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毛墨西哥人2

2024-10-10 20:35:53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眼前的無毛墨西哥人現在穿的是他來時旅途中穿的那身衣服,戴上了淺色假髮,完全變了個人。他看上去更高大了,也更顯得花里胡哨,連容貌都完全不一樣了。他兩眼閃光,似乎興致勃勃。他瞥了阿申頓一眼。

  「你怎麼臉都白了,我的朋友!你不會是真的嚇壞了吧?」

  「文件到手了嗎?」

  「沒有,他沒帶在身上。他身上只有這些。」

  他把一隻鼓鼓的錢包和一本護照放到桌上。

  「我不要這些。」阿申頓馬上說,「拿走吧。」

  無毛墨西哥人聳聳肩,把錢包和護照又放回到自己的口袋裡。

  

  「他的腰帶里有什麼?你不是說他總在摸自己的腰部嗎?」

  「只有錢。我翻了他的錢包,裡面只有私人信件和女人的照片。他一定是今晚跟我出去之前把文件鎖在手提箱裡了。」

  「見鬼!」阿申頓罵了一句。

  「我有他房間的鑰匙。我們最好去檢查一下他的行李。」

  阿申頓感到一陣作嘔。他遲疑不定。無毛墨西哥人不失善意地微笑了一下。

  「沒有危險的,amigo[7]。」他說,那口吻好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可要是你不想去,我就自己一個人去吧。」

  「不,我跟你一起去。」阿申頓說。

  「旅館裡沒有人醒著,安德里亞蒂先生也不會打擾我們了。你要不要把鞋子脫了?」

  阿申頓沒有作答。他皺了皺眉頭,因為他留意到自己的手有些發抖。他解開鞋帶,脫下了鞋。墨西哥人也脫了鞋。

  「你打頭,」他說,「往左拐,沿著過道一直向前走。三十八號房間。」

  阿申頓打開房門走了出去。過道上燈光很暗。他能感覺到他的同伴從容不迫,而自己卻緊張得七上八下,這使他很惱火。他們走到那個房門口,無毛墨西哥人把鑰匙插進鎖孔轉了一下,開門進去。他開了燈,阿申頓跟在他身後進屋,隨手關上門。他注意到百葉窗關著。

  「現在沒事了。我們可以慢慢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試了一兩把,就咔嗒打開了手提箱,裡面都是衣服。

  「不值錢的東西。」墨西哥人一邊把衣服翻出來,一邊輕蔑地說,「我自己的原則是,一分錢一分貨,買最貴的到頭來反而更便宜。從這裡就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檔次高不高。」

  「你不說話不行嗎?」阿申頓問。

  「碰到一點點的危險,每個人反應不一樣。我遇到危險只會感到興奮,可是你卻會發脾氣,amigo。」

  「你知道嗎,我害怕了,可你卻不怕。」阿申頓坦率地說。

  「這只是膽量問題。」

  他把衣服一件件拿出來,一邊快速卻很仔細地摸幾下。衣箱裡沒有任何文件。他取出折刀,割開了箱子的襯裡。這箱子也是劣質品,襯裡是粘在箱子裡的,沒有可以藏東西的夾層。

  「文件不在這裡。一定是藏在房間裡什麼地方了。」

  「你確定他不會存放在哪個辦公室里了嗎?比如某個領事館?」

  「他除了剃鬍子那會兒,根本沒有一分鐘離開過我的視線。」

  無毛墨西哥人打開抽屜和衣櫃看了看。地板上沒有鋪地毯。他又看了看床底下、床裡面、床墊下面,他那雙烏黑的眼睛在屋子裡掃來掃去,尋找可以藏東西的地方,阿申頓感覺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會不會交給樓下前台保管了?」

  「那我會知道的,而且他也不敢。不在這個屋裡。我弄不懂了。」

  他猶豫不定地在屋裡四處張望,皺起眉頭,竭力想要解開這個謎。

  「我們出去吧。」阿申頓說。

  「等一等。」

  無毛墨西哥人跪到地上,把衣服很快疊得整整齊齊,重新放回到衣箱裡。他鎖上箱子,站起身來,關了燈,悄悄地打開門,探頭向外面望了一下,然後向阿申頓招招手,一閃身溜出了門。等阿申頓跟著他出門後,他回過身來鎖上門,把鑰匙放進口袋裡,同阿申頓一起回到了阿申頓的房間裡。他們進屋插上門閂後,阿申頓擦了擦汗涔涔的雙手和腦門兒。

  「謝天謝地,總算安全離開了!」

  「本來就沒有絲毫危險的。只是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沒有找到文件,上校會發火的。」

  「我坐五點鐘火車去羅馬。到那裡後我可以發電報請示。」

  「也行,我同你一起走。」

  「我覺得還是早些離開這個國家為好。明天有一趟去巴塞隆納的船。我覺得你不如坐那趟船走,如果有事,我可以到那裡去找你。」

  無毛墨西哥人微微一笑。

  「原來你是要儘快把我甩掉。那也行,我不想礙你的事,可以原諒你在這種事情上缺乏經驗。我就去巴塞隆納吧,我有西班牙的入境簽證。」

  阿申頓看了一看手錶。剛過兩點,他還有差不多三個小時要等。他的同伴從容自在地給自己卷了一支煙。

  「去吃點兒消夜怎樣?」他問道,「我餓死了。」

  阿申頓一想到吃的不覺有些反胃,但他口渴得厲害。他不想同無毛墨西哥人一起出去,可他也不想獨自待在旅館房間裡。

  「這麼晚了,能到哪裡去吃?」

  「跟我走吧。我會帶你找到一個地方的。」

  阿申頓戴上帽子,提上公文包,兩人一起下了樓。他們看到旅館的門房躺在大廳里的一個墊子上睡得很沉。他們輕輕地走過前台,免得驚醒他。阿申頓一眼看到了前台標著他的房間號的信格子裡有一封信。他取了出來,看到這封信是寫給他的。他們悄悄地走出了旅館,隨手拉上了門,然後快步走遠。走了一百碼開外有一盞路燈,阿申頓停下腳步,從口袋裡掏出那封信來讀了一遍。信是領事館寫來的,上面寫著:「附上今晚收到的一封電報,恐有急事,特派人送到你的旅館。」看來這封信早在午夜前阿申頓在房間裡時就送到了。他撕開電報一看,是用密碼發的。

  「算了,只好等會兒再看啦。」他自言自語道,隨手把電報放回到口袋裡。

  無毛墨西哥人熟門熟路地走在這些沒有行人的街道上,阿申頓跟在他身旁。最後,他們走進了一條陰森森的死胡同里,那裡有一家小飯館,他們走了進去。

  「這裡可不是麗茲大飯店。」他說,「不過到了夜裡這個鐘點,也只有在這樣的地方才有可能弄到一些吃的。」

  阿申頓跟著墨西哥人走進了一間烏煙瘴氣的狹長餐廳,餐廳里的一頭坐著一個乾瘦的年輕人在彈鋼琴,兩側靠牆擺著一些桌椅,桌邊坐著一些男男女女,有的在喝啤酒,有的在喝葡萄酒。那些女人都不算年輕,還塗脂抹粉,難看極了,她們都在尋歡作樂,吵吵鬧鬧,同時又無精打采。阿申頓和無毛墨西哥人進來時,她們的目光都向他們兩人射來。他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阿申頓故意轉過臉去要躲開那些挑逗的眼神,她們只要有機會同他四目相遇就會兩眼放電。那個乾瘦年輕人彈起了一支快節奏的曲調,馬上有幾對男女起身跳起舞來。由於男舞伴不夠,幾個女人相伴而舞。將軍點了兩盤細條意面、一瓶卡普里酒。酒一送來,他便狂飲下滿滿一大杯,然後一邊等著上麵條,一邊打量起坐在其他桌邊的女人。

  「你想跳舞嗎?」他問阿申頓,「我要去請一個姑娘陪我跳一曲。」

  他站了起來,阿申頓看著他走到一個至少還算是明眸皓齒的女人面前發出邀請,那女人站了起來,他便摟住她跳起了舞。他舞跳得很好。阿申頓看到他開始說話了,那女人咯咯笑了幾聲,剛才接受他邀請時還是無動於衷的神情,現在頓時變得興趣盎然。很快,他們兩人便嘻嘻哈哈地有說有笑了。跳完一曲,他把舞伴送回她的桌邊,自己回到阿申頓身邊坐下,又喝了一杯酒。

  「你覺得我找的那姑娘怎麼樣?」他問,「挺不錯的吧?跳舞挺好的啊!你為什麼不去找個人跳?這個地方還不錯吧?你可以相信我總能找到這樣的地方。我有直覺。」

  舞曲再次響起。那女人看看無毛墨西哥人,他用大拇指指了一下地板,她便一躍而起。他把上衣扣子扣好,弓起背,站在桌邊等著那女人走過來。他一把挽住她,快步跳了起來,兩人又說又笑,這時他已經同餐廳里的所有人都混熟了。他流利地說著帶有西班牙口音的義大利語跟大家開玩笑。每個人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這時,侍者端來了滿滿的兩大盤麵條,墨西哥人看到麵條立刻停下不跳了,也沒送他的舞伴回到她的桌邊去,只顧自己急匆匆地過來吃麵。

  「我快餓扁了。」他說,「可我晚飯吃得挺多的啊!你晚飯是在哪裡吃的?你不想吃點麵條嗎?」

  「我沒有胃口。」阿申頓說。

  可他說完這話還是吃了起來,沒想到自己竟然也已經餓了,無毛墨西哥人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他兩眼發光,嘴裡還叨叨個不停。就那麼一會兒,他的舞伴已經把自己的底細全都告訴了他。此刻他在轉述給阿申頓聽。他往嘴裡塞了一大塊麵包,又要了一瓶葡萄酒。

  「喝點兒葡萄酒算什麼?」他不屑地說,「葡萄酒根本不算酒,頂多也是香檳而已,甚至都不解渴。你現在是不是感覺好些了,amigo?」

  「我只能說是的。」阿申頓微笑道。

  「鍛鍊,你就是缺少鍛鍊。」

  他伸出手拍了拍阿申頓的胳膊。

  「那是什麼?」阿申頓驚叫道,「你袖口上的污漬是什麼?」

  無毛墨西哥人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袖。

  「你說那個?沒什麼。就是血而已。我出了點小狀況,割到自己了。」

  阿申頓沒再說話。他抬眼去看掛在門口的時鐘。

  「你急著要去趕火車?讓我再跳一曲,然後就陪你去車站。」

  無毛墨西哥人站起身,無比自信地把坐得最近的一個女人拉到懷裡,翩翩起舞。阿申頓悶悶不樂地瞧著他。這個戴著金黃色假髮、臉上沒有一根汗毛的傢伙,看上去活像個妖怪,可是他的舞姿卻輕盈優美,簡直無與倫比;他的雙腳不大,在地上挪動起來非常平穩,很像貓爪或者虎爪。他的動作富有節奏,一眼就能看出他那穿戴俗氣的舞伴已經為他靈動的舞姿陶醉了。他的腳趾、摟著舞伴的長長手臂,還有隨著臀部神奇擺動的長腿,仿佛他渾身上下都涌動著音樂似的。儘管他的模樣古里古怪、邪氣十足,可現在看著他跳舞的樣子卻讓人感到他身上有一種貓一般的優雅,甚至可以說是優美,使你不由得暗暗感到一種羞答答的著迷。他讓阿申頓想到了古老的阿茲特克人雕刻的石像,充滿粗獷的野性和活力,看上去有些殘暴和恐怖,然而又隱隱透露著一種憂鬱又深邃的美感。儘管如此,他還是巴不得離開這個人,讓他獨自在這個烏煙瘴氣的餐廳里跳一夜的舞。但是他知道自己有正經事要跟他了結。想到這件事他不免有些苦惱。他有任務要完成,要交給曼努埃爾·卡蒙納一筆錢,從他手裡交換一些文件。糟糕的是,現在文件沒有著落,至於別的事,阿申頓一無所知——他也不想知道。無毛墨西哥人跳著舞步從他身邊經過,歡快地跟他揮揮手。

  「音樂一停我就過來,你先付帳,我跳完就走。」

  阿申頓真恨不得能鑽進他的腦袋裡去看看他究竟是怎麼想的。他甚至都無法猜測這是個怎樣的腦袋。過了會兒,墨西哥人用他香噴噴的手帕擦著腦門兒上的汗回來了。

  「你玩得盡興嗎,將軍?」阿申頓問他。

  「我總是玩得很痛快的。這些爛貨,可我在乎什麼呢?我就喜歡有個女人摟在懷裡,感受她的身體,看著她的眼神漸漸慵懶、雙唇輕啟,感受到她對我的慾火融化了她的骨髓,就像黃油在陽光下融化一樣。都是些爛貨,可也是女人哪。」

  他們走到街上。墨西哥人建議步行,因為這個時間在這一帶是不可能叫到出租馬車的。在這個滿天繁星的夏夜,四周寂然無風。他們一路走著,四周的寂靜就像一個死人的幽魂一樣伴隨著他們。他們快走到車站時,路邊的房屋突然顯得更灰暗了,線條更僵直,明顯可以感覺到天快要亮了。黎明前的夜色令人不寒而慄。這個時刻總會讓人心裡產生恐懼,突然間感到焦慮,這好像是億萬年前流傳下來的恐懼,讓人莫名害怕再也等不來天明。但是他們一走進車站,又再次感受到被夜晚包圍了。有一兩個搬運工走來走去,好像謝幕以後在拆除布景的後台工作人員一樣。兩個身穿灰暗制服的士兵紋絲不動地站著。

  候車室里空無一人,但是阿申頓和無毛墨西哥人還是走到最隱蔽的地方才坐下。

  「離開車還有一個小時。我要看看這封電報說了些什麼。」

  他從口袋裡掏出電報,又從公文包里取出密碼本。那時他用的密碼不是很複雜,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另一部分是寫在一張紙片上給他的,他在離開協約國國境之前把它背下來後就銷毀掉了。阿申頓戴上眼鏡開始翻譯電報。無毛墨西哥人坐在長椅上的一個角落裡,卷了一支煙抽了起來,他非常平靜地坐在那裡,絲毫不理會阿申頓在幹什麼,自顧自地享受著得來不易的片刻安寧。阿申頓對照密碼把一組一組的數字譯出來,逐字寫在一張紙上。他譯電報有自己的方法,那就是在譯出全文之前不去思考電文的意思,因為他早就發現,如果每譯出一個字就去琢磨意思,往往會過早下結論,有時會導致誤解。所以他只是機械地譯出一個個字,把它們逐一寫在紙上,不去注意這些字的意思。最後譯完全文後,他讀出了如下電文:

  「康斯坦丁·安德里亞蒂因病滯留比雷埃夫斯,未能啟程。即回日內瓦待命。」

  阿申頓起先沒有看懂這是什麼意思。他又讀了一遍。隨即,他從頭到腳渾身發抖,終於失去了自製,他壓低嗓門兒,用粗啞、驚恐、憤怒的聲音低吼道:

  「你這個該死的蠢貨,你殺錯了人。」

  [1] 法國浪漫時期著名音樂家夏爾-弗朗索瓦·古諾(1818-1893)膾炙人口的名作。

  [2] 原文為法語。

  [3] 原文為法語。

  [4] 原文為法語。

  [5] 原文為法語。

  [6] 義大利語,意為讓我們隨遇而安吧。

  [7] 西班牙語,意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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