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裡的足跡
2024-10-10 20:35:25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在馬來亞,沒有比丹那美拉更迷人的地方了。丹那美拉位於海邊,沙灘邊緣長著木麻黃。政府辦公室仍設在荷蘭人統治時建造的市政廳里,山上矗立著灰色的堡壘廢墟,曾經葡萄牙人憑藉這座堡壘,控制著不守規矩的原住民。丹那美拉有著悠久的歷史,華商在海邊建造了迷宮般的巨大宅邸,到了涼爽的傍晚,他們便坐在涼廊里,享受著夾雜著咸腥味的海風,而這些家庭在這個國家定居了三個世紀。許多人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母語,用馬來語和洋涇浜英語進行交流。在馬來聯邦,僅剩的過去大都只存在於生者父輩的記憶中了,但好在現在還有想像力。
請記住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在曾經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丹那美拉一直是中東最繁忙的商業中心,這裡的港口停滿了船隻,還有很多快帆船和舢板船從中國的海面駛來。然而,現在這個地方死氣沉沉,瀰漫著淒涼和浪漫的氣氛,和很多曾經輝煌一時的地方一樣,如今只能生活在對昔日榮光的記憶中。這裡是一個冷清的小鎮,陌生人來了,都將逐漸失去往日的活力,在不知不覺中與當地人一樣,過著簡單和慵懶的生活。橡膠產業的持續繁榮並沒有讓這裡興旺起來,隨之而來的衰退卻加速了小鎮的衰落。
歐洲人聚居區非常平靜。那片區域整潔乾淨。這裡的白人要麼是公務員,要麼是公司代理,他們的房屋建在一片巨大的運動場周圍,他們所住的平房寬敞舒適,掩映在高大的玉桂樹的樹蔭之下。運動場非常大,綠色的草坪經過精心的打理,就像大教堂的場院。丹那美拉的這個角落籠罩在靜謐之中,美輪美奐,會讓人想起坎特伯雷大教堂周圍的區域。
臨海有一個俱樂部,大樓雖然寬敞,卻有些破舊,瀰漫著衰敗之氣,走進俱樂部,你會覺得自己像是硬闖進去的,仿佛俱樂部正在停業改建和裝修,而你卻冒失地走進開著的門,進入了一個不該進的地方。早晨,你可能會看到幾個種植園經理從他們的莊園裡來這裡辦事,他們喝過杜松子酒就會返回種植園。到了下午晚些時候,也許會看到一兩個女人帶著一種鬼鬼祟祟的神氣,翻閱過期的《倫敦新聞畫報》。傍晚時分,幾個男人信步走進來,坐在撞球室里,一邊看別人打撞球一邊喝酒。不過每逢禮拜三這裡會熱鬧一些。在那一天,樓上的大房間裡會放留聲機,人們從周圍的鄉村來這裡跳舞。有時跳舞的人至少有十幾對,甚至可以湊齊兩桌橋牌了。
就在這樣的場合里,我結識了卡特萊特夫婦。我當時住在警察局局長蓋茲的家裡,那天,我坐在撞球廳里,蓋茲過來問我能不能搭個手玩橋牌。卡特萊特夫婦打理一座種植園,每周三都帶女兒來丹那美拉玩。蓋茲說這對夫婦人不錯,話不多,為人謙遜,和他們打橋牌挺愉快。我跟著蓋茲走進撞球室,蓋茲把我介紹給他們。他們已經坐在一張桌子旁了,卡特萊特太太正在洗牌。她洗牌的手法很純熟,我對牌局頓時有了信心。她的手又大又壯,兩隻手各拿了半副牌,靈巧地把半副牌的牌角插在另外半副牌的牌角下面,「咔嗒」一聲,整副牌乾脆利落地合在了一起。
她洗牌就像在變魔術。打牌的人都知道,只有不斷地練習,才能把牌洗得這麼好。可以相當肯定地說,能夠這樣洗牌的人,都很喜歡玩橋牌。
「你們介不介意我們夫妻兩個搭檔?」卡特萊特太太問,「我們兩個贏對方的錢可沒意思。」
「當然不介意。」
切牌之後,我和蓋茲坐下。
卡特萊特太太抽了一張A,她一邊快速而利落地發牌,一邊與蓋茲談著當地的大事小情。但我知道她一直在打量我。她看上去挺精明的,但心地善良。
卡特萊特太太五十來歲(在東方,人們老得很快,但還是很難看出他們的年齡),一頭白髮梳得亂糟糟的,總有一綹長發掉到額頭前面,她經常不耐煩地用一隻手把頭髮往後撥開。真不明白她為什麼不乾脆用一兩個髮夾把頭髮別住,好省去不少麻煩。她的藍眼睛很大,但臉色蒼白,帶著倦意。她的臉布滿了皺紋,臉色蠟黃。在我看來,正是因為她的嘴,使她看起來有些刻薄,總像是在諷刺什麼,同時又顯得很寬厚。你看得出,這個女人很有自己的想法,並且從不害怕說出自己的想法。她喜歡一邊打牌一邊聊天(有些人就反對這樣,我卻覺得挺不錯,因為我不明白在牌桌上為什麼要表現得像在參加追悼會一樣),而且,我很快就發現她這人很風趣。她拿人打趣的時候嘴很毒,但也很有趣,只有傻瓜才會發火。如果她不時說一句挖苦人的話,你也樂意用你所有的幽默感來體會其中的樂趣,而且,你很快就會發現,她拿別人打趣,也不介意別人用她來開玩笑。要是你能給出機敏的回答,把嘲笑的矛頭指向她,她那張嘴唇薄薄的大嘴會形成一抹乾笑,她的眼睛也會閃閃發亮。
我認為她是一個非常和藹可親的人。我喜歡她的坦率和機智,對她那張樸素的面孔也很有好感。我從未見過一個女人對自己的外表如此不在乎。不光她的頭髮凌亂不堪,她身上的一切都很邋遢。她穿了一件高領絲綢襯衫,但是為了涼快,她把最上面的扣子解開了,露出一段枯瘦乾癟的脖子。她的襯衫皺巴巴的,一點兒也不乾淨。她抽了數不清的煙,身上全是菸灰。當她站起來和別人說話時,我看到她的藍裙子急需洗一洗,下擺都磨損了。此外,她穿著笨重的低跟靴子。但這些都無關緊要。她的穿著打扮很符合她的性格。
和她打橋牌是一種樂趣。她出牌很快,一點兒也不會猶豫,她不僅很懂橋牌之道,還很有這方面的天賦。她自然了解蓋茲打牌的手法,卻是第一次和我打牌,不過她還是很快就看出了我的意圖。她和丈夫之間的合作令人欽佩,她的丈夫打起牌來很謹慎,牌技非常好。但她了解他,所以她打牌時非常大膽和肯定,玩得很漂亮,還能贏。蓋茲玩牌樂觀到了愚蠢的地步,希望他的對手想不到去利用他的錯誤,如此一來,我們兩個根本不是卡特萊特夫婦的對手。我們連輸了好幾把,只好乾笑,假裝就算輸了也無所謂。
「這副牌八成有問題。」蓋茲最後神情淒楚地說道,「就算有了所有好牌,我們照樣輸得很慘。」
「這跟你們的牌技可沒什麼關係。」卡特萊特太太答,用她那雙淡藍眼睛直視著他的臉,「只不過是你們的運氣不好罷了。不過上一把你不把紅心和方片弄混,說不定還有點兒勝算。」
蓋茲開始詳細地解釋搞得我們損失慘重的不幸是如何發生的,但是,卡特萊特太太靈巧地一揮手,把牌攤成一個大圓圈,準備發牌。卡特萊特看了看時間。
「最後一把了,親愛的。」他說。
「啊?」她看了看表,然後對一個正在穿過房間的年輕人喊道,「布倫先生,你上樓去的話,就告訴奧利弗我們過幾分鐘就該走了。」她轉向我,「我們路上要走大半個小時才能到種植園,可憐的西奧天一亮就得起床。」
「我們每周只來一次。」卡特萊特說,「奧利弗只有在這天才有機會不受拘束,好好玩一玩。」
我覺得卡特萊特看上去又累又老。他中等身高,禿頂,腦袋光亮亮的,留著短而粗的灰白鬍鬚,戴著一副金邊眼鏡。他穿著白色帆布西裝,繫著一條黑白相間的領帶。他穿戴很整潔,看得出比起他邋遢的妻子,他在穿著方面花了更多的工夫。他很少說話,但很明顯,他喜歡妻子尖刻的幽默,有時還能很巧妙地反駁幾句。他們顯然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們兩個人都年紀不輕了,一定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真高興看到他們之間的感情那麼堅貞,對彼此如此寬容。
這把牌只打了兩手就決定了勝負,我們剛剛點了最後一杯苦味杜松子酒,奧利弗就下來了。
「真要走了嗎,媽媽?」她問。
卡特萊特太太用慈愛的目光看著女兒。
「是的,親愛的。快八點半了。要到十點我們才能吃晚飯。」
「該死的晚餐。」奧利弗快活地說。
「走之前讓她再跳一支舞吧。」卡特萊特建議道。
「不行。你晚上必須休息好。」
卡特萊特微笑著看著奧利弗。
「你媽媽決定了的事,親愛的,我們還是乖乖照辦為好。」
「她是個意志堅定的女人。」奧利弗說,愛憐地撫摸著母親布滿皺紋的臉頰。
卡特萊特太太拍拍女兒的手,吻了一下。
奧利弗談不上漂亮,但十分清秀。我想她也就十九或二十歲,還帶著一點兒嬰兒肥,再瘦一點兒會更有魅力。她不像她母親那樣果斷,而她母親正因如此才顯得個性十足;她更像父親,繼承了他的黑眼睛和微微的鷹鉤鼻,也和他一樣都很和藹可親。一看就知道她很強壯,身體非常健康。她的臉頰紅紅的,眼睛炯炯有神。她有一種他早已失去的活力。她是那種典型的英國姑娘,情緒高昂,盼著可以享受生活,脾氣也很好。
和他們分開之後,我和蓋茲向他家走去。
「你覺得卡特萊特夫婦怎麼樣?」他問我。
「我喜歡他們。在這樣一個地方,他們肯定人緣不錯。」
「我希望他們能多來幾次。他們的生活實在太單調了。」
「那姑娘肯定很無聊。卡特萊特夫婦像是有對方陪伴就滿意了。」
「是的,他們非常幸福。」
「奧利弗長得像她父親,對吧?」
蓋茲斜睨了我一眼。
「卡特萊特不是她的生父。卡特萊特太太在嫁給他之前是個寡婦。奧利弗是在她生父去世後四個月出生的。」
「啊——!」
我拉長音說出這個字,融入了我所有的震驚、興趣和好奇。但蓋茲什麼也沒說,我們默默地走完了剩下的路。男僕在門口恭候我們進屋。我們喝完最後一杯苦味杜松子酒,坐下來吃晚飯。
起初,蓋茲十分健談。由於對橡膠產量的限制,走私開始變得猖獗,他的工作就是要打擊這種奸詐的行為。那天,他們抓了兩艘走私船,他為自己的成功沾沾自喜。沒收來的橡膠堆滿了倉庫,很快就會被正式焚毀。但是,過了一會兒,他不再說話,我們默默地吃了飯。男僕送來了咖啡和白蘭地,我們點上了雪茄。蓋茲靠在椅背上。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的白蘭地。男僕離開房間後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我認識卡特萊特太太有二十多年了。」他慢慢地說,「那時候她長得太美了。她一直都有些邋遢,但她年輕,這也就不是什麼大問題,她可真是個可人兒。她嫁給了一個叫布朗森的男人——雷吉·布朗森。他是雪蘭登一個種植園的經理,我當時被派到阿洛利比斯工作。那時,那個地方可比現在小得多,整個社區想必都不超過二十人,但有一個挺有意思的小俱樂部,我們玩得很開心。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布朗森夫人的情景,就像昨天一樣。那時候沒有汽車,她和布朗森是騎著腳踏車過來的。當然,那時她看上去不像現在這麼堅決。她瘦得多,膚色很美,一雙眼睛格外動人,你知道,她的眼睛是藍色的,一頭烏黑的頭髮是那麼濃密。如果她肯多花些心思打扮,必定會相當迷人。事實上,她是當地最漂亮的女人。」
我試圖根據卡特萊特太太現在的樣子,以及蓋茲那不太形象的描述,在腦海中勾勒出她曾經的(那時她還是布朗森太太)模樣。從她那結實的身材,以及坐在橋牌桌旁的笨拙姿態,我想像一個身段玲瓏的年輕女子,她的動作輕盈優雅,做什麼都儀態萬方。現在,她的下巴是方的,鼻頭很圓,但她年輕時豐腴圓潤,也就掩蓋了這些缺點。她一定是個美人,皮膚白裡透紅,一頭濃密的棕發隨意一梳。在那個時期,她穿著一條束腰長裙,戴著一頂闊邊帽。或者馬來亞的婦女當時仍然會戴的、老畫報上登的那種遮陽帽?
「我有將近二十年沒見過她了。」蓋茲繼續說道,「我知道她住在馬來聯邦,但不知道具體地方,後來我接受了這份工作,來到這裡。我在俱樂部里遇見她,就像多年前我在雪蘭登時一樣,感到非常意外。她現在自然是上了年紀,變得面目全非。看到她有一個成年的女兒,我感到相當震驚,不由得感嘆歲月如梭。上次見到她時我還是個年輕人,現在,哎呀,再過兩三年我就要退休了。有點兒無聊吧?」
蓋茲看著我,他那醜陋的臉上露出悔恨的笑容,還帶著些許憤怒,仿佛我能幫忙控制歲月匆匆流逝的腳步。
「我也不再年輕了。」我回答。
「你沒有一輩子都在東方生活。這會讓人提前衰老的。到了五十歲就是老人了,到了五十五歲,人就成了廢物,什麼也幹不了。」
但我不想讓蓋茲跑題,轉而說什麼年老的話題。
「你再見到卡特萊特太太時,有沒有認出她?」我問。
「也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我第一眼看見她,就覺得我認識她,卻一時想不起她是誰。我還以為她是我休假時在船上遇到的人,只有一面之緣。但她一開口,我立刻就記起來了。我記得她眼裡乾澀的閃光和她清脆的聲音。她的聲音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暗示:你真是個傻瓜,但你並不壞,說實話,我還挺喜歡你的。」
「你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了不少東西。」我笑著說。
「她在俱樂部里走到我跟前,和我握了手。『你好,蓋茲少校。還記得我嗎?』她說。
「我當然記得。
「『自從我們上次見面以來,都過了很多年了。我們都不再年輕了。你見過西奧了嗎?』
「我一時想不出她指的是誰。我想我看起來很傻,她輕輕一笑,就是那個我很熟悉的嘲弄的微笑,然後她給我解釋了一下。
「『西奧是我的丈夫。這似乎是最好的辦法。我很孤獨,他正好想結婚。』
「『我聽說你嫁給他了。』我說,『希望你過得幸福。』
「『非常幸福。西奧這人可好了。他馬上就來。他會很高興見到你。』
「我對此表示懷疑。在我看來,我是西奧最不願意見到的人了。我也沒想到她會希望我見西奧。但女人都很有趣。」
「他為什麼不想見你?」我問。
「這個我等會兒再說。」蓋茲道,「西奧出現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叫他西奧,畢竟我一向只叫他卡特萊特,我也只當他是卡特萊特。見到西奧,我大吃一驚。你也知道他現在的樣子,在我的記憶中,他很年輕,留著一頭鬈髮,精神抖擻,乾淨利落。他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很乾淨,身材好,舉止得體,看得出經常運動。現在回想起來,他長得並不難看,雖然談不上高大魁梧,但你知道,他很優雅,動作也輕盈。可當我看到這個老傢伙,戴著眼鏡、彎腰駝背,還是個禿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都認不出他來了。至少,他看到我似乎很高興,也很感興趣。他並沒有表現得太熱情,但他向來都是個話不多的人,我也沒盼著他對我多熱情。
「『你在這兒遇到我們,是不是很驚訝?』他問我。
「『我並不知道你們住在什麼地方。』
「『我們可是一直都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你的動向。你的名字時常出現在報紙上。你找一天一定來我們家裡坐坐。我們在那兒住了好多年了,想必在回國之前,我們會一直住在那裡。你回過阿洛利比斯嗎?』
「『沒有。』我說。
「『那是個不錯的小地方。聽說現在越來越繁榮了。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那裡並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非常愉快的回憶。』卡特萊特太太說。
「我問他們要不要喝一杯,然後叫來了僕人。我敢說你注意到卡特萊特太太喜歡喝酒了,我不是說她是個酒鬼,但她喝起蘇打威士忌活像個男人。我看著他們,心裡充滿了好奇。他們看起來非常幸福,我猜想他們的日子過得不錯,後來我才發現他們相當富裕。他們有一輛高檔汽車,每次回國休假出手都很闊綽。他們相處得很好。你知道,看到兩個人在結婚多年後,依然喜歡彼此的陪伴,是一件多麼令人高興的事。他們的婚姻顯然非常美滿。他們都很愛奧利弗,為她感到驕傲。西奧尤為如此。」
「雖然她只是他的繼女?」我說。
「雖然她只是他的繼女。」蓋茲道,「別人肯定以為她會直呼他的名字。但她沒有,而是叫他爸爸,她自從出生就只有西奧一個父親,但她在信上的簽名是奧利弗·布朗森。」
「順便問一下,布朗森是個什麼樣的人?」
「布朗森?他是個大個子,性格舒爽,聲音洪亮,笑起來像打雷,他的體格很健壯,就跟運動員似的。他這人並不突出,但是他為人正直。他的臉很紅,頭髮也是紅的。現在回想起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像他那樣流這麼多汗。汗水從他身上往下淌,他打網球的時候總是帶著毛巾。」
「這麼聽來,他並不是個有魅力的男人。」
「他長得挺英俊,身材一直都很好。他向來都很注意保持身材。他喜歡談論的只有橡膠、運動,你知道的,就比如網球、高爾夫和射擊,我想他一年到頭也看不了一本書。他是典型的公立學校畢業生。我認識他時,他大約三十五歲,但他的頭腦卻像一個十八歲的孩子。你知道的,很多人來到東方後,就停止成長了。」
說到這種情況,我還真了解一些。對旅行者來說,最令人不安的事情之一就是看到那些又胖又禿頂的中年紳士說話和舉止都像小學生。你可能會認為,自從他們第一次從蘇伊士運河來到這裡,就再也不會動腦子了。雖然結了婚,有了孩子,也許還管著大生意,但他們仍然站在六年級學生的立場上看待生活。
「但他不是傻瓜。」他繼續說,「他很清楚自己的工作。他的種植園是全國管理得最好的種植園之一,他也很懂如何對付手下的工人。他真是個好人,就算他有點兒招你煩,你也會不由自主地喜歡他。他在錢的方面很慷慨,總是樂於幫助別人。正是因為這一點,才會有卡特萊特的出現。」
「布朗森夫婦的感情怎麼樣?」
「我覺得應該很好吧。我相信他們很恩愛。他脾氣好,她也是個開朗的人。你知道,她很直率。即使是現在,她要是高興,也能非常有趣,但一般來說,她開起玩笑來可是綿里藏針,她年輕時嫁給了布朗森,純粹就是為了好玩。她情緒高昂,喜歡玩。她從來不在乎自己說些什麼,但這就是她的風格,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她是那麼坦白直率,無憂無慮,你根本不會在乎她對你說了什麼。他們看起來非常幸福。
「他們的種植園離阿洛利比斯大約五英里。他們有一輛馬車,通常在傍晚五點左右駕車過來。當時外國人很少,男性占大多數。只有六個女人。幸虧有布朗森夫婦在,他們一出現,氣氛就會活躍起來。我們在那個小俱樂部里玩得很開心。從那以後,我經常想起他們,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麼時候比駐紮在那裡時更快樂。二十年前,從六點到八點半,從亞丁到橫濱,阿洛利比斯的俱樂部是最熱鬧的地方。
「有一天,布朗森太太告訴我們,有個朋友要來和他們住在一起,幾天後,他們帶來了卡特萊特。看來他是布朗森夫婦的一個老朋友,他們一起在馬爾伯勒之類的地方上過學,第一次來東方的時候還乘坐同一艘船。橡膠產業低迷,很多人都失業了。卡特萊特就是其中之一。他失業大半年了,窮得叮噹響。在那個時候,種植園經理的工資比現在還要低,要運氣特別好,才能存一些錢以備不時之需。卡特萊特去過新加坡。遇上經濟不景氣的時候,他們都會去那裡。那時候的經濟太糟糕了,我可是親眼見過的,我知道有些種植園經理就睡在街上,連一晚上的住宿費用都掏不出來。我知道他們會在歐洲酒店外面攔住陌生人,乞討一塊錢去買吃的,我覺得卡特萊特那時候的日子過得很糟糕。
「最後他寫信給布朗森,請他幫忙。布朗森就請他來家裡住,等情況好轉再做打算,至少他可以白吃白住。卡特萊特欣然接受了這個機會,但布朗森還得給他寄錢,讓他去買火車票。當卡特萊特到達阿洛利比斯時,他口袋裡連一毛錢也沒有。布朗森自己倒是有一點兒錢,我想每年有兩三百美元吧,雖然他的薪水減少了,但好歹工作保住了,因此他比大多數種植園經理都富裕。卡特萊特來的時候,布朗森太太讓他把這裡當自己的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她人真好,是不是?」我說。
「是的。」
蓋茲又點燃了一根雪茄,斟滿了酒。四周靜悄悄的,除了偶爾傳來壁虎的叫聲,其餘時間都是一片死寂。在這個熱帶的夜晚,仿佛只有我們兩個,天知道離人類聚居地有多遠。蓋茲良久都沒有說話,最後我不得不說些什麼。
「卡特萊特那時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問,「當然他是很年輕,你說過他長得不錯,但他這個人怎麼樣?」
「跟你說實話,我向來就沒怎麼注意過他。他和藹可親,也不愛擺架子。他現在不愛說話,我敢說你已經注意到了,他以前也不活躍。但他並不招人討厭。他喜歡讀書,鋼琴彈得相當好。人們很喜歡和他在一起,他從不礙事,但人們也不會過多地關注他。他跳舞跳得很好,女人們都很喜歡他,他還打得一手好撞球,網球技術也不錯。他很自然地進入了我們的小圈子。也不能說他有多受歡迎,但每個人都喜歡他。我們當然為他感到難過,就像為一個窮困潦倒的人感到難過一樣,但我們無能為力,我們只好接受他,忘記他是後來才來的。他每天晚上和布朗森夫婦一起來,像其他人一樣付錢買酒。我想是布朗森借了他一些錢用於日常開銷。他總是很有禮貌。我對他的印象相當模糊,他真的沒有給我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在東方,總會遇到很多這樣的人,他看起來和其他人沒什麼區別。他想盡一切辦法找點事做,但他運氣不佳。事實上,那裡沒有工作,有時他似乎對此相當沮喪。他和布朗森夫婦在一起住了一年多。我記得有一次他對我說:
「『我畢竟不能永遠和他們住在一起。他們對我非常好,但我不好一直麻煩他們。』
「『我想布朗森夫婦會很高興招待你的。』我說,『住在橡膠園裡,並不是特別快樂的經歷,至於你吃的喝的,不管你是否在那裡,對他們都不會有什麼太大的不同。』」
蓋茲又停了下來,帶著猶豫的神情看著我。
「怎麼了?」我問。
「恐怕我把這個故事講得太糟了。」他說,「我好像一直在閒扯。我可不是什么小說家,我是一名警察,我只是把我當時看到的事實講了出來,在我看來,所有這些情況都很重要,我的意思是,搞清楚他們是什麼樣的人,非常重要。」
「當然。繼續說吧。」
「我記得有個人,一個女人,我想應該是醫生的妻子,問布朗森夫人,家裡住著一個陌生人,有時候會不會很煩。你知道,在阿洛利比斯這樣的地方,沒有什麼可談的,要是不談鄰居們的事,也就沒有什麼可聊的了。
「『我不覺得煩。』她說,『西奧並不麻煩。』她轉向坐在那裡擦臉的丈夫,『我們都很高興接待他,是不是?』
「『是的。』布朗森說。
「『他整天都做些什麼?』
「『我不知道。』布朗森太太說,『他有時會和雷吉一起去種植園裡轉轉,還會打獵。他也會跟我聊天。』
「『他總是樂於幫忙。』布朗森說,「有一天我發高燒,他就替我幹活兒,我躺在床上休息,愜意得很呢。』」
「布朗森夫婦沒有孩子嗎?」我問。
「沒有。」蓋茲回答,「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絕對養得起孩子。」
蓋茲靠在椅背上。他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很厚,透過鏡片看,他的眼睛扭曲得可怕。摘掉眼鏡,他就不那麼丑了。天花板上的壁虎發出一種奇怪的叫聲,聽起來很像人聲,就像一個傻孩子在咯咯笑。
「布朗森被殺死了。」蓋茲忽然說。
「被殺?」
「是的,謀殺。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晚上。當時在場的有我和布朗森夫人,還有醫生的妻子和西奧·卡特萊特,我們打完網球又去打橋牌。卡特萊特手氣不好。我們在橋牌桌旁坐下來的時候,布朗森太太對他說:『西奧,如果你打橋牌像打網球一樣爛,我們就要連褲子都輸掉了。』
「我們剛喝了一杯,但她叫僕人再送一輪酒過來。
「『把這東西喝下去。』她對西奧說,『要是摸不到最大的牌,贏不了邊花,就別再叫酒喝了。』
「布朗森不在,他騎腳踏車去卡布隆取錢好給他手下的勞工們發薪水,回來後才能來俱樂部。比起卡布隆,布朗森夫婦的種植園離阿洛利比斯更近,但論起商業地位,還是卡布隆更重要,所以布朗森把錢都存在了那裡的銀行。
「『雷吉來了之後再和我們玩。』布朗森太太說。
「『他遲到了吧?』醫生的妻子說。
「『晚了很久了。他說他趕不及回來打網球,但一定能趕上打橋牌。我懷疑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卡布隆的俱樂部,這會兒正喝得美呢,那個渾蛋。』
「『他可是千杯不醉啊。』我笑著說。
「『你知道,他越來越胖了。他得注意一下身體了。』
「我們坐在棋牌室里,可以聽見撞球室里的人們有說有笑,看來興致都很高。快到聖誕節了,我們都有點兒放縱自己。聖誕前夜還會舉辦一場舞會。
「後來我想起來,我們在牌桌邊坐下來的時候,醫生的妻子還問布朗森太太累不累。
「『我一點兒也不累。』她說,「為什麼這麼問?』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臉紅。
「『我擔心你打網球累著。』醫生的妻子說。
「『不累,不累。』布朗森太太回答,我想她的語氣有點兒沖,好像她不想討論這件事。
「我不知道她們是什麼意思,我也是後來才想起這個小插曲。
「我們玩了三四把,但布朗森還是沒來。
「『不知道他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他的妻子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來得這麼晚。』
「卡特萊特一向不愛說話,但今天晚上他幾乎沒有開口。我以為他累了,就問他白天都幹了什麼。
「『沒幹什麼。』他說,『吃完了午飯,我去獵鴿子了。』
「『結果怎麼樣?』我問。
「『打到了六隻。它們一聽到動靜就飛跑了。』
「但這會兒他說:『雷吉要是回來太晚了,我敢說他會覺得來這裡一趟不划算。我估摸他現在都洗過澡了,等我們回去就會看到他在椅子上打盹兒。』
「『從卡布隆騎車回來要很久。』醫生的妻子說。
「『你知道,他不走大路。』布朗森太太解釋說,『他都是從叢林裡抄近路。』
「『叢林裡能騎車嗎?』我問。
「『能呀,有一條很好走的小路。可以少走幾英里路。』
「我們這把牌才剛開始打,酒吧服務員就進來了,他說外面有個警官想和我說話。
「『有什麼事?』我問。
「服務員說他不知道,但警官是帶著兩個勞工一起來的。
「『真見鬼。』我說,『如果我發現他無緣無故地打擾我,看我不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我告訴服務員我就來,把那把牌打完後,我站了起來。
「『我馬上就回來。』我說,『替我發牌。』我對卡特萊特說。
「我走出去,發現有個警官和兩個馬來人在台階上等著我。我問他出了什麼事。你可以想像一下,我聽到他告訴我那兩個馬來人來到警察局,稱在通往卡布隆的叢林小路上有一具白人死屍,我是多麼驚慌失措。我立刻想到了布朗森。
「『死了?』我大喊道。
「『是的,是被人開槍打死的,子彈穿過頭部。死者是一個紅頭髮的白人。』
「我一聽這個,就確定死者是雷吉·布朗森,其中一個馬來人不僅說出了布朗森的種植園的名字,還認出死者正是布朗森。這真是一個可怕的打擊。布朗森太太此刻就在牌室里,不耐煩地等著我理牌叫牌。有那麼一會兒,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沮喪極了,也沒有事先準備,就給她這樣一個意外而恐怖的打擊,簡直太可怕了,但是我發現自己實在想不出任何辦法來減輕這種打擊。我讓那個警官和兩個勞工等著,然後回到俱樂部。我試著振作起來。我走進牌室,布朗森太太說:『你怎麼去那麼久?』這時她看到我臉色不對。『出什麼事了嗎?』我看見她握緊拳頭,臉色發白。她好像有了不祥的預感。
「『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我說,我的喉嚨有些發緊,所以聲音有些沙啞怪異,『發生了一場事故。你丈夫受傷了。』
「她長吁了一口氣,並沒有尖叫,但奇怪的是,那讓我想起一塊絲綢被撕成兩半的聲音。
「『受傷?』
「她猛地站起來,直勾勾地盯著卡特萊特。這一眼對他產生了不可思議的效果,他癱坐在椅子上,臉色蒼白如紙。
「『恐怕是非常非常嚴重的傷。』我補充說。
「我知道我必須告訴她真相,而且是馬上就說,但我無法讓自己一下子把一切都說出來。
「『他還有意識嗎?』她的嘴唇顫抖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看了她一會兒,沒有回答。我寧願掏一千鎊,也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恐怕沒有了。』
「布朗森夫人盯著我,好像要看穿我的心思。
「『他死了嗎?』
「我想此時唯一的辦法就是和盤托出,把這件事解決好。
「『是的,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布朗森太太癱倒在椅子上,放聲大哭起來。
「『老天。』她低聲說,『我的天哪。』
「醫生的妻子走過去用雙臂抱住她。布朗森太太雙手捂著臉,前後搖晃著,歇斯底里地號哭。卡特萊特臉色鐵青,一動不動地坐著,張著嘴盯著她。他就跟變成了石頭一樣。
「『親愛的,親愛的。』醫生的妻子說,『你必須努力振作起來。』然後,她轉身對我說,『給她拿杯水,再把哈利叫來。』
「哈利是她的丈夫,正在打撞球。我進去告訴哈利發生了什麼事。
「『去他的水吧。』他說,『她要的是一大杯白蘭地。』
「我們拿了酒,強迫她喝掉,漸漸地,她不再激動。幾分鐘後,醫生的妻子把她帶到洗手間洗臉。我已經決定了接下來怎麼做。我看得出來,卡特萊特幫不上忙,他都崩潰了。我能理解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打擊,畢竟布朗森是他最好的朋友,幫了他很多。
「『夥計,你看起來也需要喝點白蘭地。』我對他說。
「他努力打起精神。
「『你知道,這件事太突然了。』他說,『我……我沒有……』他停了下來,好像在走神,他的臉色仍然蒼白得可怕。他拿出一包香菸,劃了一根火柴,但他的手在發抖,根本劃不著。
「『是的,我需要喝點白蘭地。』
「『服務員。』我叫道,然後對卡特萊特說,『你現在能送布朗森太太回家嗎?』
「『可以。』他回答。
「『那就好。我和醫生帶著勞工和警察一起去發現屍體的地方。』
「『你們會把他送回家裡嗎?』卡特萊特問道。
「『我想最好直接送到太平間吧。』我還沒來得及回答,醫生就開口了,『我還得做屍檢。』
「布朗森太太回來後平靜多了,我都有點兒不敢相信。然後,我把我的建議告訴了她。醫生的妻子是個善良的女人,主動提出陪她一起回家,在她家裡住一夜,但布朗森太太不同意。她說她會好起來的,可醫生的妻子堅持要去,你知道有些人多麼想把他們的仁慈強加給那些遇到困難的人,但她幾乎是兇巴巴地回絕了她。
「『不,不,我要一個人待著。』她說,『我必須一個人待著。再說西奧也在。』
「他們上了馬車。西奧拉住韁繩,他們就上路了。我和醫生隨後也出發了,那個警官和兩個勞工跟在後面。我派我的車夫去警察局送信,讓他們派兩個人到現場。我們很快就超過了布朗森太太和卡特萊特。
「『還好嗎?』我叫道。
「『沒事。』他回答說。
「有一段時間,我和醫生一句話也沒說。我們兩個仍處在深深的震驚之中。我還很擔心。無論如何,我必須找到兇手,我也料到這件事很棘手。
「『你說是不是團伙搶劫?』醫生終於說。
「他跟我想的一模一樣。
「『我想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回答,『他們知道他去卡布隆是為了取錢發薪水,就在回來的路上埋伏他。所有人都知道他身上有包錢,他真不應該一個人走叢林。』
「『這麼多年了,他一向都是這樣的。』醫生說,『而且,這麼做的人不止他一個。』
「『我知道。但問題是,我們怎麼才能找到兇手。』
「『你不認為那兩個報告發現屍體的勞工跟這事有什麼關係嗎?』
「『不。他們沒這個膽子。依我看,我不相信馬來人會這麼幹,他們會嚇破膽的。我們當然會留意那兩個馬來人的動靜。他們要是揮霍錢財,我們很快就能知道了。』
「『這件事對布朗森太太一定是驚天噩耗了。』醫生說,『在任何時候遇上這種事都很糟糕,況且現在她還懷著孕……』
「『我還不知道這件事。』我打斷他說。
「『不知道為什麼,她想保密。我倒覺得她在處理這件事的時候有點兒奇怪。』
「這時我想起了布朗森太太和醫生的妻子說的那幾句話,這才明白那位善良的女人為什麼那麼著急,生怕布朗森太太勞累過度。
「『說來也怪,她結婚這麼多年才有孩子。』
「『這是常有的事。但她知道後很驚訝,她那時候來找我,我把事情告訴她,她竟然暈倒了,醒來後就哭了起來。我本以為她會很高興的。她說布朗森不喜歡孩子,一想到孩子,他就極為厭煩。她要我答應不把這個消息說出去,好讓她有機會慢慢向布朗森解釋。』
「我沉思片刻。
「『布朗森是那種活潑、熱情的人,倒像個喜歡孩子的人。』
「『這種事光看是看不出來的。有些人很自私,就是不想麻煩。』
「『那麼,她告訴他之後,他有什麼反應?很生氣嗎?』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告訴過布朗森。不過她不能再等了,除非我弄錯了,否則她再過五個月左右就該生了。』
「『真可憐。』我說,『你知道,我覺得他要是知道有孩子了,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餘下的路我們都沉默不語,最後終於到了一條岔路口,通往卡布隆的小道就在那裡。我們在這裡停了下來,過了一兩分鐘,那個警官帶著兩個馬來勞工乘坐我的馬車趕了過來。我們拿著頭燈照路。我讓醫生的馬夫去照看小馬,還囑咐他讓別的警察來了以後順小路去找我們。兩個馬來勞工提著燈走在前面,我們跟著他們。這條小路相當寬,足以通過一輛小馬車,在修築公路之前,人們都是從這條小路往來卡布隆和阿洛利比斯。路面很堅實,走起來並不費力。到處都是沙子,有些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腳踏車車輪的痕跡。這是布朗森在去卡布隆的路上留下的痕跡。
「我想我們排成一列走了二十分鐘,突然,兩個勞工大叫一聲,猛地停了下來。那幅情景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儘管他們早有預料,但還是嚇了一跳。在勞工所拿的燈的朦朧光線下,可以看到布朗森躺在小路中間。他從腳踏車上摔了下來,橫躺在車上,姿勢十分怪異。我震驚不已,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想醫生也一樣。在我們的沉默中,叢林的喧鬧聲震耳欲聾,該死的蟬和牛蛙絕對能把死人吵醒。即使在平常,夜間叢林的各種聲響也很可怕。因為人們會覺得這個時候林子裡應該萬籟俱寂,看不見的生物不停地發出的叫聲會衝擊著你的神經,讓你寒毛直豎。叢林怪聲包圍著你。但就在那時,相信我,那些聲音真叫人毛骨悚然。那個可憐的傢伙躺在那裡,已經死了,在他的四周,叢林裡躁動不安的生命無視死者,繼續著兇狠地生活。
「他臉朝下趴著。警官和兩個苦力看著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那時我還很年輕,看見死人有點兒害怕。雖然我看不見死者的臉,但我確信死的就是布朗森,但我覺得應該把屍體翻過來確認一下。我想我們都有點兒神經兮兮的,你知道的,我一直討厭觸碰死屍。我現在不得不經常這樣做,只是依然感到有些噁心。
「『是布朗森。』我說。
「哎呀,幸虧醫生也在。醫生彎下腰,把死者的頭翻轉過來。警官把燈對準死者的臉。
「『老天,他的頭被打飛了一半兒。』我叫道。
「『是的。』
「醫生站直身體,用長在路邊的樹葉擦了擦手。
「『他死了嗎?』我問。
「『是的。他一中彈就斷氣了。開槍的人一定距離他很近。』
「『你覺得他死了多久了?』
「『不太清楚,有幾個小時了吧。』
「『我想,如果他打算六點到俱樂部打牌,那他經過這兒的時間大概是五點。』
「『沒有爭鬥的跡象。』醫生說。
「『肯定不會有。他是在騎車的時候中槍的。』
「我看了一會兒屍體。我不禁想,就在不久之前,布朗森還是個吵吵鬧鬧、聲音洪亮的大活人。
「『別忘了,他身上還有給勞工的工錢呢。』醫生說。
「『我們最好搜查一下。』
「『要把他翻過來嗎?』
「『等等。先檢查一下地面。』
「我拿起燈,儘可能仔細地環顧四周的地面。就在他倒下的地方,沙石小路上布滿了混亂的痕跡,有我們的腳印,還有發現他的兩個勞工的腳印。我走了兩三步,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腳踏車輪子的痕跡,可見他一直沿直線騎得很穩。我沿著車痕走到他倒地的地方,確切地說是快到他摔倒的地方。在車輪兩側,我清楚地看到了他那雙沉重靴子的印記。他顯然是在那兒停了下來,把腳擱在地上,然後又騎了起來,之後車輪出現了劇烈的晃動,他也倒在了地上。
「『現在搜搜他身上吧。』我說。
「醫生和警官把屍體翻過來,一個勞工把腳踏車拖開。他們讓布朗森仰面躺在地上。我想他的錢有一部分是紙幣,剩下的都是銀幣。銀幣應該裝在腳踏車上繫著的一個袋子裡,我一看就知道銀幣不在了。他會把鈔票放進錢包里,錢包應該很厚。我摸遍了他的全身,但一無所獲。然後我把口袋翻了出來,裡面都是空的,只有右邊的褲兜里裝著一些零錢。
「『他不是一直戴著手錶嗎?』醫生問。
「『是的。』」
「我記得他把表鏈穿過上衣翻領上的紐扣孔,懷表、一些印章和其他東西都放在胸袋裡。表和表鏈都不見了。
「『好吧,現在沒什麼可懷疑的了吧?』我說。
「很明顯,有人知道他身上有錢,就結夥在這裡搶他。他們殺了他之後,搶走了他身上的所有財物。我突然想起了有些足印證明他曾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我能想像出當時的情形。其中一個人找了個藉口攔住了他,然後,就在他再次出發的時候,另一個人從他身後的叢林裡溜了出來,把槍上兩根槍管里的子彈一股腦兒都打進了他的腦袋。
「『好吧。』我對醫生說,『我一定要抓住他們,我告訴你,我可是很高興看到他們被絞死。』
「當然要進行調查詢問。需要布朗森太太錄口供,但她也提供不了我們不知道的線索。布朗森在上午十一點左右離開了家,在卡布隆吃午餐,五點到六點之間回來。他叫她不要等他,說把錢放進保險柜後會直接去俱樂部。卡特萊特證實了這一點。他和布朗森太太兩個人吃了午飯,抽完煙後拿著槍去射鴿子。他大概是在五點左右回去的,也許還要早一點兒,洗了個澡,然後換了衣服去打網球。他獵鴿子的地方離布朗森被殺的地方不遠,但沒有聽到過槍聲。這當然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如果有蟬聲、蛙聲和叢林裡的其他聲音,他必須離得很近才能聽到槍聲,而且,在布朗森被殺之前,卡特萊特很可能已經回了布朗森家。我們調查過布朗森都幹過什麼。他在俱樂部吃的午飯,在銀行快關門的時候取了錢,回到俱樂部又喝了一杯,然後騎上腳踏車出發了。他是乘渡船過的河,船夫清楚地記得看見過他,但肯定沒有別的騎腳踏車的人過河。看來兇手沒有跟蹤他,而是準備埋伏他。他沿著大路騎了幾英里,然後抄近路走那條通往他家的小路。
「看來兇手很了解他平時的習慣,當然,種植園的勞工馬上就成了懷疑對象。我們非常仔細地檢查了他們,但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們牽涉其中。事實上,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能清楚交代他們都做過什麼,而交代不清的人在我看來也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都被排除了嫌疑。我也調查了他們,但不知何故,我認為這事不是華人幹的,我感覺華人不會用獵槍。我的調查沒有進展。因此,我們懸賞一千美元,只要有人能幫助我們找到兇手,就能拿到這筆錢。既能幫助警方破案,同時還能掙一大筆錢,我想這對很多人而言都很有吸引力。但是我也清楚,告密者不會承擔任何冒險,除非保證安全,否則他們絕不會說出心中的秘密,於是我耐心等待。有了懸賞令,我手下的警察破起案來也有了勁頭,我知道他們會用盡一切手段將罪犯繩之以法。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能做的比我多。
「可說來也怪,根本沒人提供線索,賞金似乎一點兒誘惑力都沒有。我把網撒大了一點兒。沿公路有兩三個村子,我不知道兇手是不是藏在裡面。我見了村長,但他們也沒幫上忙。並不是他們什麼也不告訴我,我確信他們並不知情。我找村裡的混混兒也談過,但沒有證據顯示他們和謀殺案有關。一點兒線索也沒有。
「『好吧,夥計。』我一邊駕車回阿洛利比斯,一邊對自己說,『別著急,絞索又不會壞。』
「那些壞蛋搶走的是一大筆錢,但錢不花是一點兒用也沒有的。我自認為很了解當地人的性情,他們要是拿到這筆錢,肯定很想把錢花出去。馬來人都喜歡鋪張浪費,而且好賭,遲早會有人突然開始大手大腳地花錢,那時我就可以調查錢的來源。只需要幾個有技巧的問題,我想我就可以唬住他們,只要我再用點手段,應該不難讓他們坦白罪行。
「到了這個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坐下來,等追捕嫌疑犯的熱潮平息下來,兇手就會以為這件事過去了。他們會越來越想花掉那些不義之財,像是百爪撓心,難以忍受,直到最後再也按捺不住。我繼續做我的工作,但我從來沒有放鬆警惕,總有一天我會把這個案子破了。
「卡特萊特帶布朗森太太去了新加坡。布朗森工作的那家公司問他是否願意接替布朗森的位置,但他說自己不想。於是他們派了另一個人去,並告訴卡特萊特,他可以接替布朗森的繼任者留出來的職位,也就是去打理卡特萊特現在賴以為生的種植園。他立刻就去了那裡。四個月後,奧利弗在新加坡出生,又過了幾個月,也就是布朗森去世一年多後,卡特萊特和布朗森太太結婚了。我很驚訝,但仔細一想,又不禁承認這是順理成章的事。麻煩過後,布朗森太太對卡特萊特有了更深的了解,他也為她安排好了一切,她一定很孤獨,而且相當迷惘,我敢說她很感激他的好意。我猜想他為她感到難過,一個女人遇到這種事,那就是天都塌了,她無處可去,他們所經歷的一切一定讓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紐帶。他們完全有理由結合,這對他們來說可能是最好的安排。
「殺害布朗森的兇手看來要永遠逍遙法外了,因為我的那個計劃沒有奏效。在這個地區,沒有人突然大筆花錢,如果有人把這些錢埋在家裡的地板下面,那他的自控力簡直超乎常人。一年過去了,這件事完全被遺忘了。誰能這麼謹慎,過了這麼長時間,不讓一點兒錢流出去?真叫人難以置信。我開始認為布朗森是被幾個流浪的人殺死的,他們作案後逃到新加坡去了,在那裡抓住他們的機會很小。最後我放棄了。仔細想想,通常來說,找到搶劫案件罪犯的可能性最小,因為沒有證據可以把嫌疑人揪出來,就算兇手被抓住了,也只能是由於他自己的粗心大意。這與激情犯罪或復仇犯罪不同,在這兩種情況下,只要通過動機就能確定誰想除掉受害者。
「失敗之後哭哭啼啼毫無用處,我讓自己保持理智,盡力把這件事拋諸腦後。沒有人喜歡失敗,但我確實失敗了,我必須儘量裝得沒這回事。後來,一個華人拿著可憐的布朗森的懷表去典當,結果被抓住了。
「我告訴過你,布朗森的懷表和表鏈不見了,當然,布朗森太太清楚地描述了懷表的樣子。那是一塊半獵表,本森公司製造,配一條金鍊,此外還有三四個印章和一個裝硬幣的錢包。當鋪老闆很精明,一看到人拿著懷表來當,立刻就認出了那塊表。他找了個藉口讓那人等著,然後派人去叫警察。那個華人被逮捕了,並立即被帶到我面前。我看見他,就像見到了久違的兄弟。我這輩子還從沒在見到哪個人的時候這麼高興過。你知道,我對罪犯沒有感情,我為他們感到很難過,因為在他們正在玩的牌局中,所有的王牌都被他們的對手攥在手中,但是,每次抓到罪犯,我還是會有一種小小的滿足感,就像打橋牌時來了一次漂亮的飛牌。這個謎終於要解開了,即便兇手不是那個人,我們也很有把握通過他找到兇手。我對他微笑。
「我問他是從哪裡得來的這塊表。他說他是從一個不認識的人那裡買的。這話無法使人信服。我簡要地說了說案情,並告訴他,他將被指控謀殺。我就是想嚇唬嚇唬他,結果他怕了,改口說懷表是他撿來的。
「『撿來的?』我說,『真想不到。你在哪裡撿的?』
「他的回答使我大吃一驚。他竟然說他是在叢林裡拾到的。我哈哈大笑,問他是不是覺得有人會把懷表丟在叢林裡。他就說他當時走在從卡布隆到阿洛利比斯的小路上,到了叢林裡,他看見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過去一看就是這塊懷表。這件事極為古怪。他為什麼要說是在那裡撿到了表?這要麼是事實,要麼就是此人過於狡猾。我問他鏈子和印章在哪裡,他立刻把它們拿了出來。我把他嚇壞了,他臉色蒼白,渾身發抖。這個人有些八字腳,個子很矮,我真傻,竟然還以為自己抓住了兇手。但是,他這麼恐懼,可見他知道一些事情。
「我問他什麼時候撿到手錶的。
「『昨天。』他說。
「我問他為什麼要走從卡布隆到阿洛利比斯的這條近路。他說自己一直在新加坡工作,因為父親生病才會去卡布隆,他去阿洛利比斯也是為了做工。這活兒是他父親的一個木匠朋友給他介紹的。他說了他在新加坡的同事的名字,以及他在阿洛利比斯的僱主的名字。他所說的一切聽來都很可信,而且很容易得到證實,不可能有假。我當然想到,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那塊表是他撿到的,那麼,懷表在叢林裡肯定有一年多了,不可能保存得很好,我試了試,但沒能把懷表打開。當鋪老闆也在警察局,就在隔壁房間等著。幸好他會修表。我派人去叫他來,讓他看看這塊表。他打開手錶的時候還吹了一聲口哨,原來表上生了很厚的一層鏽。
「『表壞了。』他搖著頭說,『不走了。』
「我問他懷表怎麼會變成這樣,我沒提示,他就主動說是長期受潮造成的。我把那個人關進了牢房,好讓他記住這次的教訓,同時我派人去找他的僱主。我給卡布隆發了一份電報,又給新加坡發了一份電報。在等待回信的時候,我盡最大努力把事實拼湊起來。我傾向於相信這個人說的是事實,他之所以害怕,是因為他拿著撿到的東西去賣,所以非常內疚。即使是無辜的人,在和警察打交道的時候也會緊張,我不知道警察有什麼特別,但人們和警察在一起總是很不自在。但如果他真的在他說的地方找到了表,那就是有人把它扔在那裡的。這就奇怪了。即使兇手認為留著懷表是個禍害,也會把金表殼熔化掉,對原住民來說,這可是輕而易舉的事,表鏈的樣式太普通了,他們不可能認為會有人認出表鏈。全國的珠寶店裡都有這樣的表鏈。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們跑進叢林,匆忙逃走的時候把表弄掉了,又不敢回去找。我認為這不太可能:馬來人習慣把東西藏在紗籠里,華人的外套上也有口袋。再說了,他們一進入叢林就知道沒什麼可著急的了,他們大可以等一等看看情況,並且當時就把贓物分了。
「幾分鐘後,我派出的人回到警察局,證實了犯人所說的話,一個小時後,我得到了卡布隆的答覆。警察見到了他的父親,說是這個人到阿洛利比斯的一個木匠那裡做工。到目前為止,他所說的一切似乎都是真的。我叫人把他帶進來,讓他帶我去他說撿到手錶的地方,而且他必須帶我去確切的地點。我把他銬在一個警察手上,雖然這幾乎沒有必要,這個可憐的傢伙已經嚇得渾身發抖了。我還帶了幾個人和我一起去。我們駕車來到小路和大路相連的地方,沿著小路步行。在離布朗森被殺的地方不到五碼遠處,那個人停了下來。
「『就是這裡。』他說。
「他指著叢林,我們跟著他走了進去。我們走了大約十碼,他指著兩塊大石頭之間的縫隙說就是在那裡找到了手錶。他很可能只是偶然發現了懷表,如果他真的在那裡發現的,那麼看上去很像有人把表藏在了裡面。」
蓋茲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你怎麼看?」他問。
「我不知道。」我回答。
「好吧,我告訴你我的想法。我想,如果表在那裡,那錢也可能在那裡。看起來應該好好搜查一番。當然,在叢林裡找東西,簡直難如登天,但我必須這麼做。我打開了那個人的手銬,我需要所有我能得到的幫助,就讓他也跟著搜索。我讓我手下的三個警察搜查,我自己也找了起來。我們五個人排成一行沿路搜索,搜索了布朗森遇害地的方圓五十碼,然後,我們又仔細搜查了一百碼。我們翻了枯葉,查了灌木叢,看了亂石下和樹洞裡。我知道這麼做很蠢,因為我們有所發現的概率可能都不到千分之一。我唯一的希望是兇手在殺人後會驚慌失措,不管他想藏什麼都是匆匆忙忙,選擇第一個顯而易見的地點來藏東西。他藏手錶時就是這樣的。我之所以在這個限定範圍內搜查,唯一的原因是那塊表是在離公路很近的地方被發現的,想要扔掉那些東西的人肯定是想儘快把東西脫手。
「我們繼續搜索。我漸漸有些疲倦和惱火。我們汗流浹背。我渴得要命,可周圍沒有喝的。最後,我得出結論,繼續搜索不可能有結果,必須放棄,至少那一天要停止了。就在這個時候,那個人突然號叫了一聲,他是個年輕人,眼睛一定很敏銳。他彎下腰,從彎彎曲曲的樹根下抽出一個骯髒發霉的東西,還有一股臭味。這是個錢包,在雨中泡了一年,被螞蟻和甲蟲啃咬過,已經濕透腐爛了,但這是個錢包不會有錯,而且是布朗森的錢包,裡面他從卡布隆取來的新加坡幣都爛了,散發出惡臭。現在只差銀幣尚未找到,我確信它們就藏在附近的某個地方,不過我不打算費力去找了。我發現了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無論是誰謀殺了布朗森,那人都不是為了錢。
「你還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注意到在充氣輪胎留下的很粗的痕跡的兩側,有布朗森的腳印,他在那裡停了下來,也許是在跟什麼人說話?他人高馬大,靴子的痕跡很明顯。他不只是把腳放在鬆軟的沙地上,隨即便騎車離開,他至少停了一兩分鐘。我的解釋是,他停下來和一個當地人說話,但我越想越覺得這個推測不可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布朗森正趕回家,雖然他這個人性格開朗,但與當地人也沒有相處得多麼融洽。他和原住民是主僕關係。我一直都搞不清楚那些腳印是怎麼回事。現在我突然明白了真相。殺害布朗森的人並不是為了搶錢,如果他停下來和別人說話,那這個人只能是他的朋友。我終於知道兇手是誰了。」
我一直認為偵探小說最有趣、最巧妙,但是很遺憾我沒有能力寫偵探小說。我讀過很多優秀的偵探小說,而且,我向來都是在看到結局之前就解開了謎團,為此我深感自豪。我早就預見到蓋茲會說些什麼,但當他終於開口說話時,我承認,我還是有些吃驚。
「他遇見的那個人是卡特萊特。卡特萊特在獵鴿子。他停了下來,問卡特萊特在幹什麼。就在他騎車要走的時候,卡特萊特舉起槍,把兩管子彈都射進了他的腦袋裡。卡特萊特拿走了錢和表,偽裝成劫殺,慌忙中,他把財物藏在了叢林裡,然後沿著叢林邊緣走到公路,回到布朗森家,換上打網球的衣物,駕車帶布朗森太太去俱樂部。
「我記得他那天打球打得很糟糕,我還記得,當時為了更委婉地把這個消息告訴布朗森太太,我只說布朗森受傷了但沒有死,可卡特萊特卻崩潰了。如果布朗森只是受了傷,那就能說出打傷他的人是誰。天哪,我敢打賭他當時肯定備受煎熬。那孩子是卡特萊特的。看看奧利弗吧,你也看出他們長得像了。醫生說當他告訴布朗森太太她懷孕時,她很不高興,還讓醫生答應不告訴布朗森。為什麼?因為布朗森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孩子的父親。」
「你認為布朗森太太知道卡特萊特做了什麼嗎?」我問。
「我敢肯定她一清二楚。想起那天晚上她在俱樂部的一言一行,我就百分百肯定。她很難過,但不是因為布朗森被殺了,她難過是因為我說他受傷了,而當我告訴她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她就號啕大哭起來,提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我了解那個女人。看她那方下巴,我就清楚她擁有魔鬼般的勇氣,鋼鐵般的意志。是她慫恿卡特萊特做的,她計劃了每一個細節和每一個行動。他完全受她控制,現在也是如此。」
「可是你的意思是,你和其他人都沒有懷疑過他們兩個有關係嗎?」
「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如果他們相愛,又知道她懷孕了,為什麼不乾脆私奔?」
「他們怎麼走?錢都是布朗森的,她身無分文,卡特萊特也是個窮光蛋。他失業了。你認為出了這件醜聞,他還能找到工作嗎?布朗森在他快餓死的時候收留了他,他卻和布朗森的妻子好上了。他們根本沒有機會。他們不能讓真相大白,唯一的機會就是除掉布朗森,於是他們真的動手了。」
「他們大可以求他成全。」
「是的,但我認為他們沒臉這麼做。他對他們那麼好,他又是那么正派,我想他們不忍心告訴他真相。他們寧願殺了他。」
我們兩個沉默了片刻,我思索著蓋茲所說的話。
「那麼,你是怎麼處理的?」我問。
「我什麼都沒做。我能怎麼做?證據是什麼?就憑找到的懷表和紙鈔嗎?也可以說是兇手把它們藏了起來,事後害怕又不敢去取。兇手很可能只拿走銀幣就滿意了。那腳印又是怎麼回事?布朗森很可能是停下來點了根煙,或者有一棵樹倒在了小路上,他只能等碰巧在那裡遇到的勞工把樹搬走。誰能證明一個非常正派體面的女人在她丈夫死後四個月所生的孩子不是她丈夫的呢?沒有陪審團會判卡特萊特有罪。我不再提起這件事,布朗森謀殺案就這樣被人遺忘了。」
「我想卡特萊特夫婦是不會忘記的。」我說道。
「我並不感到驚訝。人類都是健忘的,如果你想聽聽我的專業意見,那我不介意告訴你,在我看來,一個人若是肯定他的罪行永遠不會被發現,那就不會因為犯罪而感到懊悔。」
我又想起了那天下午我遇到的那對夫婦,丈夫瘦削禿頂,上了年紀,戴著金邊眼鏡;妻子滿頭白髮,邋裡邋遢,說話直率,臉上帶著和藹而刻薄的笑容。幾乎無法想像在遙遠的過去,他們竟然被心中的激情所左右,而只有這個理由能解釋他們的行為,甚至到了最後,他們覺得只有殘酷而冷血地痛下殺手,才能解決問題。
「跟他們在一起,你沒覺得不舒服嗎?」我問蓋茲,「我不想吹毛求疵,但我不得不說,我認為他們可不是什麼好人。」
「你錯就錯在這裡了。他們是非常好的人,是這裡最開朗的人。卡特萊特太太是個非常善良的人,為人很是風趣。我的職責是防止犯罪,在犯罪發生時抓住罪犯,但我認識的罪犯太多了,所以我很清楚,總體來說,我並不覺得他們比其他人更壞。一個完全正派的人可能會受到環境因素的驅使而犯罪,如果他被發現,就會受到懲罰,但他很可能仍然是一個非常正派的人。當然,如果有人違反了法律,社會就會懲罰他,這是對的,但不能總是通過一個人的行為來評判他的為人。如果你像我一樣當過警察,你就會知道人們做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幸運的是,警察不必去管人們的思想,只管他們的行為,不然的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處理起來要困難得多。」
蓋茲彈掉雪茄上的菸灰,向我投來了他那充滿譏諷而又令人愉快的苦笑。
「告訴你吧,有一種工作我很不喜歡。」他說。
「是什麼?」我問。
「就是上帝在審判日乾的那份工作。」蓋茲說,「我可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