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姐

2024-10-10 20:35:38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戰爭爆發後,職業作家阿申頓就去了國外,直到九月初才好不容易回到英國。回到英國後不久,他有機會參加一個聚會,有人在聚會上介紹他與一位中年上校認識,可他沒有聽清這位上校叫什麼名字。他們聊了幾句。在他離開時,這位上校走過來對他說:

  「我說啊,不知道你是否願意哪天來見見我。我挺想和你聊聊的。」

  「當然。」阿申頓說,「哪天都行。」

  「明天十一點怎樣?」

  「沒問題。」

  「我給你寫個地址吧。你有名片嗎?」

  

  阿申頓遞給他一張名片,上校用鉛筆在名片上潦草地寫了一個街名和一個門牌號。

  第二天上午,阿申頓前來赴約,他發現這裡曾經是倫敦比較繁華的一個地區,可如今風光不再,街上到處是簡陋的紅磚房,到這裡來買房子的人都只是看好這個地段而已。阿申頓按上校寫的地址找到了那所房子,只見門前立牌上寫著「房屋出售」,所有窗戶都關著,看不出有人居住的跡象。他摁響了門鈴,馬上就有一個身穿便服的軍官來開了門,阿申頓沒想到這麼快,頗為吃驚。這個人沒有問他有什麼事,而是直接把他領進了裡面一間狹長的房間裡。這裡顯然曾經是個餐廳,屋裡花里胡哨的裝潢和不多的幾件辦公家具顯得很不協調。這間屋子給阿申頓的感覺是仿佛剛遭遇過盜賊的洗劫。阿申頓後來了解到,這位上校服務於軍隊的情報部,代號R。此刻,他看見阿申頓進屋便站起身來同他握手。他身材中等偏高,瘦削,臉色發黃,皺紋很深,頭髮花白稀疏,留著牙刷似的唇須。他最明顯的特徵是兩隻藍眼珠挨得特別近,幾乎是鬥雞眼,不過這雙眼睛多少有些兇狠,而且非常警覺,所以總讓人感覺這個人看上去有些狡黠詭詐。這是個誰也不會一見就喜歡或信任的人。不過他的舉止倒是親切熱情的。

  他問了阿申頓很多問題,問完後便不再多說話,只是順口提到了阿申頓有做特工的獨特才能。阿申頓懂好幾種歐洲語言;他的作家職業也可以很好地掩護他的身份,打著寫書的幌子,他可以去任何一個中立國家而不引人注意。他們談到這一點時,R這樣說:

  「知道嗎,這項工作可以給你提供很有用的寫作素材。」

  「這個我倒並不在乎。」阿申頓答道。

  「我來告訴你一件幾天前剛發生的事,保證是真人真事。當時我就覺得這件事可以寫成一篇特精彩的小說。有一位法國部長患了感冒,去尼斯療養,他的公文包里放了幾份非常重要的文件。這些文件真的特別重要。在到達尼斯一兩天後,他在一家餐館——或者別的什麼地方——跳舞時認識了一位黃頭髮的女士,對她大獻殷勤。長話短說,他把這個女人帶回了他住的酒店——不用說,他這麼做太不謹慎啦——第二天早上他醒來就發現那個女人和他的公文包都不見了。他們只在房間裡喝過一兩杯酒,照他後來推測,一定是在他轉身時那個女人偷偷在他的酒杯里放了迷藥。

  R講完了,用他那雙鬥雞眼看著阿申頓,露出期待的眼神。

  「挺精彩的,是不是?」他問。

  「你是說這是幾天前剛發生的?」

  「差不多一周前吧。」

  「不可能。」阿申頓大聲說,「這個故事在戲台上已經演了六十年了,至少在一千部小說里寫過。你是想說我們的生活到現在才剛剛追上小說?」

  R略顯得有些不安。

  「我沒瞎編,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告訴你當事人的名字和事情發生的具體日期。相信我,因為那個公文包里丟失的文件,協約國一直在沒完沒了地製造麻煩。」

  「這麼說吧,長官,做特工的人也許會覺得這很精彩。」阿申頓嘆息一聲,「可是對於一個寫小說的作家來說,這恐怕毫無價值。我們真的沒法用這個故事寫出一部好小說來。」

  他們沒有花多少時間就把要談的事談妥了,阿申頓起身告辭時,已經仔細記下了R的指示。他第二天就要動身去日內瓦。R最後對他說的話特別隨意,但他卻印象深刻,R說:

  「在你接受這個任務之前,我想只有一件事你應該了解。不要忘記,如果你幹得好,沒有人會感謝你,要是你惹出了麻煩,也沒有人會來幫你。你覺得有問題嗎?」

  「沒問題。」

  「那我就要跟你說再見了。」

  阿申頓上路回日內瓦去了。夜裡下起了暴雨,颳起了陣陣寒風,可是他乘坐的那艘結實的小輪船在浪濤起伏的湖面上頑強地行進。暴雨襲來,很快變成了凍雨,呼啦啦地滾落到甲板上,就像一個收不住話匣子的女人在嘮叨個不停。阿申頓先到法國寫了一份報告,用電報發出。一兩天前,大約下午五點,他的一個印度助手到酒店房間來找他,湊巧他正好在房間裡。本來他沒有約見這個助手,因為他給助手下過指示,只有遇到特別緊急的大事才能到酒店來找他。助手告訴阿申頓,有一位在德國特工部門做事的孟加拉人最近到了柏林,他隨身攜帶的一隻黑色藤箱裡有幾份英國政府感興趣的文件。當時同盟國正費盡心機要在印度挑起事端,迫使英國不能撤走在印度的駐軍,或許還會從法國再派一些部隊過來。英國方面編了一個罪名在伯爾尼逮捕了這個孟加拉人,以便暫時控制住他,可那隻黑色藤箱卻不見了。阿申頓的助手是個很勇敢又很機靈的特工,他同自己本國的反英人士混得很熟。他剛了解到,那個孟加拉人在去伯爾尼之前,為了安全起見,把藤箱寄存在蘇黎世火車站了。現在他被關在監獄裡等候審判,暫時不能發出消息讓他的同夥去取走箱子。事情非常緊迫,德國情報部門必須立刻獲得箱子裡的文件,由於他們不可能動用常規的官方手段獲得文件,他們已決定今晚潛入車站盜取。這個方案很大膽,也很有創意,阿申頓聽了不禁有些興奮(因為他平時的任務大都乏味極了)。他認了認這位在伯爾尼的德國特工的頭像,記住了他那精幹而粗魯的神情。盜取行動安排在第二天凌晨兩點執行,一分鐘都不能耽誤了。用電報或電話同駐在伯爾尼的英國官員聯絡都可能靠不住,而這位印度特工又不能去(他到酒店來找阿申頓已經是冒了生命危險,如果他被發現不在自己的房間裡,很可能哪一天就會有人發現他的屍體漂浮在湖裡,背上扎著一把刀)。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他自己去。

  有一趟去伯爾尼的火車他可能還趕得上,他趕緊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匆匆奔下樓,跳上了一輛計程車。四個小時後,他摁響了情報部總部大樓的門鈴。這裡只有一個人知道阿申頓的名字,所以他告訴門衛要找這個人。一個他以前沒有見過面的高個子男人走了出來,滿面倦容,一句話沒說就把他領進了一間辦公室。阿申頓跟他說明了來意,高個子男人看了看手錶。

  「我們已經來不及做什麼了。我們沒法及時趕到蘇黎世的。」

  他沉思起來。

  「我們請瑞士當局幫忙吧。他們可以打電話安排,我可以肯定,等德國特工趕到那裡想要實施盜竊行動時,他們一定會看到車站已經警備森嚴。不管怎麼說,你得趕緊回到日內瓦去。」

  他跟阿申頓握了握手,把他送出大門。阿申頓心裡非常清楚,接下去發生的事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作為一台龐大複雜的機器里的一顆小小螺絲釘,他從來沒有機會看到完整的行動。跟他有關的只是開頭或結尾部分,或者中間的某一個環節,至於他自己做的事後來怎樣發展,他也很少有機會知道。這多少令人有些失望,就像讀那些現代小說,讀者只能讀到一些彼此不相干的情節片段,要自己在腦袋裡把它們拼湊起來,才能解讀出一個連貫的完整故事。

  儘管穿著皮毛大衣,戴著圍脖,阿申頓還是感到寒冷刺骨。船艙里暖和,燈光也亮,可以在那裡看看書,可是他覺得還是不要坐到那裡去,以免哪個常客認出他來,奇怪他為什麼會這麼頻繁地來往於瑞士的日內瓦與法國的托農萊班之間。為了避人耳目,他只好在黑漆漆的甲板上打發無聊的時間。他朝日內瓦的方向望了望,看不到燈光,天空中降下的雨水已經變成飄舞的雪花,擋住了他的視線,讓他看不到地標。天氣晴朗時,萊芒湖是那樣漂亮,就像法國花園裡的一個人工湖,而在這風雪交加的天氣中,這個湖就像大海一樣神秘莫測,險象環生。他打定了主意,一回到酒店他就要馬上叫人點燃客廳里的壁爐,洗一個熱水澡,穿上睡衣,舒舒服服地坐在壁爐邊享用晚餐。想到自己很快可以獨自度過一個夜晚,抽著菸斗,看看書,實在太美妙了,竟感到在這湖上經歷的悽苦也是值得的。兩個船員跺著腳從他身邊走過,他們低著頭,躲避著刮在他們臉上的雨水,其中一個向他大聲喊道:「我們到了![1]」他們走到船舷,抽出一根鐵桿,打開了通向舷梯的通道。阿申頓又望了一眼,透過風雨呼嘯的夜色隱約看到了碼頭上的燈光。心裡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過了一兩分鐘,輪船停穩了,阿申頓拉起圍脖遮住了臉,站到了那一小群等著登岸的乘客中間。雖然他經常坐這趟船——他每周都要渡過萊芒湖去法國遞交報告,接受指示——但他每次站在舷梯邊的人群中等待著上岸時仍會感到一絲驚惶不安。他的護照上沒有任何去過法國的記錄;這趟輪船繞湖走,只會在兩處碰到法國國土,但都是從瑞士到瑞士,也就是說,他的旅程記錄可能是到過沃韋或洛桑;但是他完全不能肯定秘密警察是否已經注意到他,如果他們跟蹤他,看見他踏上過法國的土地,卻發現他的護照上沒有蓋章,這件事就不好解釋了。當然了,他早已編好了自己的故事,可他心裡也沒有把握這個故事是不是有足夠的說服力。雖然瑞士當局不太可能查證他的旅程有什麼不正常的,但他還是會在監獄裡被關上兩三天,這就不舒服了。然後還會被押送出境,那就更讓人丟臉了。瑞士人很清楚他們的國家在上演著各種陰謀劇:秘密特工、間諜、革命者還有煽動分子遍布各大城鎮的酒店裡,這些人擔心瑞士人會轉變他們的中立態度,一心要防止一切可能會使他們與任何交戰國有牽連的活動。

  跟平時一樣,碼頭上有兩名警官在注視著上岸的乘客,阿申頓儘量裝得若無其事地從他們身旁走過,安全入境後他終於鬆了口氣。夜色吞沒了他,他腳步輕快地朝酒店走去。惡劣的天氣在原本十分整潔的濱河大道上肆虐。商店都關了門,阿申頓走了半天才見到一個路過的行人,這人側身而行,身體蜷作一團,仿佛是從混沌未開的蠻荒世界逃出來的。在這樣一個淒風苦雨的黑夜裡,誰都會感到人類文明羞於自己的矯揉造作,在怒吼的原始大自然面前退縮了。現在打在阿申頓臉上的已經是冰雹,人行道上又濕又滑,他必須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酒店面對著湖面。他終於走到了酒店門口,一個侍應生給他開了門,他快步走進大廳,帶進了一陣大風,颳得前台的紙張飄到了半空中。大廳里的燈光晃得阿申頓睜不開眼。他停下腳步問前台有沒有他的信件。一封信也沒有。他剛要走進電梯時,前台服務生告訴他,有兩位先生在他的房間裡等著要見他。阿申頓在日內瓦並沒有朋友。

  「哦?」他非常驚訝地應道,「是什麼人?」

  他一直很注意同前台服務生保持友好關係,每次為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服務就會給不少小費。服務生別有意味地沖他一笑。

  「我不妨告訴你。我看他們好像是警察。」

  「警察找我幹什麼?」阿申頓問。

  「他們沒說。他們問我你在哪裡,我告訴他們你出去散步了。他們說要等你回來。」

  「他們來了多長時間了?」

  「一個小時。」

  阿申頓的心一沉,可是他竭力不讓自己臉上露出擔憂的神情。

  「我這就上去見他們。」他說。開電梯的人閃到一邊讓他進去,可是阿申頓搖了搖頭,「好冷啊!」他說,「我還是走上去吧。」

  他想要給自己一點兒時間想一想,可是在他走上三級樓梯時,他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這兩位警察為什麼這麼急於見他,這沒有什麼好懷疑的。他突然感到筋疲力盡。他感到自己沒有力氣應付一連串的盤問。如果他以特工的罪名被捕,至少今晚他要在牢房裡度過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洗一個熱水澡,坐在壁爐邊好好享用一頓晚餐。他很想轉身溜出酒店,什麼都不管了。他的護照就放在衣兜里,開往邊境的火車時刻表他熟記在心:沒等瑞士當局想好下一步怎麼做,他就能安然脫險。可是他繼續拖著沉重的腳步往樓上走。他不願意輕易放棄自己的工作,因為他接受任務到日內瓦來時是知道會有風險的,他覺得還是要完成任務才好。當然,在瑞士蹲上兩年監獄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可是就像身為國王總要面對刺客的刺殺一樣,蹲監獄也是他從事的這個職業難以避免的風險。他走到了三樓,一步步朝自己的房間走去。看來阿申頓果真有些魯莽輕率(他也因此而屢遭批評),他在房門外站了片刻,突然覺得自己的困境不免有些滑稽。他打起了精神,決定硬著頭皮去面對眼下的局面。他面帶真誠的微笑扭動了門把手,推門進屋,去面對他的訪客。

  「晚上好,兩位先生。」他說。

  房間裡很亮,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壁爐里燃著柴火,空氣中瀰漫著灰濛濛的煙霧,因為這兩位來客等得太久,他們在屋裡不停地抽劣質雪茄。他們仍穿著大衣、頭戴禮帽坐在那裡,就好像他們是這會兒剛進門似的。不過只要瞧一眼桌子上的菸灰缸就可以看出,他們已經在屋裡坐了半天,對房間裡的一切都很熟悉了。這兩個人高大魁梧,體格強壯,留著黑鬍鬚,他們讓阿申頓想到了《萊茵河的黃金》里的巨人兄弟法弗勒和法佐爾特[2]。看看他們的粗笨皮靴、坐在椅子裡的龐大身軀和凝重警覺的表情,一目了然,這兩位是警探。阿申頓是個機靈的人,他在自己的房間裡掃了一眼,立刻看出他的東西雖然一點兒都不亂,但已經被動過了。他猜想有人檢查過他的所有物品了。他並不著急,因為他在房間裡沒有放任何會暴露他身份的文件。他發電報的密碼早在離開英國之前就已熟記在心,他收到的來自德國的情報都是經由第三方的手轉交給他,一刻不耽誤就送到合適的地方去了。他完全不怕搜查,但是他的這一觀察印證了他的懷疑:有人向瑞士當局舉報了他是個特工。

  「兩位先生找我有何貴幹?」他笑呵呵地問道,「屋裡挺暖和的,兩位為何不脫掉大衣和帽子呢?」

  看到他們竟然戴著帽子坐在那裡,他多少有些不舒服。

  「我們待一小會兒就走。」其中一個接話了,「我們過來的時候服務生說你馬上回來的,所以我們覺得不妨等你吧。」

  他沒有摘下帽子。阿申頓解下圍巾,脫掉了厚厚的大衣。

  「抽支雪茄吧?」他說著把雪茄菸盒輪流遞給兩人。

  「那就抽一支吧。」其中一個——應該是法弗勒——從煙盒裡取了一支,另一個——那就是法佐爾特了——隨即也大大咧咧地取了一支,連聲謝謝都沒說。

  看來煙盒上的名字可能對他們產生了特殊的影響,兩人都摘下了帽子。

  「這麼糟糕的天氣還出去散步,多不容易啊!」法弗勒說著,一口咬掉了半英寸雪茄,呸的一聲吐到了壁爐里。

  阿申頓處事一向有一個原則(這個原則無論對他的生活還是對他在情報部的工作都很有好處),他總會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儘可能講實話。所以他是這麼回答的:

  「你們覺得我能幹嗎去?我要是能不出去,我也不想在這種天氣出門啊。我必須今天去沃韋看一個生病的朋友。我是坐船回來的。在湖上可遭罪啦!」

  「我們是警察。」法弗勒漫不經心地說了句。

  阿申頓心想,他們要是認為他連這都猜不到,那一定是把他看作白痴了,不過對這個信息他要是再打哈哈就不夠謹慎了。

  「啊,真的?」他說。

  「你的護照在身上嗎?」

  「在啊。在這樣的戰爭年代,一個外國人總要隨身帶著護照才好吧。」

  「很明智。」

  阿申頓把自己的新護照遞給此人,護照上有關他的動向的信息只有他三個月前從倫敦來,此後再未出過邊境。

  這位警探仔細看了看護照,又遞給了他的同事。

  「護照看不出任何問題。」他說。

  阿申頓站在壁爐前取暖,嘴上叼著香菸,沒有回答。他警覺地注視著這兩個警探,但是故意顯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他覺得自己的表現毫無破綻。法佐爾特把護照遞給法弗勒,法弗勒若有所思地用很粗的食指在護照上彈了幾下。

  「警察局長叫我們過來問你幾個問題。」他說,這時阿申頓留意到他們兩人同時看向他了。

  阿申頓知道,當你找不到最恰當的說辭時,那還不如閉口不言的好。如果一個人說了什麼話,心裡想要對方做出回答,那他往往會覺得對方的沉默是多少有些讓人不安的。阿申頓等著警探往下說,他不是很確定,但感覺出警探有些猶豫了。

  「我們最近接到很多抱怨,說有人深更半夜從賭場出來時大聲喧譁。我們想了解一下你本人有沒有被此事困擾。看來你的房間正好對著湖面,那些狂歡者經過你的窗戶時,如果他們大聲喧鬧,你肯定不會聽不到的。」

  阿申頓一時呆若木雞。這位警探怎麼會跟他說這種亂七八糟的話(篤、篤、篤,他聽到了這個巨人在屋裡走動的沉重腳步聲),可是警察局長究竟為什麼要派他們來調查是否有喧鬧的賭徒驚擾了他的美夢呢?看來這是個圈套。不過,非要對一件表面看上去平淡無奇的事做出什麼深刻的解釋,是愚蠢透頂的,很多單純的評論家都一頭栽進過這個陷阱里。阿申頓深信人類這種動物動不動就會做傻事,他在自己的人生歷程中時常得益於這個認識。他腦袋裡頓時閃過一個念頭:這位警探問了這麼一個問題,說明他絲毫沒有證據可以證實他參與了任何非法行為。顯然是有人舉報了他,但是舉報人也沒能給出任何證據,而他們搜查他的房間也沒有任何收穫。可是他們用這樣一個藉口就上門來調查他,未免也太愚蠢了,也足見這些警探毫無創意!阿申頓立刻想到了可能促使這兩位警探想要同他面談的三個理由,他真的好希望自己同他們很熟悉,那樣就可以給他們提一些建議。他們做出這麼愚蠢的事真的是對情報人員的侮辱。這些人比他想像的還要愚蠢,不過阿申頓對愚蠢的人本來就有些同情,此刻他就更是以寬容之心去看待他們了。他真想溫情地伸手去拍拍他們的肩膀,不過他還是嚴肅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跟你說實話吧,我是個睡眠很沉的人(毫無疑問是由於心思單純,沒做虧心事的緣故),我可什麼聲音也沒聽到。」

  阿申頓看看他們,想著他們聽到他說的話一定會露出淡淡的笑容,可是他們的表情還是那麼冷漠。阿申頓不光是個幽默作家,他還是英國政府的特工,他剛要嘆息一聲,但立刻忍住了,他擺出一副略顯威嚴的神氣,說話語氣也更嚴肅了些。

  「不過,即使我被這些人吵醒了,我也絕不會想到要去投訴的。目前這個世界上已經有這麼多的麻煩、苦難和不幸了,如果有人能找個樂子自娛自樂,而我們卻不讓他們樂,我只能認為這樣做是錯誤的。」

  「確實如此。」這位警探說,「可事實還是那樣,有人被打擾了,警察局長要求調查一下。」

  他的同事一直保持著沉默,他的神態很像埃及金字塔前的獅身人面像。此刻他開口說話了。

  「我注意到你的護照上寫著你是個作家,先生。」他說。

  一直憂心忡忡的阿申頓頓時反應過來,他感到一陣欣喜,立刻和顏悅色地答道:

  「正是。幹這一行沒少吃苦頭,不過時不時地也能有所補償。」

  「挺有名的吧。」法弗勒很有禮貌地說。

  「不如說臭名遠揚吧。」阿申頓調侃道。

  「你來日內瓦做什麼?」

  這個問題問得非常隨意,但阿申頓感到自己務必要謹慎了。在聰明人眼裡,一個和和氣氣的警察要比一個咄咄逼人的警察更危險。

  「我在寫一個劇本。」

  他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那堆紙。四隻眼睛立刻順著他的手勢轉了過去。他一眼就看出這兩個警探早已檢查過他的這些手稿了。

  「你為什麼不在自己國家寫劇本,要跑到這裡來寫?」

  阿申頓給了他們一個更和善的笑臉,因為針對這個問題他早已做過充分準備,現在終於有機會回答,他感到如釋重負。他很好奇他的回答會引起怎樣的反應。

  「可是先生們,目前正在打仗,我的國家戰火紛飛,根本不可能安安靜靜坐在那裡寫劇本。」

  「你寫的是喜劇還是悲劇?」

  「哦,是喜劇,輕喜劇。」阿申頓說,「藝術家需要安寧和平靜。如果一個藝術家不能做到心靜如水,怎麼可能指望他能保持創作所需要的獨立精神呢?幸好有瑞士這個中立國,我覺得我在日內瓦可以找到我想要的寫作環境。」

  法弗勒朝法佐爾特微微點了點頭,阿申頓無法知道他這樣做究竟是表示他認為阿申頓是個白痴呢,還是表示他同情阿申頓,認為他只是想要在這個動盪的世界中找到一個可以安全寫作的地方而已。不管怎麼說,這位警探顯然已經得出結論,再跟阿申頓聊下去也了解不到什麼有用的信息,他又敷衍地說了幾句,幾分鐘後他們便起身告辭。

  阿申頓跟他們熱情地握手道別,隨手關上了房門,終於大大鬆了口氣。他擰開水龍頭往澡盆里放水,把水溫調熱到自己可以承受的最大限度。他一邊脫衣服一邊心情舒暢地回想著自己的成功脫險。

  一天前發生了一件事引起了他的警覺。他的手下有一個瑞士人,在情報部里大家都叫他伯納德,他最近剛從德國過來,阿申頓急於見到他,便指示他在某個時間到某家咖啡館接頭。因為他以前沒有見過這個人,就事先通過線人告訴了此人,接頭時他會問什麼問題,對方要怎麼回答,這一步應該沒有出錯。他選擇在午飯時間同他見面,因為在這個時間咖啡館裡應該不會有很多人。結果他一走進咖啡館就見到裡面只有一個人獨自坐在那裡,看上去同他所了解的伯納德年齡相仿,阿申頓便走上前去不經意地問了事先約好的問題,對方說了約定的回答,阿申頓便在他身旁坐下,給自己點了一杯杜本內葡萄酒。這位間諜身材矮胖,穿戴很邋遢,腦袋的形狀像一顆子彈,頭髮很短,臉色發黃,一雙藍眼睛總是躲躲閃閃的。他看上去不是個值得信賴的人,要不是阿申頓憑經驗已經知道要找到肯去德國執行任務的特工有多難,他一定會奇怪他的前任為什麼會雇用這麼個人。他是個德裔瑞士人,說法語有很重的口音,他馬上向阿申頓要自己的酬金,阿申頓把裝著酬金的信封遞給了他。是瑞士法郎。他大致說了一下他在德國的情況,然後回答了阿申頓的細緻盤問。他的職業是餐館侍應生,他在萊茵河大橋邊的一家餐館找了份工作,這份工作使他有很好的機會獲取他所需要的情報。他到瑞士來待幾天的理由非常合理,所以回去時入境應該不會有任何問題。阿申頓對他的表現表示滿意,給他下達了新的指示,準備結束這次會面。

  「好的。」伯納德說,「不過我回德國之前要兩千法郎。」

  「要這麼多?」

  「是的,而且現在就要,你離開咖啡館之前就得給我。這是我要付的一筆開銷,我必須拿到。」

  「恐怕我不能給你。」

  這個人蹙緊了額頭,他的臉色比先前更難看了。

  「你必須給我。」

  「你為什麼這麼想?」

  這位間諜湊過身來,突然之間怒氣沖沖,但是他沒有提高嗓門兒,他說的話只有阿申頓能聽見:「你以為我會為了你給我的那一點兒打發叫花子的錢就去幹這種隨時會丟掉性命的事?不到十天前就有一個人在美因茨被人抓住,一槍崩了。是你們的人吧?」

  「我們沒有人在美因茨活動。」阿申頓漫不經心地說,據他所知,這件事是真的。他之前還在納悶為什麼沒有收到從這個地方發來的情報,伯納德提供的消息或許是個解釋,「你接受任務時就很清楚自己能拿到多少酬勞,如果你不滿意,當初就沒必要答應。我沒有權利多給你一分錢。」

  「你看到這是什麼了嗎?」伯納德說。

  他掏出一把小小的左輪手槍,用手指鄭重其事地撫摸著。

  「你把這個拿出來要幹嗎?當掉嗎?」

  伯納德生氣地聳了聳肩,把手槍放回到自己的口袋裡。阿申頓暗自心想,伯納德要是懂一點兒戲劇表演的技巧,他就該明白裝腔作勢是毫無用處的。

  「這錢你不肯給?」

  「那是自然。」

  這個間諜一開始的態度還是低三下四的,現在變得氣勢洶洶了,不過他的腦子還沒氣糊塗,他一刻都沒有抬高聲音說話。阿申頓看得出,這個伯納德不管有多麼無賴,倒是一個可靠的特工。他拿定了主意要向R提議給他加薪水。咖啡廳里的情景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們近旁有兩個蓄著黑鬍鬚的肥胖日內瓦人在玩多米諾骨牌,他們對面有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在特別快速地一頁接著一頁寫一封特別長的信。有一家瑞士人(也許姓羅賓遜,誰知道呢),父母和四個孩子圍桌而坐,共享著兩小杯咖啡。櫃檯後面的收銀員,一個棕色頭髮的胖女人,在讀本地的報紙,黑色絲裙裹著她龐大的身軀。這裡的場景太有戲劇性效果了,阿申頓置身其中感到實在荒誕。他覺得自己正在寫的劇本倒要真實得多。

  伯納德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很苦澀。

  「你知不知道,我只要去警察局舉報你,你馬上就會被捕?你知道瑞士的監獄是怎麼樣的嗎?」

  「不知道啊,最近我倒是常常在想這個。你知道嗎?」

  「我知道,你不會喜歡的。」

  只有一件事讓阿申頓煩惱,那就是他可能來不及寫完劇本就會被捕。他不喜歡自己的作品寫了一半就擱下,接下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會接著寫完。他不知道自己會被當作政治犯還是普通罪犯,他心裡很想問問伯納德,要是他被當作普通罪犯(伯納德也只可能對這種情況略知一二),監獄會不會准許給他寫作用的紙筆。他擔心伯納德會認為他這樣問的用意是要嘲笑他。不過他還是感到比較安心,仍能冷靜應對伯納德的威脅。

  「你當然可以讓我蹲上兩年監獄。」

  「至少。」

  「不,這是最多的了,我懂的,而且我認為兩年也夠我受的了。我不想瞞你,這會讓我特別難受,不過不會像你認為的那麼難受。」

  「你能做什麼呢?」

  「哦,我們總有辦法抓住你的,畢竟,這場戰爭也不會永遠持續下去。你是個餐館侍應生,你需要行動自由吧。我可以保證,如果我遇到什麼麻煩,你這輩子就別想獲准進入同盟國的任何一個國家了。我相信這會讓你寸步難行。」

  伯納德沒有回答,而是氣呼呼地低頭看著大理石的桌面。阿申頓覺得該付帳走人了。

  「好好想想吧,伯納德。」他說,「如果你想要回去繼續干,我已經給了你指示,你該拿的薪水還是會繼續通過往常的途徑付給你的。」

  伯納德聳聳肩,阿申頓雖然不知道他們的談話究竟會有什麼結果,但他還是感到自己必須很有尊嚴地走出去。他就這樣做了。

  此刻,阿申頓小心翼翼地將一隻腳放進澡盆,試探水溫是否可以忍受。他在心裡問自己,伯納德最後到底做了什麼決定。水溫不太燙,他慢慢地全身泡進了水裡。總的說來,他覺得伯納德還是不想要節外生枝找麻煩的,舉報他的應當另有其人。說不定就在酒店裡。阿申頓躺到澡盆里,他的身體已經適應了水溫,他滿意地鬆了口氣。

  「事實上,」他思忖道,「生活有的時候由著自己的性子死不買帳還是值得的。」

  阿申頓只能認為自己運氣不壞,僥倖從那天下午掉進的坑裡逃了出來。要是他被捕,隨後被判刑,R只會聳聳肩,罵他一句蠢蛋,然後去找人來接替他的位置。阿申頓對這位上司已經足夠了解,他說過要是自己惹出了麻煩不會有人來幫他,這話絕對不是說著玩的。

  此刻,阿申頓舒服地泡在澡盆里,心裡不無欣慰,無論如何自己還是很可能可以安安靜靜地寫完那個劇本的。警察沒能抓住他的把柄,雖說從現在起他們會對他嚴加監視,但是至少在他大致寫完第三幕之前他們不太可能採取下一步行動。他必須行事審慎一些了(就在兩周前他的一個同事在洛桑被判刑了),不過驚慌失措也是很蠢的:他在日內瓦的前任就因為總以為自己很重要,感覺自己從早到晚被人盯梢,弄得神經過度緊張,最後不得不被撤換。阿申頓每周要去集市兩次,同一個來自法國薩瓦的賣雞蛋和黃油的老農婦接頭,從她那裡接受上頭的指示。她總是跟其他農婦一起過來,邊境的檢查也是敷衍了事的。天剛蒙蒙亮她們就過境了,邊防人員都巴不得趕緊把這些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的女人打發走,好快點回到屋裡去烤火抽菸。的確,這個老太婆看上去是那麼溫和、單純,肥胖的身軀,紅紅的胖臉,嘴角露著和藹的笑容,只有遇到特別精明的警探才有可能會想像到她是特工。但其實只要肯費神伸手檢查一下,就會發現她飽滿的胸脯中間夾著一張小紙條,憑著這張紙條便可以將這位憨厚老實的老太婆(她甘冒這個險是為了她的兒子可以不去前線的戰壕打仗)連同一位已近中年的英國作家雙雙送上被告席。阿申頓一般都在九點左右去集市,這時大多數日內瓦的家庭主婦都已買好菜,他會走到一隻籃子前停下,籃子旁邊就坐著那位頑強的老農婦,一年四季,風雨無阻。他會從老農婦那裡買半磅黃油,他用十法郎付錢,她會在找給他零錢時把那張紙條塞到他手裡,然後他便轉身溜達著走開了。他口袋裡揣著那張紙條走回酒店的路上,是唯一有點兒風險的。經歷了剛剛這一場虛驚後,他決定儘量縮短這段時間,以免在路上被人發現他身上的紙條。

  阿申頓嘆了口氣,澡盆里的水不夠熱了,他伸手夠不著水龍頭,用腳趾又擰不開(每一個可調節的水龍頭總是要擰的),要是坐起身來加熱水,那還不如乾脆起來不泡算了。再說,他沒法用腳趾拔出塞子,把水放空,好逼著自己從澡盆里出來,同時又沒有堅強的意志力像個男子漢那樣勇敢地走出澡盆。他平時常聽人誇他是個有性格的人,此刻他不由得感嘆,人們之所以對生活中的事物總是容易匆匆下結論,是因為他們判斷的證據不足,比如從來沒有人見過他泡熱水澡時,應對熱水漸漸變涼的樣子。不過,他的思緒又回到了他在寫的那個劇本中,他思索著浮現在腦海里的一個個笑話和一段段機巧對答,憑著自己多年的失敗經驗,他知道把這些東西寫在紙上就不會那麼生動,搬到舞台上說出來也不會像當初聽到時那樣惟妙惟肖了。他這樣東想西想,故意不去理會澡盆里的水已經快要冷卻,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敲門聲。因為這個時候他不想讓任何人進來,所以他沉住氣沒有應聲。可是敲門聲又響了。

  「誰?」他不耐煩地大喊一聲。

  「有您的信。」

  「那進來吧,等一下。」

  阿申頓聽到他的臥室門被推開了,趕緊從澡盆里一躍而起,抓了條浴巾裹在身上,走出了浴室。一個聽差拿著一張紙條在門邊等候。這是個只需要口頭回話的便條,是一位住在這家酒店裡的女士寫的,邀請他晚餐後一起打橋牌,簽名是歐洲大陸風格:希金斯女男爵。阿申頓本想在自己的房間裡悠閒地一邊享用一頓晚餐,一邊在檯燈下看書,所以想要回絕這個邀請。不過他突然想到,在現在的情形下,他當晚到餐廳里露一露面或許是個明智的做法。他再傻也不會認為警察來找過他的消息還沒有在酒店裡傳開,所以在同住酒店的客人面前證明一下他並未驚慌失措也是好事。他的腦子裡頓時閃過了一個念頭,沒準舉報他的人就住在這家酒店裡,而這位饒有興致的女男爵的名字也的確引起了他的注意。如果告發他的正是這位女男爵,那麼同她一桌打牌肯定會很有趣。他叫聽差去回話說他願意去,然後不慌不忙地穿上了晚禮服。

  馮·希金斯女男爵是奧地利人,開戰後的第一個冬季她移居到了日內瓦,之後她發現讓自己的名字看上去儘量像個法國人會更方便。她英語和法語講得同樣流暢。她原本的姓氏一點兒也不像日耳曼人,是繼承自她的祖父。她祖父早年是約克郡的一個馬倌,在十九世紀初被一位布蘭肯斯坦親王帶到了奧地利,後來竟走了桃花運,從此官運亨通。原來此人相貌堂堂,備受某位女大公的青睞,而他很好地利用了各種機會,最後受封男爵,並當上了奧地利駐義大利宮廷的特命全權公使。至於這位女男爵,是他唯一的後代,她有過一段不幸的婚姻,其中的種種細節她特別樂意講給熟人聽。離婚後,她又恢復了她未嫁時的本姓。她可沒少跟人大講她的祖父曾當過大使,只是從來不提他早年是個馬倌。這些來歷阿申頓都是從維也納打聽到的,因為他與這個女人越來越熟,他便認為有必要對她的過去有所了解。他還了解到一個情況:她的個人進項並不足以支撐她在日內瓦所過的多少有些講排場的生活。由於她身上有著這麼多適合諜報工作的優勢,猜想她已被某個無孔不入的特工部門徵用也不算過分,所以阿申頓想當然地認為她是在執行同他自己相似的任務。他這麼認為還真的多少增進了他們之間的交情。

  他走進餐廳時那裡已經坐滿了客人。他在自己的桌邊坐下,因經歷了剛剛的一場虛驚後他感到一身輕鬆,就為自己點了一瓶香檳(花的是英國政府的錢)。席間,女男爵給了他一個粲然的笑。她四十多歲了,但仍非常漂亮,稱得上光彩照人。她面色紅潤,一頭金髮富有金屬般的光澤,確實很好看,但也沒有那麼迷人,阿申頓第一眼見到時便暗自心想,誰也不會希望在湯里看見這樣的頭髮。她五官端正,藍眼睛,挺直的鼻樑,膚色白裡透紅,只是皮膚包在骨頭上顯得略微太緊了。她穿著低胸裝,雪白豐滿的胸脯有著大理石般的質地。從她的外貌上絲毫看不出那種會讓有眼光的人為之迷戀的溫柔、忍讓的品性。她的著裝可謂富麗堂皇,但她沒有佩戴什麼珠寶首飾,阿申頓(他對這種事略知一二)由此斷定,她的上司給了她選擇服裝的自由權利,卻不認為有必要為她提供戒指或珍珠項鍊,免得過於招搖。儘管如此,她還是顯得非常惹眼,要不是R講過那位法國部長的事,阿申頓一定會認為,假如這個女人想要對誰施展手段,那個人只需看她一眼就會知道要小心為妙。

  在等著上菜的工夫,阿申頓掃了一眼周圍的食客,大多數在吃飯的人看上去都像老朋友似的。那時日內瓦是各種陰謀詭計的溫床,而大本營就是阿申頓住的這家酒店。他看到了法國人、義大利人、俄羅斯人、土耳其人、羅馬尼亞人、希臘人,還有埃及人。有的是從自己的國家逃出來的,有的卻無疑在代表著自己的國家。其中有一個保加利亞人,是阿申頓手下的一名特工,出於安全考慮,他在日內瓦期間從未同他說過一句話;那天晚上同他共進晚餐的是兩位他的本國同胞,過一兩天後,如果他還沒有被殺死的話,他準會有更有趣的事要交流。阿申頓還看到了一位身材小巧的德國妓女,她有一雙瓷娃娃似的藍眼睛和一張娃娃臉,此人經常乘船去伯爾尼,她在做皮肉生意的過程中可以獲得一點兒零星的情報,這些情報無疑會被送到柏林去詳加研究。當然她與那位女男爵完全不是同類人,她所追逐的獵物也容易得多。但是阿申頓還看見了那個馮·霍爾茲明敦伯爵,他很驚訝,心想他到這裡幹什麼來了。此人是德國派到沃韋的特工,只會偶爾到日內瓦來。有一次阿申頓在老城區看見了他。那裡的街上沒有什麼人跡,街邊的房子裡也一片靜默,他看見此人站在街角同另一個人交談著什麼,那人的模樣一看就是個間諜,他當然很想知道這兩個人在說些什麼。今晚在這裡撞上這位伯爵引起了他的興趣,因為戰前在倫敦時他就熟悉這個人。此人出身名門,與霍亨索倫家族[3]有親戚關係。他喜歡英國,舞跳得好,騎馬、射擊也都堪稱高手,大家都說他比英國人更像英國人。他身材瘦高,衣著合身,有一頭普魯士人的短髮,身體總是微微前傾,仿佛隨時要對某位王公貴戚鞠躬行禮似的——這種特殊的姿勢你即使沒有親眼見過,應該也能想像得到,這是經常出入宮廷的人所特有的。他儀表堂堂,對美術興趣濃厚。但是此刻,阿申頓和這位伯爵都裝作以前從未見過面。當然,兩人心裡都明白對方在幹什麼。阿申頓有心想同他調侃一番——多年來時不時在一起吃飯打牌的兩個人居然裝作素不相識,未免太滑稽了——但他還是忍住了沒這麼做,免得這個德國人把他的行為看作英國人即便大戰當前仍舉止輕浮的證據。阿申頓感到迷惑不解的是,這位霍爾茲明敦伯爵此前從沒來過這家酒店,他今晚出現在這裡應該有充分的理由。

  阿申頓暗自嘀咕,此事會不會同阿里親王意外出現在這個餐廳里有什麼關係。在此非常時期,把眼前發生的任何事,不管看上去是多麼偶然的事,僅僅解釋為純屬巧合,都是很不謹慎的。阿里親王是埃及人,統治者赫迪夫的近親,在赫迪夫下台後逃亡到國外。他是英國人的死敵,大家都知道他在埃及到處惹起事端。就在前一周,赫迪夫還極隱秘地在這家酒店住過三天,兩人就在阿里親王的住處多次見面密談。阿里親王是個矮胖子,蓄著濃濃的黑鬍鬚。同他一起生活的有他的兩個女兒,還有一位名叫穆斯塔法的帕夏[4],作為秘書幫他打點日常事務。這四個人此刻在一起用餐,他們喝了不少香檳酒,但是面無表情地坐著,一言不發。兩位公主都是已離開父母獨立生活的未成年女孩,她們晚上總在各大飯店與日內瓦的公子哥兒跳舞。她們身材矮小粗胖,烏黑的眼睛很好看,面色很黃;她們的穿戴非常闊氣張揚,讓人聯想到開羅的魚市,而不是巴黎的和平路。親王殿下一般都在樓上的房間裡用餐,兩位公主則每晚都在大餐廳里吃飯。她們的身邊總是悄無聲息地跟著一個矮小的英國老太太保姆,大家叫她金小姐,她曾經是兩位公主的家庭教師。不過她總是獨自一人坐在旁邊的餐桌上吃飯,兩位公主似乎根本不理睬她。有一次阿申頓在走廊上看到兩位胖公主中的姐姐在用法語劈頭蓋臉地怒罵那個保姆,阿申頓看到那惡狠狠的一幕簡直驚得喘不過氣來。她扯著嗓子大喊大叫,然後猛地重重抽了這女人一個耳光。當她一眼瞥見了阿申頓時,她怒目瞪了他一眼,轉身回到自己的屋裡,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阿申頓徑直往前走去,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剛住進這家酒店時,阿申頓曾嘗試結識金小姐,但是不但他的熱心遭到冷遇,她的反應甚至可以說挺粗魯的。事情經過是這樣的:他第一次見到金小姐時首先向她脫帽致禮,對方只是僵硬地欠了下身;接著阿申頓向她問好,可她就簡單地哼哼了一聲,明擺著不想跟他打交道。不過干他這一行的人是不會輕易氣餒的,所以他一抓住機會就同她攀談。她擺出一副生硬態度,用帶有英國腔的法語說道:

  「我不想同陌生人交談。」

  她說罷轉身就走了,下一次再遇見他時,她對他不理不睬。

  這個女人格外瘦小,簡直就是一身皺巴巴的皮囊裹著一副小小的骨架。她滿臉深深的皺紋,很明顯戴著假髮,是棕色的,做工非常精細,但她經常戴得不太正。她化了濃妝,皺巴巴的臉頰上抹了好幾塊很大的猩紅胭脂,嘴唇也塗得鮮紅。她穿的衣服花里胡哨的,仿佛是從舊衣店裡胡亂抓了一件。白天她總是戴著帽檐很大的那種只有小女孩才戴的帽子。她走路邁著小碎步,腳上穿著鞋跟很高的小花鞋。她的這身模樣實在太古怪了,誰見了都會感到不只是好笑,簡直是驚駭。她走在街上時,行人會扭過頭來瞪著她看,驚得合不攏嘴。

  阿申頓聽說,金小姐自打被親王的母親雇為家庭教師後就再也沒回過英國,他不由得感到驚異,很想知道她這麼多年來在開羅的後宮裡都看到了些什麼。誰也猜不出她今年多大歲數了。她究竟目睹過多少東方人走完了他們短暫的一生,又知道多少宮闈秘密呢!阿申頓想知道她來自哪個地方,離開故土這麼多年,她一定已經沒有親人和朋友了。阿申頓看得出她有反英情緒,既然她對阿申頓態度這麼粗魯,他就只能推測一定有人關照過她要小心提防自己。她平時只說法語。阿申頓不禁好奇:當她獨自一人坐在那裡吃午飯和晚飯時,她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她平時看不看書?每次吃完飯,她便徑直上樓回房間去了,從不在酒店大堂露面。阿申頓想知道她對這兩位未成年單獨生活的公主到底有什麼看法——她們每天穿得花枝招展的,總去二流咖啡館裡同陌生男人跳舞。但是每次金小姐從餐廳出來走過阿申頓身邊時,阿申頓似乎總能感覺到她那面具一般的臉會突然陰沉下來,好像是故意在表示厭煩他。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兩人會互相對視一會兒,這時阿申頓仿佛看到她的眼神在表達一種無聲的不屑。要不是背後另有一番令人同情的悲哀原因,看到這張濃妝艷抹的憔悴的老臉本來也只會讓人感到怪異而已。

  這時希金斯女男爵已經用畢晚餐,她收起手絹,拎上提包,起身昂首挺胸地走來,左右兩側的侍者頻頻鞠躬送她。她在阿申頓的桌前停下了。真是氣派十足。

  「我很高興你今晚來打橋牌。」她用純正的英語說道,幾乎沒有德國口音,「你吃完就來我的客廳喝杯咖啡吧。」

  「您這件衣服好漂亮!」阿申頓說。

  「太糟糕啦!我沒有衣服可穿了,可我現在去不成巴黎,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這些可惡的普魯士人。」她一抬高嗓門兒,那個「r」的發音就露出了德語的口音,「他們幹嗎要把我可憐的國家卷進這場可怕的戰爭啊?」

  她發出一聲嘆息,嫣然一笑,又昂首款款離去。餐廳里沒幾位客人了,等阿申頓吃完,餐廳里幾乎空無一人了。他走過霍爾茲明敦伯爵的身邊時,一時心血來潮,竟向他眨了眨眼睛。這個德國特工恐怕搞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如果他起了疑心,估計他會絞盡腦汁去弄明白這究竟預示著什麼。阿申頓上了三樓,敲了下女男爵的房門。

  「進來,進來!」她說著,一把拉開了房門。

  她用雙手熱情地握住阿申頓的手,將他引進客廳。他看到另外兩個牌友已經在座,那就是阿里親王和他的秘書。阿申頓大吃一驚。

  「請允許我把阿申頓先生介紹給您,殿下。」女男爵用流利的法語說道。

  阿申頓欠身致意,握了握親王伸過來的手。親王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希金斯女男爵接著說道:

  「我不知道您有沒有見過這位帕夏。」

  「非常榮幸能認識您,阿申頓先生。」親王的秘書說著,熱情地跟他握手,「我們美麗的女男爵跟我們誇過您的牌技,而親王殿下也鍾愛打橋牌。對嗎,殿下?」

  「對,對。」親王應道。

  穆斯塔法帕夏是個很胖的大塊頭,約莫四十多歲,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轉,滿臉濃黑的大鬍鬚。他穿著晚禮服,襯衫的前襟綴著一顆大鑽石,頭上戴著他們國家特有的圓頂氈帽。他極為健談,一句句話滔滔不絕地從他嘴裡滾出來,活像打開口袋往外倒玻璃球一樣。他竭盡全力對阿申頓表現得彬彬有禮。親王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只是從他厚重的眼皮底下靜靜打量著他。他好像很靦腆的樣子。

  「我沒在俱樂部里見到過您,先生,」帕夏說,「您不喜歡玩百家樂牌嗎?」

  「我玩得不多。」

  「女男爵博覽群書,她跟我說過您是一位大作家。可惜我看不了英文書。」

  女男爵對他大加讚頌,阿申頓洗耳恭聽,連連道謝。接著,她給客人上了咖啡和餐後酒,然後取出紙牌來。阿申頓一時想不明白女男爵為什麼會邀請他來打牌。他對自己的能耐很少過分自信(他心裡認為這是個優點),至於打橋牌,就更是太有自知之明了。他知道自己的牌技在二流牌手中還算不錯,不過他跟世界上牌技一流的人多次交手,自知同那些人不是一個等級的。現在他們打的是「合約橋牌」,他對這種打法不太熟悉,而且賭注不低。可他看得出打牌只是個藉口,背後在玩什麼把戲他一無所知。也可能是親王和他的秘書知道了他是個英國特工,所以想會會他,以便探探他的底細。這一兩天裡阿申頓已經嗅到事情有些不對勁兒,眼前的這個牌局更證實了他的猜疑不是空穴來風,只是到底在發生什麼性質的事,他絲毫摸不著頭腦。他手下的特工最近沒有給他傳遞任何值得引起重視的消息。此刻他更相信瑞士警方來調查他,背後有這位女男爵的精心安排,而眼下這個橋牌局也是在發現了那兩位瑞士警探一無所獲之後才特意安排的。這麼一想,他感覺事情變得有些神秘,同時也挺好玩了。他一盤接一盤地打著牌,不停地參與牌桌上的交談,同時留意自己說的話總是貼合大家在談的話題。戰爭話題談得最多,女男爵和帕夏都表達了強烈的反德情緒。女男爵心向著英國,她的家族(來自約克郡的馬倌)就是在那裡發跡的,而帕夏則視巴黎為精神家園。當這位帕夏說到巴黎蒙馬特高地和那裡的夜生活時,親王終於開了金口:

  「那是一座很美的城市,巴黎。」他說道。

  「親王在那裡有一所很漂亮的房子。」他的秘書接著說,「掛滿了精美的畫,還有跟真人一樣大的雕像。」

  阿申頓也表達了他的看法:他對埃及人追求民族獨立的精神深表同情,他認為維也納是全歐洲最令人神往的大都市。他們對他的態度很友善了,他也報以一樣的友好。不過,要是他們因此而認為可以從他口中套出任何他們在瑞士報紙上看不到的東西,他相信他們可就錯了。有那麼一陣兒,他懷疑他們是不是在試探他有沒有可能被收買。他們做得很謹慎,所以他也不能確定是否如此,可是他感覺到空氣中飄動著這樣一個暗示:一個頭腦聰明的作家如果肯接受一種安排,為這個動盪的世界帶來人民衷心渴望的和平,他就既能為國家立功,也能為自己大賺一筆錢。顯然,在這個大家初次見面的晚上是談不出太多東西來的,不過阿申頓還是儘可能不動聲色地用和顏悅色的態度,而不是用言語,表示出他願聞其詳。在他同親王的秘書和那位美麗的奧地利女男爵說話的時候,他能感覺到阿里親王一直在用警覺的眼神盯著他,這使他感到不安,生怕被他們看出太多他的內心活動。雖說他並不了解這位親王,但他能感覺到這是個精明能幹的人。很可能在阿申頓離開這個屋子後,這位親王會告訴另外兩人,他們是在浪費時間,在阿申頓身上搞不出什麼名堂來的。

  午夜過後不久,他們打完了最後一盤,親王從桌邊站起身來。

  「時候不早了。」他說,「阿申頓先生明天一定有不少事要做。我們不能讓他睡得太晚了。」

  阿申頓知道這是在下逐客令了。他起身告辭,留下那三個人自己去商討了。他出門的時候感到滿腹狐疑,不過他相信他們三人也同他一樣一頭霧水。回到自己的房間後,他才突然感到累極了,脫衣服時他的眼皮直打架。他一頭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他敢發誓自己只睡了不到五分鐘就被敲門聲驚醒了。他聽了一下。

  「是誰?」

  「服務員。請開門。我有話要對您說。」

  阿申頓罵罵咧咧地打開燈,伸手捋了捋他那稀疏的頭髮(因為他像凱撒大帝一樣,不喜歡讓人看到他那難看的禿頂),然後打開了門。門外站著一位頭髮蓬亂的瑞士女侍者,她沒有系圍裙,看上去像是匆匆忙忙披上外衣就過來的。

  「那個英國老太太,就是埃及公主的保姆,快要死了。她要見您。」

  「見我?」阿申頓驚詫地說,「這不可能。我不認識她。她今天晚上還好好的啊。」

  他被搞糊塗了,不假思索地說了幾句。

  「她說要見您。醫生要我來問問您能不能過去一下。她撐不了多久了。」

  「準是搞錯了。她不可能要見我的。」

  「她說了您的名字,還有您的房間號碼。她說要快,快!」

  阿申頓聳聳肩,回到屋裡,穿上了拖鞋,又套上睡袍,轉念一想,隨手把一支小手槍揣進了兜里。阿申頓一般更相信自己的腦子,並不相信什麼武器,這東西會不小心走火,也會碰出聲音打草驚蛇,不過有時候用手握住槍把的感覺會讓人心裡更有底氣,更何況今夜這樣的突然召喚讓他感覺特別蹊蹺。當然了,現在就想像是那兩位熱心的埃及先生在布下陷阱等他上套,那也有些可笑,但是在阿申頓所從事的這個行業里,那些看似平平淡淡的例行公事的確也很容易時不時地演變成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流行的荒唐情景鬧劇。表現熱情時總會肆無忌憚地使用陳詞濫調,同樣,表現機會時則往往會不自覺地落入俗套。

  金小姐的房間比阿申頓的高兩層,他隨著女侍者經過樓道走上樓去,問了一句那位老保姆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女侍者慌慌張張,說不明白。

  「我想她大概是中風了吧。我也不知道。前台值夜班的人叫醒了我,說布里戴先生要我趕緊起來。」

  布里戴先生是酒店的副經理。

  「現在幾點了?」阿申頓問道。

  「該有三點了吧。」

  他們來到了金小姐的門前,女侍者敲了敲門。來開門的是布里戴先生。顯然他也是從睡夢中被叫醒的。他光腳穿著拖鞋,睡衣外面套了條灰褲子,披了件長外衣。他的樣子很怪異。他的頭髮平時用髮膠梳得整整齊齊的,這會兒都立了起來。此刻他一個勁兒地道歉。

  「這麼晚打攪您,真是太對不住了,阿申頓先生,可那女人不停地要求見您,醫生就說還是把您請來吧。」

  「這沒關係的。」

  阿申頓進了屋。那是一間不大的裡屋,屋裡的燈全都亮著。窗戶緊閉,窗簾也都拉上了。屋裡熱極了,一個滿臉鬍鬚、頭髮花白的瑞士醫生站在床邊。布里戴先生雖然衣衫不整,明顯受到了驚擾,卻仍能像一位盡職的經理那樣保持頭腦冷靜,他不失禮貌地給他們做了介紹。

  「這位就是金小姐一直要求見的阿申頓先生。這位是日內瓦醫學院的阿爾勃斯醫生。」

  醫生沒有說話,只用手指了指床。金小姐就躺在床上。阿申頓看見她大吃一驚。她頭上戴著一頂白色棉布大睡帽(阿申頓一進屋就留意到了她的棕色假髮掛在梳妝檯的發架上),用繩子系在下巴上,身穿一件寬大的白色睡衣,領子高得蓋住了脖子。她的睡帽和睡衣都屬於一個過去的時代,會讓你聯想起柯魯珊克為狄更斯小說所作的插圖裡的情景。她的臉上還留著她上床前用過的卸妝油,但她卸妝太粗略了,眉梢上還留著一些黑紋,臉頰上還有腮紅。她躺在床上,個頭顯得特別小,跟小孩子差不多大,看上去老得不成樣了。

  「她肯定有八十多歲了。」阿申頓心想。

  她看上去不像一個活人,像是一具玩偶,是某個滑稽玩具師自娛自樂捏出來的一個很老的女巫玩偶。她紋絲不動地仰面躺在那裡,瘦小的軀體上蓋著一條毯子,看上去平平的,看不出她的身體輪廓;她的臉也比平時更小了,因為她沒戴假牙。要不是她那雙因面部抽縮而顯得格外大的黑眼睛還在直勾勾地瞪著,你準會以為她已經死了。阿申頓感到這老太太一看見他,眼神就出現了變化。

  「我來了,金小姐,看到你這樣我很難過。」阿申頓用儘量輕快的語氣說道。

  「她說不了話了。」醫生說,「在服務員去找你的那會兒,她又發了一次小中風。我剛給她打了一針。可能過一會兒她的舌頭會恢復一部分功能。她有話要對你說。」

  「我會耐心等的。」阿申頓說。

  他想像自己在那雙烏黑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寬慰的神情。一時間,屋裡的四個人都站在床邊,注視著這位將死的老婦人。

  「好了,看來我留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麼忙了,我不如回去睡會兒吧。」這時布里戴先生說話了。

  「走吧,我的朋友,」醫生用法語說道,「你確實幫不上忙。」

  布里戴先生轉身對阿申頓說:

  「我可以和您說句話嗎?」

  「當然可以。」

  醫生注意到金小姐的眼睛裡突然閃過驚恐的神情。

  「不要害怕。」他和氣地對她說,「阿申頓先生不會走的,你想叫他待多久他就待多久。」

  副經理拉著阿申頓走到門外,把門虛掩上,這樣屋裡的人就聽不見他的低語了。

  「我可以相信您做事是很謹慎的吧,阿申頓先生?酒店裡死人是很不吉利的事,其他房客都會很反感,所以我們要儘可能不讓他們知道。我會安排人儘早把屍體抬走。希望您不要跟別人說這裡死人了,我將對您感激不盡。」

  「你完全可以放心。」阿申頓答道。

  「糟糕的是經理偏偏今晚不在。恐怕他知道了會特別不高興。當然了,要是能行,我早就叫來救護車把她送到醫院去了。可是醫生堅決不讓我這麼做,他說不等我們把她抬下樓她就會死的。要是她真的死在酒店裡,也不是我的錯。」

  「人要死也不能挑時間的。」阿申頓嘀咕了一句。

  「她畢竟也是老得不行了,早幾年死掉也不奇怪。不知道這位埃及親王為什麼要用這麼老的一個保姆?他早就應該把她送回自己的國家去了。這些東方人啊,淨給人添亂。」

  「那親王這會兒在哪兒呢?」阿申頓問道,「她伺候他們家有好多年了吧。不應該把他也叫來嗎?」

  「他這會兒不在酒店裡,同他的秘書出去了。或許去玩百家樂啦。我也不知道。我總不能叫人滿城去找他吧。」

  「那兩位公主呢?」

  「她們還沒回來。她們通常要到天亮才回來。她們跳舞跳瘋了。我也不知道她們在哪兒,再說了,就因為她們的保姆中風了,我去把她們拽回來,攪了她們的興致,她們會跟我過不去的,我太了解她們是什麼樣的人了。等她們回來時,值夜班的會告訴她們,那之後她們想怎樣就怎樣吧。老太太也沒要見她們。值夜班的把我叫來後,我走進了她的房間,我問她親王殿下在哪兒,她拼了老命大喊:不,不要!」

  「那會兒她還能說話?」

  「是的,還能說一點兒。不過讓我吃驚的是,她說的是英語。她一向只肯說法語的。您知道吧,她討厭英國人。」

  「那她叫我來幹什麼呢?」

  「這我就說不清了。她說她有話必須馬上當面跟您說。奇怪的是,她居然知道您的房間號。一開始她要找您的時候,我不讓服務員去叫您。我不能因為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婆要找人,就半夜三更去吵我們的客人啊。你們有睡覺的權利吧,我是這樣想的。可醫生來了之後堅持要我們去找您。她不讓我們消停。我跟她說要等到天亮再說,她就大哭起來。」

  阿申頓看了一眼副經理。他似乎對自己講述的事情完全無動於衷。

  「醫生問了我您是什麼人,我告訴他了,他說老太太想要見您也許是因為您跟她同是英國人。」

  「也許吧。」阿申頓冷冷地說。

  「好了,我得回去再睡會兒。我會吩咐值夜班的人等你們結束了就叫醒我。幸好現在夜裡的時間還挺長的,如果一切順利,天亮前我們就能把屍體運走。」

  阿申頓回到了房間裡,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太太那雙烏黑的眼睛立刻又盯住了他。他感到自己這會兒有責任說點什麼,可是剛張嘴說話,他就意識到自己很愚蠢,竟然用的是平常問候病人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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