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之門
2024-10-10 20:35:28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阿爾班和安妮的運氣真不錯,頭等船艙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帶了很多東西,阿爾班有手提箱和大旅行袋,安妮帶著化妝盒和帽盒,還有兩個大箱子在行李車廂,裡面裝的是他們的日用品。阿爾班把其餘的行李都交給一個代理人保管,讓這個代理人把行李運到倫敦並存起來,等他們決定好接下來怎麼辦再做處理。他們有很多東西:畫和書,阿爾班在東方收集的古玩,以及他的槍和馬鞍。他們這次離開桑都拉就不會再回去了。阿爾班照例給了搬運工豐厚的小費,然後去書攤買了幾份報紙。他買了《新政治家周刊》《國家》《閒談者》和《素描》,以及最新一期的《倫敦水星》。他回到車廂,把報紙扔在座位上。
「一個小時就到了。」安妮說。
「我知道,但我想買。我很久沒看過報紙了。明天早上我們就能看到當天的《泰晤士報》,還能看到《快報》和《郵報》,想想就興奮啊。」
她沒有回答,他轉過身,看見有兩個人向他們走來。來人是一對夫婦,也是從新加坡來的,與他們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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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關沒問題吧?」他高興地對他們大聲說道。
那個男人似乎沒聽見,只是一直往前走,但妻子回答了他。
「沒問題,他們沒發現香菸。」
她看見了安妮,友好地朝她微微一笑,隨即走開。安妮臉色一紅。
「我剛才還擔心他們會來這裡。」阿爾班說,「但願頭等艙里只有我們兩個。」
她用怪異的眼神看著他。
「我想你不必擔心。」她答,「不會有人來的。」
他點了一支香菸,在船艙門口徘徊。他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他們一路上經過紅海,又在蘇伊世運河上忍受了刺骨的寒風。安妮看慣了男人們穿白色西裝,打扮得體面整潔,而現在很多男人都換上了保暖衣服。見到這些人有了這麼大的變化,她覺得非常驚訝。他們看起來糟透了:領帶十分難看,襯衫也是不倫不類。他們要麼穿著髒兮兮的法蘭絨褲子和破舊的高爾夫外套,一看就知道是買的成衣,要麼就穿著出自鄉下裁縫之手的藍色嗶嘰套裝。大部分乘客都在馬賽下船,但有十來個人還在船上,他們要麼是因為在東方待久了,覺得乘船過海灣對自己有好處;要麼和他們一樣,為了省錢,會一直坐到蒂爾伯里[1]現在有幾個人在甲板上散步。他們有的戴著太陽帽或雙邊氈帽,穿著厚重的大衣;有的戴著沒有形狀的呢帽或圓頂禮帽,那些帽子不僅太小,還需要好好刷一刷。看到他們,真令人震驚。他們看上去土裡土氣的,全都不入流。但阿爾班已頗具倫敦氣派。他那件時髦的大衣上沒有一粒灰塵,他那頂黑色的漢堡帽看上去也是嶄新的。你絕對想不到他有三年沒回家了。他的衣領緊緊地貼合著脖子,軟薄綢領帶系得整整齊齊。安妮看著他,不由自主地覺得他英俊不凡。他身高將近六英尺,體格勻稱,穿著得體,而且他的衣服都剪裁合身。他有一頭依然濃密的金黃色頭髮,眼睛是藍色的,皮膚有些發黃,年輕時皮膚白裡透紅的人上了年紀後就會有這種膚色。他兩頰毫無血色,腦袋的形狀十分好看,脖子修長,喉結有點兒凸出,但給你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與眾不同,而不是他英俊的樣貌。他五官端正,鼻子挺直,額頭寬闊,所以非常上相。的確,看照片你會認為他長得帥氣至極。可他其實談不上英俊,也許是因為他的眉毛和睫毛都很淺,嘴唇很薄,但他看上去很聰明,也很彬彬有禮,仿佛有一種能打動人的靈性。詩人就是這個樣子的,當安妮和他訂婚時,她告訴那些向她打聽他的女朋友,他長得像雪萊。這會兒,他轉向她,藍眼睛裡帶著一絲笑意。他的笑容很迷人。
「要到英國了,多麼完美的一天!」
現在是十月。他們從灰色的海面上駛過海峽,頭頂上是一片灰濛的天空。連一絲風都沒有。漁船似乎停在了平靜的水面上,仿佛大自然徹底忘記了它們過去的敵意:海岸一片翠綠,看起來明亮舒適,與東方叢林那種濃郁蔥蘢的青翠截然不同。他們不時經過的紅色城鎮看起來極為溫馨,像家一樣。它們似乎帶著友好的微笑歡迎遊子。船隻駛進泰晤士河口,他們看到了埃塞克斯郡那富饒的平原,不久,肯特郡岸邊的喬克教堂就出現在了視野中,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飽經風吹雨打的樹林中,教堂後面是科布哈姆的樹林。紅紅的太陽掛在空中,地面上薄霧瀰漫,陽光落在沼澤上,然後,夜幕降臨。下船後,他們換乘火車。車站裡的弧光燈發出一道亮光,在黑暗中投射出又冷又硬的光斑。穿著骯髒制服的搬運工在吃力地忙碌,肥胖的站長戴著圓頂硬禮帽,很有派頭,此情此景,見了就讓人開心。站長吹了一聲口哨,揮了揮手。阿爾班走進車廂,坐在安妮對面的角落裡。火車啟動了。
「六點十分到倫敦。」阿爾班說,「應該七點就能到傑米恩大街。到時候我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洗個澡,換換衣服,八點半前趕到薩沃伊酒店吃晚飯。今晚我們喝汽水吧,寶貝,再吃頓好的。」他呵呵地笑了,「我聽見斯特勞德夫婦和蒙德里夫婦約好去特羅卡德羅餐廳。」
他拿起報紙問她要不要看。安妮搖了搖頭。
「累了?」他笑了。
「沒有。」
「太興奮了?」
她笑了一下,沒有回答。他開始看報紙,從出版商的GG看起。她意識到,當他再次置身於熟悉的環境中,他是那麼滿足。他們在桑都拉也讀過同樣的報紙,但報紙要在出版當日的六周後才能送到。他們一直都了解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使他們兩人都感興趣的事,但這些報紙只是讓他們的流浪生活更為明顯。此時,他們看的報紙都是剛剛出版的,聞起來味道都不一樣,摸起來十分清脆舒服。他想把它們全部讀完。安妮向窗外望去。鄉村里一片漆黑,她什麼都看不到,但可以看到車廂里的燈光反射在玻璃上,很快,鎮子就出現在視線里,她看到許多又髒又小的房子綿延數英里,偶爾會有窗里亮著燈,一個個煙囪映襯著天空,形成了一幅沉悶的圖案。他們穿過巴金區、東漢姆和布羅姆利,過車站時,看到站台上的名字,她不禁顫抖起來,但這個樣子真是太蠢了。然後,他們到了斯特普尼。阿爾班放下報紙。
「再過五分鐘就到了。」
他戴上帽子,從行李架取下搬運工放進去的東西。他兩眼炯炯有神地看著她,嘴唇抽搐著。她看得出他只是勉強控制自己的情緒。他也向窗外望去,他們經過燈火通明的大街,大街上擠滿了電車、巴士和小貨車。他們看見街上擠滿了人。竟然有這麼多人!商店裡點著明亮的燈。他們看見小販在路邊擺攤。
「倫敦到了。」他說。
他握住她的手,輕輕按了一下。他的微笑如此甜美,她不得不說些什麼,於是試著開玩笑。
「高興壞了吧?」
「我不知道我是想哭還是想吐。」
他們到了芬丘奇街。他放下窗戶,揮手叫來一個搬運工。隨著刺耳的剎車聲,火車停了下來。一個搬運工打開門,阿爾班逐個把包裹遞給他。他跳下火車,像往常一樣禮貌地伸手攙扶安妮下到站台上。搬運工去找手推車,他們站在一堆行李旁邊等著。船上的兩名乘客從他們身邊經過,阿爾班向他們揮手致意。其中有個男人僵硬地點點頭。
「再也不用對那些討厭的人客氣了,感覺真不錯。」阿爾班輕鬆地說。
安妮瞥了他一眼。他真是個叫人難以理解的人。搬運工推著手推車回來後把行李放在車上,他們跟著他去取箱子。阿爾班挽起妻子的胳膊,緊緊地按了一下。
「倫敦的味道。天哪,太棒了!」
他很享受喧鬧聲,喜歡身處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被擠來擠去,弧光燈投下的燈光形成斑駁的光影,讓他興高采烈。他們走到街上,搬運工去給他們叫計程車。阿爾班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看著巴士來來往往,警察引導著混亂的交通。他那張與眾不同的臉上流露出一種鼓舞人心的神情。計程車來了。搬運工把行李推過去堆放在司機旁邊的座位上,阿爾班給了搬運工半個克朗。車開了。他們從天恩教堂大街拐到坎農大街,結果遇到了交通堵塞,阿爾班大笑起來。
「怎麼了?」安妮說。
「我太興奮了。」
計程車沿著堤岸行駛,那裡比較安靜。計程車和小轎車從他們身邊駛過,電車的鈴聲在他耳中如同音樂般動聽。到了威斯敏斯特大橋,他們抄近路穿過議會廣場,又駛過寧靜的綠色聖詹姆斯公園。他們在傑米恩街附近的一家旅館訂了一個房間。接待員把他們帶到樓上,一個搬運工把他們的行李搬上來。房間裡有兩張單人床和一間浴室。
「看起來不錯。」阿爾班說,「我們先住在這裡,慢慢找公寓。」
他看了看表。
「聽著,親愛的,我們要是一起整理行李,準會絆個跟頭。反正時間多得很,你收拾行李和換衣服要比我費時。我先把我的東西都挪開,再去俱樂部看看有沒有我的信。我的晚禮服就放在手提箱裡,而且我洗澡換衣服只要二十分鐘。你覺得呢?」
「好吧。」
「我一個小時後回來。」
「好的。」
他從衣袋裡掏出一直帶在身上的小梳子,用它梳了梳他那金黃色的長髮,戴上帽子。他照了照鏡子。
「要我幫你放洗澡水嗎?」
「不用麻煩了。」
「好吧。再見。」
他走出房間。
他走後,安妮把她的化妝盒和帽盒放在箱子頂上,按了鈴。她並沒有摘下帽子,只是坐下來點了一支香菸。一個僕人聽到鈴聲過來,安妮吩咐他去找個搬運工。搬運工來後,她指著行李。
「把那些東西送去大廳,過一會兒我再告訴你怎麼處理。」
「遵命,女士。」
她給了搬運工一個弗羅林[2]。搬運工拿起行李箱和其他包裹,隨手關上了門。幾滴眼淚順著安妮的臉頰流下來,但她讓自己鎮定下來。她擦乾眼淚,在臉上撲了粉。她需要保持冷靜。她很高興阿爾班臨時起意要去俱樂部。這下反倒好辦了,她也有時間把事情考慮清楚。
現在是時候做她幾個禮拜前就決定的事了,現在她必須說出她不得不說的可怕的話,可她退縮了。她的心在往下沉。她很清楚要對阿爾班說什麼,她在很久以前就想好了怎麼說,而且練習了一百遍。在從新加坡回國的漫長旅途中,她每天都練習三四次,但她很怕自己到時候會慌。她害怕吵架。一想到他們兩個吵個不停,她就有點兒噁心。無論如何,她還有一個小時讓自己鎮定。他會說她冷酷無情,不講道理。她沒有辦法。
「不,不,不。」她大聲喊道。
她嚇得發抖。突然,她仿佛又看見自己坐在平房裡,而她從一開始時就是這樣坐著。午餐時間快到了,幾分鐘後阿爾班就要從辦公室回來了。大陽台就是他們的客廳。想到家裡是這麼溫馨,她很高興。而且,她知道,雖然他們在那兒住了十八個月,他仍然能時刻意識到她把房子收拾得像模像樣。百葉窗拉了下來,將正午的陽光擋在外面,柔和的光線穿過百葉窗的縫隙,讓人覺得涼爽寧靜。安妮是個講究家裡擺設的人,雖然他們會根據工作需要從一個地區搬到另一個地區,很少在一個地方長住,但每到一個新崗位,她就以新的熱情把他們的房子布置得舒舒服服。她很時髦。客人們看到他們家裡沒有小擺設都很驚訝。他們震驚於她使用的色調大膽的窗簾,根本不認識銀制畫框裡瑪麗·勞倫辛[3]和高更[4]的畫作的彩色複製品,這些畫都巧妙地掛在牆上。她發現沒有幾個客人完全欣賞她的品位,華萊士港和彭伯頓的高貴女士們認為這種布置古怪又做作,很不合時宜,但她置身其中就能平靜下來。她們會明白的,給她們一點兒刺激不是壞事。現在,她環視著那又長又寬的遊廊,像個藝術家一樣對自己的作品發出滿意的讚嘆。這裡很溫馨,沒有小擺設,十分寧靜。待在這裡,能叫人精神振作,使人的想像力活躍起來。三盆黃色美人蕉為整個地方的配色畫上了點睛之筆。她的目光在擺滿書的書架上停留了一會兒,殖民地的人也不能理解這個書架,他們認為這些書都很奇怪,覺得大部分書有些沉重,她卻深情地看著那些書,仿佛它們是活物。然後,她瞥了鋼琴一眼。譜架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樂譜,上面記錄著德彪西的曲子,阿爾班在去辦公室之前彈過那段曲子。
那時候阿爾班被任命為達科塔的政務專員,她在殖民地的朋友們都向她表示慰問,因為達科塔是桑都拉最偏僻的地區。那裡與政府的總辦事處所在的城鎮既不通電報,也不通電話。但她喜歡。他們在那兒已經住了一段時間了,她希望他們能一直待到十二個月後阿爾班休假回國的時候。這個地方相當於英國的一個郡,有長長的海岸線,海面上散布著數個小島。一條寬闊蜿蜒的大河流經達科塔,在這片綿延的群山的兩側,覆蓋著茂密的原始森林。駐地分站位於河上游,有一排商店,一個掩映在椰樹之間的當地村莊,駐地辦公室、政務專員居住的平房、職員住處和兵營。他們的鄰居不多,只有河上游幾英里處一個橡膠種植園的經理,以及伐木場的經理和他的助理。這兩個人都是荷蘭人,伐木場位於大河的一個支流附近。橡膠種植園的汽艇一個月從河上往來兩次,這是他們與外界定期溝通的唯一方式。他們很孤獨,但並不無聊,日子過得很充實。他們的小馬在黎明時就等著他們,天還沒亮,他們就起來了,騎馬穿行於叢林的騎馬專用道,感受著依舊瀰漫著熱帶夜晚氣息的神秘氛圍。回來後,他們洗澡換衣服吃早餐,阿爾班去辦公室工作。安妮整個上午都在寫信,忙這忙那。從她來到這個國家的第一天起,她就愛上了這裡,並努力掌握當地的通用語言。她聽到的關於愛情、嫉妒和死亡的故事激發了她的想像力。有人給她講過去那些浪漫的故事,她沉浸在陌生人的傳說中。她和阿爾班都讀了很多書,他們帶著很多書來到這個國家,幾乎每次收到的包裹里都有從倫敦寄來的新書。所有值得注意的事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阿爾班喜歡彈鋼琴,作為一個業餘愛好者,他彈得很不錯。他很認真地學習彈琴,手法不錯,聽覺也很敏銳,讀起樂譜來更是輕鬆。每當他嘗試新曲子,安妮總喜歡坐在他旁邊,看著樂譜聽他演奏。但他們最高興的還是去當地遊覽,有時他們會去兩個禮拜才回來。他們乘坐快帆船沿河而下,週遊各個小島,在大海里游泳、釣魚,或者划船到上游淺水處,在那樣的地方,兩岸的樹木距離很近,樹枝交疊在一起,只能看到細長的天空。在這裡,船夫們必須撐竿才能把船划動。他們會在當地人的家裡過夜,在一個河水匯聚成的池塘里游泳,池水清澈,可以看到池底的沙子閃著銀光。那個地方是那麼美麗、寧靜、偏遠,你覺得你可以永遠待在那裡。有時,他們會在叢林小徑跋涉數日,睡在帳篷里,儘管有蚊子和吸血的水蛭,但他們仍然享受著每一刻。他們在行軍床上睡得十分香甜。返回的時候,他們也是開心的,他們懷著喜悅回到井然有序又溫馨的房子裡,收取從家裡寄來的信件和所有的報紙,他們又可以彈鋼琴了。
阿爾班會坐在鋼琴前,手指蠢蠢欲動,他會彈奏斯特拉文斯基、拉威爾、達律斯·米約[5]的曲子,她覺得他把他自己的元素加進了琴曲中,聽著曲子仿佛能聽到叢林夜晚的聲音,看到河口的黎明、繁星閃爍的夜晚、晶瑩清澈的林中水池。
有時雨一下就是好幾天。阿爾班便藉機學習漢語,好與這個國家的華人用他們的母語交流。安妮做了許許多多她以前沒時間做的事。在那些日子裡,他們的關係更近了,他們總有很多話可談,當他們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時,從骨子裡感到彼此很親近,並因此而欣喜。他們相處和諧。雨天把他們關在平房的四壁之間,使他們覺得和彼此融為一體,共同面對這個世界。
有時他們去華萊士港。這為他們的生活帶來了變化,但安妮總是很高興回家。她在那兒向來都不太自在。她意識到他們遇到的人都不喜歡阿爾班。那些人都非常普通,出身中產階級,住在郊區,全都沉悶無趣。對於使阿爾班和她的生活如此充實和多樣化的知識趣味,他們通通不了解。他們中的許多人心胸狹窄,脾氣也不好,但是,她和阿爾班大多數時候都要與這些人交往,所以他們對阿爾班如此不友善,實在令人厭煩。他們說阿爾班太自負。阿爾班總是對他們友好以待,但是,她意識到他們討厭的恰恰是他的熱誠。他要是表現開朗,他們就說他是在裝腔作勢;他和他們開玩笑,他們就認為他是在取笑他們。
有一次,他們住在總督府里,總督的妻子漢內太太很喜歡她,跟她談了這件事。說不定是總督建議妻子給安妮一個暗示。
「親愛的,你丈夫沒試著和更多的人搞好關係,真是太遺憾了。他很聰明,可他不該讓別人都看出他知道自己有多聰明,你說是嗎?我丈夫昨天還對我說:『我當然知道阿爾班·托瑞爾是公務員中最聰明的年輕人,但最讓我生氣的人也是他。我是總督,可是他一跟我說話,我總覺得他把我看成一個該死的傻瓜。』」
最糟糕的是,安妮太清楚阿爾班對總督的評價有多低。
「他並不是有意表現得高人一等。」安妮笑著回答,「他一點兒也不自負。我想這只是因為他的鼻子太筆直,顴骨太高吧。」
「你知道,他在俱樂部里並不受歡迎。他們叫他『粉撲[6]娘娘腔』。」
安妮的臉騰一下紅了。她聽說過這個外號,而且非常生氣。她的眼裡充滿了淚水。
「我認為這太不公平了。」
漢內太太握住她的手,親熱地輕握了一下。
「親愛的,你知道我不想傷害你的感情。你的丈夫以後肯定還會升官。如果他能多一點兒人情味,事情就會容易得多。他為什麼不踢足球?」
「他不太喜歡。網球才是他的心頭好。」
「別人可不這麼覺得。看他打網球,就好像這裡沒人配做他的對手。」
「確實沒有。」安妮諷刺地說。
阿爾班是一個非常優秀的網球運動員。他在英格蘭參加過許多次錦標賽,安妮知道,把球場上那些精力充沛、身體強壯的人打得沒有還手之力,會讓阿爾班既沮喪又滿足。他可以讓他們中最優秀的人顯得愚蠢。他在網球場上會叫人發狂,安妮知道有時他就是不由自主地這麼做。
「他確實喜歡譁眾取寵。」漢內太太說。
「我不這麼認為。相信我,阿爾班並不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據我所知,他對每個人都很好。」
「他在這樣的場合最招人煩。」漢內太太冷冷地說。
「我知道人們不太喜歡我們。」安妮笑著說,「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們能做些什麼。」
「不是你,親愛的。」漢內太太大聲說,「每個人都喜歡你,所以他們才對你丈夫一忍再忍。親愛的,誰能不喜歡你呢?」
「我不清楚我有什麼可招人喜歡的。」安妮說。
她這話說得並不十分誠懇。她故意扮演可愛的小女人,心裡覺得這麼做十分有趣。他們不喜歡阿爾班,因為他特別,還因為他對藝術和文學感興趣,他們不明白這些,就認為他是個娘娘腔。他們不喜歡他,因為他的能力比他們強,比他們有教養。他們認為他優越,他的確優越,但並不像他們說的那樣。他們對她寬容,只是因為她長得醜。她管自己叫丑姑娘,但事實並不是這樣的,或者說,就算她丑,那最吸引人的也是她的丑。她就像一隻小猴子,但是非常可愛,非常有人情味兒。她身材勻稱,這是她身上最值得稱讚的地方。她的眼睛也很動人。她有一雙深棕色的大眼睛,眼神靈動,閃閃發光,她的眼中總是流露出俏皮的眼神,但有時也很溫柔,傳遞著令人動容的同情。她的一頭鬈髮幾乎全是烏黑的,皮膚黝黑。她有一個肉嘟嘟的小鼻子,鼻孔很大,嘴巴也很大。她很機敏,也很活潑,興致勃勃地與殖民地的婦女們談論她們的丈夫、僕人和在英國的孩子,也能欣賞地傾聽那些男人講她早就聽說過的故事。他們認為她人好,性格也活潑,卻不知道她私下裡拿他們開了多大的玩笑。他們絕想不到,在她看來,他們就是一群狹隘、粗俗、自命不凡的人。他們用物質的眼光庸俗地看待東方,所以在他們眼中,東方是個沒有魅力的地方。浪漫在他們的門口徘徊,他們卻像趕糾纏不休的乞丐一樣把它趕走了。她冷漠,她向自己重複蘭德的詩句:
我熱愛自然,其次是藝術。
她回想起與漢內太太的談話,但總的來說,她並不在意。她不知道是否應該把這件事告訴阿爾班,她一直都很奇怪他竟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這麼不受歡迎,但她擔心她把這事告訴他,他會難為情。他從來沒有注意到俱樂部里那些人的冷漠。他讓他們感覺自愧不如,所以他們心裡不舒服。他一出現,場面立馬變得尷尬,可他本人卻很高興,對環境無知無覺,對所有的人都很熱情。事實是他並不在乎其他人。對她,對他們在倫敦的一小群朋友,他自然不一樣,然而,殖民地的人、政府的官員、種植園園主和他們的妻子,在他眼裡似乎並不是真正的人。他們對他來說就像棋盤裡的棋子。他跟他們一起笑,和他們開玩笑,對他們客客氣氣。安妮咯咯笑著告訴自己,他有點兒像預科學校的校長,帶著小男孩去野餐,急於讓他們玩得開心。
估計把這事告訴阿爾班也沒什麼用。他不會虛偽掩飾,而她卻很高興地意識到自己很擅長此道。該怎麼和那些人打交道?那些人從二流學校一畢業就到了殖民地,生活沒有教給他們任何東西。他們到了五十歲,也照樣沒教養。他們大多數人都酗酒,不看任何值得一讀的好書。他們的抱負是活得和其他人一樣。他們讚揚別人,頂多說那人是個好人。如果你注重心靈,那你就是道學先生。他們還彼此嫉妒。女人們很可憐,老是因為瑣事勾心鬥角。他們組成的社交圈子是那麼狹隘,還不如英國最小的城鎮。他們裝得一本正經,心裡則充滿惡意。即便他們不喜歡阿爾班,又有什麼關係?他們照樣得忍受他,因為他的能力是如此之強。他聰明,精力充沛。他們又不能說他失職。他不管做什麼職位都很成功。憑著敏銳的洞察力和想像力,他了解當地人的想法,能讓當地人乖乖聽話辦事,在他這種職位的人都做不到他這樣。他有語言天賦,會說當地所有的方言。他不僅知道大多數政府官員說的慣用語,還熟悉這種語言的細微之處,有時還能講一番禮儀致辭,讓村長們聽得心花怒放,印象深刻。他有組織的天賦。他不害怕承擔責任。在適當的時候,他一定會晉升成為特派代表。阿爾班在英國有些門路,他的父親是一名准將,在戰爭中犧牲,雖然他沒有走後門,但他有一些很有影響力的朋友。提起他們,他經常說一些有趣的挖苦話。
「民主政府有一個最大的優勢,只要有權有勢,那做出功績的人肯定會得到應有的回報。」他如是說。
阿爾班顯然是最能幹的公務員,看起來他沒有理由當不上總督。安妮想,人們現在抱怨他高人一等,等他當上總督,他們就會覺得這是理所當然,並且接受他成為他們的長官,他會知道如何使其他人尊重自己,服從自己。她預見的前景並沒有使她感到驚奇。她認為這是他們應該得到的。阿爾班成為總督,她成為總督夫人,一定會非常有趣。多麼好的機會啊!公務員和種植園園主就像綿羊,當政府大樓成為文化中心,他們很快就會接受現實。若贏得總督歡心的最佳方式是當個聰明人,那聰明將成為時尚。她和阿爾班將重視當地的藝術,仔細收集蘊含著逝去歲月的紀念物。這個國家將迎來它從未夢想過的進步。他們會讓這個國家發展,同時還會遵循秩序,保護美好的事物。他們會鼓勵下屬去熱愛那片美麗的土地,愛護當地那些浪漫的民族。他們會讓人們明白音樂的意義,培養他們的文學素養。他們會創造美。那將是一個黃金時代。
突然,安妮聽到阿爾班的腳步聲響起,她從白日夢中醒來。那一切都是遙遠的未來。阿爾班還只是一名政務專員,重要的是他們現在的生活。她聽見阿爾班走進浴室,往身上潑水。不一會兒他就走了進來。他換上了汗衫和短褲,一頭金髮還濕著。
「午餐準備好了嗎?」他問。
「是的。」
他在鋼琴旁坐下,彈了早上彈過的那首曲子。銀鈴般的音符在悶熱的空氣中如瀑布般涼爽地傾瀉下來。好像周圍是一個大花園,長著高大的樹木,人工景觀水體優雅別致,氛圍悠閒的小路的兩側矗立著仿古典雕像。阿爾班的演奏帶著一種獨樹一幟的細膩。管家過來說午餐準備好了。阿爾班從鋼琴旁站起來。他們手拉著手走進餐廳。一隻布屏風扇懶洋洋地在空中扇著風。安妮瞥了一眼桌子。色彩鮮艷的桌布和有趣的盤子活躍了用餐的氣氛。
「今天上午辦公室里有沒有發生什麼好玩的事?」她問。
「沒什麼。有一樁關於水牛的案子。啊,普林派人請我去他的種植園看看。有些苦力一直在毀壞樹木,他想要我去管管。」
普林是河上游橡膠種植園的經理,他們不時在他那兒過夜。有時候他想換換口味,就來和他們一起吃飯,睡在政務專員的平房裡。他們都喜歡他。他三十五歲,臉頰很紅,臉上有深深的皺紋,留著一頭烏黑的頭髮。他沒受過什麼教育,但很樂觀,很容易相處。周圍兩天行程的範圍內只有普林一個英國人,他們只能和他做朋友。起初他和他們相處有些緊張。消息在東方傳得很快,他們尚未到達駐地,他就聽說他們是品位高雅的人。他不清楚該怎麼與他們交往。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很有魅力,所以他即便缺少許多更可貴的品質也無所謂,而阿爾班具有近乎女性化的感性,所以特別容易受到這種魅力的影響。他發現阿爾班比他想像的更有人情味,當然安妮也很迷人。阿爾班為他演奏雷格泰姆音樂,總督都沒有這個面子,他們兩個還一起玩多米諾骨牌。阿爾班帶著安妮第一次去當地遊覽,並提議去種植園住幾天,普林還想提醒阿爾班自己和一個當地女人住在一起,和她生了兩個孩子。普林表示會盡最大努力不讓他們出現在安妮的視線里,但不能把他們送走,因為他們沒有地方可去。阿爾班聽完大笑起來。
「安妮不是那種女人。用不著把她們藏起來,她很喜歡小孩子。」
安妮不光很快就和那個害羞、漂亮的土著女人交上了朋友,還和孩子們開心地玩了起來。她和那個女人聊了很多悄悄話。孩子們喜歡上了她。她從華萊士港給他們帶來了可愛的玩具。殖民地的其他白人婦女知道白人和當地女人同居,都是既不以為然又尖刻,看到安妮這麼寬容,普林就有些不明白了。他無法表達心中的喜悅和感激之情。
「如果所有品位高雅的人都像你一樣,那讓我的周圍都是這樣的人吧。」他說。
他不願意去想再過一年安妮和阿爾班就要離開這個地區,而下一任政務專員很可能已經結婚,專員的妻子會瞧不起普林,因為他不獨自生活,反而找了一個土著女人,甚至還很喜歡那個女人。
不過,近來種植園出了麻煩事。有些勞工變得難管。阿爾班只能將其中幾個判處各種罪行,將他們關進了監獄。
「普林告訴我,只要他們的刑期一滿,他就會把他們全部送走,再找一些爪哇人來做工。」阿爾班說,「我相信他是對的,爪哇人比較聽話。」
「不會有什麼大麻煩吧?」
「不會的。普林很了解他的工作,他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不會容忍任何人胡作非為,有我和我們的警察做後盾,我想那些人不敢搗亂。」他笑了,「我們知道什麼是外柔內剛。」
他剛說完,突然傳來一聲喊叫。跟著響起一陣騷動和腳步聲,有人在大聲說話叫喊。
「老爺——老爺——」
「怎麼了?」
阿爾班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走到遊廊上。安妮也跟著走了出去。台階底下站著一群原住民。其中有警長,三四個警察,幾名船夫和幾個村民。
「出什麼事了?」阿爾班大聲問道。
兩三個人同時大聲回答。警官把其他人推開,阿爾班看到地上躺著一個穿著襯衫和卡其布短褲的男人。他跑下台階。他認出那人是普林種植園的經理助理。他是個混血兒。他的短褲上滿是血,臉上和頭的一側都是凝固的血塊。他已經昏迷了。
「把他抬上來。」安妮叫道。
阿爾班下了命令。那人被抬到遊廊上。他們把他放在地上,安妮把枕頭放在他的頭下,又叫人去取水和藥箱。藥箱一直備著,就為了不時之需。
「他死了嗎?」阿爾班問。
「沒有。」
「最好給他喝點白蘭地。」
船夫們帶來了可怕的消息:幾個勞工突然襲擊了經理辦公室。普林被殺,經理助理奧克利僥倖逃過一劫。他趕到的時候正碰上暴動者在打劫辦公室,還看見普林的屍體被扔出了窗外,然後,他拔腿就跑。那幾個人看到他,就追了上去。他跑到河邊,跳上汽艇時受了傷。汽艇開了,他們沒來得及上船,於是儘可能快地到下游去找幫手。就在他們順流而下的時候,他們看見辦公室著火了。毫無疑問,苦力們燒掉了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奧克利呻吟一聲,睜開了眼睛。他個子矮小,皮膚黝黑,五官扁平,頭髮又粗又厚。他那雙土著特有的大眼睛充滿了恐懼。
「沒事了。」安妮說,「現在很安全。」
他嘆了口氣,笑了笑。安妮給他洗臉,塗了消毒劑。他頭上的傷並不嚴重。
「能說話嗎?」阿爾班說。
「等一會兒。」她說,「先看看他的腿。」
阿爾班命令警長讓其他人離開走廊。安妮撕掉短褲的一條褲腿。織物都粘在了凝血的傷口上。
「我一直在流血。」奧克利說。
奧克利只受了皮外傷。阿爾班的手指很靈巧,雖然血又開始流,但他把血止住了。阿爾班給奧克利打上敷料,纏上繃帶。警長和一個警察把奧克利抬到一張長椅上。阿爾班給了他一杯白蘭地蘇打水,不久他就覺得自己有力氣說話了。他知道的和船夫說的差不多。普林死了,種植園化為了一片火海。
「那個女人和孩子們呢?」安妮問。
「我不知道。」
「阿爾班。」
「我必須叫警察出動了。你確定普林死了嗎?」
「是的,先生。我看見了。」
「暴徒有武器嗎?」
「不知道,先生。」
「你是什麼意思,你不知道?」阿爾班惱怒地叫道,「普林有槍,對吧?」
「是的,先生。」
「莊園裡一定還有別的槍。你有一支,是吧?監工也有一支。」
混血助理沉默了。阿爾班嚴肅地看著他。
「到底來了多少人?」
「一百五。」
安妮很奇怪他問了這麼多問題。這不是在浪費時間嗎?現在最重要的是把能去河上游的苦力都召集起來,準備船隻,並向警察發放彈藥。
「你有多少警察,先生?」奧克利問道。
「八個警察和一個隊長。」
「我能去嗎?那我們就有十個人了。我包紮好了,我相信我很快會好起來的。」
「我不去。」阿爾班說。
「阿爾班,你必須去。」安妮叫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無稽之談。那不是瘋了嗎?奧克利顯然一點兒忙也幫不上。幾小時後他一定會發燒。他只會礙事。到時候就只剩下九支槍了。有一百五十個人,他們有武器,還有彈藥。」
「你怎麼知道?」
「這不明擺著嗎?沒有這麼多武器,他們哪裡敢這樣做?現在過去就太蠢了。」
安妮目瞪口呆地盯著他。奧克利的眼裡寫滿了迷惑。
「你打算怎麼辦?」
「幸好我們有汽艇。我會派人乘坐汽艇去華萊士港求援。」
「但他們至少要過兩天才能到。」
「那又怎麼樣?普林已經死了,種植園被燒為灰燼。我們現在去沒用。我會派一個當地人去探探情況,確定一下暴亂者究竟在做什麼。」他向安妮露出迷人的微笑,「相信我,寶貝,等上一兩天再收拾這些壞蛋,照樣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奧克利張開嘴想說話,可他不敢說。他只是個混血助理,而阿爾班是政務專員,代表著政府的權力。但他看向安妮,她似乎從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懇求。
「可是,兩天時間足夠他們犯下最可怕的暴行。」她叫道,「他們很可能會做出令人髮指的事。」
「不管他們造成什麼損失,他們都會付出代價。我向你保證。」
「阿爾班,你不能就這麼坐著,什麼也不做。我懇求你馬上親自帶人過去。」
「別犯傻了。我只有八名警察和一名警長,拿什麼去平息暴亂。我無權去冒那樣的風險。我們得坐船去。你說我們可能不被發現嗎?河岸的白茅叢最適合躲藏了,他們可以在我們經過的時候向我們胡亂掃射。我們一點兒機會也沒有。」
「兩天不採取行動,恐怕他們只會認為我們軟弱無能,先生。」奧克利說。
「我要是想聽你的意見,自然會問你。」阿爾班尖刻地說,「在我看來,遇到危險,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跑。我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遇到危險你能幫上忙。」
混血助理臉紅了。他沒再說什麼,只是直視前方,眼神十分困惑。
「我要去辦公室寫一份簡短的報告,馬上派人乘汽艇送走。」阿爾班說。
他向一直僵硬地站在台階頂端的警長下了一道命令。警長行了個禮就跑開了。阿爾班走進家裡的小門廳去拿遮陽帽。安妮迅速跟了過去。
「阿爾班,老天,我有話對你說,給我一分鐘。」她低聲說。
「我不想對你無禮,親愛的,但我時間緊迫。我想你還是少管閒事為好。」
「你不可以什麼都不做,阿爾班。你必須去,哪怕是有危險。」
「別犯傻了。」他生氣地說。
他以前從未像這樣對她發脾氣。她抓住他的手,不讓他動。
「我告訴過你,我去了也幫不上忙。」
「你怎麼知道?那個女人和普林的孩子們還在種植園,必須想辦法把他們救出來。我和你一起去。那些人會殺了他們的。」
「他們可能早就下手了。」
「你怎麼能這麼無情!還有機會救他們,你有責任去試一試。」
「做一個理性的人該做的事才是我的責任。我不會為了一個土著女人和幾個混血兒,就拿自己和那幾個警察的命去冒險。你把我當傻瓜嗎?」
「他們會說你是個膽小鬼。」
「誰?」
「殖民地里的每一個人。」
他輕蔑地笑了。
「你要知道,殖民地里的人有什麼意見都無所謂,我不在乎。」
她仔細地看了他很久。她和他結婚已有八年,她了解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清楚他腦子裡的每一個想法。她凝視著他的藍眼睛,仿佛那是開著的窗戶。她突然臉色發白。她鬆開他的手,轉過身去。她二話沒說,又回到遊廊上。她那張醜陋的猴臉仿佛是一張寫滿驚駭的面具。
阿爾班去辦公室寫了一份簡短的情況報告,幾分鐘後,汽艇就向下游駛去。
接下來的兩天看似漫漫無期。逃出來的原住民帶來了種植園裡的消息。然而,他們太激動了,又驚又恐,從他們的故事中不可能推測出確切的真相。種植園裡死傷慘重。監工遇害。他們講述的情節充滿了殘忍和暴行,叫人難以置信。安妮沒有關於普林的女人和兩個孩子的消息。一想到他們可能的命運,她就不寒而慄。阿爾班儘可能多地把當地人集合起來,給他們分發了長矛和劍,還徵用了不少船隻。情況很嚴重,但他必須保持鎮靜。他覺得自己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其餘時間仍像往常一樣生活。他處理公務,經常彈鋼琴,一大早和安妮一起騎馬。他似乎忘記了,自從結婚以來,他們第一次產生了嚴重的意見分歧。他認為安妮接受了他的明智決定。他和她在一起,一如既往地風趣、熱情、快樂。談到暴亂者,他會帶著一種冷酷的諷刺意味:到了清算的時候,他們中的許多人會希望自己從來沒有出生過。
「他們會怎麼樣?」安妮問。
「會被絞死。」他厭惡地聳了聳肩,「我討厭看行刑,總感覺不舒服。」
阿爾班很同情奧克利,他們讓他臥床休息,安妮負責照料他。也許他後悔之前在氣頭上對他說了那番無禮的話,於是特意對他好一些。
第三天下午,他們吃過午飯,正在喝咖啡,阿爾班聽覺敏銳,聽到有汽船駛來。與此同時,一名警察跑過來說看到了政府的汽艇。
「終於來了。」阿爾班叫道。
他衝出房子。安妮抬起百葉窗,望著外面的河。這會兒汽艇的聲音大了起來,不一會兒她就看見船轉過了河彎。她看見阿爾班站在碼頭上。他上了一艘快帆船,汽艇下錨後,他上了汽艇。她告訴奧克利援軍來了。
「他們進攻的時候,政務專員會一起去嗎?」他問她。
「當然。」安妮冷冷地說。
「不見得吧。」
安妮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過去的兩天裡,她不得不竭力克制自己,不讓自己哭出來。她沒有回答,走出了房間。
一刻鐘後,阿爾班帶著警察隊長回到了平房。警察隊長奉命率領二十個錫克人去鎮壓暴亂分子。斯特拉頓隊長是個小個子,臉很紅,蓄著紅鬍子,有些羅圈腿。他非常熱情,精力充沛,她在華萊士港經常遇見他。
「托瑞爾太太,眼下的情況實在是一塌糊塗。」他一邊跟她握手,一邊快活地大聲道,「現在我來了,我帶來的人勁頭十足,隨時準備戰鬥。打起精神,小伙子們,滅了他們。這麼個破地方有什么喝的嗎?」
「過來一下。」她笑著叫僕人來。
「來點涼的,帶酒精的,喝痛快了,我就開始討論作戰計劃了。」
他如此輕鬆活潑,使人感到很舒服。自從災難發生以來,這座平房就失去了平靜,被憂慮籠罩,隊長的到來將陰霾一掃而光。僕人端著托盤進來,斯特拉頓給自己調了一杯威士忌蘇打。阿爾班把情況給他講了一遍。他講得清楚簡短,而且準確無誤。
「我得說我很佩服你。」斯特拉頓說,「換成是我肯定忍不住,准帶著八個警察,親自去制服那些該死的傢伙。」
「我認為完全沒有道理去冒險。」
「安全第一,老夥計,怎麼了?」斯特拉頓快活地說,「我很高興你沒有這麼做。我們很少有機會打個痛快。如果你一個人都幹了,那還有什麼意思。」
斯特拉頓隊長想要立即逆流而上,發起進攻,但阿爾班指出這樣做並不可取。汽艇只要一靠近,暴亂者就會聽到聲音。河邊的長草為他們提供了掩護,他們又有足夠的槍,可以逼得他們不能登陸。把進攻部隊暴露在炮火之下,完全沒有意義。對方有一百五十個人,個個都不要命,忘記這一點就太蠢了,他們很容易被人伏擊。阿爾班講了他自己的計劃。斯特拉頓聽著,不時點點頭。這個計劃顯然很不錯。他的計劃是從後面包抄暴徒,突襲他們,並且很可能在沒有一人傷亡的情況下完成任務。隊長除非傻了,才會不接受。
「可你為什麼不自己動手?」斯特拉頓問。
「只有八個人和一個警長,怎麼動手?」
斯特拉頓沒有回答。
「不管怎麼說,這主意不錯,就這麼定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所以請託瑞爾太太允許我去洗個澡。」
日落時分,他們出發了,斯特拉頓隊長帶著二十個錫克人,阿爾班帶著手下的警察和他集結起來的原住民。夜很黑,沒有月光。他們身後是阿爾班徵用來的獨木舟,再行駛一段距離後,他們就會把人轉移到舟上。重要的是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以免讓敵人有所防備。他們乘坐汽艇大約走了三個小時,然後,他們轉乘獨木舟,悄無聲息地劃著名槳逆流而上。他們到了廣闊的種植園的邊緣,然後上岸。嚮導領著他們穿過一條非常窄的小路,他們不得不排成一列行進。這條路已經很久沒人走了,走起來很吃力。他們兩次涉水蹚過溪流。這條小路儘管蜿蜒曲折,但沿路而行,就能繞到苦力的後方。他們要等到快天亮時才準備進攻,於是斯特拉頓下令讓大家停下。天氣很冷,他們等了很久。夜色終於不再那麼濃重,雖然看不見樹幹,但在黑暗中可以隱約感覺到它們。斯特拉頓一直背靠著一棵樹坐著。他低聲給一名警長下了命令,幾分鐘後,縱隊又走了起來。突然來到一條大路,他們四人一排,向前跋涉。天亮了,在鬼魅般的光線下,周圍的景物依稀可見。縱隊聽到低聲的命令,便停了下來。苦力出現在他們的視線里,那些人一點兒聲音也沒有。隊伍再次開拔,隨後又停了下來。斯特拉頓兩眼放光,對阿爾班笑了笑。
「那些該死的傢伙在睡覺。」
他讓手下人擺好陣勢。他們在槍里裝了子彈。他走上前去,舉起手來。卡賓槍對準了那些苦力。
「開火!」
槍聲響成一片。突然,隨著一陣巨大的喧鬧聲,他們擁了出來,大喊大叫,揮舞著手臂。但在他們面前,一個白人男子一邊扯著嗓子咆哮著,一邊向他們揮舞著拳頭。阿爾班見到此情此景,都糊塗了。
「那人是誰?」斯特拉頓喊道。
那個男人又高又胖,穿著卡其色褲子和背心,邁著肥胖的雙腿,向他們跑了過來。
「該死的渾蛋!一群廢物![7]」
「我的天哪,是范·哈斯爾特!」阿爾班說。
此人正是伐木場的荷蘭經理,伐木場位於一條相當大的支流邊上,距此大約二十英里。
「你們在幹什麼?」他氣喘吁吁地走到他們跟前。
「你怎麼會在這裡?」斯特拉頓問。
他看到勞工們人向四面八方逃開,就命令部下去圍捕他們。然後,他又轉向范·哈斯爾特。
「出什麼事了?」
「出什麼事了?出什麼事了?」荷蘭人憤怒地喊道,「我也正想知道呢。你和你那該死的警察,你們一大早到這兒來,胡亂開槍是什麼意思?打靶?老子的命差點兒沒了。白痴!」
「抽支煙吧。」斯特拉頓說。
「你怎麼會在這裡,范·哈斯爾特?」阿爾班又問了一遍,有些搞不清狀況,「我們是從華萊士港來這裡平息暴亂的。」
「我怎麼會在這裡?我走來的。你以為我是怎麼來的?去他媽的暴亂。我早就把暴亂平息了。如果這就是你們來的目的,那你們可以帶著那些該死的警察回家了。剛才有顆子彈擦著我的腦袋飛了過去。」
「我不明白。」阿爾班說。
「沒什麼好明白的。」范·哈斯爾特氣呼呼地說,「有幾個人來我的伐木場,說幾個勞工殺了普林,還把這個該死的種植園給燒了,我就帶著我的助手、監工和一個和我住在一起的荷蘭朋友,過來看看有什麼麻煩。」
斯特拉頓隊長睜大了眼睛。
「你們就像去野餐一樣溜達來的?」他問。
「我在這個國家都待了這麼多年了,你該不會以為區區幾百個勞工就能把我嚇住吧?我發現他們都嚇得半死。其中一個居然敢拿槍指著我,我就把他那該死的腦袋轟掉了。其餘的人就這麼投降了。我把領頭的都綁了起來。我本打算今天早晨派船到你那裡去,讓你把他們帶走。」
斯特拉頓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荷蘭人生氣地看著他,也笑了起來。就和所有胖的人一樣,他一笑,大肚子上的肥肉都在震顫。阿爾班悶悶不樂地看著他們。他非常生氣。
「普林的女人和孩子們怎麼樣了?」他問。
「他們沒事,都逃了。」
阿爾班心想,這就證明了他是多麼明智,安妮那麼歇斯底里,他都沒受影響。孩子們當然不會受到傷害。他早就料到他們不會有事的。
范·哈斯爾特帶著自己人開始返回伐木場,斯特拉頓也很快帶上他的二十個錫克人向華萊士港開拔,只留下阿爾班領著手下的警長和警員善後。阿爾班交給斯特拉頓一份簡報,讓他轉交總督。他有許多事要做。看來他得在這兒待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但是,由於種植園裡的所有房子都被燒毀了,他只好和苦力一起睡覺,他認為最好不要讓安妮過來,就給安妮寫了一封信,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還說起普林的女人現在平安無事,他很高興能讓妻子放心。他立即著手進行初步調查。他詢問了許多證人。但一個禮拜後他接到命令,要他即刻前往華萊士港。負責傳令的汽艇會送他過去,他在半路上見了安妮,但只能和妻子待一個小時。阿爾班有點兒惱火。
「我不明白為什麼總督不能讓我把事情理順,非要耽誤時間,弄得我太被動了。」
「總督從不太在意下屬做起事來是不是方便。」安妮笑著說。
「真是官僚習氣。我很想帶你一起去,親愛的,只是我見過總督後要立即回來,不能多待一分鐘。我想儘快為地方法庭收集證據。我認為在這樣一個國家,及時伸張正義是非常重要的。」
汽艇駛進華萊士港後,一名港口警察告訴他,港長有一張字條給他。字條是總督的秘書寫的,通知他總督大人希望他一到就見總督。那是早上十點。阿爾班去了俱樂部,洗了個澡,颳了鬍子,然後穿上乾淨的褲子,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他叫了一輛人力車,讓車夫把他送到總督辦公室。他立刻被領進了秘書辦公室。秘書和他握了手。
「我去告訴總督大人你來了。」他說,「請坐吧。」
秘書離開房間,不一會兒又回來了。
「總督大人馬上就會召見你。我要繼續寫信了,你不介意吧?」
阿爾班笑了。這位秘書沒什麼吸引力。他一邊抽菸一邊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他很好地完成了初步調查。他對這項工作很感興趣。然後,一個勤務兵進來告訴阿爾班,總督可以見他了。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跟著勤務兵進了總督辦公室。
「早上好,托瑞爾。」
「早上好,先生。」
總督坐在一張大辦公桌旁。他向阿爾班點點頭,示意他坐下。總督整個人都是灰白的。他的頭髮花白,臉色發灰,眼睛也是灰色的,看上去就像熱帶的太陽把他身上的顏色都曬掉了。他在這個國家待了三十年,一級一級升到了現在的官職。他看上去又疲倦又沮喪。甚至他的聲音也是灰色的。阿爾班之所以喜歡總督,是因為他話不多,他並不認為總督聰明,但是,總督對這個國家的了解是無與倫比的,擁有豐富的經驗,這足以彌補智力上的不足。總督默默地看了阿爾班好一會兒,阿爾班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總督很尷尬。他剛想率先打破沉默,總督就開口了。
「我昨天看見范·哈斯爾特了。」總督忽然說道。
「怎麼了?」
「對於阿路德種植園所發生的事,以及你是如何處理的,可以講一講嗎?」
阿爾班的頭腦很有條理,他也很冷靜。他對發生的事情再清楚不過了,能夠準確地陳述出來。他措辭嚴謹,說得很流利。
「你有一個警長和八名警員,為什麼不立即前往暴亂發生的地方?」
「我認為沒有理由去冒險。」
總督灰白的臉上現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如果政府的官員在面對風險時都這麼猶豫不決,那這裡也就不可能成為大英帝國的領土了。」
阿爾班沉默了。很難與一個明顯在胡說八道的人溝通。
「我很想聽聽你作出這個決定的理由。」
阿爾班冷靜地說出了自己的理由。他深信自己的行動非常嚴謹。他把他一開始對安妮說的話重複了一遍,但說得更完整。總督聚精會神地聽著。
「范·哈斯爾特帶著他的經理、一位荷蘭朋友和一位原住民監工,就有效地控制住了局面。」總督說。
「他運氣不錯,但就算如此,他依然是個該死的傻瓜。他這樣做太瘋狂了。」
「你有沒有意識到,你讓一個荷蘭種植園園主去做本應該由你來完成的事,已經讓政府受到嘲笑了嗎?」
「沒有,先生。」
「你使自己淪為了整個殖民地的笑柄。」
阿爾班笑了。
「我的背夠寬,可以忍受別人的嘲笑,況且我對他們的意見完全不在意。」
「政府官員的事業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的聲望,而且,我擔心,如果一個官員被貼上怯懦的標籤,那他的聲望可就全毀了。」
阿爾班的臉微微一紅。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我已經非常仔細地調查過這件事了。我見過斯特拉頓隊長、可憐的普林的助手奧克利,也見過范·哈斯爾特。現在我也聽了你的辯解。」
「我不認為我是在為自己辯護,先生。」
「請不要打斷我。我認為你犯了一個嚴重的判斷錯誤。事實證明,風險很小,但無論如何,我認為你應該冒險去救人。在這種情況下,採取迅速而堅定的行動,可謂至關重要。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差人來請求警察支援,並在他們趕到之前什麼也不做。不過,恐怕我認為你在政府里已經沒有多大用處了。」
阿爾班驚訝地看著他。
「可是在那種情況下,你會去嗎?」他問總督。
「會。」
阿爾班聳了聳肩。
「你不相信?」總督厲聲說道。
「我當然相信你了,先生。不過請恕我直言,如果你被殺了,那整個殖民地就會蒙受無法彌補的損失。」
總督用手指咚咚地敲著桌子。他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阿爾班。他再次開口的時候,語氣里並沒有惡意。
「我認為以你的性格,你不適合過這種雜亂無章的生活,托瑞爾。如果你聽我的勸告,你就回國吧。以你的能力,我相信你很快就會找到一份更適合你的工作。」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得了吧,托瑞爾,你並不傻。我只是想讓你好過點兒。為了你的妻子,也為了你自己,我不希望你帶著因怯懦而被開除的恥辱離開殖民地。我現在給你機會主動辭職。」
「非常感謝,先生。我不準備利用這個機會。我辭職,就表示我承認自己犯錯了,承認你對我的指控是合理的。我是不會承認的。」
「隨你的便。我已仔細考慮過這件事了,並且已經打定了主意。我不得不解除你的職務。必要的文件將在適當的時候送到你那裡。現在你回到你的任職上,等繼任者到了之後把工作交接給他。」
「很好,先生。」阿爾班答道,眼裡閃著饒有趣味的光芒,「你要我什麼時候回去工作?」
「馬上。」
「我要去一趟俱樂部,在走之前先吃午餐,可以嗎?」
總督驚奇地看著他。他很惱怒,但也不得不欽佩阿爾班。
「完全可以。我很抱歉,托瑞爾,這次發生了不幸的事故,讓政府失去了你這樣一個員工,你總是抱著熱情,並且你一向得體、機智和勤奮,將來必定會晉升高位。」
「想必閣下從來不看席勒的作品,所以可能不熟悉他的名言:『Mit der Dummheit kampfen die Gotter selbst vergebens. [8]』」
「什麼意思?」
「大意是:與愚蠢作鬥爭,縱使眾神出馬也是徒勞。」
「再見。」
阿爾班昂著頭,嘴角掛著微笑,離開了總督辦公室。總督也是個普通人,不由得好奇心起,所以當天晚些時候他問秘書,阿爾班·托瑞爾是不是真的去了俱樂部。
「是的,先生。他的確在那兒吃了午餐。」
「那他還真是很有勇氣。」
阿爾班興高采烈地走進俱樂部,走到站在吧檯旁的一群人身邊。他照常用輕鬆親切的語氣和他們聊天,好讓其他人放鬆。自從斯特拉頓帶著他的故事回到華萊士港以後,他們就一直在議論他,又是譏諷又是嘲笑。有很多人以前都不滿他的傲慢態度,現在看到他栽了跟頭,全在幸災樂禍。但是,他們看到他出現,都大吃一驚,發現他還像以前一樣自信,他們又不禁困惑起來,所以感到尷尬的,反倒是他們。
有個人雖然很清楚事情的經過,卻還是問阿爾班來華萊士港做什麼。
「我是為阿路德種植園的騷亂來的。總督想見我。在這件事上。他和我意見不一致。這頭蠢驢把我解僱了。他一任命下一任政務專員,我就回家了。」
有那麼一會兒,氣氛有些尷尬。另一個比較和藹的人說:
「我很遺憾。」
阿爾班聳了聳肩。
「我親愛的朋友,面對一個十足的傻瓜,你又能怎麼辦?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自作自受。」
秘書儘量謹慎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給總督聽。總督聽後笑了笑。
「勇氣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我寧願開槍自殺,也不願在那時去俱樂部面對那些傢伙。」
兩個禮拜後,阿爾班和安妮來到華萊士港,等著乘坐當地的輪船前往新加坡。安妮把自己費了很多力氣布置的裝飾品都賣給了即將上任的政務專員,然後把剩下的東西都裝在箱子裡。牧師的妻子邀請他們和她住在一起,但安妮拒絕了。她堅持去住旅館。他們到達一個小時後,她收到總督夫人寫來的一封言辭親切的簡訊,請她去喝茶。她應邀前往。她起初只見到漢內太太一個人,但不一會兒,總督也來了,他對她的離開表示遺憾,還說他對此事感到非常遺憾。
「你這樣說真是太好了。」安妮高興地笑著說,「但你千萬別以為我會把這事放在心上。我完全支持阿爾班。我認為他做得完全正確,恕我直言,我認為你對他太不公平了。」
「相信我,我也不願意這麼做。」
「我們別談這個了。」安妮說。
「你們回家後有什麼打算?」漢內夫人問。安妮愉快地聊著。你會以為她根本不在乎,似乎很高興能回國。她興高采烈的,說話風趣,還會講些小笑話。當她告別總督夫婦,她感謝他們的好意。總督送她到門口。
第二天晚飯後,他們上了一艘乾淨舒適的小船。牧師和他的妻子為他們送行。當他們走進船艙,發現安妮的床鋪上有一個大包裹。包裹是給阿爾班的。他打開,只見裡面有一個巨大的粉撲。
「不知道這是誰送來的。」他笑著說,「一定是給你的,親愛的。」
安妮瞥了他一眼。她的臉變得刷白。這群畜生!他們怎麼能這麼殘忍?她強擠出一絲微笑。
「還挺大。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大的粉撲。」
船駛入大海,阿爾班離開船艙後,她激動地把粉撲扔到了海里。
現在,他們回到了倫敦,而桑都拉遠在九千英里之外,可一想起大粉撲,她仍會攥緊拳頭。他們這麼做,簡直壞透了。他們稱呼阿爾班為「粉撲娘娘腔」,還把那個荒唐的東西送給他,真是太不厚道了,而且充滿了惡意。這就是他們所謂的幽默嗎?沒有什麼比這更使她傷心的了,即使現在,她也覺得只有緊緊抱住自己,才能忍住眼淚。這時,門開了,她嚇了一跳,然後阿爾班走了進來。她還坐在他離開時她坐的那把椅子上。
「怎麼還沒換衣服?」他環顧了一下房間,「行李也沒打開。」
「沒有。」
「怎麼了?」
「我不會把行李拿出來。我也不打算待在這裡。我要離開你。」
「你在說什麼?」
「我一直忍到現在才開口,是因為我決定回國後再和你攤牌。我咬緊牙關,幾乎都要忍不住了,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已經做了所有我應該做的。我們現在回到倫敦了,我可以走了。」
他茫然地看著她。
「你瘋了嗎,安妮?」
「老天,我忍受了那麼多!在去新加坡的一路上,所有官員都知道那件事,就連乘務員也一清二楚。在新加坡,人們在旅店用那種眼神看我們,我還得被迫忍受人們的同情。他們出言譏諷,當他們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又覺得尷尬。天哪,我真想殺了他們!這段歸途太漫長了。船上沒有一個乘客不知道。他們瞧不起你,又費盡心思對我好。而你卻對自己那麼滿意,你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到。你的臉皮一定比牛皮還厚。看到你那麼健談,那麼隨和,真叫人難受。賤民,我們就是賤民。你好像巴不得別人冷落你。怎麼會有人像你這樣無恥呢?」
她氣壞了。現在,她終於不必繼續戴她強迫自己戴的那副冷漠和驕傲的面具了,她也拋開了所有的矜持和自製。惡毒的話接連從她顫抖的嘴唇里湧出。
「親愛的,你怎麼能這麼荒唐呢?」他微笑著和氣地說,「你是太緊張、太激動了,腦子裡才會有這樣的想法。你為什麼不和我說?你就像一個來到倫敦的鄉巴佬,以為每個人都在盯著自己看。沒人在意我們的,就算他們在意,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你應該理智一點兒,犯不著為了傻瓜說的話而煩惱。你覺得他們都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