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毛墨西哥人
2024-10-10 20:35:47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你喜歡意面嗎?」R問。
「你指的是哪一種意面?」阿申頓反問道,「你這就好像是在問我喜不喜歡詩歌。我喜歡濟慈、華茲華斯、魏爾倫和歌德。你說的是空心的、實心的、寬的、窄的還是隨便什麼意面?」
「意面。」R答道,他一貫少言寡語。
「我喜歡一切簡單的食物,煮雞蛋、牡蠣和魚子醬、藍鱒魚、烤三文魚、烤羊肉(裡脊肉最好)、松雞冷盤、糖漿餡兒餅、香米布丁。不過在所有這些簡單的食物當中,有一種是我天天吃都不會膩的,不但不會吃膩,而且吃得再多也還會胃口大開,那就是意面。」
「太好了,我正要派你去義大利。」
阿申頓是從日內瓦專程到里昂來跟R見面的,他早到了一步,有一個下午要打發,他就跑到街上逛了逛。這個興旺大城市的街上雖然看上去一片忙碌,卻不免枯燥乏味。此刻他們兩人坐在一家餐館裡,阿申頓在接頭地點一見到R就把他帶到這裡來了,因為據說在這家餐館可以吃到這一帶最好的法國菜。不過,這家餐館聲名遠揚,在這裡吃飯的人實在太多了(里昂人向來講究晚餐要大吃一頓的),難保不會有人豎著耳朵在聽你們講話,從你們隨意說出的話中捕捉到有用的信息,所以他們只是隨便聊了些無關緊要的事。一頓美餐很快進入尾聲。
「再來一杯白蘭地?」R問。
「我不喝了,謝謝。」阿申頓答道,他喝酒很節制。
「戰爭年代大家日子都過得艱辛,能放鬆就放鬆一下吧。」R鄭重地說,隨手拿起酒瓶給自己斟了一杯,又給阿申頓的酒杯斟滿。
阿申頓覺得再推辭未免有些做作了,便不再堅持,但是看到他的上司拿酒瓶時的不雅姿態,他忍不住提出異議。
「我年輕時就常聽人家說,摟女人要摟腰,握酒瓶要握頸。」阿申頓喃喃道。
「感謝指教,但我以後還會繼續握酒瓶的腰,女人嘛,還是離遠點兒好。」
阿申頓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就沒再多說。他啜飲著白蘭地,R叫服務生過來結帳。說真的,R是個有權勢的人,他有權決定他手下很多人的前程,連那些掌握著帝國命運的政要們都會認真聽取他的意見。可是他不會處理給服務生付小費這樣的事,每次遇到這種時候總會窘態畢露,苦惱不堪,既怕小費給多了被人當成傻瓜,又怕給少了遭來服務生的白眼。帳單送來時,他乾脆把幾張百元法郎的鈔票遞到阿申頓手裡,對他說:
「你替我付帳好不好?法國的幣值我總搞不清。」
服務生給他們取來了大衣和帽子。
「你想現在就去旅館嗎?」阿申頓問。
「可以啊。」
雖然剛開春,但天氣驟然變暖了,所以他們把大衣搭在手臂上一路走去。阿申頓知道R喜歡住有客廳的套間,所以提前給他預訂好了,他們一到旅館就先進了客廳。這是一家老式旅館,客廳很寬敞,全套紅木家具,襯著綠色天鵝絨,一張大桌子周圍整齊地擺著一圈座椅。牆紙陳舊,牆上掛著表現拿破崙有名戰役的大幅銅版畫;天花板上懸掛著一盞大吊燈,以前是用煤氣的,現在換成了電燈泡。陰冷的燈光使這間客廳顯得沒有生氣。
「這房間不錯。」R一進屋就說。
「不算很舒適吧?」阿申頓試探地問。
「是的,不過看來在這個地方也找不到更好的了,我很滿意。」
他從桌邊拉過一把綠色天鵝絨座椅坐下,點了一支雪茄。他隨後鬆開腰帶,解開軍服上衣的紐扣。
「我一直以為我最喜歡抽方頭雪茄。」他接著說,「可是開戰以來,我就喜歡上哈瓦那雪茄了。是啊,凡事都會變的。」他的嘴角掠過一絲稍縱即逝的微笑,「老話說得好,惡風也可能刮來好運,沒有絕對的壞事。」
阿申頓拉過來兩把椅子,坐到一把椅子上,另一把用來擱腿。R看見了說:「好主意。」他也拉過來一把椅子,舒了口氣,便將穿著皮靴的腳擱到了椅子上。
「隔壁是什麼房間?」他問。
「你的臥室。」
「另一邊那間呢?」
「那是宴會廳。」
R站起身,緩緩地在屋裡轉了一圈,經過窗戶時,仿佛只是一時好奇地拉開厚厚的斜紋布窗簾朝外面望了望,又合上窗簾,回到座椅邊,再一次舒坦地把雙腳擱到椅子上。
「儘量不要冒險。」他說。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阿申頓。薄薄的嘴唇上掛著淡淡的微笑,但他那雙挨得太近的淺色眼珠里射出來的目光顯得冷峻而剛毅。要不是阿申頓已經習慣了R這樣的凝視,一定會被他盯得局促不安。他知道R是在斟酌如何說出他心裡的籌劃。他們至少沉默了兩三分鐘。
「我在等一個人今晚來見我。」他終於開口了,「他坐的火車十點左右到。」他看了下手錶,「這人叫無毛墨西哥人。」
「為什麼?」
「因為他沒有毛髮,又是墨西哥人。」
「這個解釋倒是無懈可擊。」阿申頓說。
「關於他的情況他自己會告訴你。他是個話癆。我是在他最落魄的時候遇見他的。他好像是在墨西哥參與了什麼革命活動,最後隻身逃了出來,除了身上穿的那身衣服之外什麼都沒帶,而我見到他時,那身衣服也已經破得沒法穿了。如果你願意討他高興,你可以叫他將軍。他自己說他曾經是胡爾塔部隊的將軍,我記得好像是胡爾塔,反正他還說過,要不是行動失敗,他現在就該當上國防部長了,日後必能官運亨通。我發現他是個可用之才。他人不壞。唯一讓我反感的是他總愛用香水。」
「那我的任務是什麼?」阿申頓問。
「我要派他去義大利辦一件棘手的事,需要你從旁協助。我對他還不太放心,不能把大筆的錢交到他手裡。他好賭,而且太喜歡勾搭姑娘。你這次從日內瓦來還是用的那本阿申頓名字的護照嗎?」
「是的。」
「我給你另外備了一本,是外交護照,用的名字是索莫維爾,已辦好法蘭西和義大利的簽證。我看你們還是搭伴同行為好。他這個人混熟後還是挺有趣的。另外我也認為你們兩人應該彼此多了解。」
「他要去辦的是什麼事?」
「我還沒想好這件事可以讓你知道多少。」
阿申頓不說話了。兩人漠然對視,就像兩個陌生乘客坐在同一節火車車廂里,誰都在納悶對方是誰,是幹什麼的。
「從你的角度來講,我認為你還是少說話為好,儘量多讓將軍說。你的個人情況我也不會跟他多說,只會告訴必須讓他知道的。他不會問你任何問題的,這點我可以保證。他有一套自己的紳士做法。」
「順便問一下,他的真名叫什麼?」
「我總是叫他曼努埃爾,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這樣叫他,他的全名是曼努埃爾·卡蒙納。」
「雖然你沒說,但我好像聽得出來,他是個十足的渾蛋。」
R的淺藍色眼睛裡露出笑意。
「或許還不至於說到這個分兒上。他沒有念過中學。他的處事方式同你我不完全一樣。如果他在旁邊,我大概不會把金煙盒拿出來隨便放,要是他正好打牌輸給你錢了,他會順手牽羊拿走你的金煙盒去當鋪當掉,回來付給你賭債。但凡有半點兒機會,他還會勾引你的老婆,但要是你倒了霉,他又會跟你分享他的最後一塊麵包。他聽留聲機里放著古諾的《聖母頌》[1]會淚流滿面,但如果你傷了他的自尊,他會像打死一條狗一樣一槍崩了你。聽說在墨西哥有一種忌諱,不能從一個在喝酒的人和他的酒之間穿過,那是一種侮辱。他親口對我講過,有一回一個不知情的荷蘭人從他和吧檯之間穿了過去,他當即抽出手槍,一槍要了他命。」
「打死人也沒事?」
「沒事,據說他出身名門望族。事情被壓下去了,報紙上說那個荷蘭人是自殺的,實際上是他幹的。依我看,這個無毛墨西哥人不那麼把人命當回事兒。」
阿申頓一直聚精會神地看著R,聽到這裡他不由得嚇了一跳,更仔細地打量了一番他這位上司顯得疲憊的臉,臉上滿是皺紋,面色發黃。他明白,R說這些話不是沒有用意的。
「當然啦,關於人命的價值已經有人說過太多的廢話了。我們不妨還可以說,在牌桌上用的那些籌碼也是有內在價值的,不過這些籌碼的價值取決於我們怎麼看待。一個將軍在戰場上通常會把他手下的士兵看作手裡的籌碼,只有傻瓜才會感情用事,把他們看作活生生的人。
「但是你要知道,這樣的籌碼都是有感情、有思想的,他們一旦明白了自己是被人利用去當炮灰,他們完全有能力拒絕去白白送命的。
「這話有些扯遠了。我們剛接到消息,有一個名叫康斯坦丁·安德里亞蒂的人已經從君士坦丁堡出發,他身上帶著我們想要弄到手的文件。他是希臘人,是安弗帕夏手下的一名間諜,安弗很信任他,還給他傳授了一些口信,因為事關重大機密,不能寫成文字。他乘坐『埃薩卡』號輪船從比雷埃夫斯出發,會在布林迪西上岸,再到羅馬。他要將文件送到德國大使館,並親口向大使傳達口信。」
「我明白了。」
那時義大利還保持中立,同盟國一心要讓義大利繼續保持中立,而協約國則想要力勸義大利加入它們的陣營,向對方宣戰。
「我們不想與義大利當局發生衝突,那樣後果將不堪設想,但是我們必須阻止安德里亞蒂抵達羅馬。」
「不惜一切代價?」阿申頓問。
「錢不是問題。」R答道,他撇了下嘴角,露出一絲譏笑。
「你認為我該怎麼做?」
「我想你不必為此費心。」
「可是我有豐富的想像力。」阿申頓說。
「我要你同無毛墨西哥人一起去那不勒斯。他現在一心想要去古巴。據我所知,他的一些朋友正在墨西哥策劃一個行動,他要去儘量離他們近一些的地方,等待時機成熟,他好馬上趕回墨西哥。他現在急需現金。我已經帶來了,是美金,今晚我就交給你。你最好帶在身上。」
「很多嗎?」
「挺多的。我想你隨身帶一大包錢不方便,所以都換成了千元一張的鈔票。你要把這些鈔票交給無毛墨西哥人,從他手裡交換安德里亞蒂帶來的文件。」
阿申頓忽然想問一個問題,可話到了嘴邊他又改變主意,問了另一個問題。
「這人清楚他要做什麼嗎?」
「一清二楚。」
就在這時,有人敲了一下門,門開了,無毛墨西哥人站在他們面前。
「我到了。晚上好,上校。見到你萬分高興。」
R站起身。
「一路順利吧,曼努埃爾?這位是索莫維爾先生,他會同你一起去那不勒斯,卡蒙納將軍。」
「很高興認識你,先生。」
他同阿申頓握了握手,他的手勁兒太大了,痛得阿申頓連連往回縮手。
「你的手簡直像鐵鉗,將軍。」他嘟囔道。
墨西哥人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我今天早上去修過指甲。我感覺修得不太好。我喜歡指甲塗得特別光亮才好。」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尖,塗成了鮮紅色,阿申頓感覺這些指甲簡直亮得像鏡子。雖然天氣並不冷,但將軍卻穿著一件毛皮翻領的大衣,只要他的身子動一下,就會有一陣香水味撲鼻而來。
「脫下大衣吧,將軍,抽支雪茄。」R說。
無毛墨西哥人個兒很高,雖然有些瘦,但給人的印象強壯有力。他穿一身挺時髦的藍色嗶嘰西裝,上衣口袋裡塞著一塊漂亮的絲綢手帕,腕上戴著一隻金手鐲。他的五官端正,只是比常人大一號,一雙棕色眼睛亮閃閃的。他果真沒有毛髮,連眉毛和眼睫毛都沒有,發黃的皮膚像女人那樣細膩光滑。他的頭上戴著長長的淡棕色假髮,故意弄得有些蓬亂,像藝術家似的。這樣的一頭假髮,配上那張沒有皺紋的暗黃色的臉,還有那身花里胡哨的穿著,使他的模樣乍見之下有些嚇人。儘管這個人怎麼看都不順眼,很可笑,但你還是會把目光投向他。他的怪模怪樣中散發著一股充滿邪氣的魅力。
他坐下,把褲腿往上拉了一下,以免在膝蓋處鼓出來。
「我說,曼努埃爾,你今天是不是又傷了誰的芳心了?」R用譏嘲的口氣跟他逗樂。
將軍扭頭對阿申頓說:
「我們的這位好朋友,上校先生,是在嫉妒我總能交桃花運。我一再告訴他,只要聽我一句,他也會有一樣的桃花運。自信,只需要自信。不怕碰釘子就永遠不會碰釘子。」
「胡說八道,曼努埃爾,得有你對付女人的本事。你的魅力人家抵擋不住。」
無毛墨西哥人哈哈大笑,毫不掩飾得意之情。他英語說得不錯,聽得出西班牙語的口音,同時帶有美國人說話的腔調。
「既然你問我了,上校,我不妨告訴你,我還真的在火車上結識了一個來里昂看她婆婆的女人。她不算年輕了,身材比我喜歡的類型瘦了點兒,但還算過得去,她幫我消磨了旅途中乏味的時光。」
「行了,我們該說正事兒了。」R說。
「我悉聽吩咐,上校。」他瞥了阿申頓一眼,「索莫維爾先生是軍人嗎?」
「不是。」R說,「他是個作家。」
「正如你說的,哪個圈子裡都有各色各樣的人。很高興認識你,索莫維爾先生。我能給你講很多你會感興趣的故事,我相信我們能相處得很好。我看得出你是善解人意的。我對這一點特別敏感。跟你說句實話,我這個人很容易神經過敏,要是跟我交往的人跟我合不來,我會崩潰的。」
「希望我們一路順利。」阿申頓說。
「我們的那位朋友什麼時候到達布林迪西?」墨西哥人扭頭問R。
「他十四號從比雷埃夫斯搭乘『埃薩卡』號啟航,那很可能是一艘破舊的輪船,不過你們還是儘量早些到布林迪西為好。」
「我贊成。」
R站起身,雙手插兜坐到桌子邊沿。他穿著一身很舊的軍服,上衣的扣子沒扣上,在這位衣冠楚楚的墨西哥人身旁實在顯得太邋遢了。
「索莫維爾先生對你此行的任務幾乎一無所知,我也不希望你告訴他什麼。一切都由你自己拿主意吧。我給他的指示是提供你工作所需的經費,怎麼行動是你自己的事。當然,如果你需要聽聽他的意見,也可以跟他商量。」
「我很少跟別人商量,也從不採納別人的意見。」
「萬一你把事情搞砸了,我相信你不會把索莫維爾先生牽連進去。無論如何不能連累他。」
「我是個講信義的人,上校。」無毛墨西哥人義正詞嚴地答道,「我寧可自己被千刀萬剮也絕不會出賣朋友的。」
「我也是這樣告訴索莫維爾先生的。反過來說,要是一切順利,我已吩咐索莫維爾先生按我們商定的數額付給你那筆錢,交換我跟你說過的那些文件,至於你用什麼方式弄到這些文件,不是他的事。」
「這不用說。只有一件事我要說得非常明白:索莫維爾先生必須理解,我接受你委託的這項任務並不是為了錢。」
「他完全理解。」R滿臉嚴肅地答道,直勾勾地看著對方的眼睛。
「我全心全意站在協約國一邊。我不能原諒德國人殘暴踐踏中立的比利時。如果我接受了你們提供給我的金錢,那也是因為我本質上是一個愛國者。我想,可以完全信任索莫維爾先生吧?」
R點了點頭。墨西哥人又轉向阿申頓。
「我不幸的祖國正在遭受暴政的蹂躪,為了祖國的解放事業我們正在組織艱苦的鬥爭,我收到的每一分錢都會用於購買槍炮彈藥。對我自己來說,我根本不需要錢,我是一名戰士,我只需要一片麵包和幾粒橄欖就能活下去。一個堂堂男子漢只有三件事值得去做:上戰場、打牌、找女人。扛上一桿槍到山裡去戰鬥,用不著花錢——可這才是真正的戰鬥,大部隊調兵遣將,發射大炮,這些都算不上戰鬥——女人嘛,她們是真心愛我;打牌我通常會贏。」
阿申頓發現眼前這個怪人的張揚浮誇,還有他那散發著香水味的手帕和手腕上的金鐲子,居然很對他的胃口。他絕不是那種混跡於街頭的人(我們總是厭惡那種人蠻橫霸道,但到頭來還是不得不屈服),而有些人不懂得浮誇也是人性中的一大特徵,他們會覺得他就是個難得一見的奇人。他就像一篇行走的誇張散文。雖然他頭戴假髮,雖然他那張沒有毛髮的大臉顯得怪異,但他無疑還是別有氣度的;他看著很滑稽可笑,可他不是那種讓你感覺可以小看的人。他的自鳴得意令人叫絕。
「你的行李呢,曼努埃爾?」R問他。
墨西哥人頓時陰沉地皺了一下眉頭,可能是因為他不滿意這個冷不防的問題多少有些輕蔑地打斷了他的高談闊論,不過他並沒有流露出其他不快的神情。阿申頓猜想他心裡一定認為上校是個根本不懂高雅情感的野蠻人。
「我寄存在車站了。」
「索莫維爾先生攜帶的是外交護照,所以他的行李是免檢的,如果你願意的話,過境時他可以把你的行李一起帶出去。」
「我的行李不多,就幾套外衣和幾件襯衫,那就還是請索莫維爾先生幫忙吧。我離開巴黎前還買了五六套絲綢睡衣。」
「你的呢?」R又問阿申頓。
「我就一個包。在我房間裡。」
「最好趁現在旅館還有人,馬上叫人送到車站去。你們的火車今晚一點十分開。」
「噢?」
阿申頓還是第一次聽說他們今夜就要出發。
「我認為你們最好儘早趕到那不勒斯。」
「好的。」
R站起身來。
「我要去睡了。不知道你們還想做什麼?」
「我想去里昂城裡轉轉。」無毛墨西哥人說,「我對生活充滿興趣。可以借我一百法郎嗎,上校?我身上沒帶零錢。」
R掏出皮夾,遞給了將軍一百法郎的鈔票,接著轉身問阿申頓:
「你要做什麼呢?在這兒等著?」
「不。」阿申頓說,「我這就去車站,看會兒書。」
「你們兩位出發前最好喝點兒威士忌吧。你覺得怎麼樣,曼努埃爾?」
「謝謝你的好意,可我除了香檳和白蘭地不喝別的。」
「兌在一起喝?」R不無挖苦地問。
「也不一定。」墨西哥人一本正經地回答。
R叫旅館的服務生送來了白蘭地和蘇打水,他和阿申頓各自倒了白蘭地,兌上蘇打水喝了起來,而無毛墨西哥人則給自己倒了大半杯純白蘭地,咕嘟咕嘟兩口就喝完了。他站起身,穿上毛領大衣,一隻手抓起那頂大黑禮帽,另一隻手伸給了R,他的姿勢就像一個風流的演員把自己心愛的人瀟灑地轉交給一個更配得上她的男人手裡。
「好了,上校,我要跟你道晚安了,做個好夢。我們恐怕不會很快再見面了。」
「別把事情辦砸了,曼努埃爾,萬一真的辦砸了,就閉緊你的嘴。」
「我聽說在貴國一所培養貴族子弟的海軍學校里用燙金字寫著這樣一句話:英國海軍的字典里沒有『不可能』一詞。而我,不明白『失敗』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
「它還有很多同義詞。」R反駁道。
「一會兒車站見吧,索莫維爾先生。」無毛墨西哥人說著,揮了揮手便揚長而去。
R看了阿申頓一眼,臉上露著他那總是讓人感覺精明得有些危險的笑容。
「你對這個人有什麼看法?」
「我可服了你了。」阿申頓說,「他是個江湖騙子吧?他簡直像只孔雀一樣自命不凡。看他這麼一副嚇人的模樣,真的能像他吹噓的那樣討女人的歡心嗎?你為什麼會覺得可以信任他?」
R輕笑了一聲,搓著他那雙又老又瘦的手,仿佛在用肥皂洗手似的。
「我覺得你會喜歡他的。他挺有個性的吧?我認為我們可以信任他。」他的眼神突然顯得凝重,「我相信他要是跟我們玩貓膩就會吃不了兜著走。」他停頓了片刻,「不管怎麼說,我們也只能冒這個險了。我現在把車票和錢交給你,你可以上路了。我太累了,要睡啦。」
十分鐘後阿申頓動身去車站了,叫一個搬運工扛著他的旅行包。
到了車站後還要等將近兩小時,所以他在候車室里舒坦地坐了下來。這裡光線不錯,他拿出一本小說讀了起來。他們要坐從巴黎開來的那趟火車直達羅馬,可是等到火車快要進站了,無毛墨西哥人還沒有露面,阿申頓有些焦急了,便走出候車室到站台上去找他。阿申頓有那種所謂的火車恐懼症,就是每次離開車還有一個小時他就開始擔心起來,生怕自己會誤車,又擔心旅館的行李員總是不能把他房間裡的行李及時送到車站,他也想不通為什麼旅館大巴總把時間卡得這麼緊,每次街上一堵他都會急得抓狂,而車站的行李員總是慢騰騰的,也讓他忍不住要發火。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陰險地密謀要拖住他;通過進站口時總有人擋住他的路;售票處總有很多人排在他的前面買其他車次的票,總有人數零錢慢得讓人焦急;他的行李總是老半天都登記不完;如果有朋友跟他一起出行,他們總會要去買報紙啦,到站台上走一走啦,而他又斷定他們是趕不回來的;他們還會不經意地同哪個陌生人聊起天來,或者突然心血來潮要去打個電話,隨即一路小跑就不見蹤影了。總之,他每次坐火車總會覺得全天下的人都串通一氣要害他誤車。只有足足提前半個鐘頭就安穩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隨身帶的東西都在頭頂的行李架上放好,他才可以放下心來。有時,他即使到車站時間早了,完全來得及坐上更早的一趟車,但反而會更緊張,照樣提心弔膽怕趕不上車。
車站的信號顯示羅馬直達快車即將到站,可還是不見無毛墨西哥人的蹤影;火車進站了,還是不見他的人影。阿申頓越來越焦躁不安。他到站台上跑來跑去找他,在每一個候車室里張望了一圈,還到行李寄存處去找了,就是找不到他。這趟車沒有臥鋪車廂。有些乘客下車了,他趕緊在一個頭等車廂里占了兩個座位。他站在車廂門口,朝站台上四處張望,又抬頭看了看時鐘;要是他的旅伴不出現,他也就不用去了。就在阿申頓決定把他的行李拿出車廂時,列車員喊了一聲「請旅客快上車![2]」。老天爺!他發誓見到那畜生一定要罵他個狗血噴頭。離開車只剩三分鐘了,兩分鐘,一分鐘。時間這麼晚了,站台上已經沒有什麼人,所有乘客都已上車坐好。就在這時他看見了無毛墨西哥人,他的身後跟著兩個搬運工提著他的行李,身旁伴著一位戴圓頂硬禮帽的人,正不慌不忙地走上站台來。他一眼看見了阿申頓,向他揮了揮手。
「嘿,我的夥計,你已經到啦,我還在擔心你出什麼事了呢!」
「我的天啊,趕快上車,火車都要開啦。」
「我從來不會誤車的。你找好座位了?站長下班了,這是副站長。」
阿申頓朝那位戴著禮帽的人點點頭,那人摘下帽子回禮。
「可這是普通車廂。我恐怕沒法乘坐這樣的車廂。」他笑容可掬地扭頭對副站長說,「你得幫我安排一下,站長先生[3]。」
「沒問題,將軍[4],我這就把你們安排到包廂里去。」
副站長領著他們走進了一間空的包廂,裡面有兩個床鋪。墨西哥人滿意地打量了一下,招呼行李員把行李放好。
「太好了。非常感謝。」他同副站長握了握手,「我不會忘記你的。下次我見到部長時會告訴他,你接待我非常周到。」
「您太客氣了,將軍。不勝感激。」
響了一聲汽笛後,火車開了。
「我覺得這裡比普通的頭等車廂還要好,索莫維爾先生。」墨西哥人說道,「經常出門的人要學會給自己找方便。」
可阿申頓還是滿腹不快。
「我實在不懂你為什麼非要把時間掐得這麼緊。要是真的誤了車,我們可就傻眼了。」
「我的夥計,這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我上次到站時就找了站長,告訴他我是墨西哥軍隊的總司令卡蒙納將軍,我要在里昂停留幾個小時,同英國陸軍元帥商談要事。萬一我不能及時返回車站來坐這趟列車,請他扣住車等我。我還向他暗示,我國政府會考慮為此頒給他一枚勳章。我以前來過里昂,很喜歡這裡的姑娘。她們不如巴黎的女人時尚,可是她們另有妙處。這是不可否認的,她們另有妙處。你睡覺前要喝點兒白蘭地嗎?」
「不喝了,謝謝。」阿申頓沒好氣地說。
「我睡前總要喝一杯的,可以睡得更踏實。」
他打開手提箱,毫不費力地拿出一瓶白蘭地,擰開瓶蓋咕咚咕咚喝了好大一口,用手背抹了抹嘴,點著了一支香菸,然後脫下皮靴,躺到床鋪上。阿申頓把燈光調暗。
「我一直都沒想出答案,」無毛墨西哥人若有所思地說道,「入睡前到底是有個美人兒吻著你的嘴來勁兒,還是嘴裡叼著煙更舒服。你去過墨西哥嗎?明天我給你講講墨西哥。晚安。」
轉眼工夫,阿申頓就從他均勻的呼吸聲中聽出他已睡著了,不一會兒他自己也迷糊過去了。但是他很快就醒了。墨西哥人還在酣睡,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他脫下了毛領大衣,當成毯子蓋在身上;他還戴著假髮。突然間,列車狠狠顛了一下,隨著尖厲的剎車聲,停了下來;阿申頓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墨西哥人已經跳下了床鋪站了起來,一隻手放在屁股上。
「怎麼回事?」他大喊道。
「沒什麼。大概只是臨時停車。」
墨西哥人一屁股坐到床鋪上。阿申頓打開了燈。
「你睡覺睡得這麼沉,醒得倒真夠快的。」他說。
「你幹了我這行就知道了。」
阿申頓本想問問他,干他這行究竟指的是殺人、陰謀,還是指揮作戰?但他拿不定這樣問是否有些唐突。將軍又打開手提箱拿出了酒瓶。
「你不喝一口?」他問,「夜裡突然被驚醒,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阿申頓表示拒絕,他把酒瓶再次送到嘴邊,又灌下了一大口。他嘆了口氣,又點著了一支香菸。阿申頓看到他差不多已經喝完了一瓶白蘭地,而且上車前他一定已經在城裡喝過不少了,可他還是顯得很清醒,從他的言談舉止根本看不出他已喝了很多酒,好像一整天都只喝了檸檬水似的。
列車又開動了,阿申頓再次入睡。等他早上醒來,懶洋洋地轉過身來時,他看到墨西哥人也醒了。他在抽菸。他床邊的地板上丟滿了菸蒂,空氣中煙霧瀰漫。睡覺前他關照過阿申頓不要開窗,他說吹夜風是很傷身體的。
「我沒起來是因為怕驚醒你。你先去洗漱還是我先去?」
「我不急。」阿申頓答道。
「我是個老兵了,很快就好。你每天都刷牙嗎?」
「是的。」阿申頓說。
「我也是。這是我在紐約學會的一個好習慣。我認為男人有一口漂亮的牙齒是挺添彩的。」
包廂里有個洗臉池,將軍在那裡刷了牙,使勁咕嚕了一陣,然後從包里取出一瓶古龍水,往毛巾上灑了一些,抹了幾把臉和手。他又取出一把梳子,細心地梳了梳假髮,這頭假髮或許是他夜裡睡覺就沒動過,也或許是在阿申頓醒來之前他就戴好了。他又從包里拿出一個帶噴嘴的瓶子,捏住噴嘴上的小球,往襯衫和外衣上噴了一層香霧,又往手帕上噴了幾下。料理停當後,他就像完成了世界頭等大事一般滿面春風,喜滋滋地轉過來對阿申頓說:
「我已經收拾好了。這些東西都留給你用。你不必怕用古龍水,那是在巴黎能買到的最好的香水。」
「多謝。」阿申頓答道,「我只需要肥皂和水。」
「水?我從不用水,除非是洗澡。水對皮膚太有害了。」
列車快到邊境時,阿申頓想起了將軍在夜裡突然被驚醒時做的那個動作,便對他說:
「如果你身上有槍,最好先交給我。我帶的是外交護照,他們應該不會搜我的身,可他們或許會想起來要搜你的身,我們不能惹麻煩。」
「這東西都算不上是武器,就是個玩具嘛。」墨西哥人一邊說,一邊從後面的褲兜里掏出一把上滿了子彈的很大的左輪手槍,「我必須隨時把它帶在身上,哪怕只有一個鐘頭不帶著,我都會感覺像是少穿了一件衣服似的。不過你說得很對,我們不能冒險。乾脆把我的刀也交給你吧。我通常更喜歡用刀,不太喜歡用手槍,我覺得刀是更雅致的武器。」
「我想這可能只是習慣問題吧。」阿申頓說,「或許你更習慣用刀。」
「扣扳機誰都能做到,可是耍刀子是男子漢才能做的事。」
說話間他一把扯開了馬甲,從腰帶上解下一柄很長的可以置人死地的刀,這一連串動作在阿申頓看來是一氣呵成的。他把刀遞給阿申頓,那張醜陋光滑的大臉上露出揚揚得意的笑容。
「這可是一把好刀,索莫維爾先生。我一輩子都沒見過比這更好的鋼,刀刃鋒利得跟刮鬍須的刀一樣,但是很有力量;可以用它切捲菸紙,也可以用它砍倒一棵橡樹。從來不會失手。合上後就像是小學生在課桌上劃道道的刀。」
他咔嗒一聲合上了刀。阿申頓把刀和手槍一起放進了自己的衣服口袋裡。
「還有別的嗎?」
「還有我這雙手。」墨西哥人滿臉傲氣地答道,「不過我相信海關官員不會拿我的手刁難我們吧。」
阿申頓想起了他們握手時他那鐵鉗似的手勁兒,不禁打了個寒戰。那雙手又大又長,還很光滑,連手腕上都沒有一根汗毛,還有那修剪得尖尖的鮮紅指甲,看上去的確有些駭人。
阿申頓和卡蒙納將軍分別通過了邊境檢查,他們回到車廂後,阿申頓把手槍和刀子還給他。他鬆了一口氣。
「我現在感覺安心多了。玩會兒牌怎麼樣?」
「好吧。」阿申頓說。
無毛墨西哥人又打開他的包,從一個角落裡找出一副油膩膩的法國紙牌。他問阿申頓會不會玩埃卡泰,阿申頓說他不會,他就建議玩皮奎特。這種玩法阿申頓還是比較熟悉的,他們說好了賭注大小就玩了起來。由於兩人都喜歡速戰速決,所以他們決定玩四副牌,第一副和最後一副賭注加倍。阿申頓抓到的牌夠好的,但是將軍的牌似乎總是比他的還要好。阿申頓睜大了眼睛留神他的對手是否有可能玩什麼花招,可是他沒有看出任何端倪。他連著輸了一局又一局。他一敗塗地,越輸越多,最後輸了差不多一千法郎,這在當時是筆不小的數目。將軍沒完沒了地抽菸。紙菸是他自己卷的,手指一轉,舌頭一舔,就捲成了一支,快得令人難以置信。最後他猛地往椅子後背上一靠。
「順便問一問,我的朋友,在你外出執行任務時,英國政府會給你付打牌輸掉的錢嗎?」
「當然不會。」
「這麼說來,我想你已經輸得夠多了。要是你可以當旅途開支報銷,我會提議咱們一直玩到羅馬,不過我不想坑你,既然要花你自己的錢,我不想再贏了。」
他把牌收起來,放在一邊。阿申頓有些怏怏不樂地抽出幾張鈔票遞給了墨西哥人。他點了一下,還是那麼動作麻利地把鈔票疊得整整齊齊,放進他的錢包里。然後他向前湊過來,親切地拍了拍阿申頓的膝蓋。
「我挺喜歡你的,你謙和,沒有架子,不像貴國同胞那樣傲慢,我相信你會實事求是地接受我的忠告。不要同你不熟的人玩牌。」
阿申頓感到有些難堪,或許他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只見墨西哥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我的好朋友,我沒有讓你不開心吧?我一丁點兒都沒有小瞧你的意思。你的牌技並不比別人差。原因不是這個。要是我們在一起相處得久一些,我會教你怎樣贏牌。玩牌就是為了贏,輸錢沒有意思。」
「我還以為只有在愛情和戰爭中一切才是公平的。」阿申頓撲哧笑了一聲說。
「啊,我很高興看到你笑了。輸贏乃賭家常事。我看得出你脾氣很好,通情達理,日後會一帆風順的。等我回到墨西哥,收回我的莊園後,我要請你來做客。我會把你當國王一樣招待,你可以騎我最好的馬,我們可以一起去看鬥牛,要是對哪個姑娘中意了,你只要說句話,那就是你的了。」
他開始給阿申頓大講他在墨西哥被剝奪的大片土地、莊園和礦場,講他曾經在封建領地的生活。他說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一點兒都不重要,就聽聽他那麼慷慨激昂的言辭吧,充滿了如此沁人心脾的濃烈浪漫情調。他描繪了一種無比宏大的生活場景,仿佛是屬於另外一個時代的,而看著他繪聲繪色地侃侃而談,你的腦海中不由得展現出一片遼闊的黃褐色田野、綿延不絕的綠色種植園、成群的牛羊,還有月光下盲人歌手的悠揚歌聲和扣動心弦的吉他聲蕩漾在空氣中。
「什麼都失去了,一無所有。到了巴黎後,我都快活不下去了,不得不靠教西班牙語,或者給美洲人——我是指北美人——當嚮導,帶他們遊覽巴黎夜生活,勉強混口飯吃。我曾經是個一頓飯就揮霍千金的人,竟落得像一個印第安盲人一樣討飯。我曾經時時沉浸在給心愛的美人戴上鑽石手鐲的喜悅之中,竟落得要從一個老得可以做我母親的老太婆手裡接受一套衣服的地步。忍辱負重啊!男人生下來就是要經受磨難的,就像火花總要向上四濺一樣,但是總有一天會否極泰來。只待時機成熟,我們就要發起反擊。」
他拿起那副油膩膩的紙牌,把它們擺成幾小堆。
「我們來看看牌怎麼說。它們從不說假話。唉,要是當初我更相信它們,我就不會去做我這輩子唯一遺憾的那件事了。不過我問心無愧,在當時的情形下,任何人都會像我那樣做。讓我感到遺憾的是,要是我的境況不是那樣窘迫,我是完全可以不那樣做的。」
他把紙牌翻看了一遍,把其中幾張牌用阿申頓看不懂的方式排在一邊,然後他又把剩下來的牌重新洗了一遍,再把它們分成幾小堆。
「我的紙牌警告過我,這是我不可否認的,那警告清清楚楚,確鑿無疑。愛情和一個黑女人、危險、背叛、死亡。那就像自己臉上長著鼻子一樣清楚。隨便哪個傻瓜都該明白是什麼意思,我一輩子都用紙牌占卜,每做一件事都要問問牌怎麼說。我不必找什麼藉口。當時我就是中了邪。唉,你們北方人不懂什麼叫愛情,不知道為什麼愛情會使人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好像生了一場大病一樣身體垮掉,你們也不懂為什麼陷入愛情的人會如痴如狂,就像個瘋子一樣,不顧一切就想要滿足欲望。像我這樣的人要是深陷情網,那就什麼傻事、什麼壞事都能幹得出來,是的,先生[5],也能幹出英雄創舉來,能登上比珠穆朗瑪峰更高的山峰,游過比大西洋更寬的海洋。他可以成神,也可以成魔。女人是我的克星。」
無毛墨西哥人又看了一眼紙牌,從每一小堆牌里抽出幾張,把剩下的牌又洗了一遍。
「不知有多少女人愛過我。我說這話不是顯擺。我不想解釋原委。事實就是這樣。你到墨西哥城去問問他們知不知道曼努埃爾·卡蒙納,知不知道他的輝煌經歷。問他們有幾個女人抵擋得住曼努埃爾·卡蒙納。」
阿申頓微微皺起了眉頭,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個墨西哥人,心裡暗想,一向精明的R有著看人很準的敏銳本能,這次會不會是看走眼了呢?他為此感到不安。他眼前的這個無毛墨西哥人到底是真的相信自己在女人面前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呢,還是只是在厚顏無恥地吹牛罷了?他還在擺弄這些紙牌,現在他把所有的牌都拿走了,只留下四張,並排放在自己面前,正面朝下。他在每一張牌上碰了一下,但沒有把牌翻過來。
「要決定命運了。」他說,「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改變。我猶豫不決。每到這個時刻,我總是憂心忡忡,我必須鼓足勇氣才敢把這些牌翻過來,生怕它們會告訴我災禍即將臨頭。我是個勇敢的人,但是有時候我到了這個緊要關頭也會沒有勇氣翻看這四張決定命運的牌。」
他的確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這四張牌的背面,毫不掩飾滿臉的憂慮。
「我剛才跟你說了什麼?」
「你告訴我女人都抵擋不住你的吸引力。」阿申頓不無挖苦地說。
「可還是有一次我遇到了一個拒絕我的女人。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墨西哥城的一家妓院裡,我上樓的時候她正好下樓來。她不是很漂亮,我有過上百個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但是她身上有什麼東西讓我一見傾心,我便叫老鴇把她送到我這裡來。如果你到墨西哥城去就會知道那個老鴇的,大家都叫她侯爵夫人。侯爵夫人說那姑娘不是她那裡的人,只是偶爾過來『客串』一下,現在已經走了。我叫侯爵夫人第二天晚上請她過來,我來之前別放她走。可是第二天晚上我有事給耽擱了,等我到那裡時,侯爵夫人告訴我說,那姑娘說從來沒有人會讓她這樣等的,所以她走了。我脾氣很好的,有的女人特別矯情,甚至故意吊你胃口,我並不在乎,這也是她們迷人的地方,所以我一笑置之,留下了一張百元鈔票,並且答應第三天我一定準時到。那天晚上我分秒不差準時到了,可是侯爵夫人把我的百元鈔票還給了我,說那個姑娘沒有看中我。我對她的無禮還是付諸一笑。我摘下了戴在手上的鑽石戒指,叫老鴇把這枚戒指交給那個姑娘,看看她會不會動心。第二天早上,侯爵夫人給我送來了一枝紅色康乃馨,說那姑娘收下了我的戒指,這是回送我的禮物。我真不知道該覺得好笑還是該生氣。我追女人從來沒有受過挫折,我花錢也從不吝嗇。(錢不花在漂亮女人身上還有什麼用處?)我叫侯爵夫人馬上去找那個姑娘,說我願意給她一千銀圓,要她那天晚上陪我吃飯。她馬上送來回音說,那姑娘願意赴約,但是有一個條件:吃完飯馬上讓她回家。我聳了聳肩就同意了。我以為她說這話並不是認真的。我以為她那麼說只是為了吊我的胃口。她到我家來吃飯了。我是不是說過她並不很漂亮?其實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最有魅力的姑娘。我為她神魂顛倒。她又迷人又聰明。安達盧西亞女人所有的一切風采她都有。總而言之,她可愛至極。我問她為什麼對我這樣敷衍,她笑而不答。我盡力討好她,使出了各種技巧。我差不多做到了百般殷勤。但是吃完晚飯,她立刻起身離席,向我道別。我問她去哪裡,她只說我答應過讓她走的,她相信我是正人君子,會說到做到。我央求她,跟她講道理,我生氣,急得跳腳。可她就是抓住我的話不放。我好說歹說,她也只是答應第二天晚上再跟我一起吃飯,條件相同。
「你會覺得我是個傻瓜,可我自己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一連七天都跟她一起吃晚飯,每次付她一千銀圓。每天晚上我急盼著見到她,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就像一個第一次上鬥牛場的新手一樣緊張得不行,每天晚上她都跟我嬉鬧,笑話我,挑逗我,把我弄得心醉神迷。我瘋狂地愛上了她。我從來沒有像愛她那樣深愛過一個人,以後也不會了。我滿腦子除了她什麼也沒有了。我整天心神恍惚,什麼事情都拋到腦後了。但我是個愛國者,我愛我的祖國。我們為數不多的一些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認為我們再也不能忍受正在給我們帶來苦難的暴政。每一個有利可圖的政府職位都被別人占了,我們被迫納稅,就好像我們是商人似的。即便這樣,我們還要遭受侮辱。我們籌到了錢,召集了人,制訂了行動計劃,準備要動手了。我有做不完的事,要開會,要購買軍火,要下達命令,可是這個女人把我迷得昏了頭,我什麼事情也顧不上了。
「她弄得我這麼狼狽,你一定會以為我會生她的氣,我畢竟是個平時無論有什麼心血來潮的念頭都能隨時得到滿足的人,我也不相信她拒絕我是為了點燃我的慾火,我反倒認為她說的是大實話,只有等到她愛上我的時候才會委身於我。她還說,她會不會愛上我就要看我的本事了。她在我心裡就是天使。我願意等待。我感覺我的激情就像草原上熊熊燃燒的烈火,能把四周的一切燒盡,早晚會燒著她的。最後終於——她終於說她愛我了。我激動得差點兒立刻倒地昏死過去。哦,真是喜從天降啊!哦,我簡直要瘋了!我願意給她一切,我願意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裝點她的秀髮。我要做一些事情來證明我對她的愛,我要做常人做不到的事,難以置信的事,我要把我自己奉獻給她——我的靈魂,我的名譽,我擁有的一切,我的全部。那天夜裡她躺在我懷抱里的時候,我把我們的密謀計劃,參與活動的都有哪些人,統統告訴了她。我感覺到她的身體繃緊了,她在注意聽,我察覺到她的眼皮眨了一下,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頭,但是不知道究竟哪裡有問題,只覺得她撫摸著我的臉的那隻手是冰涼的、乾乾的。我頓時起了疑心,立刻想起了紙牌給我的警告:愛情和一個黑女人,危險、背叛、死亡。紙牌給了我三次警告,我都置之不理。當時我不動聲色,沒有讓她看出我察覺到了什麼。她依偎在我的胸口,悄悄對我說,她聽了我說的事特別害怕,問我某某人是不是也參與了我們的密謀。我回答了她。我要弄個水落石出。她一次又一次地親吻我,每吻我一次都狡猾地哄我說出我們的密謀細節。我終於確信無疑,就像我現在確信你就坐在我面前一樣,她是個間諜。她是總統派來的奸細,利用她的美色來誘惑我,現在她已從我嘴裡套出了我們的所有秘密。我們這些人的性命都握在她的手裡了,我知道她一離開這間屋子,二十四小時內我們全都要喪命。可是我愛她,我愛她!唉,我無法用語言來描述我內心忍受著怎樣的慾火如焚的痛苦,這樣的愛情沒有帶來快樂,只帶來了痛苦,痛苦,然而這種痛苦別有意味,超越一切快樂。這就是聖徒感受到即將進入極樂世界的狂喜時所說的超脫凡塵的受難。我很清楚,不能讓她活著走出這個門,我還擔心稍一遲疑我就可能失去勇氣。
「我想睡覺了。」她說。
「睡吧,小寶貝兒。」我說。
「她用西班牙語叫了我一聲『Alma de mi corazon』,意思是『我心中的靈魂』,這是她最後說的話。她沉重的眼皮,下面是黑晶晶的眼睛,像兩顆葡萄,還有一絲濕潤,她合上了這沉重的眼皮,不大一會兒我感受到了她緊貼在我身上的胸脯在有節奏地起伏,就知道她睡著了。你瞧,我愛她,我不忍心讓她受苦。她是個奸細,這沒錯,可是我發自內心不想讓她知道接下去必然會發生的事,以免她受驚嚇。說來也奇怪,我並沒有因為她背叛了我而生氣,我本該恨她這麼陰險,可是我恨不起來,我只感到我的靈魂被沉沉夜色包裹起來了。可憐的人,可憐的人啊!我真的要為她流下傷心的淚。我很輕很輕地把我摟在她脖子上的手臂抽了出來,那是我的左臂,我的右臂是空著的,我撐住右臂坐了起來。可是她真的好美啊!所以我扭過身去,不忍心看她的臉,用全身力氣在她漂亮的脖子上劃了一刀。她沒醒來,就在睡夢中斷了氣。」
他停了下來,皺起眉頭盯著仍舊擺在他面前的那四張牌,背面朝上,等著他去翻過來。
「一切都早已在那些紙牌里註定了。我為什麼置之不理呢?這幾張牌我不看了。讓它們見鬼去吧!」
他狠狠地使勁把桌上的整副紙牌都掃到地上。
「雖然我不信神靈,但我還是請人為她的亡靈做了彌撒。」他靠到椅子背上,卷了一支煙,長長地吸了一大口。他聳了聳肩,「上校說你是個作家。你寫的是什麼?」
「小說。」阿申頓答道。
「偵探小說?」
「不是。」
「為什麼不寫偵探小說?我只讀偵探小說。我要是個作家,我就寫偵探小說。」
「偵探小說很難寫,需要有很強大的想像力。我曾經構思過一篇謀殺案的小說,但是謀殺的手段設計得太巧妙了,我怎麼也無法順理成章地追蹤出兇手,畢竟寫偵探小說有一條常規,最後案情必須真相大白,罪犯必須服法。」
「要是你構思的謀殺案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巧妙,可以證明兇手有罪的唯一辦法是找到他的殺人動機。一旦找到了動機,很可能可以找到先前你忽略了的證據。如果找不到動機,證據再確鑿也不能定罪。我們打個比方來說,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你在一條空無一人的街上拿刀捅死了一個人。誰會想得到是你乾的呢?但是如果死者是你老婆的情人,或者是你的兄弟,或者這個人欺騙過你、侮辱過你,那麼只要有一張紙頭、一根繩子,或者隨口說一句話,就足以把你送上絞刑架。這個人被殺的時候你在幹什麼?是不是在事發之前或之後有十多個人看見過你?但是如果他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誰也不會懷疑到你頭上來。開膛手傑克一定能逃脫法網的,除非他在作案時被當場抓獲。」
阿申頓有的是理由轉換話題。他們就要在羅馬分手了,他認為有必要和他的同伴就接下去的各自行動達成共識。無毛墨西哥人將去布林迪西,阿申頓去那不勒斯。他打算在貝爾法斯特旅館下榻,那是一家二流的大旅館,在港口附近,住這家旅館的大都是些外出做買賣的人和想要省錢的人。他覺得還是讓將軍知道自己的房間號碼為好,這樣他在必要時可以直接到自己的房間來找他,不用向門房打聽了,所以到了下一站,阿申頓就去車站小賣部買了一隻信封,叫將軍寫上自己的名字和寄到布林迪西郵局的地址。這樣,阿申頓只需要到時候在一張紙片上寫上自己的房間號碼寄出就行了。
無毛墨西哥人聳了聳肩。
「我覺得沒必要這么小心翼翼的,這未免太幼稚了。絕對沒有風險的。不過你可以放心,不論出了什麼事,我都不會連累你。」
「我對這樣的任務不太熟悉。」阿申頓說,「所以我只能按上校吩咐的做,我也不想知道任何可以不用知道的事。」
「你說得對。如果事態突變,我被迫採取緊急行動,可能會惹上麻煩,我當然會作為政治犯被關押。不過義大利遲早會加入協約國參戰,那時我會獲釋的。我已經把什麼都考慮到了。但我還是要很嚴肅地請求你不要疑神疑鬼,擔心我們的任務會有什麼惡果,你就當作到泰晤士河遊玩了一圈吧。」
他們終於分了手,當阿申頓獨自坐在去那不勒斯的車廂里時,他不由得大大鬆了口氣。他慶幸自己終於擺脫了這個絮絮叨叨、讓人討厭的怪人。他去布林迪西找康斯坦丁·安德里亞蒂了,如果他對阿申頓說的話有一半是真的,那麼阿申頓不由得慶幸自己沒有遇到過那樣的情況。他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想想他跨越愛奧尼亞海過來,帶著那些機密文件和危險的秘密,一點兒都沒有覺察到自己正在把腦袋伸進為他設好的絞索中,真叫人後脊樑發冷。沒辦法啊,這就是戰爭,只有傻瓜才會以為對手會手下留情。
阿申頓到了那不勒斯,在旅館開好了房間,用工整的字體把房間號寫在一張紙上,寄給了無毛墨西哥人,他去了英國領事館,R事先安排好了,如果他有什麼指示就會發到領事館轉達給他。他到了領事館後發現那裡的人已經知道他要來,一切井井有條。他便暫時不去想這些事了,決定先好好玩一玩。南方已是暮春,人流熙攘的街上艷陽高照。阿申頓對那不勒斯很熟悉。聖費迪南多廣場上的喧鬧景象、平民表決廣場上的漂亮教堂,都在他心裡勾起了美好的回憶。基亞拉大街熱鬧如昔。他站在街角,抬頭望著那些攀升到陡峭山坡上的小巷子,巷子兩邊都是高高的房屋,隔街拉著繩子,上面晾滿了衣服,仿佛節日裡飄蕩的彩旗。他漫步在海邊,遠遠望著波光瀲灩的海面,港灣處隱約可見卡普里島的輪廓。他一直走到了波西利波住宅區,那裡有一座破舊不堪的宮殿,他年輕時曾在那裡度過不少浪漫的時光。他打量著這座宮殿,往事頓時湧上心頭,他感到心裡隱隱作痛。接著,他坐上了一匹枯瘦的小馬拉的馬車,嗒嗒地踏著鵝卵石路來到了拱廊街,找了個陰涼處坐下,喝了一杯美式咖啡,觀望著在那裡站著一邊閒聊一邊生動地比比畫畫的人群,運用他的想像力,從他們的外表推想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的角色。
阿申頓過了三天這樣的悠閒生活,這種生活情調與這個奇異、髒亂而又親切的城市倒是十分相稱。他從早到晚什麼也不干,只是到處閒逛,東瞧瞧西看看,既不是以一個遊客的眼光去尋找值得遊覽的名勝古蹟,也不是以一個作家的眼光去尋覓自己的靈感來源(比如望著落日而想到一段動人的文字,或者從某個人的臉上看到自己心中一個人物的性格特徵),而是用一個流浪漢的眼睛,無論看到什麼都視作理所當然。他去博物館看了古羅馬皇后小阿格里皮娜的塑像,他有特殊的理由對這座塑像懷有念念不忘的深情。他還借這個機會又去畫廊觀賞了一次提香和勃魯蓋爾的畫作。但是他最後總是折回到聖基亞拉教堂。這座教堂氣勢典雅而又歡快,既顯出一種似乎對待宗教有所不敬的態度,背後又透露出世俗的情感。還有它奢華的外觀、優美的線條,所有這一切在阿申頓看來都似乎在用一個荒誕誇張的隱喻,表現著這個陽光燦爛、塵土飛揚的可愛城市和城市裡熙來攘往的居民。這一切都好像是在說,生活既迷人又悲哀。沒有錢很遺憾,但錢並不代表一切,既然我們今天生活在這裡而明天就不知去往何方,又何苦去為此操心呢?反正生活充滿了刺激和趣味,我們還是盡情享受吧:facciamo una piccola combinazione. [6]但是到了第四天早上,阿申頓剛洗完澡,正要用一條根本不吸水的毛巾擦乾身子時,突然有個人推開了他的房門,一閃身就溜了進來。
「你要幹什麼?」阿申頓大喊。
「沒事。你連我都不認識了?」
「我的天,你是那個墨西哥人。你怎麼弄成這副模樣了?」
原來他換了假髮,現在戴的是很短的黑髮,像是頭皮上戴了一頂小便帽似的。這頭假髮完全改變了他的模樣,雖然還是顯得怪裡怪氣,但是跟他先前的模樣已大不相同。他穿了一身破舊的灰色外套。
「我只能等一會兒再動手。他在理髮店剃鬍子。」
阿申頓突然感到滿臉發燙。
「這麼說你找到他了?」
「找到他沒什麼難的。他是船上唯一的希臘乘客。輪船一靠岸我就上去了,說要找一個從比雷埃夫斯來的朋友喬治·狄奧吉尼迪斯先生。我假裝很驚訝他怎麼會沒來,順便就同安德里亞蒂攀談了起來。他用的是假名,叫隆巴多斯。他上岸後我就跟蹤他,你知道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嗎?他到理髮店去剃鬍子了。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沒有看法。誰都可以剃掉鬍子的。」
「我可不那麼想。他是要改變外貌。哼,夠狡猾的。我佩服德國人,他們做事講究萬無一失,他編的故事毫無破綻,不過我只能過會兒再講給你聽。」
「其實,你自己不也變了模樣了!」
「啊,沒錯,我換了個假髮。變樣了吧,是不是?」
「我差點兒沒認出你來。」
「必須小心謹慎。我和他已經成了好朋友。我們要在布林迪西待一天,可他不會義大利語,所以很樂意有我幫助他,就這樣我們一路同行過來的。我把他帶到這家旅館來了。他說他明天去羅馬,可我必須盯住他,我哪能讓他溜掉呢?他說他要在那不勒斯觀光,我提出可以帶他到各處看看。」
「他為什麼不想今天就去羅馬?」
「這就有故事了。他假裝自己是個希臘商人,戰爭爆發後發了一筆財。他說他擁有兩艘輪船,剛脫手賣掉,現在想到巴黎去痛快玩一玩。他說他一輩子都想去巴黎玩玩,現在終於有機會了。他嘴挺緊的。我想方設法套他的話。我告訴他說,我是個西班牙人,去過布林迪西,同土耳其聯繫過戰時物資的事。我看得出他聽了我的話很有興趣,但是他什麼也沒說,當然,我要是逼他說話也是不明智的。那些文件他帶在身上了。」
「你怎麼知道的?」
「他不怎么小心在意他的手提箱,不過時不時會去摸摸自己的腰部,所以文件不是藏在腰帶里就是在背心裡。」
「你怎麼把他帶到這家旅館來了?」
「我覺得這樣更方便啊。我們可能要搜他的行李。」
「你也住在這裡嗎?」
「不,我沒這麼蠢。我告訴他,我要坐夜班火車去羅馬,所以不開房間了。不過我現在得走了,我答應他十五分鐘後在理髮店門口等他。」
「好吧。」
「今晚我要是有事到哪裡去找你?」
阿申頓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皺了皺眉頭轉過頭去。
「今晚我就在房間裡不出去了。」
「很好。請你看一下過道上是不是沒有人?」
阿申頓打開門,探頭看了看,外面沒有人。事實上,在這個季節,旅館裡幾乎沒有人住。那不勒斯沒有幾個外國人,生意很清淡。
「沒有人。」阿申頓說。
無毛墨西哥人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阿申頓隨手關上了門。他颳了臉,慢慢穿好衣服。廣場上陽光依舊燦爛,路上的行人和破舊的馬車還是往常的樣子,只是這些都已提不起阿申頓的興致了。他感到不安。他走出旅館,照例去領事館問了問有沒有發給他的電報。沒有。他又到庫克旅行社去查了一下開往羅馬的火車班次:午夜過後馬上就有一趟,第二天早晨五點還有一趟。他一心想坐第一趟車走。他不知道無毛墨西哥人作何安排,如果他真的要去古巴,他應該會設法先到西班牙,阿申頓掃了一眼旅行社牆上的時刻表,看到第二天有一趟從那不勒斯駛往巴塞隆納的輪船。
阿申頓已經對那不勒斯感到膩味了。街上的陽光晃得他眼睛很累,塵土飛揚令人難以忍受,到處都是喧鬧聲,他的耳朵都要被震聾了。他到拱廊去喝了杯咖啡,下午去看了場電影。回到旅館後他對前台說,他第二天一早就要走,所以不如先把帳結了,接著他把行李送到車站,房間裡只留了一隻公文皮包,裡面放著他的密碼本和一兩本書。他吃了晚飯後,回到旅館坐等無毛墨西哥人。他無法掩飾自己緊張的心情。他拿起一本書看,可是這書太乏味,他又翻開另一本,但是他總是走神。他看了看手錶,時間還早得很。他又拿起書來,打定主意不看完三十頁決不看手錶。他的眼睛雖然很認真地看了一頁又一頁,但其實模模糊糊的什麼也看不進去。他再看了一下時間。老天爺,才十點半。他心裡嘀咕,也不知道無毛墨西哥人上哪兒去了,在幹什麼。他擔心他把事情搞砸,要那樣就不可收拾了。他忽然想到該把窗戶關上,把窗簾拉起來。他抽了不少香菸,又看了一眼手錶,才十一點一刻。他腦袋裡閃過一個念頭,心怦怦直跳。出於好奇,他數了數自己的脈搏,驚訝地發現脈搏其實很正常。天氣挺暖和的,屋子裡也很悶,可是他感到自己手腳冰涼。好煩人啊,他心裡惱火地暗想,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胡思亂想起來,腦海中出現了一幕幕自己一點兒都不想看到的畫面!他經常會從作家的視角思考謀殺案,他想起了《罪與罰》里描述的可怕場景。他不願再去想這個事情,可是謀殺的場景不停地鑽進他的腦海。他拿在手裡看的那本書落到了他的膝蓋上,他怔怔地看著面前的牆壁(棕褐色的牆紙上印著色彩灰暗的玫瑰圖案),他在心裡問自己,如果有人不得不在那不勒斯暗殺一個人,應該在哪裡下手好呢?當然可以選擇那座「別墅」,也就是面對海灣的那個樹葉茂密的大花園,水族館就在那裡面,到了夜裡遊人散盡後,那裡一片漆黑,常常會發生一些見不得陽光的事情,行為謹慎的人天黑後總會繞道而行。波西利波區外的馬路也很僻靜,那裡有好幾條上山的小徑,到了晚上一個人都見不到,但是你怎麼誘騙一個人鼓起這麼大的膽量去那種地方呢?你或許可以提議到海灣里去劃划船,但是租船的船夫會看見你,而且船夫多半也不會同意你們單獨划船到海灣里去。港口附近有一些名聲不好的小旅館,遇到深夜不帶行李來投宿的人,他們是什麼也不問的,但是帶你去房間的服務生一樣有機會看清你的長相,何況你開房間時也得填一張詳細的表。
阿申頓又看了一下時間。他很累了。他現在只是呆呆地坐在那裡,連書也不想看了,腦袋裡一片空白。
這時門輕輕地開了,他驚跳了起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見無毛墨西哥人站在他面前。
「我嚇著你了?」他笑嘻嘻地問,「我以為你寧願我不敲門的。」
「有人瞧見你進來嗎?」
「是值夜班的人放我進來的。我按鈴時他已睡著了,連看也沒看我一眼。很抱歉我這麼晚才來,可我總得換一身打扮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