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拉格勳爵

2024-10-10 20:35:00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奧德林醫生看了看桌上的時鐘,五點四十分。他有些驚訝病人竟會遲到,畢竟蒙特拉格勳爵以守時為榮。勳爵這個人張口閉口總愛搬弄警句,即便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話,在他說來也帶有格言的意味。他總是說,守時是對智者的讚揚、對蠢人的責備。蒙特拉格勳爵預約的時間是五點半。

  奧德林醫生的外表沒什麼吸引人的。他又高又瘦,窄肩膀,有點兒駝背,他的頭髮灰白而稀疏,臉有點兒長,臉色灰黃,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他不到五十歲,卻很顯老,淺藍色的大眼睛裡流露出疲倦的神態。和他相處一段時間後,就能注意到他的眼珠很少動,他會一直盯著你的臉,只是眼裡並沒有流露出絲毫感情,所以他盯著別人也不會讓別人感到不舒服。他的雙眼鮮有神采。那雙眼睛既不會透露他在想什麼,眼神也不會隨著他說的話而改變。如果你是一個善於觀察的人,你可能會覺得,他眨眼的次數比我們大多數人要少得多。他的手很大,手指又長又細。他的雙手柔軟而結實,摸起來涼涼的,但不黏濕。除非你特別注意觀察,否則你永遠說不出奧德林醫生穿的是什麼。他的衣服都是深色的,領帶是黑的。在衣服的襯托下,他那布滿皺紋的灰黃臉頰更顯蒼白,淺色的眼睛更加暗淡,讓他看起來如同一個病重的人。

  奧德林醫生是一位心理諮詢師。他選擇這個職業純屬偶然,從業期間一直懷著深深的疑慮。戰爭爆發時,他剛剛獲得職業資格證書,正在不同的醫院實習,他主動向當局提出入伍,一段時間後被派往法國。就在那時,他發現了自己獨特的天賦。他用自己那雙冰涼結實的手觸摸病人,就可以減輕他們的疼痛;他和失眠的人聊天,常常能使他們睡著。他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他的聲音其實沒什麼特別,聲調也不隨他說話的內容而改變,聽起來卻是那麼悅耳、柔和,能叫人平靜下來。他告訴病人必須休息,不要擔心,一定要睡覺,於是,他們疲倦的骨頭漸漸得到了休息,平靜驅走了他們的焦慮,就像一個人在擁擠的長凳上為自己找了個位置,睡意也降臨在他們疲憊的眼皮上,猶如春天的細雨落在剛剛翻耕過的土地上。奧德林醫生發現,只要他用自己低沉而平緩的聲音和人們說話,用平靜的淺色眼睛看著他們,用修長結實的手撫摸他們疲憊的額頭,就可以掃清他們的煩憂,解決讓他們心煩意亂的問題,消除讓他們的生活備受折磨的恐懼。有時,他的治療能取得奇蹟般的效果。有個病人在炮彈爆炸時被埋在地下,再也說不出話來,奧德林醫生卻讓這個病人恢復了說話的能力;另一個病人在飛機失事後癱瘓,奧德林醫生讓他的肢體恢復了以往的功能。他不理解自己為什麼擁有這樣的能力,他對此一直都持懷疑態度。雖然人們都說,在這種情況下首先要相信自己,可他從來沒有真正做到過。哪怕是疑心最重的人也認為他的治療效果顯著,他這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具有某種能力。他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畢竟這種能力是那麼模糊而不確定,使他能做出一些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事。戰爭結束後,他去了維也納學習,後來又到了蘇黎世。那之後,他在倫敦定居下來,用他那莫名其妙獲得的技藝行醫救人。他從事這一行有十五年了,在他所從事的專業領域,他獲得了很高的聲譽。人們口口相傳,稱讚他是神醫。儘管他收費高昂,但前來求醫的人從來沒有斷過。奧德林醫生很清楚自己取得了一些非凡的成就。他讓人打消自殺的念頭,讓人不再瘋狂,讓人遠離精神病院;他減輕人們的痛苦,讓他們不至於墮落一生;他使婚姻不幸的人變成恩愛伴侶;他根除了人們的異常本性,使他們擺脫了惡習的束縛;他讓心靈有缺陷的人恢復了健康。這一切都是他的成就,可是他在心裡仍然懷疑自己不過是個江湖郎中。

  奧德林醫生使用這種他無法理解的能力,實在有違自己的內心,而且,他明明對自己沒有信心,還要利用病人對自己的信任來謀生,他覺得這麼做並不誠實。現在他有錢了,不用工作也能生活,工作使他筋疲力盡。他有很多次都想放棄行醫。他熟讀弗洛伊德、榮格等人的全部著作,但他並不滿足於此,他深信那些人的理論不過是騙人的把戲,然而,結果雖然令人費解但卻十分明顯:十五年來,病人們紛紛來到他位於溫普爾街的昏暗內室看病。對於人性,他還有什麼是沒見過的?那些被灌輸到他耳朵里的啟示,有時是病人心甘情願講出來的,有時是病人帶著憤怒和羞愧說出來的,所以有所保留,但都早已不再使他感到驚奇。再也沒有什麼能使他震驚了。他現在知道人都是騙子,也清楚人的虛榮心能到多麼過分的程度,而且,他對他們的了解遠不止這些,但是,他也明白自己沒有權利去評判或定罪。一年又一年,他不停地聽這些可怕的秘密,他的臉色隨之變得越來越灰白,皺紋也越來越明顯,蒼白的眼睛也愈發疲倦。他很少笑,但當他為了放鬆而讀小說時,他會不時地露出微笑。那些作者真的認為他們筆下的男女是那樣的嗎?他們要是知道人有多複雜、多出乎意料,靈魂中存在著多麼不可調和的因素,內心進行過多麼陰暗和陰險的爭鬥,那該多好!

  現在差一刻鐘到六點。在他接診的所有奇怪病例中,奧德林醫生記得的最怪異的一個,莫過於蒙特拉格勳爵了。首先,他的這個病人具有明顯與眾不同的性格。蒙特拉格勳爵是一個能幹而傑出的人。他不到四十歲就被任命為外交部長,三年後的現在,他的政策獲得了成功。人們普遍認為,他是保守黨里最能幹的政治家。不過,他的父親是貴族,他在父親死後會繼承貴族頭銜,將不能再擔任下議院議員,所以不能參選首相。但在民主時期,英國首相雖然不能出自上議院,但沒有什麼能阻止蒙特拉格勳爵接連在由保守黨組建的政府里擔任外交部長,長期管控國家的外交政策。

  

  蒙特拉格勳爵有很多優秀的品質。他既聰明又勤奮。他遊歷廣泛,能流利地說幾門語言。他從年輕時就專門從事外交工作,並仔細了解其他國家的政治和經濟情況。他有勇氣、洞察力和決心,無論是在講台上還是在下議院,他都是一位出色的演講者,他思路清晰、準確,常常妙語連珠。他是一名出色的辯手,他的機智和辯才備受讚揚。他儀表堂堂,長得高大英俊,雖然有點兒禿頂,又有些胖,但這也有好處,那就是這讓他看起來很結實,也很成熟。年輕時,他曾是一名出色的運動員,曾在牛津大學划船,還被譽為英格蘭最好的射手之一。二十四歲那年,他娶了一個十八歲的姑娘為妻,岳父是一位公爵,岳母是一位美國的女繼承人,他的妻子既有地位又有財富,還為他生下了兩個兒子。幾年來,他們私下裡分開住,但在公開場合又表現出一副恩愛的樣子,保持形象。他們並沒有風流韻事讓人們評頭論足。蒙特拉格勳爵的確野心太大,工作起來非常拼命,而且還極具愛國精神,他不會被享樂誘惑,從而妨礙自己的事業。簡而言之,他足夠優秀,可以讓自己成為一個受歡迎的成功人士。不幸的是,他也有很多缺點。

  蒙特拉格勳爵這個人極為勢利。如果他父親是家族裡第一個受封爵位的,那這也沒什麼可奇怪的,畢竟父親是受封貴族的律師、製造商或釀酒師,兒子把自己的地位看得很重,倒也可以理解。但是,蒙特拉格勳爵的父親所擁有的伯爵爵位是查理二世頒發的,而第一任伯爵所擁有的爵位則是玫瑰戰爭時期受封的。三百年來,這個家族的一代代頭銜繼承者與英國地位最高的貴族家庭聯姻。但蒙特拉格勳爵對自己出身的在意,就像暴發戶特別在意自己的財富一樣。他從不放過任何一個給別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機會。他在展示自己的成就之際總是舉止優雅,但他只在面對他認為與自己地位相當的人時才會如此。對那些他覺得社會地位不如他的人,他向來冷漠無禮。他對僕人粗魯,對秘書無禮。他先後任職的政府部門的下屬對他又怕又恨。他還非常傲慢。他知道自己比大多數與他打交道的人都聰明得多,所以毫不猶豫地讓對方知道這一事實。他對人性的弱點沒有耐心。他覺得自己生來就是發號施令的人,誰要是希望他聽聽他們的觀點,或是希望他講講做出某個決定的理由,他就非常惱火。他自私到了極點。他覺得自己地位尊崇、才智過人,所以任何人為他效勞,他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不需要感激。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幫助別人。他有許多仇敵,而他藐視他們。在他看來,沒有人值得他幫助和同情。他沒有朋友。上司懷疑他的忠誠,所以不信任他。他傲慢無禮,因此在黨內也不受歡迎。然而,他太出色、太愛國,智慧又是如此過人,處理起事務來又是那麼妥帖,所以他們不得不容忍他。而且,別人能忍他,還因為他有時確實迷人。他要是遇見他認為與他地位相當或者他想要征服的人,如果他和外國政要或貴婦人在一起,他可以表現得非常風趣詼諧、溫文爾雅,他的舉止會讓你想起他的血液里流淌著切斯特菲爾德勳爵的血液,他可以講很有意義的故事,他可以舉止自然、明智甚至深刻。他的淵博學識和敏銳的鑑賞力能讓你大感意外。你會認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夥伴,全然忘了他前一天還侮辱過你,而第二天又會把你置於死地。

  蒙特拉格勳爵差點兒就做不成奧德林醫生的病人。勳爵的一位秘書給醫生打了個電話,說勳爵想請他幫忙,希望醫生能在第二天上午十點去勳爵府上。奧德林醫生回答說自己去不了,但很樂意後天下午五點在他的診療室為勳爵診療。秘書記下醫生的答覆,不久就回了電話,稱蒙特拉格勳爵堅持要在自己家裡見奧德林醫生,醫生要多少錢他都可以答應。奧德林醫生回答說,他只在診室接診病人,並遺憾地表示,除非蒙特拉格勳爵來找他,否則他就愛莫能助了。一刻鐘後,有人給他送來了一封簡訊,說勳爵將在明天下午五點到診室。

  蒙特拉格勳爵被引進來之後,並沒有走上前,而是站在門口,傲慢地上下打量著醫生。奧德林醫生覺察到勳爵在生氣,便用平靜的目光默默地注視著他。他看見蒙特拉格勳爵是個大個子,有些胖,有一頭灰白的頭髮,前額的髮際線比較高,使他的額頭有了幾分貴族氣質。他的臉有些浮腫,五官端正,表情傲慢。他有點兒像十八世紀波旁王朝的某位君主。

  「奧德林醫生,見你比見首相還難。我本身也有很多事要處理。」

  「坐吧。」醫生說。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蒙特拉格勳爵的話對他有影響。奧德林醫生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蒙特拉格勳爵仍然站著,眉頭緊鎖。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我是陛下的外交大臣。」他尖刻地說。

  「你不坐嗎?」醫生重複道。

  蒙特拉格勳爵做了個手勢,似乎要轉身離開房間,但即便他本想這麼幹,後來顯然決定還是留下為好。他坐下。奧德林醫生打開一個大本子,拿起筆。他不看病人就寫了起來。

  「年齡?」

  「四十二。」

  「結婚了嗎?」

  「是的。」

  「結婚多少年了?」

  「十八年。」

  「有孩子嗎?」

  「兩個兒子。」

  蒙特拉格勳爵生硬地回答問題,奧德林醫生記下了這些事實。然後,醫生向後靠在椅子上,看著伯爵。他沒有說話,只是嚴肅地注視著,蒼白的眼珠一動不動。

  「你為什麼來找我?」他終於問道。

  「我聽說過你。我知道克努特夫人是你的病人。她說你幫了她不少。」

  奧德林醫生沒有回答。他一直盯著勳爵的臉,眼神平靜無波,你可能以為他根本沒有看見對面的人。

  「我可不是什麼神醫。」他終於說。他沒有笑,但一抹笑意從他的眼中閃過:「英國皇家醫師學院是不會允許醫生胡來的。」

  蒙特拉格勳爵輕輕地笑了笑,他的敵意似乎減輕了一點兒,語氣也變親切了。

  「你的名氣很大。人們都很相信你。」

  「你為什麼到我這裡來?」奧德林醫生重複道。

  現在輪到蒙特拉格勳爵不說話了。他似乎覺得很難回答。奧德林醫生等著。最後,蒙特拉格勳爵似乎費了很大力氣才開口。

  「我的身體是很好的。那天,我照常去找我的醫生奧古斯都·菲茨赫伯特爵士做檢查,我敢說你聽說過他,他說我的體格和三十歲的人差不多。我的工作很多,但我並不累,我喜歡我的工作。我不怎麼抽菸,喝酒也很適度。我經常鍛鍊,生活很有規律。我是一個完全健康正常的人。想必你會覺得我又愚蠢又幼稚,才會來找你。」

  奧德林醫生看出這個病人的確需要他好好醫治一番。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幫上你。我儘量吧。你很心煩嗎?」

  蒙特拉格勳爵皺起了眉頭。

  「我從事的工作很重要。我所做的決定動輒就能影響到國家的利益,乃至世界的和平。我的判斷要公平,我的頭腦要清醒,這至關重要。我認為我有責任消除任何憂慮,絕對不能因此影響我的工作。」

  奧德林醫生的目光一直定格在他身上。他有了很多發現。他看得出,在病人浮誇的態度和傲慢的驕傲背後,有一種連病人自己也無法消除的焦慮。

  「我請你到這兒來是有道理的。我憑經驗知道,比起習慣的環境,一個人在醫生昏暗的診療室里更容易說出心裡話。」

  「醫生的診療室的確昏暗。」蒙特拉格勳爵尖刻地說。他停頓了一下。他以往是那麼自信敏捷、那麼果斷,從沒有不知所措的時候,所以此時不免有些尷尬。他笑了笑,想讓醫生知道他很放鬆,但他的眼神泄露了他的不安。當他再次開口,語氣中多了一點兒不自然的真誠。

  「這件事太微不足道了,我都沒辦法說服自己麻煩你。恐怕你只會讓我不要犯傻,別再浪費你寶貴的時間。」

  「有些事看起來微不足道,其實可能非常重要,可能是某種根深蒂固的精神錯亂的症狀。我的時間完全由你支配。」

  奧德林醫生的聲音低沉而嚴肅。他單調的語氣出奇地令人寬慰。蒙特拉格勳爵終於下定決心要坦白。

  「事實上,我最近一直在做一些非常討厭的夢。我也明白,太在意那些夢就太蠢了,但是……唉,說實話,我真的很心煩。」

  「能給我描述一下你的夢嗎?」

  蒙特拉格勳爵微微一笑,他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露出的卻是悲傷的笑容。

  「那些夢太蠢了,我講不出來。」

  「不要緊。」

  「我第一次做夢,大約是在一個月前。我夢見我在康納馬拉家參加一個聚會。這是一個正式的聚會。國王和王后也會出席,當然還要佩戴勳章。我戴著我的綬帶和勳章。我走進一個衣帽間,他們要我脫下外套。那裡有個叫歐文·格里菲思的小個子男人,他是威爾斯的一名國會議員。和你說實話吧,見到他我有點兒驚訝。他很普通,我對自己說:『莉迪亞·康納馬拉太過分了,不知道她還邀請了誰。』我覺得他很好奇地看著我,但我沒怎麼注意他。事實上,我都沒搭理那小子就上樓去了。我想你從沒去過康納馬拉家吧?」

  「是的。」

  「你肯定不會喜歡去那樣一棟房子的。那裡相當庸俗,但有一條非常精緻的大理石樓梯,康納馬拉夫婦正在樓梯頂端接待客人。當我和康納馬拉夫人握手時,她驚奇地看了我一眼,開始咯咯地笑起來。我沒怎麼在意,畢竟她這個人非常愚蠢,又沒有教養,她的舉止並不比被查理二世國王封為女公爵的祖先好多少。我必須承認,康納馬拉家的接待室確實富麗堂皇。我走過去,向許多人點頭致意,還與他們握手。然後,我看見德國大使在和一位奧地利大公聊天。我正好有事找他,於是走上前去,伸出一隻手。大公一看見我就哈哈大笑起來。我感覺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侮辱。我嚴厲地上下打量他,但他笑得更厲害了。我正想責備他兩句,突然四周安靜了下來,我意識到是國王和王后來了。我轉身背對著大公,走上前去,突然,我發現我竟然沒穿褲子,只穿著絲綢內褲和鮮紅色的吊襪帶。難怪康納馬拉夫人會笑,難怪大公會笑!我說不出那一刻我有多難受。我滿心羞愧,痛苦難當。我醒來的時候出了一身冷汗。你都不知道,當我發現這只是一場夢時,我有多輕鬆。」

  「這種夢並不罕見。」奧德林醫生說。

  「確實如此。但是第二天發生了一件怪事。我正在下議院的大廳里,格里菲思那個傢伙從我身邊慢慢走過。他故意低頭看我的腿,然後直視著我的臉,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在眨眼。一個荒謬的念頭出現在我的腦海里。他頭天晚上就在那兒,他看見我出醜了,此刻依然覺得很有意思。但我當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那只是一個夢。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繼續往前走。但他笑得嘴都快裂開了。」

  蒙特拉格勳爵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掌。他現在不打算掩飾自己的不安了。奧德林醫生的目光從未離開過他。

  「再說說別的夢吧。」

  「我說說轉天晚上做的夢吧,那個夢可比第一次還荒唐。我夢見我在下議院,正在進行一場關於外交事務的辯論,不僅是我國,全世界都極為關注這場辯論。政府決定改變政策,這對帝國的未來將產生至關重要的影響。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議院裡當然很擁擠。所有的大使都來了。旁聽席里擠滿了人。當晚最重要的演講要由我來做。我已經精心準備好了。像我這樣的人有敵人,有很多人對我在現在這個歲數就得到這樣的職位很不以為然,畢竟哪怕是最聰明的人,有時候也不得不滿足於平凡的工作。我認為我的演講不僅配得上這樣的場合,還可以讓那些批評我的人閉上嘴。一想到整個世界都在聽我演講,我就特別興奮。我站了起來。你要是去過下議院,就會知道,在辯論進行時,下面的議員們會互相交談,翻動文件和報告的沙沙聲會響個不停。而當我開始說話時,四周卻一片死寂。突然,我看見那個可惡的小個子威爾斯議員格里菲思就坐在我對面的長椅上。他向我吐舌頭。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首粗俗的音樂廳歌曲《雙人腳踏車》。這首歌在許多年前非常流行。為了向格里菲思表明我是多麼鄙視他,我唱起了這首歌。我把第一段唱了一遍。有那麼一會兒,眾人有些吃驚,我唱完後,他們坐在對面的長凳上叫『聽呀,聽呀』。我舉起手讓他們安靜,開始唱第二段。所有人都在聽我唱,議院裡鴉雀無聲,我覺得這首歌不太受歡迎。我很煩惱,我的聲音可是男中音,非常好聽,我認為他們應該對我公平一點兒。當我開始唱第三段的時候,議員們開始大笑,剎那間,笑聲傳開了。大使、貴賓席里的聽眾、女士旁聽席里的女士、記者,全都笑得渾身直顫,捂著肚子在座位上前仰後合,幾乎所有人都笑個不停,除了我後面坐在前排的部長們。在那不可思議且前所未有的喧鬧聲中,他們呆呆地坐著。我瞥了他們一眼,突然意識到我簡直犯了滔天大罪。我成了全世界的笑柄。我痛苦地意識到我應該辭職。然後,我醒了,知道這只是一場夢。」

  蒙特拉格勳爵敘述這番話的時候,不再是剛才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講完以後,他臉色蒼白,渾身發抖。但他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儘管嘴唇在顫抖,他還是勉強笑了一下。

  「整件事太過荒唐,我覺得太可笑了。當時我並沒在意這個夢,第二天下午當我走進議院,我感覺自己狀態很好。辯論很無聊,但我必須在場,我看了一些需要我注意的文件。不知什麼緣故,我偶然抬起頭來,看見格里菲思正在說話。他有一口令人討厭的威爾斯口音,相貌平平。我想像不出他能說什麼值得我聽的東西,我正要繼續看文件,就聽見他說了《雙人腳踏車》里的兩句歌詞。我忍不住瞥了他一眼,發現他盯著我,笑容里還帶著尖刻的嘲弄。我輕輕地聳了聳肩。一個矮小的威爾斯議員竟然那樣看我,真滑稽。他提起我在夢中一直唱的那首災難性的歌中的兩句詞,只是一個奇怪的巧合。我又開始看文件,但我不介意告訴你,我發現我很難集中注意力。我有點兒糊塗。歐文·格里菲思出現在我的第一個夢裡,就是夢到去康納馬拉家的那個夢,後來,我有了一個非常明確的印象,就是他知道我出洋相了。那現在他提到歌詞,僅僅是個巧合嗎?我問自己,他有沒有可能和我做了同樣的夢。但這個想法當然荒謬,我決定不再多想。」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奧德林醫生看著蒙特拉格勳爵,蒙特拉格勳爵也看著奧德林醫生。

  「別人的夢都很無聊。我妻子偶爾做夢,第二天一定要詳細地告訴我她都夢見了什麼。我發現這會讓人發瘋。」

  奧德林醫生微微一笑。

  「聽你的夢,我並不覺得煩。」

  「我再給你講一個夢,是在做這個夢幾天後做的。我夢見我走進萊姆豪斯區的一家酒館。我這輩子從來沒去過萊姆豪斯區,我想我從牛津大學畢業後就沒去過酒館,但是我看到的街道和我進去的酒吧是那麼熟悉。我走進一個房間,我不知道該叫那裡沙龍酒吧還是私人酒吧。裡面有一個壁爐,壁爐一側放著一把大皮椅,另一邊放著一張小沙發。一個吧檯貫穿整個房間,從吧檯上方你可以看到另一邊的公共酒吧。門邊有一張大理石台面的圓桌,旁邊有兩把扶手椅。那是一個禮拜六的晚上,酒館裡擠滿了人。房間裡燈火通明,但是煙太濃了,弄得我的眼睛刺痛不已。我穿得像個粗人,頭上戴著一頂帽子,脖子上圍著一條手帕。在我看來,那裡的大多數人都喝醉了。我覺得很有趣。有樂聲響起,我不知道是留聲機在響,還是收音機在響,壁爐前有兩個女人在跳著奇怪的舞蹈。有一小群人圍著她們,笑著,歡呼著,唱著。我走過去看了看,有個人對我說:『比爾,喝一杯吧?』桌上放著幾隻玻璃杯,裡面裝滿了一種深色液體,據我所知,這種液體叫棕色麥芽酒。他給了我一杯酒,我不想惹人注意,只好把酒喝了下去。其中一個跳舞的女人掙脫了舞伴,抓住我的玻璃杯。『怎麼回事?』她說,『你拿的是我的啤酒。』『對不起。』我說,『是這位先生把酒給我的,我很自然地認為酒是他的。』『好吧,夥計。」她說,『我不介意。你來和我跳支舞吧。』我還沒來得及抗議,她就抓住了我,我們一起跳了舞。然後,我發現自己坐在扶手椅上,那個女人坐在我的腿上,我們喝同一杯啤酒。告訴你吧,性從來沒有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任何重要的角色。我年紀輕輕就結了婚,基於我的身份地位,結婚有好處,而且也一勞永逸地解決了性這個問題。我希望生兩個兒子,並且真的生了兩個兒子,然後,性對我而言就無關緊要了。我一直都很忙,沒有太多時間去考慮這種事,而且,像我這樣生活在公眾的視線中,如果爆出醜聞,那結果可是不堪設想的。一個政治家的最大成就,就是不亂搞男女關係。我最討厭那些為了女人而毀了自己事業的男人,我對他們只有鄙視。坐在我腿上的那個女人喝醉了,她不漂亮,也不年輕,事實上,她只是一個放蕩的妓女。我厭惡她,然而當她把嘴湊到我的嘴邊吻我的時候,儘管她的呼吸散發著啤酒的臭味,滿口蛀牙,儘管我厭惡自己,我還是想要她,甚至情難自禁。突然我聽到一個聲音:『這就對了,老夥計,祝你玩得開心。』我抬頭一看,只見說話的竟然是歐文·格里菲思。我想從椅子上跳起來,但那個可怕的女人不讓我起來。『別理他。』她說,『他就愛管閒事。』『繼續吧。』格里菲思說,『我認識摩爾。她會讓你覺得自己的錢花得值。』你知道,我倒不是氣他看到我處在這麼荒謬的境地,我氣的是他竟然叫我『老夥計』。我把那個女人推開,站起來面對他。『我不認識你,也不想認識你。』我說。『我可是很了解你呢。』他說,『摩爾,我給你個建議吧,一定要先把錢拿到手,不然他一有機會準會賴帳。』附近的桌上有一瓶啤酒。我一句話也沒說,伸手抓住瓶頸,狠狠地打在他的頭上。我太用力了,一下子就驚醒了過來。」

  「那種夢並不是不可理解的。」奧德林醫生說,「這是大自然對那些品格無可指摘的人的報復。」

  「這個故事也太愚蠢了。我給你講這個夢,並不是為了讓你解夢,而是為了第二天發生的事。我當時急著查找一條信息,於是去了議會的圖書室。我找到我要找的書後看了起來。我坐下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格里菲思就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另一個工黨議員走了進來,走到他跟前。『你好,歐文。』他對格里菲思說,『你今天看起來不太舒服呀。』『我頭痛得厲害。」他回答,『就跟我的腦袋被人用瓶子砸破了一樣。』」

  此時,蒙特拉格勳爵的臉因痛苦而變得灰白。

  「那時我就知道,我之前那個想法是真的,而我當時卻認為那很荒謬。我知道格里菲思在做我做的夢,而且和我一樣記得清清楚楚。」

  「這也可能是個巧合。」

  「他這話可不是對著他的朋友說的,而是故意對著我說。他看我的眼神里寫滿了慍怒。」

  「你能告訴我為什麼這個人總是出現在你夢裡嗎?」

  「我不知道。」

  奧德林醫生的眼睛沒有離開病人的臉,他看出他在撒謊。他拿起一支鉛筆,在吸墨紙上胡亂畫了一兩條線。讓人們說出真相往往要花很長時間,但他們也知道,除非說實話,否則他根本幫不上他們。

  「你剛才向我描述的那個夢是三個多禮拜前做的。從那以後你又做過夢嗎?」

  「每晚都做。」

  「這個叫格里菲思的人是不是一直都出現在你的夢裡?」

  「是的。」

  醫生在吸墨紙上又畫了幾條線。他想讓那個小房間裡的寂靜、單調和暗淡的光線對蒙特拉格勳爵的情緒產生影響。蒙特拉格勳爵向後靠在椅背上,把頭扭開,不看對方那雙嚴肅的眼睛。

  「奧德林醫生,你必須幫我。我已經沒辦法了。這樣下去我會發瘋的。我害怕睡覺。我有兩三個晚上沒合眼了。我一直坐著看書,困了我就穿上外套走來走去,直到筋疲力盡。但是我必須睡覺。我有這麼多工作要做,我必須保持最好的狀態。我必須完全控制我的頭腦。我需要休息,可我就是睡不著。我一睡著就開始做夢,而那個人每次都出現在我的夢裡,那個小個子,粗俗的無賴,他咧嘴對我笑,嘲笑我,鄙視我。我受盡了煎熬。告訴你,醫生,夢中的我不是真正的我,用那個我來判斷現實中的我是不公平的。對此,你大可以隨便找人去打聽。我是一個誠實、正直、正派的人。無論公私,都沒有人能說我的道德品質有問題。我的全部抱負是為我的國家服務,讓我的祖國一直強大下去。我有錢,我有地位,不如我的人受到的那些誘惑對我一點兒吸引力都沒有,因此,我的清廉也不是什麼大功勞,但我可以說,任何榮譽、任何個人利益、任何私心,都不會使我動搖,讓我忘記自己的職責。為了成為現在的我,我犧牲了一切。我的目標就是成為一代偉人。我眼看就要成功了,而我卻失去了勇氣。我不是那個可惡的小個子看到的那種卑鄙、懦弱、下流的人。我講了我的三個夢,但那幾個夢其實並不算什麼,那個人見過我做了極為殘忍、可怕和可恥的事,就算是死,我也不會把那些夢告訴你。可是他全都記得。我幾乎不敢去看他眼中的嘲笑和厭惡,我甚至不敢和他說話,因為我知道我的話在他聽來也許只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他看到我做了一些只要有自尊的人都不會做的事,而但凡做過這些事的人,一定會被趕出社會,並被判處長期監禁。他聽過我說髒話,看過我可笑又令人反感的樣子。他看不起我,也不再掩飾這一點。告訴你吧,如果你幫不了我的忙,我要麼自殺,要麼殺了他。」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殺他。」奧德林醫生用他那能撫慰人的聲音冷冷地說,「在這個國家,殺人的後果可不是鬧著玩的。」

  「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我是不會因此被絞死的。誰會知道是我殺了他?我的那個夢向我展示了怎麼要他的命。我告訴過你,就在我用啤酒瓶打他頭的第二天,他頭痛得要命,連眼睛都看不清楚了。這可是他自己說的。這表明他醒了之後,夢中發生的事對他的身體依然有影響。下次我不會再用瓶子打他了。總有一天晚上,當我做夢的時候,我會拿著一把刀或者在口袋裡裝一把左輪手槍,我一定會的,我太想這麼做了,然後,我就會抓住機會。我會像殺豬一樣把他捅死,我會像殺狗一樣開槍把他打死。就打心臟。那之後,我就可以擺脫這種可怕的迫害了。」

  有些人可能認為蒙特拉格勳爵瘋了,多年以來,奧德林醫生一直在治療人類的病態靈魂,他很清楚理智和瘋狂之間只有一線之隔。他知道,多少人外表看來是那麼健康和正常,看似缺乏想像力,盡心盡力地履行日常生活中的職責,為自己贏得了榮譽,為他人帶來了好處,可當你贏得了這些人的信任,他們撕掉了平時面對這個世界的面具,你往往就會發現他們的心理不僅畸形到可怕,還具有怪異的缺陷,他們在精神上脫軌得厲害,這樣一看,叫他們瘋子一點兒也不誇張。如果把他們送進瘋人院,那就算把這世界上的瘋人院都用上,也住不下那麼多人。無論如何,一個人做了怪夢而精神崩潰,並不能證明他是個瘋子。這種情況很特殊,但比起奧德林醫生治療過的其他病例,蒙特拉格勳爵的情況只是比較嚴重一些而已。然而,他懷疑他平時發現有效的治療方法這次也許不管用了。

  「你去我的其他同行那裡看過病嗎?」他問。

  「我只在奧古斯都爵士那裡看過。我只說我這是噩夢。他說我工作太累了,建議我乘船出去玩玩。這太荒謬了。現在的國際形勢需要持續關注,我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離開外交部的。少了我可不成,這我很清楚。我現在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我的前途。他給我開了鎮靜劑,可惜沒什麼效果,後來他又給我開了補藥,結果更糟。那個老東西真是廢物。」

  「你能解釋一下為什麼是這個人一直出現在你的夢境裡嗎?」

  「你剛才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了。」

  確實如此。但奧德林醫生對答案並不滿意。

  「剛才你談到迫害。為什麼歐文·格里菲思想迫害你?」

  「我不知道。」

  蒙特拉格勳爵的目光有些飄忽。奧德林醫生確信他說的不是真話。

  「你曾經傷害過他嗎?」

  「從來沒有。」

  蒙特拉格勳爵一動不動,但奧德林醫生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感覺勳爵仿佛縮進了一個保護殼。醫生面前的這個男人高大而驕傲,讓人覺得向他提出那些問題是在侮辱他,然而,在這樣的表象背後,他像是在逃避和閃躲,讓人覺得他就像陷阱里一隻受驚的動物。奧德林醫生向前傾了傾身子,用他的眼睛的力量迫使蒙特拉格勳爵直視自己。

  「你肯定嗎?」

  「很肯定。你似乎不明白我和他不是同路人。我不想再囉唆下去了,但我必須提醒你,我是國王的大臣,格里菲思只是工黨里一個默默無聞的議員。我們之間自然沒有交往,他出身卑微,我在常去的場合里都碰不到他。在政治上,我們兩個人的立場相差太遠,不可能有任何共同之處。」

  「除非你把全部真相都告訴我,否則我幫不了你。」

  蒙特拉格勳爵揚起眉毛。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不習慣別人懷疑我的話,奧德林醫生。如果你打算那樣做,我想再占用你的時間只能是浪費我自己的時間。請把診費的數目告訴我的秘書,他會給你開支票的。」

  從奧德林醫生臉上所能看出的所有表情來看,你可能會認為他根本沒有聽到蒙特拉格勳爵所說的話。他繼續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眼睛,聲音低沉而嚴肅。

  「你對這個人做過什麼事,使他可能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

  蒙特拉格勳爵猶豫了。他把目光移開,然後,仿佛奧德林醫生的眼睛裡有一種他無法抗拒的力量,他回過頭來,悶悶不樂地回答:

  「除非他是個骯髒的無賴,否則他不會這麼認為。」

  「但你口中的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蒙特拉格勳爵嘆了口氣。他被打敗了。奧德林醫生知道,這一聲嘆息意味著他終於要說出他此前一直隱瞞的話了。現在他不再堅持了。他垂下眼睛,又開始在吸墨紙上畫一些模糊的幾何圖形。沉默持續了兩三分鐘。

  「我急於把對你有用的一切都告訴你。就算我之前沒提,也只是因為那件事並不重要,我並不覺得那與我做夢有關。格里菲思在上次選舉中贏得了一個席位,他一來就招人討厭。他的父親是一名礦工,他自己十幾歲時也在礦井裡工作,他在一所寄宿學校做過老師,還當過記者。他是那種半吊子知識分子,自以為是,缺乏足夠的知識,想法不成熟,計劃不切實際,是出身勞動階級、受過義務教育的典型。他骨瘦如柴,臉色灰白,一副吃不飽的樣子,外表總是很邋遢。天知道現在的議員竟然這麼不修邊幅,他的衣著有損議院的形象。他那副邋裡邋遢的模樣太顯眼了,他的領子從來沒有乾淨過,領帶也從來沒有系好過,他看起來好像一個月沒洗澡了,他的手也很髒。工黨有兩三名成員是前席議員,這些人倒是有些能力,但其餘的人都是蠢貨。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格里菲思能說善辯,對許多問題都有一些膚淺的了解,所以只要有機會,他身邊的鞭策者就開始慫恿他發言。他似乎對外交事務很感興趣,不斷地問我一些愚蠢煩人的問題。我不介意告訴你,我故意怠慢他,我認為他活該。從一開始,我就討厭他說話的方式,他說起話來哼哼唧唧,口音很粗俗,一看到他那緊張兮兮的小動作,我就來氣。他說話相當靦腆,吞吞吐吐,好像說話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然而他內心深處的某種激情卻迫使他說話,他常常說一些令人非常不安的話。我得承認,他有時說起話來慷慨激昂,滔滔不絕,這對工黨內那些思想混亂的人有一定的影響。他們對他的認真印象深刻,可不像我那樣對他的多愁善感感到噁心。多愁善感是政治辯論的常見特點。國家受其自身利益的支配,但它們更願意相信自己的目標是利他的,如果政治家能用公正的言辭和優美的措辭說服選民,他為國家利益所做的艱苦談判有利於人類的福祉,那麼他就是有道理的。像格里菲思這樣的人所犯的錯誤在於只看表面,把這些好聽的話當真了。他是個怪人,而且是個有害的怪人。他自稱是理想主義者。多年來,知識分子一直用冗長乏味的廢話來煩我們,他能把這些話說得滔滔不絕,像什麼不抵抗、人類都是手足兄弟。你知道的,就是那些沒用的廢話。最糟糕的是,這不僅給他自己的政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還動搖了我們黨內一些更愚蠢、更粗心大意的成員。我聽到謠言說,有一天工黨組建政府,格里菲思可能會得到一官半職,我甚至聽說他可能成為外交部長。這種想法很荒唐,但並非不可能。有一天,我負責就格里菲思主持的一場關於外交事務的辯論做總結陳詞。他講了一個小時。我心想這可是給他一個下馬威的好機會,天哪,我是一點兒情面也沒留。我駁得他沒有還口之力,我指出了他推理中的缺陷,強調了他知識的不足。在下議院,最具殺傷力的武器是嘲笑。我嘲笑他、逗弄他,那天我的狀態很好,整個議院充滿了笑聲。他們的笑聲使我興奮,於是我拿出了超常的表現。在野黨成員悶悶不樂地坐著,一言不發,就連他們中的一些人也忍不住笑了一兩次。你知道,看到一個同事,也許是一個競爭對手被愚弄,可是非常有意思的。那天我把格里菲思好一通戲謔。他癱坐在椅子上,我看見他的臉都白了,不一會兒他把臉埋在手裡。當我坐下的時候,我簡直和把他殺了一次差不多。我徹底毀了他的聲譽,若是有朝一日工黨政府上台,他當部長的機會就像站在門口的警察當部長一樣渺茫。後來我聽說他的礦工父親和他的母親,連同他在選區裡的各種支持者,都從威爾斯趕來觀看辯論,並且都以為他會取得勝利,卻只看到他蒙受了極大的恥辱。他當初是以微弱的優勢在選區里獲勝的。這樣的事很容易使他失去在議會的席位,但那不關我的事。」

  「如果我說你毀了他的事業,有沒有誇張?」奧德林醫生問道。

  「我想沒有。」

  「你對他的傷害太重了。」

  「這是他自找的。」

  「你從來沒有對此感到不安嗎?」

  「我想,要是我早知道他的父母在那裡,我也許會稍微手下留情。」

  奧德林醫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開始用他認為可能有用的方式治療病人。他試圖通過暗示使他在醒後忘記夢裡的情形,還試著讓他睡得很沉,從而不會做夢。然而,他發現根本無法破除蒙特拉格勳爵內心的抵抗。一小時後,他把病人打發走了。從那時起,他又見過蒙特拉格勳爵五六次。他沒能治好他。這個不幸的人依然每晚都做噩夢,顯然他的身體狀況正在迅速惡化。他整個人都很疲憊,根本不能壓抑怒火。蒙特拉格勳爵很生氣,他接受了治療,卻沒有好轉,但他還是繼續治療,這不僅是他唯一的希望,而且有一個可以說說心裡話的人,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奧德林醫生最後得出結論,蒙特拉格勳爵要想解脫,只有一個法子,但他對勳爵非常了解,確信他不可能主動這麼做。若要拯救蒙特拉格勳爵,讓他不至於崩潰,就必須勸說他放棄出身的優越感和自滿。奧德林醫生確信現在的情況已經不容拖延。他一直通過暗示來治療病人,治療過幾次後,他發現病人更容易受暗示的影響。最後他終於使他進入了昏昏欲睡的狀態。他用低沉、柔和、單調的聲音撫慰著他那備受折磨的神經。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同樣的話。蒙特拉格勳爵靜靜地躺著,閉著眼睛,呼吸十分平穩,四肢非常放鬆。接著,奧德林醫生用同樣平靜的語調說出了他事先準備好的一番話。

  「你要去找歐文·格里菲思,為你給他造成的巨大傷害道歉。你要說你會盡你所能彌補你對他造成的傷害。」

  這些話對蒙特拉格勳爵的影響就像臉上挨了一鞭子一樣。他從催眠狀態中驚醒,跳了起來。他目露凶光,憤怒地沖奧德林醫生罵出一連串連他自己也是第一次聽到的辱罵。他咒罵不已。奧德林醫生聽到過各種各樣的髒話,有時是從貞潔而高貴的女性嘴裡說出來的,但勳爵使用的語言是如此淫穢,奧德林醫生聽了只覺得震驚不已。

  「向那個骯髒的小個子威爾斯人道歉?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相信這是你恢復平靜的唯一途徑。」

  奧德林醫生很少見到一個神志應該還算清醒的人會憤怒到這種不可控的程度。勳爵的臉漲得通紅,眼珠子凸出,嘴邊都是白沫。奧德林醫生冷靜地望著他,等著暴風雨逐漸平息下來。不久,他看到幾個禮拜以來因為緊張而虛弱不堪的蒙特拉格勳爵終於癱軟下來。

  「坐下吧。」他嚴厲地說。

  蒙特拉格勳爵癱倒在椅子上。

  「天哪,我太累了。我必須休息一會兒,然後我就走。」

  他們默默地坐了五分鐘。蒙特拉格勳爵是一個粗魯、咆哮的惡霸,但他也是一位紳士。當他打破沉默時,他已經恢復了自製。

  「恐怕我對你太無禮了。我為我對你說過的話感到羞恥,我只能說,如果你拒絕繼續為我治療,也是有道理的,但我希望你不要那樣做。我覺得我來這裡幾次後,確實好了很多。我想我現在只能靠你了。」

  「沒必要糾結你剛才說的話。那不算什麼。」

  「不過有一件事你千萬不能讓我做,那就是向格里菲思道歉。」

  「關於你的情況我想了很多,我不想假裝能理解,但我相信你要想解脫,就只能按照我的建議去做。我認為我們並不只有一個自我,而是有很多個自我,你身上的一個自我強烈反對你對格里菲思所造成的傷害,於是在你的腦海里創造出格里菲思的形象,並為你殘忍的行為而懲罰你。如果我是牧師,我就應該告訴你,是你的良心使用那個人的模樣,來鞭笞你悔罪,勸你賠罪。」

  「我的良心是清白的。就算我毀了他的事業,也不是我的錯。我毀了他,就像踩死花園裡的鼻涕蟲一樣。我沒什麼可後悔的。」

  在蒙特拉格勳爵說完這些話後,那次的診療就結束了。此時,奧德林醫生一邊等蒙特拉格勳爵來就診,一邊翻閱筆記,琢磨著怎樣才能最好地使病人的精神狀態恢復如初,他常用的治療方法都不奏效,他認為只有病人自己才能幫助自己。他瞥了一眼時鐘。六點了。蒙特拉格勳爵還沒有來,這可真奇怪。他知道蒙特拉格勳爵計劃要來,因為那天早上有個秘書打來電話,說勳爵會在老時間來就診。他一定是由於工作太忙而耽擱了。念及此,奧德林醫生又想起一件事:蒙特拉格勳爵現在完全不適合工作,也不適合處理重要的國家事務。奧德林醫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聯繫一下官方,比如總理或外交部的常任副部長,通知他們自己認為蒙特拉格勳爵心態失衡,將重要事務交給他處理存在風險。不過這件事太棘手了,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別人還可能覺得他多管閒事。他聳了聳肩。

  「畢竟,」他想道,「在過去的二十五年裡,政客們把世界搞得一團糟,我想他們瘋了也好,神志清醒也好,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按了按鈴。

  「如果蒙特拉格勳爵來了,請告訴他,我六點十五分要接待另一個病人,恐怕不能見他了。」

  「好的,先生。」

  「晚報來了嗎?」

  「我去看看。」

  不一會兒,僕人拿著晚報進來。頭版上的大標題是這樣寫的:外交部長不幸去世。

  「老天!」奧德林醫生喊道。

  僅此一次,醫生失去了慣常的平靜,他震驚了,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然而發生這樣的事,也在情理之中。他曾多次想到蒙特拉格勳爵可能會自殺,現在,他絲毫不懷疑勳爵就是自殺身亡的。報紙上說蒙特拉格勳爵一直站在地鐵站台邊緣,當列車進站的時候,有人看到他掉到了鐵軌上。人們認為他是突然暈倒了。報紙還說,蒙特拉格勳爵幾個禮拜以來一直連軸工作,他認為現在的國外形勢需要他持續關注,所以他不能在這個緊要關頭休息。現代政治要求政界要人不眠不休地工作,蒙特拉格勳爵是其中一個深受其害的政治家。報紙上還有一篇簡短的文章,介紹了這位已故政治家的才華、勤奮、愛國情懷和遠見卓識,文章中還猜測了首相可能會選擇的繼任者。奧德林醫生把相關內容都看了一遍。他不喜歡蒙特拉格勳爵。勳爵的死給他的情緒帶來的最大影響,就是讓他對自己不滿,因為他沒有治好勳爵。

  也許他沒有和蒙特拉格勳爵的醫生取得聯繫是他的失誤。他覺得很沮喪,每次他在認真努力後失敗,總是受挫不已,對他賴以謀生的經驗論的理論和實踐也總是感到厭惡。他所面對的是一種黑暗而神秘的力量,這也許是人類頭腦所無法理解的。他像一個蒙著眼睛的人,摸索著去他也不知道是哪裡的地方。他無精打采地翻著報紙。突然,他嚇了一跳,嘴裡又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叫。他的目光落在一個豎欄底部的一小段文字上。他看到了這樣的內容:一名議員突然死亡。「某黨」成員歐文·格里菲思先生下午在艦隊街病倒,在被送到查令十字醫院時已無生命跡象。據推測,死亡原因無可疑,但依然會進行調查。奧德林醫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前一晚蒙特拉格勳爵終於在夢裡發現自己擁有了想要的武器,可能是刀也可能是槍,並殺死了一直折磨他的那個人,而這可怕的謀殺,就像在夢裡被酒瓶打第二天醒來後會頭疼一樣,在他醒來的幾個小時後真的發生了?還是說,更神秘、更可怕的是,當蒙特拉格勳爵在死亡中尋求解脫的時候,這個他曾經殘忍地冤枉過的敵人依然不肯善罷甘休,竟然放棄生命,追到另一個世界繼續折磨他?真是太奇怪了。明智的做法就是把這件事看作一次詭異的巧合。奧德林醫生按了按鈴。

  「告訴彌爾頓夫人,很抱歉我今晚不能見她了。我不太舒服。」

  他沒有說謊。他就像感染了瘧疾那樣渾身發抖。帶著某種靈性的感知,他似乎看到了一個淒涼可怕的空洞。靈魂的黑夜吞沒了他,他感到一種莫名而原始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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