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0 20:35:11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見到簡·福勒的情景,那些細節清清楚楚地烙印在我的腦海中。我完全相信我的回憶,現在回想起來,我必須承認,我總覺得自己是中了什麼奇妙的圈套。那時候,我剛從中國回到倫敦,正在和托爾太太喝茶。那時流行裝修,托爾太太也不能免俗,她帶著女性的無情,丟棄了多年來坐得很舒服的椅子,丟棄了桌子、柜子,也丟棄了從她結婚以來就一直很喜歡的裝飾品,以及她那一代人所熟悉的畫作,把自己的家託付給了一位裝修專家。在她的客廳里,與她有聯繫的東西,能讓她寄託感情的東西,全都一件不剩。那天,她邀請我去參觀她現在所住的房子是多麼時髦和富貴。所有能浸酸的都浸酸了,不能浸酸的都上了一層漆。所有東西都不匹配,但一切又都顯得協調一致。

  「你還記得我以前住的客廳有多難看嗎?」托爾太太問道。

  窗簾華麗而莊重,沙發上鋪著義大利織錦,我坐的那把椅子上鋪著針繡毯子。房間很漂亮,華麗而不花哨,新穎而不做作,但對我來說,它缺少一些東西。我一邊讚不絕口,一邊問自己,為什麼我那麼喜歡那套遭人嫌棄的家具上鋪的相當破舊的印花棉布、我很熟悉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水彩畫,以及壁爐架上裝飾的可笑的德勒斯登瓷器。室內裝潢師正在裝修房間,裝修是一個很有賺頭的行業,而我則在琢磨這裡到底缺了點什麼。是缺乏感情嗎?托爾太太環顧四周,倒是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你覺得雪花石膏燈怎麼樣?」她說,「燈光真柔和。」

  「就我個人而言,我更喜歡那種明亮的燈光,可以看清東西。」我笑著說。

  「可那樣別人也能看見你。」托爾太太笑著說。

  

  我不知道她芳齡幾何。她嫁人的時候我還小,她比我大很多,但現在她把我當作同齡人對待。她一直說她毫不掩飾她的年紀,還說自己四十歲,然後笑著補充所有女人都會把自己的年齡減五歲。她從來沒有隱瞞她染過頭髮,她的頭髮是棕紅色的,看起來美極了。她說她染髮,是因為她的頭髮變成了灰白色,怪難看的。她還說,只要頭髮一變白,她就不會再染了。

  「到時候他們就會說我長得很年輕了。」

  她化著精緻的妝容,一雙眼睛明亮動人,但這很大程度上都要歸功於妝容。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穿著雅致,在昏暗的雪花石膏燈的燈光下,看上去不過四十歲,和她自稱的歲數一模一樣。

  「只有在我的梳妝檯邊,我才能忍受相當於三十二支蠟燭的電燈泡發出的強光。」她冷嘲熱諷地笑著說,「我需要它率先把可怕的事實告訴我,這樣我才能採取必要的步驟來彌補。」

  我們愉快地聊著我們共同的朋友,托爾太太給我講了當天發生的醜聞。我之前輾轉各地,過了一段艱苦的生活,此時能坐在一張舒服的椅子上,圍著熊熊燃燒的爐火,用著漂亮的桌子上擺著的漂亮茶具,和這個有趣迷人的女人聊天,我不由得感覺相當愜意。她把我當作回頭的浪子,對我十分看重。她為自己舉辦的晚宴感到自豪,不厭其煩地安排哪些客人適合坐在一起,提供哪些上好的飯菜。幾乎沒人不把她的邀請視為一種享受。此時,她確定好了舉辦派對的日期,問我想見哪些人。

  「只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如果簡·福勒到時候還在,那派對只能推遲了。」

  「簡·福勒是誰?」我問。

  托爾太太苦笑了一下。

  「簡·福勒是我的絆腳石。」

  「啊!」

  「你還記不記得裝修之前鋼琴上一直擺著的那張照片?照片裡的女人穿著帶緊身袖子的緊身裙,戴著一條盒式吊墜金項鍊,額頭很寬,頭髮向後梳,耳朵露在外面。她還戴一副眼鏡,鼻子有點兒大,那個女人就是簡·福勒。」

  「在你的房子改造之前,你可是擺了不少照片呢。」我含糊地說。

  「想到那些照片我就不寒而慄。我把照片用一張大牛皮紙包起來,都藏在閣樓里了。」

  「那麼,簡·福勒是誰?」我笑著又問。

  「她是我的小姑子,我丈夫的妹妹,她丈夫生前是北方的一個製造商。她已經守寡多年了,生活很富裕。」

  「她為什麼是你的絆腳石?」

  「她是個值得尊敬的人,只是有點兒古板土氣。她看上去比我大二十歲,卻還能逢人就說我們以前在同一所學校里上學。她很重視親情,我是她唯一活著的親人,所以她對我非常好。她每次來倫敦都住這裡,一住就是三四個禮拜,從沒想過住別的地方,她認為那會傷害我的感情。我們坐在這兒,她卻只顧著縫縫織織和看書。她有時非要帶我去克拉里奇酒店吃飯,可她穿衣打扮像個怪異的老用人,而我特別不想碰到的人偏巧就坐在我的鄰桌。我們開車回家的路上,她說想送我一些小物件,就是她親手做的茶壺保溫套之類的。她住在這兒的時候,我就不得不用,還有放在餐桌上的裝飾襯墊和擺在桌子中間的裝飾物也都是她做的。」

  托爾太太停下來喘了口氣。

  「我以為像你這樣機智的女人,總會有辦法處理這種情況的。」

  「可你不明白,我沒有機會。她人真的太好了,有一顆金子般的心。我都要被她煩死了,不過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她看出我的想法。」

  「她什麼時候到?」

  「明天。」

  但是,托爾太太剛說出這兩個字,門鈴就響了。大廳里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聲,一兩分鐘後管家領進來一位老婦人。

  「福勒太太到了。」他宣布。

  「簡。」托爾太太叫道,馬上就跳起來,「真沒想到你今天就到了。」

  「你的管家剛才也是這麼對我說的。我在信中明明白白說的就是今天。」

  托爾太太恢復了鎮定。

  「好吧,沒關係。無論你什麼時候來,我都很高興見到你。幸好我今天晚上沒有別的安排。」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我晚餐吃個煮雞蛋就夠了。」

  托爾太太輕輕做了個鬼臉,她那漂亮的五官隨之變了形。一個煮雞蛋!

  「我想我們可以吃得更豐富一點兒。」

  想到這兩位女士竟是同一代人,我就不禁暗自發笑。福勒太太看上去有五十五歲了。她身材高大,頭戴一頂寬邊黑色草帽,帽子上的黑色花邊面紗一直垂到肩部,她披著一件既古板又講究的斗篷,穿著一件黑色長裙,鼓鼓囊囊的,好像裡面穿了好幾件襯裙,腳上穿著一雙笨重的靴子。她顯然是近視眼,不然也不會戴一副金邊大眼鏡。

  「來杯茶嗎?」托爾太太問道。

  「好吧,如果不太麻煩的話。我先把斗篷脫下來吧。」

  她摘下手上戴的黑手套,脫下斗篷。她的脖子上掛著一條純金項鍊,上面有一個很大的金掛墜盒,我敢肯定裡面是她已故丈夫的照片。她摘下帽子,把帽子、手套和斗篷整齊地放在沙發的一角。托爾太太撇了撇嘴。當然,這些衣服與托爾太太重新裝修過的客廳那種簡樸而華麗的美並不十分相配。真不知道福勒太太究竟是從哪兒找到她穿的那些古怪衣服的。那些衣服並不舊,而且材料很名貴。不可思議的是,裁縫竟然還在做二十五年前的款式。福勒太太的灰發從中間分開,髮式很簡樸,前額和耳朵都露在外面,她顯然從沒燙過波浪鬈髮。這會兒,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注視著喬治王時代的銀茶壺和皇家伍斯特牌的茶杯。

  「我上次來的時候給你的保溫套呢,瑪麗恩?」她問,「你沒用嗎?」

  「我每天都用,簡。」托爾太太圓滑地答,「不幸的是之前出了點小事故。保溫套燒壞了。」

  「可我以前送你的那個保溫套也是燒壞了。」

  「恐怕你肯定會認為我太粗心大意了吧。」

  「沒關係。」福勒太太笑著說,「我很樂意再給你做一個。明天我去利伯蒂百貨公司買些絲綢。」

  托爾太太勇敢地保持著鎮靜。

  「還是別為我浪費工夫了。你那裡的牧師妻子不是需要一個保溫套嗎?」

  「我剛給她做了一個。」福勒太太高興地說。

  我注意到,她一笑,就會露出一口小而整齊的白牙,看起來很漂亮。她的笑容當然也很甜美。

  但是我覺得自己該離開兩位女士了,於是起身告辭。

  第二天一早,托爾太太給我打了個電話,我立刻從她的聲音中聽出她心情不錯。

  「我有一個非常好的消息要告訴你。」她說,「簡要結婚了。」

  「這怎麼可能?」

  「她要把未婚夫介紹給我認識,今晚他會來我家用餐,我希望你也來。」

  「我就不去打擾了吧。」

  「一點兒也不打擾。是簡提議讓我邀請你的。來吧。」

  她放聲大笑起來。

  「她未婚夫是什麼人?」

  「不知道。她只說是個建築師。你能想像簡會嫁給這樣的男人嗎?」

  我反正無事可做,況且托爾太太家的飯菜一向豐盛。

  我來到托爾太太家,只見她獨自一人,而她身上那件漂亮的茶會禮服更適合年輕人穿。

  「簡馬上就裝扮好了。我很想讓你看看她的樣子。她整個人心神不定的。她說他很愛她,那人名叫吉爾伯特,她一提到他,連聲音都顫抖了,聽起來怪怪的。真是太好笑了。」

  「我想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我來猜猜看。又大又壯,禿頂,戴著一條很粗的金項鍊,還有一個大肚子,一張大臉都是肉,臉頰紅潤,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聲音洪亮。」

  福勒太太進來了。她穿著一件硬挺的黑色絲綢連衣裙,裙擺寬大,配有裙裾。領口是一個小小的V形,袖口在肘部。她戴著一條鑲銀的鑽石項鍊,手拿一雙黑色長手套和一把黑色鴕鳥羽毛扇子。她能夠做到表里如一,而沒有幾個人能做到這一點。一看到她,就知道她是一位遺孀,她丈夫生前是北方的製造商,而且家境殷實。

  「你的脖子真漂亮,簡。」托爾太太和藹地笑著說。

  和福勒太太那張飽經風霜的臉相比,你會發現她的脖子細皮嫩肉的,顯得很年輕。她的脖子很光滑,沒有皺紋,十分白皙。我注意到她的頭頸姿態很美。

  「瑪麗恩把我的事告訴你了嗎?」她轉過身來對我說,臉上帶著她那特有的迷人微笑,好像我們已經是老朋友了。

  「我得恭喜你了。」我說。

  「等見到我那位年輕的未婚夫再恭喜也不遲。」

  「你還是先介紹一下你那位年輕的未婚夫吧。」托爾太太微笑著說。

  福勒太太的眼睛在她那副可笑的眼鏡後面閃閃發亮。

  「可別以為他年紀很大。你不會願意我嫁給一個一隻腳已經進了墳墓的老頭吧?」

  關於她的未婚夫,她只介紹了這麼多。的確沒有時間再談下去,因為管家推開門,大聲宣布:

  「吉爾伯特·納皮爾先生到。」

  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他穿著裁剪考究的晚禮服。他有些瘦,個子不高,一頭金髮有些自然卷,鬍子颳得很乾淨,還有一雙藍眼睛。他的樣貌談不上英俊,但他的臉和藹可親,很討人喜歡。十年後,他的臉可能會幹癟發黃,但現在是他最年輕的時候,所以看起來是那麼清新乾淨,朝氣蓬勃。他肯定還不到二十四歲。我的第一個想法是,他是簡·福勒的未婚夫(我並不知道他是個鰥夫)的兒子,只是過來告訴我們他的父親因為痛風突然發作而不能來赴約了。但他的目光立刻落在福勒太太身上,表情頓時變得歡快起來,他向她走去,伸出雙手。福勒太太握住他的手,嘴角掛著一絲嫻靜的微笑,然後轉向她的嫂子。

  「這位就是我的未婚夫,很年輕吧,瑪麗恩?」她說。

  他伸出手來。

  「希望你會喜歡我,托爾太太。」他說,「簡告訴我,你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托爾太太此時的表情真是值得一看。我欣賞地看到良好的教養和社會習俗戰勝了女性的本能。因為她一時無法掩飾的驚愕和驚慌很快就煙消雲散了,她的臉上現出一種和藹可親和好客的表情。但是她顯然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吉爾伯特有些尷尬,我又忙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根本想不出要說什麼。只有福勒太太依然平靜。

  「我早知道你會喜歡他,瑪麗恩。沒有人比他更喜歡美食。」她轉向年輕人,「瑪麗恩的宴會遠近馳名呢。」

  「我知道。」他微笑著說。

  托爾太太迅速地搭了幾句腔,然後我們就下樓去了。吃飯時發生的事可謂精彩紛呈,我必定會久久回味。托爾太太一時不確定他們究竟是在開她的玩笑,還是簡故意隱瞞未婚夫的年齡,想看她出醜。但簡從不開玩笑,也不會故意幹壞事。驚訝、憤怒和困惑這幾種情緒包圍了托爾太太。但是她恢復了自製,因為她絕不會忘記自己是一個完美的女主人,她的職責就是使宴會繼續下去。她談笑風生,但我不知道吉爾伯特·納皮爾是否看出,每次她轉向他,在她那張友好的面具後面,她的眼神是多麼冷酷,懷著多麼深的怨恨。她在打量他。她試圖探究他靈魂的秘密。我看得出她很生氣,因為在她的胭脂下,她的兩頰通紅。

  「瑪麗恩,你的氣色很好。」簡說著,透過她那副圓圓的大眼鏡,和藹地看著她。

  「我梳妝打扮時有點兒著急,塗的胭脂太厚了。」

  「是胭脂呀?我覺得很自然。否則我也不會提起了。」她害羞地朝吉爾伯特微微一笑,「你知道,我和瑪麗恩是同學。只看我們兩個你肯定想不到吧?但是,當然了,我一直以來也過著非常平靜的生活。」

  我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如果她是無意中說出了這些話,那也太不可思議了,但不管怎樣,托爾太太聽了頓時勃然大怒,她把自己的虛榮心拋到了腦後。她笑了笑。

  「我們倆再也回不到五十歲的時候了,簡。」她說。

  如果她這麼說是為了讓寡婦難堪,那她可就失敗了。

  「吉爾伯特說了,為了他,我最多只能承認自己四十九歲。」她溫和地回答。

  托爾太太的手微微顫抖著,但她依然反駁。

  「你們兩個人的年齡當然是有差距的。」她笑著說。

  「我們相差二十七歲。」簡說,「你覺得太多了嗎?吉爾伯特說我顯得很年輕,不像這麼大歲數。我告訴過你,我可不願意嫁給老棺材瓤子。」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吉爾伯特也笑了。他的笑聲坦率而孩子氣。他似乎覺得簡說的每句話都很有趣。但是,托爾太太幾乎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擔心要是再沒有緩和,她準會把自己是社交界名媛這事給忘了。我盡我所能為她解圍。

  「想必你是在忙著採辦嫁妝吧。」我說。

  「那倒沒有。我認識利物浦的一個裁縫,從我第一次結婚以來,我就光顧她。但吉爾伯特不答應。他很有主見,當然也很有品位。」

  她嫻靜地望著他,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好像一個十七歲少女。

  雖然化了妝,托爾太太的臉色依然變得煞白。

  「我們要去義大利度蜜月。吉爾伯特從未有機會研究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當然,對一個建築師來說,親自去見識一下非常重要。我們途中會去一趟巴黎,在那裡買我的衣服。」

  「你們要去很久嗎?」

  「吉爾伯特向公司請了六個月的假。這次出門,對他來說將是一種享受。他從來沒有休過超過兩個禮拜的假呢。」

  「為什麼?」托爾太太的語氣里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冷淡。

  「他負擔不起,可憐的寶貝。」

  「啊!」托爾太太說著,這一嘆可謂意味深長。

  咖啡被端了上來,女士們上了樓。我和吉爾伯特開始東拉西扯,人們彼此之間沒有什麼可說的,就會這樣談話。兩分鐘後,管家送來一張紙條給我。是托爾太太寫來的,內容如下:

  快點兒上樓,然後儘快離開。帶他一起走。我必須立刻把事情跟簡說清楚,否則我就要瘋了。

  我撒了個小謊。

  「托爾太太頭痛,想上床休息了。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最好還是走吧。」

  「當然。」他答道。

  我們上了樓,五分鐘後到了門口。我叫了一輛計程車,提出讓那個年輕人搭順風車。

  「不用了,謝謝。」他回答道,「我去街角坐巴士。」

  托爾太太一聽到前門在我們身後關閉,就擺出一副要吵架的氣勢。

  「你瘋了嗎,簡?」她喊道。

  「我相信不會比大多數住不慣瘋人院的人更瘋吧。」簡溫和地回答。

  「我能問問你為什麼要嫁給那個年輕人嗎?」托爾太太極其客氣地問道。

  「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接受我的拒絕。他向我求過五次婚了。我實在是累了,不想再拒絕他了。」

  「你認為他為什麼那麼急著娶你?」

  「我能逗他開心。」

  托爾太太惱怒地喊了一聲。

  「他是個無恥的流氓。我剛才差點兒當面這麼罵他了。」

  「你錯了,你要是那麼做,就太不禮貌了。」

  「他是個窮光蛋,而你很富有。你不可能蠢到看不出來他是為了你的錢才娶你的。」

  簡仍然十分鎮靜。她以超然的態度注視著激動的嫂子。

  「你知道,我可不這麼認為。」她回答,「我認為他很喜歡我。」

  「你是個老太太了,簡。」

  「我和你一樣大,瑪麗恩。」她笑著說。

  「我從來沒有放棄過。我很顯年輕,根本看不出實際年齡。別人都覺得我只有四十歲。可是,就連我也沒有想過要嫁給一個比我小二十歲的男人。」

  「是小二十七歲。」簡糾正道。

  「你的意思是說,你能讓自己相信,一個年輕的男人有可能愛上一個年紀大到可以做他母親的女人?」

  「多年來我一直住在鄉下。我敢說,關於人性,有很多我不了解的地方。他們告訴我,有個人叫弗洛伊德,是個奧地利人,我相信……」

  但是托爾太太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

  「別傻了,簡。你這樣太不體面、太丟人了。我一直認為你是個明智的女人。真的,我萬萬沒想到你會愛上一個年輕的小伙子。」

  「但是我沒有愛上他。我和他說過我的想法。我當然很喜歡他,否則不會考慮嫁給他。我認為把我對他的感情說得清清楚楚對他才公平。」

  托爾太太深吸一口氣。血湧上她的頭,她的呼吸變得困難。她沒有扇子,但她抓起晚報,使勁扇著。

  「如果你不愛他,為什麼要嫁給他呢?」

  「我寡居很久了,我的生活太平靜了。我想換個活法。」

  「如果你只是為了結婚而結婚,為什麼不嫁給一個和你同齡的男人呢?」

  「跟我同齡的男人不會向我求婚五次。事實上,沒有一個和我同齡的男人向我求過婚。」

  簡一邊咯咯地笑著一邊回答。這簡直把托爾太太逼到了發瘋的地步。

  「別笑了,簡,我不答應。我覺得你是失心瘋了。太可怕了。」

  她再也無法忍受,痛哭起來。她知道,在她這個年齡,哭是致命的,她的眼睛會腫二十四小時,肯定特別難看。但是她實在忍不住了。她的眼淚稀里嘩啦往下掉。簡卻鎮定自若。她透過大眼鏡看著瑪麗恩,若有所思地撫平她黑色絲綢連衣裙的衣襟。

  「你結婚是不會幸福的。」托爾太太抽泣著說,她小心地擦著眼睛,希望睫毛膏不會化開。

  「我可不這麼想。」簡用她那平靜而溫柔的語氣回答,仿佛她的話語中都帶著一絲微笑,「我們已經認真談過了。我一直認為我是一個很容易相處的人,我想我會讓吉爾伯特非常開心和舒適,從來沒有人好好照顧過他。我們是在深思熟慮後才決定結婚的,我們已經決定,如果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想要恢復自由,另一個人就不能在對方獲得自由的道路上設置任何障礙。」

  這時,托爾太太完全恢復了常態,可以發表一番尖刻的話了。

  「他說服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錢?」

  「我本想一年給他一千鎊,可是他不肯。我提出這個建議時,他還很不高興呢。他說他賺的錢足夠他自己用了。」

  「他比我想的還要狡猾。」托爾太太尖刻地說。

  簡停了一會兒,用溫和而堅定的目光望著嫂子。

  「你看,親愛的,這對你來說是不一樣的。」她說道,「你從來沒有像我這樣守寡這麼多年,不是嗎?」

  托爾太太看著她。她有點兒臉紅,甚至感到有點兒不舒服。簡太單純,不會存心含沙射影。托爾太太振作起來,讓自己恢復儀態。

  「我太難過了,我得去睡覺了。」她說,「我們明天上午再談吧。」

  「恐怕那不太方便,親愛的。我和吉爾伯特明天早上就要去註冊結婚了。」

  托爾太太攤開雙手,做了個沮喪的手勢,但她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

  婚禮在婚姻登記處舉行。我和托爾太太是證婚人。吉爾伯特穿著一套時髦的藍色西裝,看上去非常年輕,顯然很緊張。這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一個艱難的時刻。可簡卻極其鎮靜,這一點實在叫人欽佩。她也許已經養成了上流社會女人經常結婚的習慣。她的面頰上只有一抹淡淡的紅暈,說明在她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淡淡的興奮。這對任何女人來說都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她穿著一件銀灰色天鵝絨長裙,我根據剪裁認出這衣服正是出自那位利物浦的裁縫之手,那位裁縫顯然是個無懈可擊的寡婦,簡多年來一直都找她做衣服。但是,簡屈服於這種輕浮的場合,戴了一頂飾有藍色鴕鳥羽毛的大闊邊禮帽。在她那副金邊眼鏡的襯托下,禮帽看來異常怪異。婚禮結束後,註冊主管(這對新人的年齡竟然相差這麼多,想必他多少也有些吃驚)和她握了手,送上了帶著官腔的祝福,新郎微微紅著臉吻了她一下。托爾太太接受了現實,心裡卻還是很彆扭。她吻了簡一下。然後,新娘期待地看著我。顯然我也應該吻她。於是我吻了她。我們走出婚姻登記處的辦公室,有很多人在那裡看熱鬧,等著看這對新婚夫婦,我承認我這會兒有點兒不好意思。等我鑽進托爾太太的汽車,才感覺好了很多。我們開車去維多利亞車站,送這對幸福的夫婦去乘兩點前往巴黎的火車,簡堅持在車站的餐廳吃結婚早餐。她說自己總是緊張,生怕不能及時趕到站台。托爾太太只是出於強烈的家庭責任感才來參加這次聚會,可惜沒能讓聚會在歡快的氣氛中進行。她什麼也沒吃(我不能怪她,畢竟飯菜難以下咽,而且不管怎麼說,我討厭在午餐時喝香檳),說話聲音很緊繃。但是簡認真地看了一遍菜單。

  「我一直都認為應該在啟程之前好好吃一頓。」她說。

  我們為他們送完行,我開車送托爾太太回家。

  「你猜他們的婚姻能維繫多長時間?」她說,「六個月?」

  「讓我們往好處想吧。」我笑著說。

  「別說傻話了。他們是不可能有好結果的。你難道不認為他娶她是為了錢?他們兩個當然長久不了。我只希望她不會心碎,雖然那是她自找的。」

  我笑了。托爾太太這話說得倒是充滿慈悲,只是語氣不善,我不由得懷疑她的真正意思。

  「好吧,如果這段感情很快結束了,你就這樣安慰她,『我早就告訴過你會這樣』。」我說。

  「我向你保證我永遠不會說這種話。」

  「那你就可以得意地恭喜自己忍住了,沒有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會這樣』。」

  「她又老又邋遢又遲鈍。」

  「你確定她很遲鈍?」我說,「她話不多,這是事實,但她的每一句話都很有見地。」

  「我這輩子從沒聽她開過玩笑。」

  後來,吉爾伯特和簡度完蜜月回來,我又一次到了遠東,而且快兩年都沒回過家。托爾太太不愛寫信,儘管我偶爾給她寄去一張明信片,也沒有收到她的任何回信。不過我回到倫敦不到一個禮拜就遇見了她。我在外面吃飯,發現她坐在我旁邊。當天舉辦的是一個盛大的派對,賓客大概有二十四個人,就像民謠里唱的那樣,二十四隻畫眉鳥從餡餅里飛出來。我來得有些晚,周圍人很多,我有點兒暈,根本沒注意到誰在那裡。但當我們坐下來,我環顧長桌邊的客人,發現許多同桌客人都是名人,上過插畫報紙。女主人特別喜歡那些嚴格意義上的名人,因此,這次派對可謂精彩紛呈,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和托爾太太數年未見,寒暄了幾句久別重逢的人都會說的客套話,然後,我問起簡的情況。

  「她很好。」托爾太太冷冷地說。

  「她和她丈夫還好嗎?」

  托爾太太停了一會兒,從她面前的盤子裡拿了一顆咸杏仁。

  「看起來挺和美。」

  「那麼你猜錯了?」

  「我說過他們兩個長久不了,現在我還是說他們兩個長久不了。他們這樣,是不符合人性的。」

  「她幸福嗎?」

  「他們都很幸福。」

  「我想,你不常和他們見面吧。」

  「起初我經常見他們。但現在……」托爾太太稍稍噘了噘嘴,「簡變得越來越自視高貴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大笑著說。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她今晚也來了。」

  「來這裡?」

  我嚇了一跳。我又環視了一下桌子。女主人風趣幽默,但我無法想像她會邀請一個小建築師的年邁邋遢的妻子參加晚宴。托爾太太看出了我的困惑,她很精明,能看出我在想什麼。她微微一笑。

  「看女主人的左邊。」

  我放眼看過去。說來也怪,我剛一走進擁擠的客廳,就被坐在那裡的女人的迷人外表吸引了。從她眼中閃爍的光芒,我覺得她好像認識我,但我很肯定我從未見過她。她並不年輕,頭髮是鐵灰色的,剪得很短,濃密的鬈髮貼著她那勻稱的腦袋。她並沒有試圖把自己打扮得年輕,她既不塗口紅,也不塗胭脂,更沒有搽粉,所以在派對上很顯眼。她的臉並不是特別漂亮,紅紅的,飽經風霜,但是,因為不施粉黛,所以有一種賞心悅目的自然美。她的臉和她白皙的肩膀形成了奇怪的對比。她的香肩堪稱絕美,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絕對會為擁有這樣的美肩而驕傲。她的禮服很特別,我從來沒有見過比這更大膽的著裝了,禮服黑黃相間,領口開得很低,搭配當時流行的短裙身,看起來很像化裝舞會的禮服,要是別人穿在身上肯定慘不忍睹,但她穿起來卻是那麼合身,顯得自然樸素。她還戴著一副單隻眼鏡,上面繫著一條黑色寬絲帶,給人一種古怪而不做作、奢侈而不炫耀的印象。

  「你不會告訴我那是你小姑子吧?」我倒抽了一口氣。

  「就是簡·納皮爾。」托爾太太冷冰冰地說。

  這時簡開口說了什麼。女主人轉向她,露出了期待的微笑。坐在簡左邊的是一個男人,留著一頭白髮,有些禿頂,面相機敏而聰明,他急切地向前探著身子。坐在簡對面的夫婦停止了交談,聚精會神地聽著。她說完之後,他們都猛地向後靠在椅背上,放聲大笑起來。在桌子的另一邊,一個男人對托爾太太說話,我認出那人是一位著名的政治家。

  「你小姑子又開玩笑了,托爾太太。」他說。

  托爾太太笑了。

  「她真幽默啊。」

  「我先喝點香檳,然後,看在老天的分上,你給我講講她的事吧。」我說。

  現在來還原一下我聽到的故事。蜜月之初,吉爾伯特帶簡去了巴黎的幾家裁縫店,他不反對簡根據自己的心意挑選幾件「禮服」,但說服她按照他的設計做了一兩件「連衣裙」。看來他在這方面很有天賦。他雇了一個聰明的法國女傭,簡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她自己縫補衣服,只有在需要「梳妝打扮」時,才會按鈴叫女傭。吉爾伯特設計的衣服和她以前穿過的衣服大不相同,不過他一直小心翼翼,沒有做出太離譜的設計。為了哄他開心,她說服自己穿他設計的衣服,而放棄了自己挑選的服裝,儘管她自己也不是沒有疑慮。當然,她不能把它們和她過去習慣穿的寬鬆襯裙搭配著穿,她有些焦慮,但還是把襯裙都扔掉了。

  「請原諒。」托爾太太不屑地哼了一聲,說道,「她只穿絲綢緊身裙,料子還那麼薄。她這麼大年紀,沒有凍死也是奇蹟了。」

  吉爾伯特和法國女傭教她如何穿衣服,出乎意料的是,她學得很快。法國女傭對夫人的臂膀和肩膀讚不絕口,還說什麼要是不把肩膀和手臂露出來,就太可惜了。

  「不要著急,阿芳西娜。」吉爾伯特說,「下一批我為夫人設計的衣服,會充分展示出她的優點。」

  簡的眼鏡太難看了。任誰戴金邊眼鏡都不會好看。吉爾伯特給她試了試玳瑁眼鏡,但只能搖搖頭。

  「給年輕女孩子戴還不錯。」他說,「你年紀大,不適合戴眼鏡,簡。」突然,他靈機一動,「哎呀,我知道了。你戴單隻眼鏡才好看。」

  「吉爾伯特,那可不成。」

  她看著他,見他像個藝術家一樣興奮,不禁微微一笑。他對她太好了,她希望盡力讓他開心。

  「我試試看吧。」她說。

  他們去配眼鏡,找到了一副尺寸合適的單隻眼鏡,當她高興地把眼鏡戴上,吉爾伯特鼓起掌來。就在這時,當著那個吃驚的店員的面,他吻了吻簡的雙頰。

  「你看上去棒極了。」他叫道。

  然後,他們去了義大利,在那裡快樂地過了幾個月,研究文藝復興時期和巴洛克風格的建築。簡不僅習慣了新的打扮風格,甚至發現自己很喜歡新風格。起初,當她走進旅館的飯廳,人們都轉過身來盯著她看時,她還有些害羞,畢竟以前從來沒有人抬過眼皮看她,但不久她就發現這種感覺還不賴。女士們會走到她面前,問她是在哪裡做的衣服。

  「你喜歡嗎?」她一本正經地回答,「這是我丈夫為我設計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也想做一件一模一樣的呢。」

  簡多年來確實過著平靜的生活,但絕不缺乏女性的正常本能。她已經想好了如何回答。

  「我很抱歉,但我丈夫很挑剔,他不會允許任何人模仿我的連衣裙。他想讓我與眾不同。」

  她覺得別人聽她說這話,一定會笑話她,但對方沒有,她們只是說:

  「我當然很理解。你確實是獨一無二的。」

  但她看到她們在心裡記下她的衣服的樣式,不知為什麼,這讓她很「不安」。這是她平生第一次沒有穿別人都在穿的服裝,她不明白為什麼別人現在都想穿她穿的衣服。

  「吉爾伯特,」她說,口氣相當嚴厲,「下次你為我設計衣服時,我希望你能設計出別人無法模仿的式樣。」

  「要做到這一點,唯一的辦法就是設計出只有你能穿的衣服。」

  「你做得到嗎?」

  「可以,但需要你為我做一件事。」

  「是什麼?」

  「把你的頭髮剪短。」

  我想這是簡第一次有些猶豫。她的一頭長髮十分濃密,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以自己的秀髮為傲。她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才把頭髮剪短。她這麼做,真是豁出去了。對她來說,付出這麼多並不是第一步,而是最後一步,但她還是這麼做了。「我知道瑪麗恩肯定認為我是個大傻瓜,我再也沒臉回利物浦了。」她如是說。當他們在回程途中經過巴黎時,吉爾伯特帶她去找了世界上最好的理髮師。她從理髮店走出來,頭髮已經變成了一頭灰白鬈髮,看起來是那麼俏皮,又充滿活力。皮格馬利翁完成了他的傑作:加拉提亞活了。[7]

  「是的。」我說,「但是這還不足以解釋為什麼簡今晚會在這裡,與公爵夫人、內閣大臣等顯赫人物同席而坐,也不能解釋為什麼她坐在女主人的一邊,而另一邊坐著一位海軍元帥。」

  「簡是個幽默大師。」托爾太太說,「你沒看見她說什麼都能把他們逗笑嗎?」

  現在完全可以確定托爾太太滿心憤恨了。

  「簡寫信告訴我他們度完蜜月回來了,我想我必須得請他們吃飯呀。我不太喜歡這個主意,但不這麼做又不行。一方面,我很清楚這個聚會必定無聊透頂,我可不能讓重要的朋友來受這份罪;另一方面,我又不想讓簡認為我沒有有身份的朋友。你知道的,我舉辦宴會,客人從不超過八個,但那次我想如果我請十二個客人,情況會好一些。我一直忙著籌備,直到聚會那天晚上才見到簡。她遲遲沒有出現,讓大家等著,而這正是吉爾伯特的聰明之處。最後她款款地出現了,我當時別提多吃驚了,在她的襯托下,在場的其他女賓看起來是那麼邋遢、那麼土氣,她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化了大濃妝的老太婆。」

  托爾太太喝了一點兒香檳。

  「我是很想給你描述一下她當時穿的禮服。要是別人穿可就太難看了,可穿在她身上確實完美無缺。還有她的眼鏡!我認識她三十五年了,從沒見過她不戴眼鏡。」

  「但你知道她身材很好。」

  「我怎麼會知道?除了你第一次見她時她穿的衣服,我可沒見過她穿過別的款式。你覺得她身材好?她倒不是沒有意識到她所引起的轟動,只是把這種場面當成了理所當然。一想起我舉辦的晚宴,我著實鬆了一口氣。即使她這個人有點兒遲鈍,但憑藉她這身裝扮,也不會有太大問題。她坐在桌子的另一頭,我聽到許多笑聲。我還以為是其他人表現得很好,還挺高興的,可是晚宴結束後,至少有三個男人走到我跟前,對我說我小姑子很幽默,我真的吃了一驚。他們還問我簡會不會允許他們去拜訪她。我整個人都蒙了。二十四小時後,今晚的女主人打電話給我,說她聽說我小姑子在倫敦,還是個很風趣的人,問我能不能請簡去吃午飯,她也好見見我這位小姑子。那個女人有一種永遠不會出錯的本能:沒出一個月,人人都在談論簡。我今晚來這裡,不是因為我和女主人相識二十年,也不是因為我請她吃過一百次飯,而是因為我是簡的嫂子。」

  可憐的托爾太太。她陷入這樣的處境,肯定心裡窩火。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儘管我禁不住感到好笑,我還是很同情她。

  「人們永遠無法抗拒那些能逗他們笑的人。」我說,試圖安慰她。

  「她可從來沒把我逗笑過。」

  桌邊再次傳來一陣狂笑,我估摸簡又說了一件有趣的事。

  「你的意思是說,你是唯一不覺得她有趣的人?」我笑著問。

  「你有沒有料到她這麼幽默?」

  「我得說沒有。」

  「她這麼說話有三十五年了。我看到其他人都笑,我也只好跟著笑,畢竟我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十足的傻瓜,但我並不覺得好笑。」

  「就像皇帝的新衣。」我說。

  這是一個愚蠢的玩笑,托爾太太嚴厲地向我指出了這一點。我只好換個說法。

  「吉爾伯特來了嗎?」我看著桌邊的人問。

  「吉爾伯特也在受邀之列,沒有他陪著,她就不出門,但今晚他去了建築師協會的晚宴。」

  「我非常想和她重新認識一下。」

  「晚飯後去跟她聊聊吧。她會邀請你去她的禮拜二派對的。」

  「禮拜二派對?」

  「她每周二晚上都在家舉辦聚會,你在那裡能遇到所有你聽說過的人。禮拜二派對是倫敦最好的派對。她一年就完成了我二十年來都沒能做到的事。」

  「你給我講的事太不可思議了。她是怎麼做到的?」

  托爾太太聳了聳肩,她的肩膀很漂亮,但很胖。

  「你要是能告訴我,我一定洗耳恭聽。」她回答。

  晚飯後,我想往簡坐的沙發走去,但被人攔住了。過了一會兒,女主人走過來對我說:

  「我必須把你介紹給今天的派對之星。你認識簡·納皮爾嗎?她真的太幽默了,比你的喜劇有趣多了。」

  我被帶到簡所坐的沙發邊。吃飯時坐在她身邊的那位海軍上將仍然和她在一起。他一動不動,簡跟我握了握手,把我介紹給海軍上將。

  「你認識雷金納德·弗羅比舍爵士嗎?」

  我們聊了起來。她就是我從前所認識的那個簡,還是那麼簡單、樸實無華,而且自然不造作,可是她那奇異的外表確實給她所說的話增添了一種獨特的情趣。突然,我發現自己笑得渾身發抖。她說了一段話,說得合情合理、切中要害,但一點兒也不詼諧。她說話的方式和她透過眼鏡向我投來的溫和目光,使我完全無法抗拒。我感到輕鬆愉快。就在我要走開的時候,她對我說:

  「如果你沒有更好的事做,禮拜二晚上來看看我們。吉爾伯特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等他在倫敦待上一個月,就知道那可是禮拜二最好的去處了。」海軍上將說。

  於是,我禮拜二去了簡的家,只是去得很晚。我承認見到賓客之後,我有點兒驚訝。來的有作家、畫家、政治家、演員、貴婦和名媛,個個都有身份有地位。托爾太太說得對,這確實是一個盛大的聚會。自從斯塔福德莊園被賣掉以後,我在倫敦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沒有安排特別的娛樂項目。茶點很充足,但並不豪華。簡文文靜靜的,好像玩得很開心。我看不出她在接待客人時有力不從心的地方,客人們似乎很喜歡待在這裡。這場愉快的聚會直到凌晨兩點才結束。從那以後,我經常見到她。我常去她家,每次出去吃午飯或晚飯,都少有碰不到她的時候。我本身也是個幽默的人,很想知道她在這方面有什麼特別的天賦。模仿她是不可能的,她的風趣就像某些葡萄酒,原香原色最重要。她也不是出口成章、字字珠璣,也從來沒有給出過精彩的回答。她不會口出惡言,反駁時也不會中傷別人。有些人認為,智慧的靈魂不在於勇力,而在於不得體的舉止,但她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會讓維多利亞時代的人臉紅的話。在我看來,她的幽默感都是她無意中表現出來的,並非提前設定。她的話像蝴蝶從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全憑興之所至,既不追求方法,也沒有任何意圖。這取決於她說話的方式和她的長相。吉爾伯特為她設計的那種炫耀和奢侈的外表,使她掌握了其中的微妙之處,但她的外表只是其中的一個推動因素。現在,她當然是社交界的名人,只要她開口,人們就會發笑。他們不再奇怪吉爾伯特娶了一個比他大得多的妻子。他們看出簡是一個不在乎年齡的女人,還覺得吉爾伯特是個非常幸運的年輕人。海軍上將對我是這麼評價她的,引用莎士比亞的話:「年齡不能使她枯萎,風俗也不能使她的萬千變化變得陳腐。」吉爾伯特為她如此成功而感到高興。隨著我對吉爾伯特了解的加深,我漸漸喜歡上了他。很明顯,他既不是無賴,也不是想通過結婚發大財。他不僅為簡感到無比自豪,而且真心實意地愛著她。他對她那麼好,真的令人動容。他是一個非常無私、性情溫和的年輕人。

  「那麼,你現在覺得簡怎麼樣?」有一次他問我,語氣中帶著孩子氣的得意。

  「我不知道你們兩個誰更出色。」我說。

  「我什麼都不是。」

  「亂說。你該不會認為我是個傻瓜,看不出是你把簡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而且只有你能做到?」

  「我只有一個優點,那就是我看到了別人用肉眼看不出來的東西。」他這麼回答。

  「你說她有潛質,可以變得光彩照人,這我能理解,可你究竟是怎麼把她培養得這麼幽默的?」

  「但我向來都認為她說的話很有意思。她一直是個幽默的人。」

  「你是唯一這麼想的人。」

  托爾太太相當高姿態地承認她錯怪了吉爾伯特,還越來越喜歡他了。可是,雖然這段婚姻看起來和美,但她始終認為他們兩個長久不了。我不得不嘲笑她。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恩愛的一對。」我說。

  「吉爾伯特二十七歲了,現在正是漂亮女孩出現的時候。那天晚上在簡家,你注意到雷金納德爵士漂亮的小侄女了嗎?簡可是很注意他們兩個呢,連我自己也挺納悶兒。」

  「我不相信簡會害怕和別的女孩競爭。」

  「等著瞧吧。」托爾太太說。

  「你之前說他們撐不了六個月。」

  「現在我說他們撐不過三年。」

  我們總是希望別人十分肯定的觀點是錯的,這是人的天性。托爾太太過於自以為是了。她一向都覺得這對並不般配的夫妻走不到白頭偕老的那一天,結果還真是正應了她的預言,只是我沒有和她一樣感到滿意。命運很少以我們想要的方式給我們想要的東西,儘管托爾太太可以自吹說她是對的,但我想她終究還是錯了,因為事情並沒有像她所期望的那樣發展。

  有一天,我收到她的一個緊急口信,而且幸好我立刻就去見了她。僕人把我帶進房間,托爾太太從椅子上站起,向我走來,如同豹子接近獵物時那麼隱秘而快速。我看出她很興奮。

  「簡和吉爾伯特分居了。」她說。

  「不是真的吧?好吧,最後還是你說得對。」

  托爾太太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表情看著我。

  「可憐的簡。」我低聲說。

  「可憐的簡!」她重複了一遍,聲音里充滿了嘲笑,我聽了只覺得十分震驚。

  她費了很大的勁,才把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

  她給我打電話叫我來之前,吉爾伯特剛走。吉爾伯特走進來的時候,臉色蒼白,心情煩躁,她一眼就看出是出事了。他還沒開口,她就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瑪麗恩,簡離開我了。」

  她對他微微一笑,握著他的手。

  「我就知道你會表現得像個紳士。要是人們認為是你離開了她,那對她就太可怕了。」

  「我來找你,因為我知道你會同情我的。」

  「我不怪你,吉爾伯特。」托爾太太非常和藹地說,「這是遲早的事。」

  他嘆了口氣。

  「我也是這麼想的。我不能指望一直把她留在身邊。她太出色了,而我只是個普通人。」

  托爾太太拍了拍他的手。他真的表現得很體面。

  「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要和我離婚。」

  「簡總說你想娶別的姑娘,她一定不會給你設置任何障礙。」

  「你認為我做了簡的丈夫以後,還會願意再娶別人?」他反問。

  托爾太太有些糊塗了。

  「難道不是你離開了簡嗎?」

  「我?我死都不會離開她的。」

  「那她為什麼要和你離婚?」

  「離婚判決下來後,她就要嫁給雷金納德·弗羅比舍爵士了。」

  托爾太太尖叫起來,覺得頭暈目眩,只好拿過嗅鹽聞了聞。

  「你為她做了這麼多,她竟然這樣對你?」

  「我什麼也沒為她做過。」

  「你的意思是說,你就甘願這樣被人白白利用嗎?」

  「我們在結婚前就約定好了,如果我們中的一個想要自由,另一個人不能橫加干涉。」

  「但這條規矩是為了你著想才定的,畢竟你比她小二十七歲。」

  「現在得到好處的是她了。」他痛苦地回答。

  托爾太太又是勸,又是爭辯,吉爾伯特卻堅持認為不應該限制簡,她想做什麼,他都必須答應。他離開之後,托爾太太沮喪不已。不過她把這次見面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心裡倒是舒坦了不少。她很高興看到我也和她一樣驚奇,至於我沒有像她那樣生簡的氣,她說這是因為我是男人,不講道德。就在她依然非常激動的時候,門開了,管家帶著簡走了進來。簡的連衣裙是黑白相間的,無疑很適合她目前並不明確的身份,而且是那麼新穎別致,她還戴著一頂引人注目的帽子,我一見到她就倒吸了一口氣。但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文爾雅、泰然自若。她走上前來,想要親吻托爾太太,但托爾太太冰冷而高貴地退開了。

  「吉爾伯特剛走。」她說。

  「是的,我知道。」簡笑著說,「是我叫他來見你的。我今晚去巴黎,我希望我不在的時候你能照顧照顧他。我擔心他一開始會覺得孤單,如果有你照看他,我就放心多了。」

  托爾太太緊握著雙手。

  「吉爾伯特剛剛告訴了我一件我幾乎不敢相信的事。他告訴我,你要和他離婚,還要嫁給雷金納德·弗羅比舍。」

  「你不記得了嗎,在我嫁給吉爾伯特之前,你還勸我找個同齡人?那位海軍上將五十三歲了呢。」

  「可是,簡,你能有現在的一切,都要感謝吉爾伯特。」托爾太太氣憤地說,「沒有他,你什麼都不是。沒有他給你設計衣服,你哪有現在的風光!」

  「他答應繼續給我設計衣服。」簡溫和地回答。

  「這麼好的丈夫你去哪裡找呀。他對你一向都很好。」

  「我知道他一直很好。」

  「你怎麼能這麼沒心沒肺?」

  「可我從來沒有愛過吉爾伯特。」簡說,「我向來都是這麼跟他說的。最近,我覺得自己需要一個同齡的男人做伴。我想我和吉爾伯特結婚的時間夠久了。我和年輕人無話可談。」她停頓了一下,沖我們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我當然不會不管吉爾伯特。我都和雷金納德商量好了。將軍有個侄女正好適合他。我們一結婚,就請他們和我們一起去馬爾他住,你知道的,將軍馬上就要當上地中海司令部的司令了。到時候如果他們相愛了,我一點兒也不奇怪。」

  托爾太太輕輕地哼了一聲。

  「你有沒有和將軍商量好,如果你們中有人想要自由,另一方不能設置障礙?」

  「我倒是這麼提議了。」簡平靜地回答,「但將軍說了,他很清楚誰是好女人,他不想娶別人,而如果有人想娶我,那他的旗艦上有八支十二英寸口徑的大炮,他會在射程之內和對方談談這件事。」她透過眼鏡看了我們一眼。即使生怕托爾太太生氣,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說:「我認為將軍真是熱情如火呢。」

  托爾太太很生氣,皺著眉頭瞧了我一眼。

  「我從來沒覺得你有趣,簡。」她說,「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你能把人們逗笑。」

  「瑪麗恩,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幽默。」簡笑著說,露出她那潔白整齊的牙齒,「幸好我在人們認識到這一點之前就要離開倫敦了。」

  「你的成功太驚人了,分享一下你的秘訣吧。」我說。

  她轉向我,臉上帶著我非常熟悉的那種溫和而樸實的表情。

  「你知道,當我嫁給吉爾伯特並定居在倫敦時,人們開始一聽我說話就覺得好笑,對此沒有人比我更驚訝了。我三十年來一直都是這樣說話的,從來沒有人覺得有趣。我想一定是因為我的衣服,要不就是因為我剪了短髮或戴了單隻眼鏡。後來我發現這是因為我說的都是實話。說真話是那麼特別,以至於人們都認為那很幽默。總有一天會有人發現這個秘密,等人們習慣說真話,當然就不會覺得真話好笑了。」

  「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不覺得好笑?」托爾太太問道。

  簡猶豫了一下,仿佛她是發自真心地在尋找一個令人滿意的解釋。

  「親愛的瑪麗恩,也許是你即便看到了真相,也是茫然不知。」她溫和地回答。

  她的話無可反駁。我覺得簡說話一向擲地有聲。她確實很幽默。

  [1] 《傳道書》是《聖經》中的一卷,內容與其他經卷不同,它極為超然,有濃厚的出世思想。——編者注

  [2] 倫敦的街道名,也是政府機關所在地。

  [3] 托馬斯·沃頓的暱稱。

  [4] 一種印度香菸。

  [5] 出自《聖經·馬太福音》。法利賽人想陷害耶穌,於是他們派一個門徒到耶穌身邊,故意問耶穌,到底應不應該向凱撒納稅。當時猶太人在羅馬帝國統治下,如果耶穌回答「不該向凱撒納稅」,他們將以「反叛凱撒」的罪名陷害耶穌;而如果耶穌回答「應該向凱撒納稅」,他們將以「背棄猶太人」的罪名陷害耶穌。耶穌並沒有中圈套,他指著銀幣反問:「這像和這號是誰的?」法利賽人派來的門徒回答:「是凱撒的。」耶穌便說:「這樣,凱撒的物當歸凱撒;神的物當歸給神」

  [6]是指西方金融市場上由政府或大公司發行的一種高級證券。其特點是發行人能向投資者保證在一定時期內獲得足夠的利潤並按期支付證券持有人的本息。

  [7] 皮格馬利翁是古希臘神話中的賽普勒斯國王,善雕刻,他愛上了自己的雕刻作品加拉提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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