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12冊領事
2024-10-10 20:35:15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皮特先生怒不可遏。他在領事館工作二十多年了,應付著各種各樣無理取鬧的人:官員們毫不講理,商人把英國政府當成收債機構,傳教士把任何公平競爭的行為都視為嚴重的不公,並因而憤憤不平。然而,他想不起還有哪件事能叫他如此不知所措。他性情溫和,但他無緣無故地沖他的書記員大發脾氣,差一點兒就解僱了這個歐亞混血辦事員,因為他把一封拼錯了兩個單詞的信拿來給他簽名。他是個認真盡責的人,不到四點,他無法說服自己離開辦公室,然而,只要一到時間,他就馬上站起來要他的帽子和手杖。如果他的僕人沒有立刻取來,他就把僕人臭罵一頓。人們都說領事們有點兒怪,那些在中國生活了三十五年卻不會用漢語問路的商人說,這是因為領事們必須學習漢語。毫無疑問,皮特先生的確很怪。他是個單身漢,因此會被安排到一些偏僻的地方工作,畢竟這些地方都不適合已婚男性去。他一個人生活,變得極為古怪,他的許多習慣會讓陌生人大吃一驚。他經常心不在焉。他對自己的房子毫不在意,家裡總是亂七八糟的,他也不在乎飲食;僕人們喜歡吃什麼,就給他吃什麼,還總要敲他的竹槓。他堅持不懈地查禁鴉片,但城裡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他的僕人把鴉片藏在領事館,還公然在領事館後門進行大宗的鴉片交易。他是一個痴迷的收藏家,在政府提供給他的這棟房子裡,滿是他一件件收藏起來的物品,比如錫鑞製品、銅器、木雕,這些都是他的較為正式的藏品,他也收集郵票、鳥蛋、旅店標籤、郵戳,他吹噓他收藏的郵戳在大英帝國無人能敵。他在偏僻的地方長期居住期間,還閱讀了大量的書籍。他對東方非常了解,對東方的歷史、文學和人都知之甚詳,在這一點上,他的大多數同事都不能望其項背;他雖然看了這麼多書,卻沒有學到寬容,反而變得虛榮。他的外形十分獨特:他身體瘦弱,走起路來讓人感覺他就像一片枯葉在風中飄動。他那頂蒂羅爾式小帽也異常古怪,帽子上插著一根雞毛,又舊又破,隨意地歪戴在他那顆大腦袋上。他禿頂得厲害;有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眼鏡後面的眼神怯怯的;留著髒兮兮、亂糟糟的八字鬍,就連他的鬍子也掩蓋不了那張怒氣沖沖的嘴巴。這會兒,他離開領事館所在的街道,向城牆走去,因為在這個人口眾多的城市裡,要想舒舒服服地散步,只能去那裡。
他工作起來很努力,為了每一件小事都會憂慮過度,但一般說來,在城牆邊散散步,他就會平靜下來。這座城市位於一片巨大的平原之上,每逢日落時分,站在城牆上,往往能看到遠處冰雪覆蓋的高山,那是西藏的雪山;但現在他走得很快,並沒有左顧右盼,他那隻肥胖的西班牙獵犬在他周圍蹦跳著,並沒有覺察到主人有些不對勁。他小聲而語速飛快地自言自語。他之所以生氣,是因為白天有一位女士來見他,這位女士自稱於太太,而他作為一位領事,則要堅持稱她為蘭伯特小姐,而這一點本身就破壞了他們之間的愉快交往。她是一個英國人,丈夫是東方人。她丈夫一直在倫敦大學讀書,兩年前,她隨丈夫來到了這裡。他讓她相信他在自己的國家是個大人物,她就以為自己會住進華麗的宮殿,並且成為顯貴。但結果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到了當地之後,她竟然被帶到了一棟破爛的房子裡,裡面住滿了人,甚至連一張西式床都沒有,更沒有刀叉,在她看來,一切都污穢不堪,臭氣熏天。她震驚地發現,她必須和公婆住在一起,他還告訴她,婆婆讓她做什麼,她就得做什麼。此外,由於她並不會講漢語,所以她在那棟房子裡住了兩三天,才發現她並不是她丈夫唯一的妻子。在他離開家鄉去外國學習知識之前,就已經娶了親,而當時他還只是個少年。她責罵他欺騙自己,他卻只是聳了聳肩。只要當地人樂意,就可以娶兩個女人,沒什麼可以阻止。而且,他不顧事實,說什麼當地的女人都不覺得這有問題。發現了這些事,她便去找了領事。領事已經聽說她來了,畢竟在一個地方,大家對彼此的事都心知肚明。所以,他接待她的時候,並不覺得驚訝。領事對她也沒有表現出太多的同情,一個外國女人嫁給一個東方男人,這件事本身就讓他十分憤怒。她應該沒有詳細打聽一下就和他結婚了,所以領事更生氣,就好像他個人遭到了冒犯。看她的外表,就知道她並沒有為自己幹了這樣一件蠢事而內疚。她身材矮胖結實,非常年輕,樣貌平平,還很務實。她身上的衣服是便宜貨,戴著的是一頂蘇格蘭圓扁帽。她的牙齒參差不齊,皮膚灰黃。她的手又大又紅,並沒有精心保養。看得出來她是干慣了粗活的。她的英語帶著倫敦腔。
「你是怎麼認識你先生的?」領事冷冷地問。
「啊,事情是這樣的。」她答道,「我父親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他去世之後,我母親說:『這些房間一直空著,實在是罪過,太浪費了,我在窗戶上掛一塊出租的牌子吧。』」
領事打斷了她。
「他在你家裡寄宿?」
「其實倒也算不上寄宿。」她說。
「那就算是公寓出租好了。」領事說,露出了他那淡的但又有些自負的笑容。
這種婚姻通常都是這樣的。然後,由於他認為她是個愚蠢粗俗的女人,便不客氣地說,根據英國的法律,她並沒有與這個男人結婚,她現在能做的,就是馬上返回英國。她哭了起來,領事心軟了。他保證會把她託付給一些女傳教士,讓她們在漫長的歸國途中照顧她,而且,如果她願意的話,他會看看是否可以安排她住在某個布道所里。但在他說話的時候,蘭伯特小姐擦乾了眼淚。
「回英國有什麼好處呢?」她終於說道,「我沒有地方可去。」
「你可以去找你的母親。」
「她一直反對我嫁給他。如果我現在回去,一定會被她數落得狗血淋頭。」
領事開始和她爭論起來,但他越是爭論,她就變得越是堅決,最後,他生氣了。
「如果你願意和一個不是你丈夫的男人待在這裡,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我沒什麼可以幫你的了。」
她的回答叫他怒不可遏。
「那你就不必擔心了。」她說,每當他想起她,她當時臉上的神情都會浮現在他的面前。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從那之後,他又見過她一兩次。看起來她和婆婆、她丈夫的另一個妻子相處得很不好,她還問領事根據當地的法律她都有哪些權利。他又提出讓她回國,但她依然堅定地回絕了,每次他們見面,到最後總是領事勃然大怒。他幾乎想要同情那個男人了,畢竟他不得不周旋於幾個水火不容的女人之間維持和平。按照這個英國妻子所說,他對她還算不錯。他努力對兩個妻子一視同仁。蘭伯特小姐一直沒有讓自己的處境變好。領事很清楚,她平時都穿當地的衣服,但在來見他的時候,她就會穿上歐式裙裝。她變得非常邋遢。她吃當地的食物,身體變得一天比一天差,看上去病懨懨的。但他真正感到震驚的,還是那天她來他的辦公室的時候:她沒戴帽子,頭髮亂七八糟,處在一種極度的歇斯底里的狀態中。
「她們給我下毒。」她尖叫道,並把一碗臭烘烘的食物擺在他面前。「這裡面有毒。」她說,「我病了十天了,我能逃出來,就是個奇蹟。」
她詳細地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他相信了:當地的女人常用類似的手段除掉她們厭惡的入侵者。
「她們知道你到這裡來了嗎?」
「她們當然知道了,我告訴她們我要去告發她們。」
此刻,終於到了採取果斷行動的時候了。領事拿出公事公辦的態度瞧著她。
「你絕對不能再回去了。我再也不要聽你說的那些廢話了。我堅持要你離開這個根本都不是你丈夫的男人。」
但他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應付這個瘋狂又固執的女人。他把從前經常對她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可她不肯聽,然後,和往常一樣,他生氣了。就是在這個時候,面對他最後一個絕望的問題,她的答覆讓他徹底失去了冷靜。
「你為什麼非要和那個男人在一起?」他大喊道。
她猶豫了片刻,她的眼中流露出了奇怪的眼神。
「我太愛他額頭的頭髮了。」她答。
領事還是第一次聽說這麼離譜的話。這真的就是最後一根稻草。此時,他大步往前走,試圖甩掉心中的憤怒。他並不是個常常滿嘴髒話的人,但他現在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他狠狠地說:
「女人真是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