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難之交
2024-10-10 20:35:21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研究我的同胞已有三十年之久,卻對他們了解不多。我肯定不會光看長相就雇用僕人,但我想多數時候我們確是通過外貌來判斷遇到的各色人等。我們往往通過下巴的形狀、眼神,還有嘴巴的輪廓就下結論,但到底有多準確,我持懷疑態度。為什么小說和戲劇總是與現實生活不符,因為可能出於某種需要,作者必須讓筆下的角色心口如一。他們不敢讓角色自相矛盾,因為那樣的話,讀者就不好理解其中的角色了。然而,我們中的大多數不都自相矛盾嗎?我們不過是由一堆反覆無常的特徵隨意拼接在一起罷了。講邏輯學的書籍告訴你,黃色是管狀的、感恩比空氣重,這樣的說法荒唐至極。但是在構成我們不一致的矛盾體中,黃色很可能是一輛馬車,感恩也很可能是下個禮拜三或者禮拜四中的一天。每每有人告訴我他們對別人的第一印象從不會出差錯,對這種說法我只是聳聳肩。這樣的人要麼沒什麼見地,要麼就是太自負。就我自己來說,我發現認識一個人越久,就越是看不清他:我的老朋友往往是我一無所知的人。
我之所以想到這些,是因為在今天的早報上看到愛德華·海德·伯頓在神戶去世的消息。他是個商人,在日本經商多年。雖然我對他知之甚少,但他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他曾給過我一個很大的「驚喜」。要不是我從他口中親耳聽說,我怎麼也不會相信他會做出那樣的事。無論從外表還是舉止來看,他都無疑是個表里如一的人——如果世上真有這種人的話——所以他能做出這種事更讓我震驚。他身材矮小,身高頂多五英尺四英寸[1],非常瘦弱;他一頭白髮,藍眼睛,紅通通的臉上布滿了皺紋。我估摸認識他的時候他大概有六十歲了吧。他總是穿著符合自己年齡、地位的衣服,乾淨整潔,顯得很穩重。
他的辦公室在神戶,但他時常到橫濱來。碰巧有一次我在那兒等船的時候停留了幾日,有人在英國俱樂部把我介紹給了他。我們一起打橋牌,他打得很好,也很慷慨。他打牌的時候話不多,之後我們喝酒的時候也是如此,但只要他開口,說的話都很有道理,不經意間透著冷幽默。他在俱樂部似乎很受歡迎,他離開之後,他們都說他是個頂好的人。碰巧我們都住在格蘭德酒店,第二天他請我一同用餐。我見到了他有些發福的妻子——她上了年紀,臉上帶著微笑,還有他的兩個女兒。這顯然是一個和睦、充滿溫情的家庭。我認為伯頓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善良,那雙溫柔的藍眼睛給人一種非常愉悅的感覺。他的聲音很溫柔,你無法想像他憤怒時提高嗓門的樣子;他的笑容和藹可親。這個男人讓你著迷,因為你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對同胞發自肺腑的愛。他很有魅力,從不無病呻吟。他喜歡打橋牌、喝雞尾酒,能講雅俗共賞的故事,年輕時還有幾分運動員的風範。他是個有錢人,每一分錢都是自己賺來的。我想,他招人喜歡的原因是他身形弱小,很容易激起大家的保護欲,你會覺得他連一隻蒼蠅都不忍心傷害。
一天中午,我在格蘭德酒店大廳坐著。那時候地震還沒發生,他們那兒的扶手椅都是皮質的。窗外視野開闊,能看見港口繁忙的景象。有開往溫哥華、舊金山的巨輪,也有經中國上海、中國香港和新加坡去往歐洲的巨輪。各個國家的貨船,由於海水的侵蝕,已有些破舊了。中式帆船船尾很高,帆布五顏六色。還有數不清的小船。這是一幅令人振奮的繁忙景象,但不知為何,我卻很平靜。這裡有種浪漫的元素,似乎只要伸手就能摸到。
沒多久,伯頓進來了。他注意到我,便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
「喝一點兒怎麼樣?」
他拍手招來一個服務生,點了兩杯杜松子汽水酒。服務生把酒送過來時,有個人從外面的街道走過,看到我,就跟我揮了揮手。
我點頭致意。「你認識特納?」伯頓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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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俱樂部見過他,有人跟我說他靠家裡匯款過日子。」我說。
「是的,我想是這樣。這裡有不少這樣的人。」
「他橋牌打得不錯。」
「他們一般都玩得很好。去年這裡有個傢伙,說來也奇怪,他和我同姓,是我見過的橋牌打得最好的人。我想你在倫敦從來沒有見過他吧。他自稱蘭尼·伯頓,想必是很多高級俱樂部的會員吧。」
「沒有,我想不起來見過這麼個人。」
「他是個相當出色的玩家,似乎天生就會打牌,很神奇。我以前經常和他一起玩,他在神戶待過一段時間。」
伯頓抿了一口杜松子汽水酒。
「他的故事挺有意思的。」他說,「這傢伙倒是不壞,我挺喜歡他的。他的衣著向來十分得體,人也相當精神。他的頭髮自然捲曲,面色白裡透紅,從某種程度上說,他還挺英俊的。女人都很喜歡他。他也傷害不了誰,其實他只是有點兒放蕩不羈罷了。當然了,他太喜歡喝酒了。不過,那類人都這樣。過去他每個季度都能賺點錢,打牌再賺一些。反正我知道他贏了我不少。」
伯頓和善地笑了笑。根據我自己的親身經歷,我知道他打橋牌輸錢時很有風度。他用瘦削的手撫過颳得很乾淨的下巴,手上青筋突起,幾乎能透過光。
「我想這大概就是他破產時來找我的原因——贏過我的錢,加上和我同姓。有一天,他到我的辦公室找我,要我給他一份工作。我很驚訝。他告訴我,家裡不再寄錢給他了,他想要工作。我問他多大年齡了。
「『三十五。』他說。
「『之前你都幹了什麼?』我問他。
「『唉,也沒幹什麼。』他回答。」
我忍不住笑了。
「『恐怕我現在幫不上你什麼忙。』我說,『過三十五年再來找我,到時候我再看看能給你找個什麼活兒。』
「他站那兒沒動,臉色變得蒼白,猶豫了一會兒,他跟我說他牌運不好有一段時間了,他不願意在橋牌上死磕,就開始玩撲克,結果中了人家的套,一個子兒都沒剩下。他把所有的家當都當掉了,付不起旅館的帳,人家再也不給他賒帳了。他現在一貧如洗,要是再找不到活兒干,就只能自殺了。
「我看了他幾眼,看得出來,他已經走投無路了,最近酒也比平常喝得更多了,看上去得有五十歲了。要是當時有姑娘瞧見他,怕是不會那麼把他當回事了。
「『好吧,除了打牌你還會別的嗎?』我問他。
「『我會游泳。』他說。
「『游泳!』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回答聽起來也太荒唐了。
「『我以前是大學游泳隊的。』他說。
「我大抵知道他的意思了,但我在大學見過太多自命不凡的傢伙,不會對他們另眼相看。
「『我年輕的時候也游得不錯。』我說。
「一個想法突然冒了出來。」
伯頓停了下來,轉頭看著我。
「你了解神戶嗎?」他問我。
「不了解。」我說,「從那兒經過一次,但只待了一晚。」
「那你就不知道鹽谷俱樂部了。年輕的時候,我曾從那裡出發,繞過燈塔,游到垂水區的一條小溪邊上岸。全長超過三英里,而且燈塔周圍水流湍急,游完全程相當不容易。然後,我跟和我同姓的人講了這件事,還告訴他,如果他也能做到,我就給他一份工作。
「看得出他很吃驚。
「『你剛才說你水性很好。』我說。
「『但現在我身體不太好。』他回答道。
「我什麼都沒說,就聳了聳肩。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
「『好吧。』他說,『你希望我什麼時候去游?』
「我看了一眼手錶,當時剛過十點。
「『你得把時間控制在一個半小時內完成。我十二點半開車去小溪那兒等你,然後帶你回俱樂部穿好衣服,再一起吃午飯。』
「『成交。』他說。
「我們握了握手。我祝他好運,他便離開了。那天早上我有很多工作要做,到了十二點半才勉強趕到垂水區的小溪。但其實我用不著那麼急,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出現。」
「他在最後關頭退縮了嗎?」我問。
「沒有,他沒有退縮。他開始進展得很順利,但他喜歡酗酒,生活又很放蕩,身體早就垮了,燈塔附近的浪潮他根本就應付不了。我們找了三天才找到他的屍體。」
一時間,我什麼都說不出來。我有點兒難以相信。然後我問了伯頓一個問題。
「你當時答應給他機會,提出那個要求時,那你知道他會淹死嗎?」
他輕輕地笑了笑,用他那和善、真誠的藍眼睛看著我,揉了揉下巴。
「這麼說吧,當時我的公司沒有空缺的職位。」
[1] 約1.6米。——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