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姐2
2024-10-10 20:35:43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你恐怕病得很重啊,金小姐。」
阿申頓好像看到了那雙眼睛裡閃過一道憤怒的光,他只能認為老太太是被他的廢話激怒了。
「你可以在這兒等著?」醫生問他。
「當然可以。」
聽說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前台值夜班的人被電話鈴聲吵醒,電話是金小姐的房間打來的,可是他拿起聽筒卻聽不見有人說話。鈴聲不停地響,他便跑上樓去敲房門。無人應門,他用酒店的鑰匙開門進去,發現金小姐躺在地上,電話也掉落了。看來她是突然感到身體不舒服,伸手抓起電話呼救,結果摔倒在地上了。他趕緊叫來了副經理,兩人一起把她抬到床上。然後他們叫醒了女侍者,請來了醫生。阿申頓感到不解的是,醫生怎麼會當著金小姐的面講述這些經過。他就那樣滿不在乎地說著,好像金小姐根本聽不懂他說的法語,好像她已經是個死人。
接著醫生又講道:
「好了,現在我的確已無能為力。再待下去也沒有用了。如果再發生什麼變化可以打電話叫我。」
「好的。」
醫生拍拍她蒼老的臉頰,好像是在哄小孩子似的。
「你得多睡會兒。我早上再過來。」
他收拾好醫藥箱,洗了手,穿上厚厚的大衣。阿申頓送他到門口,在握手告別的時候,這個滿嘴鬍鬚的醫生咕咕噥噥地說了幾句他對病情的判斷。阿申頓回到屋裡,看了一眼女侍者,她神色緊張地坐在椅子邊上,仿佛面對死亡嚇得不知所措了。她那張寬大而醜陋的臉疲憊得有些腫了。
「你守在這兒也沒什麼用。」阿申頓對她說道,「還是回去睡覺吧。」
「先生,您不會想一個人留在這裡的,我還是陪著吧。」
「我的老天,為什麼啊?你明天還要幹活的。」
「我反正五點也該起床了。」
「那就趕快再去睡一會兒吧。你起來後再過來看一眼就好。走吧。」
她撐著沉重的身體站了起來。
「那我就聽先生的吧。可我是願意留下來的。」
阿申頓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再見,可憐的金小姐。」女侍者嘟囔了一句。
她走了,屋裡只剩下了阿申頓了。他坐到床邊,又看到金小姐的目光注視著他。面對這凝視的眼神讓他感到有些尷尬。
「你不必擔心,金小姐。你只是輕微中風了。我相信你很快就又能說話了。」
現在他確信自己在那雙烏黑的眼睛裡看到了拼命想要說出話來的掙扎。他不會看錯的。她腦子裡想要做什麼,可是身體麻木了,不聽大腦支配。她的眼睛裡清清楚楚地流露出無可奈何的失望,她的眼淚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阿申頓掏出手帕替她揩乾。
「別難過,金小姐。不要著急,你一定能說出你想要說的。」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分明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她此刻心裡想的是什麼:她已經沒有時間再等了。說不定他只是用自己的想法在理解她。梳妝檯上放著這位保姆的簡陋梳洗用品,一把鑲銀的梳子、一面銀鏡子;屋角立著一隻破爛的黑色皮箱,衣柜上有一個很大的漆皮帽盒。這些東西出現在這個四壁檀木的豪華酒店套房裡,實在顯得太寒磣了。燈光亮得刺眼。
「我關掉一些燈你會不會覺得舒服點兒?」阿申頓問。
他把屋裡的燈都關了,只留下床頭的那盞,然後又在她床邊坐下。這時他很想要抽支煙。他的眼睛又一次被那雙眼睛盯住了,那雙眼睛裡閃現出這個只剩一口氣的老太太身上唯一還活著的東西。他確信她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要跟他說。可到底是什麼事呢?能有什麼事呢?也許她把他叫來的原因只是感到自己死期將近,一個多年流亡異國的人,突然渴望能有一個來自故土的人為自己送終,畢竟對自己民族的人她早已沒有多少記憶。那位醫生就是這麼想的。可是她為什麼非要找他呢?酒店裡還有其他英國人啊。比如有一對老夫婦,也就是一位退休的駐印度的官員和他的妻子,去找他們似乎更理所當然。對她來說,阿申頓純屬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你有話要對我說嗎,金小姐?」
他想從她的眼神中看出答案。那雙眼睛依舊有所示意地盯著他,可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卻一無所知。
「別擔心我會走。你想要我在這裡待多久都可以。」
什麼也沒有。他看不出任何答案。他又仔細觀察了那雙黑眼睛,突然看到她的眼睛裡發出了神奇的亮光,仿佛眼珠後面有一團火在燃燒,這雙眼睛繼續直勾勾地注視著他。阿申頓又在心裡嘀咕起來:她把他叫來的原因是不是因為她知道他是個英國特工?有沒有可能是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突然對她這麼多年來一直認為有重大意義的所有事情產生了強烈的反感?會不會是在她臨死的這一刻,她心中已經沉睡了半個世紀的對故國的眷戀又甦醒了——(「我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胡思亂想,太可笑了。」阿申頓心想,「都是俗不可耐的廉價小說里寫的東西。」)——所以她情不自禁地渴望為她自己的國家盡一份力。在這種時候沒有人還能保持自我的本色和愛國主義(這個在和平時期最好留給政客、公共人物和傻瓜去玩的一種姿態,到了動盪的戰爭時期,卻真的會成為牽動人心的真情實感),愛國情緒會讓人做出種種荒謬的怪事。奇怪的是她一直都不願意見親王和他的女兒。是她突然恨他們了?是她感到由於他們自己成了叛徒,所以想要在臨死前有所悔過?(「這一切好像都不太可能,她只不過是個傻乎乎的老用人,早就活到頭了。」)可是即便不太可能的事也不可以忽視。阿申頓的常識在向他提出抗議,他很奇怪地確信金小姐是有什麼秘密要透露給他。她把他叫來是因為她知道他是什麼人,知道他這個秘密對他有用。她已是將死之人,什麼也不怕了。可是她要說的事情真的很重要嗎?阿申頓探過身去,竭力想從她的眼睛裡看出她要說什麼。或許只是這個老糊塗的腦袋裡認為重要的什麼瑣事。阿申頓平時很討厭別人把每一個平常的過路行人都看成間諜,把最單純幾件巧合的事情也看成有人要圖謀不軌。如果金小姐恢復了語言能力,很可能她會告訴他的事情對誰都毫無用處。
可是這個老太婆一定知道很多事情!憑著她這雙銳利的眼睛和靈敏的耳朵,她一定有機會了解到不少對一些重要人物也嚴格保密的內幕。阿申頓再次想起了自己最近一直感覺到有人在圍繞著他策劃一件重大的事情。霍爾茲明敦突然來酒店就是件怪事;阿里親王和那個帕夏都是大賭徒,他們為什麼肯浪費一個晚上來同他打橋牌?說不定他們正在醞釀一個新的計謀,說不定最重要的事情正在進展之中,也許這個老太婆要說出來的事情將會改變整個世界的格局。這件事可能會決定勝敗,可能會決定一切。可她現在卻只能躺在床上,沒有力氣說話。很長時間,阿申頓默默地看著她。
「是不是跟戰爭有關,金小姐?」他猛地大聲問了一句。
她的眼睛裡閃過了一道光,她那張蒼老乾枯的臉上抽搐了一下。這個動作清晰可見。一件怪異而嚇人的事情發生了。阿申頓屏住呼吸。只見那瘦小虛弱的身軀突然抽搐了幾下,這老太婆仿佛是用盡了她最後垂死掙扎的意志力竟在床上坐了起來。阿申頓一躍上前扶住了她。
「英國。」她說出聲來了,但就說了這一個詞,聲音尖銳刺耳,說完就倒在了他的懷裡。
阿申頓扶著她再躺倒在床上時,他看到人已經死了。
[1] 原文為法語。(若無特別說明,本篇用楷體字標識的均為法語,後文不再單獨注釋。)
[2] 《萊茵河的黃金》是德國作曲家華格納著名四部曲神話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的第一部。巨人法弗勒和法佐爾特是劇中為爭奪黃金而自相殘殺的兄弟。
[3] 歐洲的三大王朝之一,為布蘭登堡-普魯士(1415-1918)及德意志帝國(1871-1918)的主要統治家族。
[4] 一種官銜,用於稱呼高級文武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