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天賦
2024-10-10 20:35:03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不喜歡提前邀約。我怎麼知道在未來三四個禮拜的某天,是否有心情同某個人共進晚餐?並且這段時間還很有可能有一些更緊要的事情得處理,而提前這麼久就邀約意味著會有一個隆重的正式聚會。但我又能如何呢?既然對方提前這麼久發出邀請,就會認為被邀請的客人應該還沒有別的安排。所以一定得編個充分的理由才能讓你的拒絕合乎情理。要是選擇接受邀請,那接下來整整一個月時間,這個邀請都會時刻提醒你,讓你心神難寧。你重視的計劃會被干擾,你的生活會被攪亂。如果不想這麼難受,也不是一點兒辦法沒有,你可以在最後關頭爽約。但我總是沒有勇氣做到,總是有所顧慮。
那是六月的一天,晚上八點半,我從半月街上的住處出來,步行去街角的麥克唐納家吃飯,心裡隱約有些不快。我內心還是喜歡這家人的。多年前我曾暗下決心,絕不吃我不喜歡或是鄙視的人的食物,雖然因為這個緣故,我確實喪失了很多享受盛情款待的機會,但我仍然堅信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麥克唐納一家人都很好,但他們舉辦的聚會卻是一言難盡。他們總是臆想,如果請來共進晚餐的六個人之間壓根兒找不到什麼共同語言,這個聚會就太失敗了;而如果把人數翻三倍,請上十八位客人,那聚會一定會很成功。我晚到了一會兒,這是無可避免的,兩家住得太近,打車不值當。我進門時房間已經擠滿了人,認識的卻沒有幾個。想到一會兒進餐的時候得和兩個完全陌生的人費勁地找話說,我的心就涼了半截。後來看到托馬斯和瑪麗·沃頓來了,我鬆了一口氣。入席時,發現瑪麗坐我旁邊,更是意外之喜。
托馬斯·沃頓是一位肖像畫家,曾名噪一時。但他從未兌現年輕時的諾言,也早已不再受評論家們的重視。他收入不少,每逢皇家美術學院有預展,他便送去自己無趣卻認真畫就的作品——都是些獵狐鄉紳和富商們的肖像,從沒人肯多看一眼,哪怕只是匆匆一瞥。如果有人願意欣賞他的作品,也不過是因為他為人和善罷了。如果你碰巧是個作家,他便會對你所有的文章都表現出十分熱情,對你的任何成就都著迷不已,你恨不得昧著良心也會帶著些許認可去談論他的作品。但這沒什麼可能性,你只會被逼無奈,使出肖像畫家友人的撒手鐧。
「看上去還真是一幅絕妙的肖像。」你說。
瑪麗·沃頓是她那個年代頗負盛名的音樂會歌手,到現在依然有把好嗓子。年輕時的她一定端莊迷人。而如今,五十三歲的她面色憔悴。她的容貌少了女性的柔美,皮膚不再白皙透亮。但是,她那頭銀色的短髮濃密、捲曲,一雙漂亮的眼睛寫滿智慧。她的穿著雖不時髦卻也格外精緻,尤其偏愛串珠和奇特的耳環。她性格直率,能迅速發現他人的荒唐之處,言語也很刻薄,所以不怎麼招人喜歡,但又沒有人會否認她的聰慧。她不僅在音樂上頗有建樹,還很善於閱讀,對繪畫也很感興趣。她對藝術的體會可謂人間少有。她喜愛現代藝術,不是裝腔作勢的那種,而是天生的癖好。她曾花極少的錢買過一些無名畫匠的畫作,後來這些畫匠都成了知名畫家。在她的家裡,你可以聽到最新、最難理解的音樂;歐洲沒有哪個詩人或小說家敢於向世人呈現新穎、怪異的作品,除非她打算以他們的名義同藝術盲好好較量一番。可能你會覺得她在炫耀賣弄——還真讓你說對了——但她的品位幾乎從未出過錯,她的判斷一向有理有據,她的熱情也是相當真誠。
這世上沒人能像托馬斯·沃頓那般欣賞她。她還是歌手的時候,托馬斯就愛上了她,纏著她嫁給自己。她拒絕了好幾次,我總感覺她最終嫁給他時也還是有些猶豫。她以為他會成為一位偉大的畫家,結果他不過是個合格的工匠,毫無新意和想像力可言,她有一種被騙的感覺。鑑賞家們對他的蔑視使她蒙羞。托馬斯·沃頓愛他的妻子。他最在意她的評判,倫敦所有報紙上的頌詞加起來也不及她的一句稱讚。可她太誠實了,沒法背離自己的想法說假話。她輕視他的作品,他很受傷;儘管他假裝玩笑來回應,但還是能看出他內心深處對她直言不諱的評論十分憎惡。有時候他也會生氣,為了控制自己,他那長長的馬臉會憋得通紅,雙眼因怨恨變得呆滯無光。這對夫婦不和之事早就人盡皆知,他們兩個人總是習慣性地當眾吵來吵去,讓周遭的人很是厭煩。托馬斯同他人談論瑪麗的時候只有稱讚,瑪麗就沒那麼謹慎了,而且她的密友都知道她有多煩他。她發自內心地承認他善良、慷慨、無私,但他的缺點實在讓人無法忍受,他狹隘、愛爭辯又自負。他不是藝術家,而在這個世上瑪麗·沃頓最在意的恰恰又是藝術。偏偏就是這件事,她無法妥協。托馬斯身上讓她發瘋的那些缺點多半是被她傷害所致,對此,她卻視而不見。她接二連三地傷害他,他的自我保護意識讓他看上去既古板又偏執。恐怕沒有什麼事情比被最在意的人瞧不上眼更糟糕了,她的認可於他而言是頭等大事。托馬斯·沃頓固然讓人難以忍受,要說全然不為其心生同情,也不大可能。但要說瑪麗是個不知足、令人生厭又自命不凡的女人,那也不公平。作為朋友,她很忠誠;作為同伴,她讓人愉悅。世間的話題,沒有什麼是不能和她交談的。她的言語詼諧、幽默。她是個活力四射的女人。
她坐在主人的左手邊,周遭的人東拉西扯地聊著天,沒什麼中心。我和鄰座談得火熱,聽到大家被她的俏皮話逗樂了,我猜她今天狀態不錯。她要是來了興致,可沒人能趕上她講俏皮話的本事。
「你今晚的狀態很不錯。」她終於面向我時我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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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驚訝?」
「沒有,和我想的一樣。難怪人們爭先恐後地邀請你去家中做客,你身上藏著一種不可估量的天賦,能活躍聚會的氣氛。」
「我只是盡我最大的努力掙口晚餐罷了。」
「對了,順便問一句,曼森怎麼樣了?前幾天有人告訴我他準備去療養院做手術,希望沒什麼嚴重的問題才好。」
瑪麗頓了片刻才回答我,她依然笑得很燦爛。
「你沒看今晚的報紙嗎?」
「還沒看,我一直在打高爾夫,急急忙忙趕回家後,時間也就夠匆匆洗個澡、換身衣服了。」
「他今天下午兩點鐘去世了。」我正要發出驚叫,卻被她制止了。「別出聲,湯姆[3]正像山貓一樣盯著我呢,他們也都看著我,大家都知道我崇拜曼森,只是沒人確定他是不是我的情人罷了,連湯姆都不知道,他們都想看看我會怎麼接受這件事。就假裝你在跟我討論俄羅斯芭蕾吧。」
這時餐桌對面有人招呼她,她習慣性地把頭輕輕往後一甩、張大嘴巴笑著,給那人回復了一句,速度極快,回答得也恰到好處,引得眾人大笑。接著,人們又繼續漫無目的地閒談,只留下我獨自驚愕。
我知道,每個人都知道,過去二十五年來,傑拉德·曼森和瑪麗·沃頓之間有著火熱的情感。這段感情持續了這麼久,最古板的朋友在為之震驚之後,也早已學會包容、接受它。如今,兩位的年紀都不小了,曼森六十了,瑪麗也沒有年輕幾歲,到了這個年紀,居然還是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也是有些荒謬的。有時你會在一家小眾餐館幽閉的角落裡看到他們就餐,或者在動物園碰見他們一起散步。你不禁心生疑惑,為什麼他們仍然小心翼翼地隱瞞這樁無關他人的戀情?當然了,這事確實要考慮托馬斯。他對瑪麗的猜忌幾近瘋狂,時常當眾發火;他們的關係一直很緊張,也就是不久前才緩和了些,他強迫她答應再也不見曼森。當然,她違背了諾言,她也知道托馬斯心有懷疑,於是總是堤防著不讓他坐實這件事。
托馬斯也是不易。在我看來,要不是瑪麗與曼森有交往,她對托馬斯的意見也不會越來越大,她會讓自己勉強接受託馬斯只是一個二流畫家這個事實,兩個人的日子本是能過下去的。情人才華耀眼,丈夫平平無奇,相比之下落差太大,讓人難堪又憤恨。
「和湯姆在一起,就好像被關在一個密閉空間裡,到處都是落滿灰塵的無用小擺設,讓人無法呼吸。」她告訴我,「但和傑拉德在一起,我好像能呼吸到山頂上新鮮的空氣。」
「女人有沒有可能只因男人的思想而愛上他?」我只是單純地想探究一下這個問題。
「傑拉德還有別的什麼嗎?」
我得承認,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在我看來,他確實沒什麼了。但男女之事本就不尋常,我很願意相信瑪麗在傑拉德·曼森身上發現了一種多數人看不到的魅力,而且還被他的皮囊深深吸引。他是個身形乾癟的小個子,面色暗黃,透著一股聰慧,他戴著一副眼鏡,鏡片後面那雙藍眼睛褪去了神采,高高隆起的禿頂泛著光。就這長相怎麼看都和浪漫搭不上邊。但他確是一位有頭腦的評論家,也是一位善於措辭的散文家。我有點兒厭惡他對那些還健在的英國作家的輕蔑態度。但也正因為這一點,他很受知識分子的認同,這群人總是願意相信自己國家目前的出版物中沒有佳作,傑拉德對他們的影響很大。有一次,我告訴他,一句普通的話,只要用法語表達出來,就會被人們誤當成妙言警句,他認為這句玩笑還不錯,便把它當成自己的觀點寫進了文章。他把讚美的話都留給了用外語寫作的同輩人。但最讓人氣惱的是沒有誰能否認他在寫作方面的才華。他學識淵博,敘事風格細膩高雅,高深時不浮誇,打趣時不輕佻,精雕細刻時也不矯揉造作。他最尋常的文章讀起來也是津津有味。他的每篇隨筆都稱得上小小的傑作。在我看來,他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也許是我沒能讓他展現出最好的一面。我們相識多年,我卻從未聽他說過一句有趣的話。他不是一個健談的人,一旦開口,說出的話必是玄妙深奧的。如若讓我和他單獨待一個晚上,我整個人都會抑鬱。這個無趣又循規蹈矩的小個子竟然能妙筆生花,寫出這麼多優雅、聰慧、歡樂的文字,我至今感到不解。
有件事讓我更為困惑:像瑪麗·沃頓這樣豪邁奔放的女子竟然對他產生了如此強烈的感情。這個古里古怪、叫人難以揣摩的傢伙身上顯然有什麼東西吸引女性,這也太讓人費解了。他的妻子很崇拜他。她身材肥胖、不修邊幅、無聊得要命,把傑拉德的生活打理得一團糟,卻又不願給他自由。她發誓,如果他棄她而去,她就自殺。因為她的精神有些錯亂,情緒又容易激動,傑拉德哪裡知道她是否真的會把這種威脅變成現實。一天,我和瑪麗喝茶的時候,發現她坐立難安,就問她怎麼了,結果她放聲大哭。原來剛才和曼森共進午餐時,她發現他身心俱疲,結果是他和妻子幹了一仗。
「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瑪麗大聲說,「他的生活毀了,我們的生活也毀了。」
「你們怎麼就不能拿定主意呢?」
「什麼意思?」
「你們相愛了這麼久,彼此最好的一面和最壞的一面也都清楚了,你們的歲數也大了,不能總指望上蒼多給幾年活頭吧。再說了,你們愛了這麼久,卻沒有結果,那也太可惜了。你們這樣對曼森太太和湯姆又有什麼好處呢?你們這樣折磨自己,難道他們就開心了?」
「沒什麼好處。」
「那為什麼不能拋下一切私奔呢?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瑪麗搖了搖頭。
「我倆討論過無數次了,怕是討論過四分之一個世紀了,但我們做不到。開始幾年傑拉德放不下他的女兒,也許曼森太太對女兒寵愛有加,卻不怎麼稱職,傑拉德只能親自把她們撫養成人。如今她們雖已嫁人,但他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我們能怎麼辦?去法國,去義大利?我不能硬生生把傑拉德從他的生活中割裂出去,那他也太可憐了。他已經上了年紀,沒法重新開始生活了;而且,雖然托馬斯老是在我面前嘮叨,我們也總是當著眾人的面吵架、讓對方心煩意亂,但他是愛我的。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沒辦法硬下心離開他。沒有我他可怎麼辦?」
「那這事誰也沒轍了,真為你們感到可惜。」
突然,瑪麗咧開大紅嘴唇笑了起來,那張憔悴的臉變得亮堂起來。我敢保證,那一刻她真的很美。
「你不用感到惋惜,剛才我的心情確實很消沉,大哭了一場後現在感覺好多了。雖然這段感情給我帶來了這麼多痛苦和磨難,但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錯過了。既然眼下這段愛情還能讓我痴狂幾回,我自然願意讓我的人生再重新來一遍。我想他也會這麼對你說的。哦,這場愛戀真是太值得了。」
我情不自禁被她感動了。
「這一點毋庸置疑。」我說,「這就是愛情本來的樣子吧。」
「是的,這就是愛,我們只能這麼苦苦熬著,沒有出路。」
現在,悲劇來得這麼突然,但出路也隨即來了。我稍稍轉身望著瑪麗,她感到我在看她,也轉向我,唇間帶著笑意。
「為什麼今晚你還要到這裡來呢?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她聳了聳肩。「我又能做什麼呢?我換衣服的時候才在晚報上看到這個消息。由於他妻子的緣故,他囑咐我不要給療養院打電話。這簡直要了我的命,真要命。我必須來,一個月前就約好了的。我怎麼給湯姆交代?本來這兩年我都不該去見傑拉德。你知道嗎?二十年來我們每天都給對方寫信,」她的下唇微微顫抖,她咬住下嘴唇,面龐痛苦地擰在一起,好一會兒才露出笑容,振作起來,「他是我在這個世上的一切,但我不能讓整個聚會失望,不是嗎?傑拉德總說我有社交天賦。」
「幸好今天應該可以早點結束,你就可以早點回家了。」
「我不想回家,我不想一個人。我不敢哭,那樣我的眼睛會紅腫,明天中午還要和許多人共進午餐。順便問一下,你會來嗎?我還缺個人,我必須振作起來。湯姆還指望畫張肖像賺筆錢呢。」
「天哪,你真勇敢。」
「你真是這麼想的嗎?你知道,我的心都碎了。我想,這樣我還能好過一點兒。傑拉德想必也希望我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個局面還真是諷刺,他應該會喜歡的,他一直認為法國小說家很善於描述這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