密碼已經給你了。另外,我收到發給你的密碼電報後,也要轉交給你。」

  「我希望電報不會太多,大使閣下。」阿申頓答道,「我知道處理密碼是特別煩人的事情。」

  赫伯特爵士沉默了片刻。或許這不是他所期待的回答。他站起身來。

  「麻煩你來一下領事處,我介紹你認識一下這裡的參贊和秘書,你可以把電報拿給他們發。」

  阿申頓跟著他走出了房間,大使把他交給參贊後,輕輕地跟阿申頓握了握手。

  「希望很快能有幸再跟你見面。」他說完,微微點了點頭,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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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會晤過程中,阿申頓始終保持鎮定。他的職責要求他低調行事,他不想引起任何官方部門的人的注意。不過當天下午他給美國大使館打去電話時,才發現了為什麼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會對他這麼冷淡。美國大使是威爾伯·沙費爾先生,他來自堪薩斯城,還在很少有人想到戰爭即將爆發的時候,他就因服務政壇有功而獲得了這個職位。他身材高大粗壯,滿頭白髮,所以看上去不年輕了,但是身體保養得很好,精力充沛。他的臉方方正正的,面色紅潤,鼻頭很短,下巴顯得很堅毅。他臉上的表情很活潑,不停地做出各種逗人發笑的怪臉,看上去這張臉活像是用作熱水瓶的紅色橡膠捏出來似的。他熱情地接待了阿申頓。看來他是個性格開朗的人。

  「我想你已經見過赫伯特爵士了吧。看來你一定把他惹惱了。你想想,華盛頓和倫敦的人這麼做是什麼意思嘛,我們連內容都不知道就要求我們幫你發密碼電報?你知道嗎,他們根本沒有權力這麼做。」

  「哦,大使閣下,我想這只是為了節省時間,減少麻煩而已。」阿申頓說。

  「行吧,那你到底在執行什麼任務呢?」

  這個問題當然不是阿申頓準備好要回答的,但是他覺得如實說出來會並不明智,所以決定給他一個不會透露太多內情的含糊回答。從他對這位大使的觀察中他已經看出,沙費爾先生無疑具有影響總統大選民意的才能,但他似乎並沒有擔當大使所需要的那種機敏,至少表面上還看不出來。他給人的印象是個喜歡鼓勵的和善的人。如果跟他玩兒撲克,阿申頓或許會對他有所提防,可是就眼下面對的事情而言,他感到自己相當安全。他開始東拉西扯地談起了世界大局,而且及時找機會詢問大使對當下的局勢有何見解。就像戰馬聽到了出征的號角似的,沙費爾先生立刻發表了一通演講,一口氣說了二十五分鐘,等他終於筋疲力盡地講完後,阿申頓連連感謝他的熱情接待,隨即告辭。

  他決定跟這兩位大使都保持一定的距離,便埋頭做起了自己的事,很快就謀劃好了自己的行動方案。不過,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可以幫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一個忙,所以又跟他有了聯繫。他了解到沙費爾先生與其說是個外交家,倒不如說是個政客,他的見解之所以值得重視,原因在於他的職位而不在他的人格。他把自己榮登高位看作享受優越生活的機會,他處事過於熱情,甚至達到了超越自己職權範圍的地步。他對外交事務的無知使他在一切問題上都難以做出有價值的判斷,不過他頻頻出席協約國大使的會議,常常開會到昏昏欲睡,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判斷。眾所周知,他拜倒在一位瑞士美女的石榴裙下,不過從一個特工的眼光來看,這個女人的來歷有些可疑。她同德國有些特殊的關係,她對協約國的支持就顯得很可疑。沙費爾先生每天都跟她見面,當然受她的影響不小。最近有跡象表明,時不時地有非常機密的情報泄露出去,已經有人猜疑是不是沙費爾先生在每天同美女見面時不經意地說了什麼,隨即被傳送到敵國的情報總部去了。誰都不會懷疑沙費爾先生的誠實和愛國,但是沒有人能確信他的謹慎。這是一件不好處理的事,但無論是華盛頓還是倫敦和巴黎,都認為此事關係重大,所以阿申頓接到了指令去處理此事。當然,他被派到X市去執行這個任務並不是沒有人協助的,他的助手中有一位精明強幹、性格堅定的波蘭加利西亞人,名叫赫伯圖斯。他同此人聯絡後,發生了一件機緣巧合的事——這種巧事在特工部門偶爾發生:這位瑞士女人家裡有個女僕生病了,這位女伯爵(她確有此身份)很幸運地從克拉科夫本地物色到了一位很受人尊敬的人來頂替這個女僕。事實上,此人在戰前是給一位大名鼎鼎的科學家做秘書的,所以她去做一名女僕無疑遊刃有餘。

  這個安排的結果是,阿申頓每隔兩三天就會收到一份報告:詳細記錄這位迷人的貴婦家裡發生的事情。雖然他並未了解到任何事實可以確認最近出現的那些猜疑,但他卻了解到了其他一些也很重要的事情。從女伯爵與大使在她家裡舒適地共進晚餐時的交談中似乎可以知道,這位美國大使好像對他的英國同行頗為不滿,他發牢騷說他只能跟赫伯特爵士刻意保持純粹公事公辦的關係。他甚至直言不諱地說他煩死了這個該死的英國佬裝腔作勢的德行。他是個堂堂的男人,一個純粹的美國人,壓根兒就用不著講究繁文縟節。他們為什麼不能像兩個平常的夥伴一樣交交心?畢竟血濃於水啊,他常說,要是他們能脫下正裝,坐下來喝一瓶黑啤酒,把心裡的想法都說出來,那要比整天一本正經地滿嘴外交辭令更有助於贏得戰爭的勝利。兩位大使之間關係不夠和睦顯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阿申頓認為還是要問問赫伯特爵士能不能去拜見他。

  他被領進了赫伯特爵士的書房。

  「你好,阿申頓先生,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我希望你對一切都滿意。據我所知,你發電報夠忙的。」

  阿申頓坐下時看了大使一眼。只見他瘦瘦的身上穿著一件裁剪十分合身的燕尾服,黑色絲綢領帶上綴著一顆很漂亮的珍珠;灰色褲子上有一條筆挺的直線,褲子上的條紋素雅而又鮮明,一雙鋥亮的尖頭皮鞋好像從來沒有穿過似的。很難想像他會穿著襯衫坐下來喝威士忌。他身材瘦高,簡直是現代服裝的標準模特兒,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像是坐在那裡讓人畫官方肖像似的。他儘管神情冷淡,看上去挺無趣的,但其實是個挺英俊的人。他的灰白頭髮很整齊,在一側分開,白皙的臉颳得很乾淨,直挺挺的鼻樑,灰白的眉毛下面有一雙灰色的眼睛,他年輕的時候嘴形應該很好看,甚至有些性感,不過現在這張嘴上掛著一副堅毅的嘲諷表情,嘴唇蒼白。從這樣的一張臉上可以看到傳承了幾個世紀的良好教養,但看不出情感的流露變化。你永遠不要指望這張臉上會突然迸發大笑,頂多只會稍縱即逝地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

  阿申頓感到格外緊張不安。

  「我怕你會認為我是在多管閒事,閣下,我準備好了你會叫我管好自己的事。」

  「先說來聽聽吧。」

  阿申頓說了他心裡的想法,大使專心聽著。他那雙冷冷的灰色眼睛一直盯著阿申頓的臉,阿申頓可以看出他明顯感到尷尬了。

  「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有途徑獲得一些有時有用的情報。」

  「我明白了。」

  赫伯特爵士還是那樣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臉,不過阿申頓驚奇地看到他那雙剛毅的眼睛裡突然流露出了一絲笑意。這張嚴峻而傲慢的臉瞬間變得非常迷人了。

  「還有一件事或許要請你費心告訴我。一個人要怎麼做才能同別人正常交往?」

  「恐怕什麼也做不了,閣下。」阿申頓答道,「我認為這是老天的恩賜。」

  赫伯特爵士眼睛裡的那道光消逝了,不過他的神態要比阿申頓剛進屋時顯得略微客氣了些。他起身,伸出手去。

  「你來告訴我這些,做得很好,阿申頓先生。是我太疏忽了。冒犯那位毫無惡意的先生是我不可原諒的失誤。不過我會盡力彌補我的過失。我今天下午就給美國使館打電話。」

  「不過也不必太著急,閣下,恕我斗膽提個建議。」

  大使的眼睛眨了幾下。阿申頓開始感覺到他似乎有了幾分人味兒。

  「我只會照章辦事,認真處理公務,阿申頓先生。這是我性格中的一個弱點。」後來,在阿申頓要告辭時,他又說了句,「哦,順便問一句,不知道你明晚能不能光臨跟我一起吃飯。黑領帶。八點一刻。」

  他想當然地認為阿申頓一定會接受這個邀請,沒有等他同意便對他點點頭,送走了他,然後坐回到他那張巨大的寫字檯前。

  阿申頓想到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邀請他去赴宴,不禁有些憂慮。系黑領帶說明赴宴的人數不會多,說不定只有大使的妻子安妮夫人(阿申頓尚未見過),再有一兩名年輕秘書。可以想見,此次晚宴應該不會很熱鬧。有可能飯後會打橋牌,不過阿申頓知道,職業外交家一般牌技都不精:大致原因可能是,這樣的大人物總是胸懷大志,他們不屑於浪費精力去玩這種瑣碎的客廳遊戲。從另一方面來講,他又非常想見識一下這位大使在不那么正式的場合是什麼風采。因為顯而易見,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絕非常人。他的外貌和氣度無疑是他這個階層的人所特有的,而有幸結識典型的名流總是妙趣橫生。人們心中想像的大使就是他這樣的人。他的品行要是稍有誇張,就會變得像漫畫中的人物那樣。他離可笑只差毫釐,你看著他時會不由得屏息凝神,仿佛在觀賞一位走鋼絲的演員在高空展示令人目眩的絕技。他肯定是一位有個性的人。他在外交界平步青雲,雖說他的升遷無疑得益於他與名門望族的聯姻關係,但主要還是憑著自己的本事。他總能適逢其時地知道必須堅定時就堅定,通融為宜時便能通融。他的儀表風度無可挑剔。他懂六七種語言,能說得流暢而準確;他頭腦清晰,很有邏輯。他從不怕把什麼事情都想得很透徹,但付諸行動時卻又很善於審時度勢,酌情權宜。他在五十三歲的年紀就早早登上了駐X國大使這個高位,而在戰爭及國內的黨派之爭所造成的極端困難局勢下,他仍能應付自如,有手段、有自信,至少有一次還很有勇氣。話說有一回發生了暴亂,一批革命黨人闖進了英國大使館,赫伯特爵士面對向他揮舞的手槍而臨危不懼,站在樓梯口與他們舌戰,成功勸說這些人都乖乖回家去了。顯而易見,他會在巴黎走完仕途。他是一個你不得不佩服的人,但也是你不容易喜歡的。他屬於維多利亞時代的外交家類型,往往堪當重任,而又自行其是,雖說有時不得不承認他有些高傲自負,但就辦事成效而論,這也無可厚非。

  當阿申頓驅車抵達大使館的門前時,門頓時大開,有一位體格健壯、神情莊重的英國管家和三名男僕在門口迎接他。他被引到一道壯觀的大樓梯上——前面剛說過的那件驚心動魄的事就發生在這道樓梯上,上了樓梯後,他又被領進一間巨大的客廳,廳內罩著的燈發出暗淡的光線,可他入門第一眼就看見了大廳里的家具都很氣派,壁爐的上方懸掛著英王喬治四世身著加冕禮服的巨幅畫像,壁爐內火光熊熊,他要拜訪的主人坐在壁爐旁的大沙發上,聽到管家通報了來客的姓名後,緩緩站了起來。赫伯特爵士朝他走來時,神態優雅極了,他穿著簡便的晚宴外套,穿這種服裝要顯得氣派莊重是極不容易的,但他照樣氣宇軒昂。

  「我太太聽音樂會去了,她一會兒就回來,她很想認識你。我沒有請別人。我只想同你一人好好聊聊。」

  阿申頓喃喃地說了幾句客氣話,心裡卻咯噔一沉。他不知道自己將如何度過這至少會歷時兩個鐘頭的單獨會晤:他不得不承認,在這個人面前,他感到極不自在。

  門又打開了,那位管家和一名男僕端著很沉的銀餐盤進來。

  「我總會在晚餐前喝一杯雪利酒。」大使說道,「不過倘若你已經養成了喝雞尾酒的惡習,我也可以請你喝一杯似乎叫作干馬蒂尼的飲料。」

  儘管阿申頓此刻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他仍不甘心在這種事情上也表現得言聽計從。

  「我是與時俱進的。」他答道,「既然能喝上干馬蒂尼,卻還要選雪利酒,那就像能坐上東方快車,卻還要去坐馬車了。」

  就這樣寒暄了一陣後,兩道大門又被推開了,中斷了他們的談話,只聽一聲通報:大使閣下的晚宴開始!他們便步入餐廳。餐廳極大,六十人在此用餐也不會擁擠,不過此刻只擺了一張不大的圓桌,所以赫伯特爵士和阿申頓當即入座。邊上有一個巨大的紅木餐櫃,上面擺放著一大堆金銀餐具,餐櫃的上方,正對著阿申頓,掛著一幅卡納爾[1]的精美畫作。壁爐上方則掛著一幅維多利亞女王少女時代的四分之三畫像,頭戴一頂小小的金王冠。在晚餐桌上服務的還是那位胖管家和三名高個子男僕。阿申頓有一個印象,覺得這位大使喜歡讓人感覺到他很有教養,故意不張揚自己的奢華生活。他們仿佛是在英國的某一棟鄉間大宅里用餐,僕人禮儀周全,菜餚豐盛而不鋪張,因為一切都做得符合慣例,倒也不至於讓人感覺煩瑣得可笑。但是,這一經歷卻給阿申頓帶來一番別樣的滋味,因為他此刻腦子裡難以擺脫一個念頭:就在這大使館牆外,生活在動盪不安中的民眾隨時可能發動流血的革命,而在不到兩百英里遠的戰壕里,士兵正躲在貓耳洞裡躲避著刺骨的寒風和無情的炮火。

  阿申頓根本無須擔心他們的談話會進行得不太順利,而他原本以為這位赫伯特爵士可能會盤問他的秘密使命的顧慮也很快驅散了。大使閣下對他的態度不冷不熱,好像他是一個拿了介紹信來求見的普通英國遊客,他只想以禮相待而已。沒有人會想到一場大戰正在蔓延,因為他幾乎沒有提到這個話題,偶爾提及也只是為了表明他不是在故意迴避這個令人心煩的話題。他大談文學藝術,有意無意地證明自己讀書勤奮,興趣廣泛,而當阿申頓談到一些同他有個人交情而赫伯特爵士只是通過其作品才知道的作家時,他也會擺出一副紆尊降貴的友好姿態注意聽他說,世上的所有大人物一般都是這樣看待藝術家的。(不過,大人物偶爾也會畫一幅畫或寫一本書,這時藝術家也就可以對他們以牙還牙。)他還順便提到了阿申頓寫的一部小說中的一個人物,故意不提坐在他眼前的這位客人就是那本書的作者。阿申頓欽佩他的禮貌涵養。阿申頓不喜歡有人同他討論他的作品,因為作品一旦寫成,他就真的沒有多少興趣再去談論了,不論是當面誇獎他還是指責他,都一樣會使他感到不安。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恰如其分地表達了自己讀過他的作品,以此滿足他的自尊心,同時又隻字不談對自己讀過的作品有何看法,免去了可能給他帶來的不適。他還談到了一些他在外交生涯中曾被派駐過的國家,以及在倫敦和別的地方他和阿申頓共同認識的人。他談吐不俗,時不時穿插一些善意的譏嘲,算得上是風趣幽默了,也顯得機智聰明。阿申頓覺得晚餐席間並不沉悶,但也不怎麼有趣。要是這位大使不是那樣無論談到什麼話題都只說一些正確的、明智的、不痛不癢的話,阿申頓肯定會更有興趣。他感到老跟著這樣一個嚴絲合縫的精緻腦袋轉,實在太費勁了,巴望能快點進入脫去上裝隨便聊聊的階段,最好能把腳也蹺到桌子上去!看來這根本指望不上了。不止一次,他發現自己在琢磨吃完飯後如何儘快體面告辭。他約了十一點在巴黎酒店同赫巴圖斯見面。

  晚餐結束了,咖啡端來了。赫伯特爵士很懂佳肴美酒,阿申頓不得不承認這頓飯吃得很好。上咖啡時也端來了利口酒,阿申頓喝了一杯白蘭地。

  「我有些多年陳的法國廊酒,你想嘗嘗嗎?」

  「不瞞您說,我認為只有白蘭地值得一喝。」

  「我也許同意你說的。不過這樣的話,我得給你喝點兒更好的。」

  他對管家吩咐了一句,不一會兒,管家拿來了一瓶還掛著蜘蛛網的酒和兩隻特大酒杯。

  「我不是吹噓,」大使一邊看著管家把那金黃色的酒斟入阿申頓的酒杯,一邊說道,「不過我敢斗膽說一句,既然你喜歡白蘭地,你就一定會喜歡這個酒。這還是我在巴黎短期擔任參贊時弄來的。」

  「這麼說來,我最近是在跟你的一位繼任打交道啦。」

  「貝爾靈?」

  「是的。」

  「你覺得這白蘭地如何?」

  「我覺得特棒。」

  「那你覺得貝爾靈怎樣?」

  這問題接著上面的那個問題問得很怪,聽起來有點兒滑稽。

  「哦,我覺得他是個該死的傻瓜。」

  赫伯特爵士靠到了椅子背上,用雙手捧起那隻巨大的酒杯,聞了聞酒香,然後緩緩地在這間莊重寬敞的客廳里環顧了一周。桌上多餘的東西都已撤去,在阿申頓與大使之間擺了一瓶玫瑰。僕人走出去時順手將電燈也關掉了,室內只有桌上的燭光和壁爐的火光。客廳雖然特別寬敞,但還是在肅穆中顯得很舒適。此刻,大使的目光盯住了壁爐上方掛著的氣度不凡的維多利亞女王畫像。

  「我說不上來。」他終於說了一句。

  「看來他是要離開外交界了。」

  「恐怕是吧。」

  阿申頓用探詢的目光快速瞟了他一眼。他應該是最不可能同情貝爾靈的人了。

  「從目前的情形來看,」他接著說道,「我想他離開外交界是難以避免的了。我為他感到惋惜。他是個能幹的人,會有人想念他的。我覺得他還很有前途。」

  「是的,這樣的話我也聽到過。還有人跟我說過,外交部的人對他評價很高。」

  「他有不少才能在這個枯燥乏味的行業中很有用武之地。」大使說道,還是露著那淡淡的微笑,神態冷淡而審慎,「他長得很英俊,是位儒雅紳士,彬彬有禮,法語說得很好,頭腦也很靈活。他要是不走本來會幹得很出色的。」

  「很可惜,他浪費了這麼好的機會。」

  「據我所知,戰爭結束後他要去從事釀酒行業。說來也真巧,他要去的就是我買到這種白蘭地的那家釀酒公司。」

  赫伯特爵士把酒杯端到鼻尖,使勁吸了一下白蘭地的濃香。然後他又抬眼看著阿申頓。每當他心裡另有所思的時候,他看別人的樣子就會顯得很古怪,仿佛他眼睛裡看到的是一些奇特而又令他厭惡的昆蟲而已。

  「你見過那個女人嗎?」

  「我同她和貝爾靈在拉魯飯店吃過飯。」

  「有意思。她長什麼樣?」

  「很迷人。」

  阿申頓想要給大使描述一番這個女人,但是他的另一半心思在同時回想著當初在飯店裡貝爾靈介紹他認識這個女人時他產生的印象。他當時也很有興趣結識一位聞名已久的女人。她自稱名叫露西·奧本,而她的真實姓名卻很少有人知曉。她剛到巴黎時是一個舞蹈團的成員,那個舞蹈團名叫「快樂女郎」,在紅磨坊歌舞廳演出。她驚為天人的美貌很快引起了關注,一位富裕的法國製造商愛上了她,送給她一棟住宅,還送給她滿身的珠寶首飾,可是沒過多久便滿足不了她與日俱增的物質欲求了。她走馬燈似的換了一個又一個情人,迅速成了全法國最紅的交際花。她的開銷大得讓人難以置信,她滿不在乎地把她的仰慕者一個個弄得破產潦倒,還在心裡譏笑他們。再富有的人最後也都應付不了她的窮奢極侈。戰前阿申頓曾在蒙特卡洛賭場看到她一落座便輸掉了十八萬法郎,這在當時可是一筆天大的數目。只見她坐在那張大賭檯前,身邊圍著一群好奇的看客,把一沓一沓的千元法郎擲了出去,神色鎮定自若,要是她輸的是自己的錢,這氣派著實令人欽佩。

  阿申頓結識她的時候,她已經過了十二三年這种放盪的生活,每晚徹夜狂舞豪賭,下午通常騎馬散心,所以她其實已不很年輕,但卻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她的額頭上沒有一絲皺紋,那雙水靈靈的圓眼睛周圍幾乎看不見一道魚尾紋。最令人驚詫的是,儘管她日復一日地過著這種毫無節制的放浪生活,可她居然還保持著處女般的清純氣息。當然這是她精心保養的成果。她生就一副亭亭玉立的苗條身材,錦緞羅裙無數,每一條都裁剪得特別簡單而合身。一頭棕色秀髮不加任何複雜裝飾,加上她的鵝蛋臉、俊俏的小鼻子和藍色的大眼睛,儼然就是安東尼·特羅洛普[2]小說里令人銷魂的女主角。她就像珍藏版的紀念品一樣,美得讓人窒息。她膚若凝脂,白裡透紅,十分動人,她若塗脂抹粉,那也不是因為需要,而是為了肆意放縱。她身上散發著朝露般的純真氣息,既令人意想不到,又十分迷人。

  阿申頓初次見到貝爾靈時,他對這個人沒有多少好感,覺得他有些孤傲。但由於在工作中接觸多了,他漸漸發現他的疏離態度只是性格羞澀所致,對他有了更多了解之後,他反倒被他天性中的一種不多見的溫和所迷住。不過他們之間的交往仍局限於工作關係,所以當有一天貝爾靈請他一起吃飯,認識一下奧本小姐時,他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不由得納悶兒是不是周邊的人都已經冷落他了。去了之後他才發現,原來這次邀請純出於那個女人的好奇。在那天的晚餐席間,阿申頓還頗為吃驚地了解到這個女人竟然有閒工夫讀過他寫的兩三本小說(似乎還挺讚賞),而當晚讓他感到驚奇的還不止這一件事。由於他一直過著平靜而勤奮的寫作生活,他從來沒有機會接觸高級妓女的圈子,所有時下當紅的交際花他也只是知道名字而已。同樣讓阿申頓感到吃驚的是,他發現露西·奧本在神情舉止和氣度上與倫敦梅菲爾區的那種時髦女子沒有什麼區別,而那類女人他多少有些了解,為了寫書也同幾個走得挺親近。相比之下,她或許略顯得更急於取悅別人(的確她的性情中有一個表現很討人喜歡,那就是她無論同誰交談,總會對對方表現出很大興趣),但她不像那些女人那麼做作,她的談吐也頗顯智慧。在她身上見不到社交界近來沾染上的粗俗。或許她只是本能地感到自己的口中不該隨便吐出髒話;或許她只是內心深處還保留著一點兒固執。看得出來她與貝爾靈在熱戀之中。他們彼此的真情流露的確很感人。阿申頓同他倆告別時同她握了握手(她握住了他的手沒有馬上鬆開,那雙晶瑩的藍眼睛盯著他的雙眼),她說:

  「等我們在倫敦住下來後,請你來做客,你會來的吧?你知道嗎,我們要結婚了。」

  「衷心祝福你。」阿申頓說。

  「還有他吧?」她笑道,那是天使般的笑容,有著黎明的清新和南方春天的柔情。

  「你從來沒有在鏡子裡看自己嗎?」

  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聚精會神地聽著阿申頓描述那天晚餐的經過(阿申頓覺得自己的描述不無幽默)。他的冷峻目光中沒有一絲笑意。

  「你覺得他們的婚姻會成功嗎?」他突然問道。

  「不會。」

  「為什麼不會?」

  這個問題把阿申頓嚇了一跳。

  「一個男人結婚不僅只是娶了個妻子,同時還娶了她的朋友。你有沒有想過往後貝爾靈不得不同什麼樣的人打交道?聲名狼藉、塗脂抹粉的女人,在社會上落魄的男人,一些吃軟飯的和冒險家?當然他們會很有錢,她的那些珠寶就得值十幾萬英鎊,他們當然可以在倫敦的波希米亞區大出風頭。你知道所謂的攀高枝兒嗎?一個品行不良的女人一旦結婚,就可以在她的圈子裡贏得欽羨,她巧施計謀攀上一個男人,為自己贏得了尊貴。可是她嫁的那個男人呢,只會落得被人嘲笑的下場。她身邊的朋友,那些老醜婦和她們養的小白臉,那些靠給生意人牽線搭橋而抽取一成佣金勉強度日的下三爛,就連這種人都不會把他放在眼裡。他成了冤大頭。相信我,一個人如果在這種處境下還能從容應付,那就不是品行格外高尚,就是特別厚顏無恥。再說,你認為這樣的關係能長久嗎?一個過慣了煙花生涯的女人將來能安於居家生活嗎?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厭煩,變得不安分起來。愛情能持續多久?你想想,如果有一天貝爾靈不再愛她了,他不會為自己走錯了這一步而感到懊悔苦惱嗎?」

  惠瑟斯朋又呷了一口他的陳年白蘭地,然後抬頭用好奇的眼神看著阿申頓。

  「我說不清一個人如果一心只顧埋頭去做他特別想做的事,不去考慮什麼後果,算不算是個明智的人。」

  「如果能當上大使,那肯定也算稱心如意了吧。」阿申頓應道。

  赫伯特爵士淡淡一笑。

  「貝爾靈讓我想起了當年我在外交部做小職員時認識的一個朋友。我不想告訴你他的名字,因為他現在可以說赫赫有名了,也很受人尊敬。他的仕途非常成功,可是成功的路上也經常有些荒謬的經歷。」

  他的話讓阿申頓微微抬起了眉毛,他沒想到從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的嘴裡會說出這樣的話,不過他什麼也沒說。

  「他是我的同事,聰明絕頂,這一點我相信沒有人會否認,誰都從一開始就斷言他會有大好前途。我也敢說他具備做外交官的所有條件。他家世代都是軍人和海員,雖不算特別顯赫,但也是很有名望的。他很懂得在上流社會中如何行事,既不莽撞也不膽怯。他讀書很多,對繪畫感興趣。我甚至認為他的表現多少有點兒可笑,他想要緊跟潮流,急於追趕現代時尚,那時高更和塞尚還不怎麼出名,可他已對他們的畫作如醉如痴。雖然他的態度中有些勢利的意味,渴望驚世駭俗,可他內心對藝術的熱愛是完全真誠的。他太喜歡巴黎了,一有機會就跑到那裡去,在拉丁區找個小旅館住下來,想要接觸到畫家和作家。按照當時這類文人雅士的習慣,他們也能稍稍放下架子跟他有所接觸,因為他畢竟也不過是個外交官而已,另外也會時不時地笑話他,因為他顯然總端著一副紳士架子。但是他們又喜歡他,因為他隨時樂意聆聽他們的高論,每當他讚頌他們的作品時,他們甚至願意承認他雖說是凡夫俗子一個,但骨子裡還是有些貨真價實的天賦的。」

  阿申頓聽出了他言語中的嘲諷,對他揶揄自己的行業付之一笑。只是他不明白他這一大通描述究竟有什麼目的。大使一直繞來繞去不說清楚,一半是因為他喜歡這麼吊人胃口,同時也因為他不知為何總有些不太願意進入正題。

  「可我的這位同事很謙虛。他總是對一切都很滿意,當那些年輕的新秀畫家和不知名的蹩腳作家紛紛抨擊聲名顯赫的藝術大家,興致勃勃地談論一些唐寧街頭腦冷靜而又有文化的秘書們從未聽說過的人物時,他總是張大了嘴巴認真聽著。他心裡知道這些人不過是一批平庸的二流角色,所以每次返回倫敦工作時他並不感到遺憾,只是當成自己剛剛觀看了一場荒唐的鬧劇,現在大幕已經落下,他也就理應回家了。我還沒告訴你,他其實也是雄心勃勃的。他知道他的親友都指望他有大成就,他也不想讓他們失望。他對自己的能力心裡完全有數。他一心想要成就一番事業。可不幸的是,他沒有什麼錢財,每年也就幾百鎊的收入,而他父母已雙亡,他既無兄弟也無姐妹。同時他深知,沒有親屬羈絆的自由對他來說倒也是一筆財富。他有無限的機會可以結交各類對他有用的人。你這樣聽下來是否覺得這個年輕人挺叫人討厭的?」

  「沒有。」阿申頓這樣回答這個有些突兀的問題,「多數聰明的年輕人都知道自己聰明。他們在盤算自己的前途時通常也肯定會有一些世俗的考慮。年輕人當然應該有志向。」

  「那我接著說吧,有一次去巴黎時,我的這位朋友結識了一位很有才氣的愛爾蘭畫家,名叫歐麥利。他後來當上了宮廷畫家,為一些王宮貴族和內閣大臣畫像,報酬很高。不知道你是否見過他為我妻子畫的一幅肖像,一兩年前展出過。」

  「我沒有見過。但我知道他的名字。」

  「我妻子很喜歡那幅畫像。在我看來,他的畫總是很精細,很好看。他能把他要畫的人物身上的特殊氣質在畫布上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當他畫一位高貴女子時,他畫出來的肯定是個高貴女子,絕對不會畫成浪蕩女人。」

  「這個才能的確精妙。」阿申頓說,「那他是不是畫一個蕩婦也能一樣畫得很傳神呢?」

  「他能的。只是現在他不太想畫這種人了。那時候他住在謝爾什-米蒂大街上一間又小又髒的畫室里,跟一個法國女人同居,就是你說的那種女人,他畫過好幾幅她的畫像,畫得像極了。」

  阿申頓似乎感覺到赫伯特爵士馬上要進入詳盡的細節描述了,不禁暗自納悶兒,他說了半天都沒有說到點子上,會不會他說的這個所謂同事其實就是他自己呢?他開始聽得更專注了。

  「我的這位朋友很喜歡歐麥利。跟他交往很愉快,他是那種話很多但不會讓人感覺囉唆的人。他有不折不扣的愛爾蘭人天生健談的才能。他聊起天來滔滔不絕,而我的這位朋友覺得很精彩。他很喜歡到他的畫室去,坐在那兒看他畫畫,一邊聽他滔滔不絕地大談自己的畫技。歐麥利一直說要為他畫一幅畫像,這使他有些揚揚自得。歐麥利認為他與眾不同,還說能展出一幅至少還有點兒紳士模樣的人物畫像,對他自己也有好處。」

  「順便問一句,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阿申頓問道。

  「哦,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們倆常常談論未來。聽到歐麥利說,他要為我朋友畫的那幅畫像在國家畫像館展出的話一定會引來讚賞,我的朋友雖然嘴上說得很謙虛,但他心裡毫不懷疑他的畫像總有一天會在那裡大放異彩。有一天晚上,我的朋友——我們就叫他布朗吧?——坐在他的畫室里,歐麥利在緊趕慢趕地利用最後的日光要畫完他為某個沙龍畫的一幅他情人的畫像——這幅畫現在展出在泰特美術館。歐麥利突然邀請他跟他們共進晚餐。他在等他情人的一個朋友過來,順便說一下,他的情人名叫伊馮娜。他很想讓布朗跟他們一起湊成四人一桌。伊馮娜的這位朋友是個雜技演員,歐麥利急於要請她為自己當裸體模特兒。據伊馮娜說,她的這個朋友身材特別好。她見過歐麥利的畫作,很願意做他的模特兒,安排這次晚宴就是為了把這事定下來。她那時正好沒有演出,但很快又要在蒙帕納斯劇場開演,趁這幾天有空幫朋友一個忙,又能掙一點兒錢,何樂而不為。布朗對這個邀請很感興趣,他從沒見過雜技演員,便欣然接受了邀請。伊馮娜暗示說,這個女人也許會是他喜歡的類型,如果他真的喜歡,肯定不難說服她做他女朋友的。憑著布朗的軒昂氣度和那一身英國裝束,她準會把他看作英國大人物[5]的。我的朋友哈哈大笑。他沒有把伊馮娜的暗示太當回事。『誰知道呢?[6]』他說。伊馮娜用調皮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坐了下來。時值復活節季節,天氣很冷,但這間畫室里卻暖和舒適,雖然畫室不大,屋內雜亂無章,窗台上還積著厚厚的灰塵,但整體氣氛顯得親切又溫馨。布朗在倫敦的韋弗頓街有一套很小的公寓,牆上掛了一些精美的版畫,客廳里到處擺著些中國古代瓷器,但他暗自納悶兒,為什麼在自己那間雅致的客廳里完全感受不到他在這間亂糟糟的畫室里所感受到的家的舒適和浪漫情趣呢?」

  「不久門鈴響了,伊馮娜把她的朋友迎了進來。她好像叫艾麗克絲,她進門後同布朗握了握手,刻板地客套了幾句,像平時在菸草店裡會遇到的某個胖女人那樣故意擺出一副客客氣氣的模樣。她披著一件長長的人造貂皮斗篷,頭戴一頂巨大的猩紅色帽子。她的這身打扮俗氣得令人瞠目結舌,她長得也一點兒都不好看,一張寬大扁平的臉,嘴巴很大,鼻子上翹,一頭濃密的金髮,但一看就是染的,一雙天藍色的大眼睛,濃妝艷抹。」

  阿申頓越來越確定,惠瑟斯朋是在講述他自己的經歷,否則他不可能在三十年後還記得這麼清楚那個女人穿的什麼衣服,戴的什麼帽子。他感到好笑的是這位大使太單純了,以為蒙上這麼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就能掩蓋事實真相。阿申頓忍不住在心裡猜測這個故事會有什麼結局,想到這麼一個冷漠、尊貴而一絲不苟的人也會有風流艷遇,他按捺不住好奇。

  「艾麗克絲打開話匣子同伊馮娜聊了起來。我的朋友注意到艾麗克絲有一個挺奇怪的特點,可他卻覺得很吸引人:她說話嗓音低沉沙啞,聽上去像是她剛得過重感冒似的,他莫名其妙地覺得這個嗓音特別悅耳動聽。他問了歐麥利她是不是平時說話也這樣,歐麥利說自打他認識她以來就是這樣的。布朗稱之為『威士忌嗓音』。歐麥利告訴了她布朗說的話。她咧了咧她的大嘴沖布朗微微一笑,說這不是喝酒的緣故,而是因為她經常倒立造成的,也算是她的一個職業病吧。接著他們四人去了聖米歇爾街附近一家小得驚人的餐館,我的朋友只花了兩個半法郎就飽餐了一頓,酒水也包了,他覺得這頓飯要比他在薩沃伊酒店或克拉里奇酒店吃的大餐還美味。艾麗克絲是個很健談的姑娘,她用那渾厚粗啞的嗓音東拉西扯,布朗聽得津津有味,甚至驚嘆不已。她說了很多俚語土話,雖然有一多半布朗都聽不懂,但他還是對她說得繪聲繪色的這些粗話感到饒有興味。她說話的腔調讓人聯想到熱騰騰的瀝青路,廉價酒館裡的金屬吧檯,還有巴黎貧民區行色匆匆的熙攘人群。那些俏皮、生動的形象比喻有一股力量,如香檳酒似的刺激著他已有些暈眩的腦袋。她是個來自底層的低賤女人,是的,她就是這樣的人!但是她身上有一股火焰般燃燒的活力使你感到溫暖。他意識到伊馮娜已經跟她說過了他是個單身的英國人,很有錢。他分明看到了她兩眼滴溜溜地在打量自己,他佯裝什麼也沒看見,不過他已經從她的眼神里讀出了一句話:他看上去還不錯。[7]他隱隱感覺這個發現很有趣:他也認為自己挺不錯的。當然啦,她們東拉西扯地談到了很多事情。她也並沒有怎麼關注他,事實上她們到底在說什麼他實在一無所知,只能儘量表現出心領神會、很有興趣的樣子。不過她也時不時地會看他一眼,伸出舌頭快速舔舔嘴唇,他覺得這是在向他暗示,只要他說出來要她做什麼,她就會答應的。他在心裡暗暗聳了聳肩。這個女人看上去健康而又年輕,有一種撩撥人的活潑,但是除了那沙啞的嗓音,她身上實在沒有什麼特別迷人的地方了。不過想想要是能在巴黎經歷一樁風流韻事,他心裡也是高興的,這也是生活嘛,再想到她是個歌舞廳的雜技藝人,這也有點兒意思:等他到了中年後回想往事時,還能記得自己曾經得到過一位雜技演員的愛慕,無疑也是挺有趣的。不記得是拉羅什富科[8]還是奧斯卡·王爾德[9]說過,一個人年輕時犯錯,是為了老了以後可以有所追悔。晚飯後他們又坐在那裡喝咖啡和白蘭地,聊到很晚才告辭出門,走到街上時,伊馮娜提議讓他送艾麗克絲回家。他表示非常樂意。艾麗克絲也說她住的地方不遠,所以他們就步行過去了。她告訴他自己有一套公寓房間,雖然她平日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演出,但她喜歡有個自己的住處,你知道,一個女人沒有自己的住處是會叫人瞧不起的。他們很快便走到一條亂糟糟的街上,來到一棟破舊的樓房前。她摁響了門鈴,等著門房來開了門。她沒有邀請他進去。他拿不定是不是她認為這是不需要說的事。他突然感到一陣膽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有什麼話可說的。於是兩人陷入了沉默。氣氛很尷尬。只聽樓門嘎嗒一聲開了。她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有點兒疑惑,他頓時羞得腦袋都暈了。她伸出手,感謝他送她回家,並跟他道了晚安。他緊張得心怦怦直跳。只要她請他進去,他會欣然接受。他要看到她做出一個想要請他進去的表示。他握了握她的手,也道了聲晚安,抬了一下帽子,轉身走了。他感到自己太傻了。他睡不著覺,在床上輾轉反側,反覆想著她會把自己看作怎樣的傻蛋,迫不及待地盼著天快點兒亮,他好趕快做些什麼去挽回自己給她留下的丟人印象。他的自尊心嚴重受傷。為了抓緊時間,他上午十一點就去找她,想請她一起吃午飯,可是她出門了。他叫花店給她送去了一束花,晚些時間又去找了她一次。她已經回來過,但他去時又外出了。他便去了歐麥利家,希望能在那裡碰上她,可她沒在那裡。歐麥利嬉皮笑臉地問他有何進展。為了保住臉面,他對歐麥利說,他沒怎麼把她當回事,所以很紳士地把人送到就離開了。但是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很忐忑,生怕歐麥利已經看出了他在撒謊。他給她送去一封快信,邀請她第二天一起吃飯,但是沒有回音。他百思不解。他問了自己旅店的門房十多次有沒有給他的信件,可是什麼也沒有。最後他幾乎陷入了絕望,就在晚飯前又去了她家。門房說她在家,他便上了樓。他心裡很緊張,按捺不住想要發火,因為她竟然如此漠視他的邀請,可同時他又特別想要表現得輕鬆自在。他登上了四層樓梯,樓道里黑乎乎的,氣味很難聞,他按門房告訴他的房間號走到門外,摁了一下門鈴。一陣靜默後,他聽到屋裡有了聲響,他又摁了一下。不一會兒,她就開了門。他確信她一丁點兒都認不出他是誰了。他大吃一驚,虛榮心受到了打擊,但仍裝出一副歡快的笑臉。

  「『我是來問問你今晚是否願意跟我一起吃飯。我給你送過一封快信。』

  「這時她才認出了他。可是她依舊站在門口,沒有請他進屋。

  「『哦,不行。我今晚不能同你吃飯。我頭痛得要命,要睡覺。我沒能回信,你的信我不知道放哪兒去了,我也忘記了你的名字。謝謝你一番好意給我送來的花。』

  「『那你明晚可以跟我吃飯嗎?』

  「『真不巧,明晚我已經有約,對不起。』

  「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不敢再向她提出任何別的要求,於是道了聲晚安就走了。他似乎覺得她倒並沒有惱他,只是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了。這讓他感到屈辱。他再也沒有見她一面就回到了倫敦,不知為何總是對此耿耿於懷。他根本沒有愛上她,只是對她很生氣,卻又實在無法忘掉她。他倒也很坦誠地意識到,他的苦惱只是因為虛榮心受到了傷害。

  「那次在聖米歇爾街附近的小餐館裡吃晩飯時,她曾提到過她所在的雜技團春季會去倫敦演出,所以他在寫給歐麥利的一封信中故意用隨意的語氣寫插了一句,大意是,如果他的年輕朋友艾麗克絲碰巧到倫敦來的話,他(歐麥利)不妨告訴他一聲,他好去看看她。他想聽她親口說說她對歐麥利為她畫的那幅裸體畫有什麼看法。沒過多久這位畫家寫信告訴他,一周後艾麗克絲會在埃奇韋爾路的大都會劇場演出,他頓時感到熱血湧上心頭。他去看了演出。要不是他特意提早去,事先看了節目單,他準會錯過她的表演,因為她的節目排在頭一個。上場的有兩個男演員,一胖一瘦,都蓄著大黑鬍鬚,還有艾麗克絲。三人都穿著很不合身的粉色緊身上衣和綠色綢緞燈籠褲。兩個男演員在一對高空鞦韆上表演各種雜技,艾麗克絲則在台上跑來跑去,給他們遞手巾擦手上的汗,時不時地翻個跟斗。當那胖子把瘦子舉到他的肩上時,艾麗克絲便爬上去站到那瘦子的肩上,吻一下自己的手背向觀眾致意。他們接著表演了自行車雜技。這種雜技如果是高手表演,也會很有情趣,甚至很美,可是現在台上的表演卻實在粗俗,我的這位朋友感到十分難堪,都看不下去了。眼看著成年男人當眾耍弄自己是挺讓人難為情的。而可憐的艾麗克絲,嘴上露著僵硬的假笑,穿著那身粉紅色緊身上衣和綠色緞褲,那樣子簡直慘不忍睹,他不禁暗自詫異,這樣的人怎麼值得他因為去她家時沒被認出來而生氣?演出結束後,他以屈尊的神態聳了聳肩,走到後台,給了一個先令叫門房把他的名片遞給艾麗克絲。幾分鐘後她出來了。好像見到他還很高興似的。

  「『哦,能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城市裡見到一個熟人真是太好了,』她說,『嘿,你在巴黎就要請我吃飯的,現在你可以帶我去了。我都快餓死了。我演出前從不吃東西的。你想想看,他們怎麼可以把我們節目排在這麼糟糕的順序。簡直是侮辱人。不過我們明天會去找經紀人好好說說。要是他們認為可以這麼欺負人,那他們可就錯了。哼,這怎麼行?不行,絕對不行的![10]還有那些觀眾也真夠嗆!沒有熱情,沒有掌聲,什麼都沒有。』

  「我的朋友差點兒站不穩了。她是不是太把自己的表演當一回事了?他簡直要笑出聲來。但是她還用那沙啞的嗓音說著話,他聽到這嗓音總會奇怪地感到緊張。此刻她穿著一身紅衣服,還戴著他第一次見到她時戴的那頂紅帽子。她看上去實在太招眼了,他根本不想帶她去任何可能會被人看見的地方,所以提議去索胡餐廳。那時候還有雙輪馬車,這種馬車要比當今的出租汽車更適合談情說愛。我的朋友摟住艾麗克絲的腰親吻了她。艾麗克絲平靜地接受了,可是他卻沒有感到興奮。後來在晚餐席間,他一直表現得很有風度,而艾麗克絲也對他和顏悅色。他們吃完飯起身出門時,布朗邀請艾麗克絲到他在沃弗頓街上的住處去坐坐,可她拒絕了,她說這次從巴黎過來有一個朋友同行,晚上十一點要跟他見面,因為她的朋友正好要去辦一件生意上的事,她才抽空跟布朗一起吃飯的。布朗聽了非常生氣,但也不便當場發作。他們沿著沃多爾街走去(因為她說要去莫尼科咖啡廳),路過一家當鋪時,她停下腳看著櫥窗里的首飾,看到一副鑲著藍寶石和鑽石的手鐲欣喜若狂,而布朗覺得這手鐲俗不可耐,但他還是問了問她是否喜歡。

  「『可它標價十五鎊哪!』她說。

  「他走進當鋪,替她買下了。她高興極了。快走到皮卡迪利廣場時,她要跟他分手了。

  「『你聽好了,我的小寶貝[11],我不能在倫敦同你見面的,我那個朋友醋勁兒可大了,所以我覺得你不如現在走開為好。下星期我會在布洛涅演出,你要不要過去看看?在那兒我就是一個人了。我那朋友要回荷蘭了,他家在那裡。』

  「『好吧,我會去的。』布朗說。

  「他果真去了布洛涅——他請了兩天的假——他心裡的念頭是要去挽回他受了傷的自尊心。他這麼耿耿於懷也是夠奇怪的。依我看,這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他無法忍受艾麗克絲把他看作傻瓜。他覺得只要能從她的頭腦中消除這個看法,他就再也不跟她來往了。他也想起了歐麥利和伊馮娜。艾麗克絲肯定跟他們說了這些事。想到這些他內心瞧不起的人會在背後笑話他,他簡直忍無可忍。你是不是覺得這個人太自作自受了?」

  「老天,我覺得不是。」阿申頓說,「所有理智的人都知道,在給人帶來心靈折磨的情感中,虛榮心是最有摧殘力的,也最普遍,最難以根除,同時人往往否認虛榮心的威力,這本身就是虛榮心的表現。虛榮心要比愛情更能消耗人的精力。隨著年歲的增長,謝天謝地,你可以對愛情帶來的恐懼和束縛置之不理,但是年歲不能讓你掙脫虛榮心的羈絆。歲月可以減輕愛情帶來的痛苦,但只有死亡才能終止受傷的虛榮心。愛情是簡單的,不需要尋求偽裝,而虛榮心會以一百種假象來欺騙你。它有時會表現為某種美德:可以幻化成勇氣的源泉和雄心壯志的力量;可以強化戀人之間的忠貞和苦行者的堅韌;可以為藝術家渴望成名的火焰添柴加火,同時又能支撐和補償誠實之人的節操;甚至可以對聖人的謙卑不屑一顧。世人都難以逃脫虛榮心的侵襲,如果你費勁去抵禦它,它就恰好會趁你費勁時把你絆倒。對於虛榮心的侵襲任何設防都是無用的,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它會從哪個未設防的地方偷襲你。真誠並不能保護你不落入它的羅網,幽默也無法抵擋它的嘲弄。」

  阿申頓停下了,倒不是因為他已經說完了他要說的話,而是因為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他注意到了這位大使也想要說話,無心聽他說個不停,只是出於禮貌才強忍著聽他說下去。不過阿申頓的這番演講倒也不是要開導大使,只是自己圖個開心而已。

  「到頭來終究還是虛榮心可以使人不被倒霉的命運擊倒。」

  赫伯特爵士一時沉默無語。他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仿佛他的思緒憂傷地游離到了遙遠的記憶地平線上。

  「我的朋友從布洛涅回來後,發現自己瘋狂地愛上了艾麗克絲,所以他又約了兩周後她去敦刻爾克演出時再同她見面。在這兩周里他什麼心思都沒有了,到了動身前的那個晚上——這次他只有三十六個小時的假——他渾身火燒火燎,根本無法入睡。在那以後他又去巴黎同她過了一夜。再後來,她有一周放假,他便說服她到倫敦來幽會。他知道艾麗克絲並不愛他。他只不過是她一百來個情人當中的一個。她也並不隱瞞自己不只有他這一個情人。他為此妒火中燒,但又知道自己不能表露出來,否則只會招來她的嘲笑或怒罵。她甚至都算不上喜歡他,願意同他交往也只是因為他是一位紳士,穿著也體面而已。她很願意做他的情婦,只要他對她的要求別太惹她煩就行。但事情也就到這一步了。他沒有足夠的財力向她認真求婚,不過即使有這個財力,就她這放任自由的性格來看,她也會拒絕的。」

  「可是那個荷蘭人是怎麼回事?」阿申頓問。

  「荷蘭人?那純粹是瞎編的。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她那時不想同布朗扯不清,就隨便編造了這麼個荷蘭人來搪塞他。撒個謊對她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也不要以為他沒有掙扎過要打消自己的一時狂熱。他知道這是瞎鬧,知道他們倆要是長期交往下去只會使他遭殃。他對這個女人有清醒的認識:她平庸粗俗,毫無情趣。他感興趣的話題她一句也說不上來,也根本不想去談,她想當然地認為他應該對她說的事情感興趣,所以沒完沒了地跟他絮叨她跟團里的其他演員吵架啦,同經理發生糾紛啦,又和旅館老闆大鬥了一場什麼的。她說的這些事把他煩得要死,可是她那沙啞的嗓音卻總是讓他聽了心怦怦跳,有時他都覺得要窒息了。」

  阿申頓坐的椅子很不舒服。這是一把看上去古色古香的高級椅子,可是很硬,椅背很直。他巴望著赫伯特爵士能夠想得起來回到剛才的那個房間去,那裡有一張舒適的沙發。現在已經顯而易見,他在講的全是他自己的事,阿申頓感到他在自己面前這樣赤裸裸地袒露內心世界未免有些唐突。他並不希望自己被人強行引為知己。惠瑟斯朋同他毫無關係。借著昏暗的燭光,阿申頓看到他面色蒼白得像個死人,兩眼發光,這樣的眼神出現在這個平日總是冷峻而鎮定的人身上,令人感到格外不安。他給自己倒了杯水;他已經說得口乾舌燥,但他還是不管不顧地繼續講下去。

  「最後我的朋友終于振作了起來。他對自己當時的處心積慮感到噁心。這件事一點兒都不美好,只能讓人感到羞恥;最終還是一場空。他的滿腔熱情不啻於庸俗的濫情,同那女人讓他感受到的庸俗一樣。正好艾麗克絲要隨團去北非演出六個月,至少在這段時間裡他不可能見到她。他打定主意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徹底了斷。他苦澀地感到艾麗克絲根本不會在乎。不到一個月她就會把他忘得乾乾淨淨。

  「接著他的經歷有了一些新的變化。他結交了幾個好友,其中有一對有權有勢的夫婦,他們有一個獨生女兒,我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這個女兒愛上了他。她身上的一切都與艾麗克絲恰恰相反:她很漂亮,是純正英國人的美貌,藍眼睛,白裡透紅的臉頰,身材高挑輕盈,就像《笨拙》雜誌上杜穆里埃[12]畫的美人一樣。她頭腦聰明,博覽群書,由於自幼生長在政界環境,她可以頭頭是道地談論布朗感興趣的那些話題。他有理由相信,只要他開口向她求婚,她就會接受。我已經跟你說過,他是個雄心勃勃的人。他知道自己能力出眾,一心只想要有機會施展才能。這個女子與英國最顯赫的家族有關係,他不可能傻到看不出這樣的聯姻會給他的仕途帶來多大的便利。這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想想自己從此可以把那段不光彩的插曲徹底拋到腦後,這是多麼大的解脫啊!同時他又感到莫大的幸福,從此再也不用對艾麗克絲大獻殷勤,卻屢屢碰壁,只能換來她表面上歡快的冷漠和毫無感情的親切!的確,想想自己在另一個人的眼裡是真的有分量的,這是何等的幸福啊!每次他一進屋就看到她立刻面露喜色,他能不感到得意,不為之感動嗎?他並不愛她,但他覺得她還是很有魅力,他想要忘掉艾麗克絲,忘掉自己被她拖進了庸俗的生活。最後他下了決心。他向她提出了求婚,她接受了。她的父母也很高興。婚禮定於秋季舉行,因為她父親要去南美洲參加一個政治活動,母女倆會跟他同行,也就是說,他們整個夏季都不在。那時正好外交部要派我的朋友布朗去里斯本擔任外交職務,立刻要去赴任。

  「他送走了他的未婚妻。說來也巧,事情出了變化:他要去里斯本接替職位的那個人還要留任三個月,所以我的朋友在這段時間就無事可幹了。就在他盤算著自己該做些什麼的時候,他收到了艾麗克絲的一封信,信中說她即將回法國演出,行程已經定好;她把自己會去演出的地方列了一個長長的單子,接著用友善的語氣像是隨意地告訴他,如果他能抽出時間過來一兩天的話,他們一定會玩得很開心的。他猛地產生了一個瘋狂的罪惡念頭。如果她在信里表達了她急切想要跟她見面,他也許會拒絕的,但就是她那裝得一本正經的漠然語氣刺激了他。他突然很想見到她。他不在乎她是否粗俗低賤,她已經鑽進了他的骨子裡,而這也是他的最後一個機會。他很快就要結婚。失去這個機會,永遠就不會再有機會了。他到馬賽去接她,看著她從船上走下來,她是坐船從突尼西亞來的。她見到他時很開心,這讓他心怦怦直跳。他知道自己還瘋狂地愛著她。他告訴她自己三個月後就要結婚了,希望能同她一起度過他最後的自由時光。她不肯放棄她的演出計劃。她要是突然離開,會讓雜技團的其他演員陷入困境,她怎麼可以這樣做呢?他提出他會補償他們的損失;可是她聽不進去;他們不可能在這麼措手不及的情況下找到人來替代她的,況且他們也不能隨便毀約,丟掉這個不錯的合約可能也會失去以後的其他合約。他們都是說話算話的誠實人,他們不僅要對雜技團的經理負責,也要對觀眾負責。他氣急敗壞,眼看著自己的全部幸福就要因為這該死的巡演而毀掉,他覺得太荒唐了。再想想三個月後會怎樣呢?到那時她該怎麼辦呢?哦,不行,他的要求太不合情理了!他告訴她說,他太喜歡她了。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瘋狂地愛她。既然這樣,她說,那他何不跟他們的雜技團一路同行呢?有他陪在身邊她會很高興,他們可以一起度過這段開心的時光,三個月後,他就可以回去迎娶他的未婚妻,對誰都沒有壞處。他猶豫了一會兒,可是既然已經見到了她,他受不了就這麼匆匆地再次別離。所以他接受了。」

  艾麗克絲又說:「『可是你給我聽好了,小傢伙,你要知道,你可不能胡來。我要是太鬧騰,我的經理會討厭我的,我不能不為我的前途著想。要是我得罪了團里的老主顧,我會被炒魷魚的。雖然不會經常有這樣的事,但你還是要明白,要是我偶爾跟某個喜歡我的人親近一些,你可不許瞎鬧。那不過是例行公事,沒什麼的。你還是我的心上人[13]。』

  「他感到心裡一陣撕心裂肺的絞痛,我想他那時一定面無血色,艾麗克絲都以為他要暈過去了。她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就這條件,』她說,『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他接受了。」

  說到這裡,坐在椅子上的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身體向前傾了一下,他臉色煞白,阿申頓覺得他也要暈過去了。他臉上的皮緊繃在頭上,整張臉看上去就像個死人似的,只是額頭上青筋畢露。他的沉穩神態蕩然無存。阿申頓再次巴望他別再說下去了,看到他這樣暴露自己的內心世界,他感到既害羞又緊張:沒有人可以這樣赤裸裸地向別人袒露自己。他忍不住想要大叫起來:

  「別說啦,別說啦,我不想再聽下去了。你會害臊死的。」

  可是這個人已經絲毫沒有羞恥心了。

  「就這樣,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三個月,一路同行,逗留於一個又一個死氣沉沉的小鄉鎮,在髒亂不堪的旅店房間裡過夜。艾麗克絲不讓他帶她去住像樣一些的旅館,她說她沒有合適的衣服去住好的旅館,住在這種她平時住慣了的小旅店裡她反倒更舒服;她不想讓她團里的夥伴說三道四,覺得她是在顯擺。他總是一連好幾個鐘頭坐在簡陋的小咖啡館裡。雜技團里的人都把他當作兄弟一樣,平時都對他直呼其名,常跟他開些粗俗的玩笑,見面會跟他勾肩搭背。在他們忙不過來的時候他也替他們跑跑腿。他在經理的眼睛裡看到了善意的蔑視,那些搭舞台的工人對他隨便打趣,他也只好忍著不當一回事。他們一路都坐的是三等車廂,他會幫他們拿行李。他是個酷愛讀書的人,但是在這三個月里他竟沒有翻開過一本書,因為艾麗克絲很討厭看書,還覺得讀書的人都是裝模作樣。每天晚上他都去歌舞廳去觀看她那下三爛的演出,還得佯裝很喜歡,讚揚她的演出很有藝術性。如果演出順利,他得祝賀她;如果某個驚險動作演砸了,他又得寬慰她。演出結束後,他就去咖啡館等她,她要卸妝換衣服,有時她會匆匆跑來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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