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11冊 無價之寶
2024-10-10 20:34:56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理察·哈倫傑是個幸福的人。不管悲觀主義者怎麼說,自《傳道書》[1]問世後,想要在這個不幸的世界找到一個幸福的人其實並不難。但理察·哈倫傑能知道自己是幸福的,這確實就相當難得了。古人推崇備至的中庸之道如今已經過時了,很多人不再認為自我約束值得讚許,也不再覺得保持理性是一種美德,因此依然遵循中庸之道的人勢必會受到一些客氣的嘲諷。對此,理察·哈倫傑只是愉快而不失禮貌地聳聳肩,讓其他人去過那些危險的生活吧,讓其他人去承受烈火的煎熬吧,讓其他人把自己的命運押在牌桌上吧。就像走鋼絲一樣,最後不是獲得榮譽就是通往死亡;或者是為了一項事業、一種激情、一次探險,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他既不羨慕那些用壯舉換來名聲的人,也不會同情那些因此獲得不幸結局的人。
不過也不能就此判定理察·哈倫傑是個自私或者冷漠的人。這兩種人他都不是。他體貼周到,為人慷慨大方,總是樂於主動幫助有需要的朋友,又因為家境殷實,所以常常能夠盡情享受幫助別人的樂趣。他本身就有些積蓄,又是內政部的成員,擁有一份不錯的薪資。這份工作本身也很適合他:穩定、職位重要,同時也輕鬆愉快。平日裡下班後他會去俱樂部里打幾個小時橋牌;每逢周六、周日他就會去打高爾夫球;到了節假日他會出國度假,住在高檔的酒店裡,去參觀教堂、畫廊、博物館。他會經常去觀看話劇或者歌劇的首演,也經常去餐館吃飯。朋友們都很喜歡他,因為他很會聊天。他喜歡閱讀各種書籍,他知識淵博,為人也風趣。而且他還稱得上是品貌兼優,雖然算不上特別英俊,但他身材高挑而挺拔,臉上也沒什麼脂肪,看上去就很聰明。但頭髮漸漸稀疏了,畢竟他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不過他棕色的眼睛依然笑意盈盈,牙齒一顆也沒有掉。他的體質天生就好,又會保養自己。所以理察·哈倫傑自然而然是一個幸福的人,如果他為人再傲慢那麼一點兒,恐怕他自己都會說這些都是他應得的。
在幸運之神的眷顧下,他甚至安全地穿過了婚姻中那些充滿危險、動盪不安的海峽——要知道,有不少聰明而優秀的男人都過不了這道坎,翻了船。二十歲出頭的時候,他和妻子因為彼此相愛而步入了婚姻,度過了幾年近乎完美的幸福生活後,夫妻倆開始漸行漸遠。他們都沒有跟別人再婚的打算,所以也沒考慮過要離婚(事實上,離婚會給在政府單位工作的理察·哈倫傑帶來不好的影響)。不過為了方便起見,他們還是在家庭律師的幫助下商定了一份分居協議,這樣他們就可以互不干擾地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臨別時夫妻倆表達了對彼此的尊重和祝福。
理察·哈倫傑賣掉了他在聖約翰伍德的房子,然後在走路就能到懷特霍爾[2]的地方買下了一個公寓。書都放在起居室里,他那套奇彭代爾家具正好能放進廚房,臥室的大小也適合他一個人睡,廚房的另一邊還有兩個僕人房。他把聖約翰伍德那位跟了自己多年的廚師帶了過來,但他現在已經不需要那麼多用人了,於是把其餘的都解僱了,又聯繫了登記處,尋找一位客廳女傭。他很清楚自己想找一位什麼樣的女傭,於是跟登記處的負責人詳細地解釋了自己的需求。他想找一位年紀大一點兒的女傭:一是因為小姑娘一般都不夠穩重;二是因為就算他現在上了一定年紀,而且為人正直,也難免會有人說閒話,即使其他人不說,門房和送貨員肯定會議論紛紛。為自己和那位小姑娘的聲譽著想,他覺得求職之人應該達到能辨別是非的年紀。除此之外,這個人還得是清洗銀器的好手。哈倫傑向來喜歡歷史悠久的銀器,如果說那些叉子和湯匙曾被安妮女王時期的貴婦使用過,那要求女僕能溫柔而恭敬地對待它們也很合理啊。他生性熱情好客,每個禮拜至少要辦一次小型晚宴,邀請四到八個人到家裡做客。他相信自己的廚師能做出讓客人滿意的食物,也希望自己將來的客廳女僕在侍餐時能做到有條不紊、反應迅速。其次,他也需要一名能夠照顧好自己飲食起居的貼身僕人。他平日裡的穿著得體講究,符合自己的年齡和身份,自然也希望自己的衣物能被妥善照看。他要找的這位客廳女僕一定要會熨褲子、熨領帶,尤其是要能將鞋子擦得鋥亮。哈倫傑的腳偏小,所以特別定做了許多合腳的鞋子,這可費了他不少工夫,他向來都是鞋子一離腳就要用鞋楦撐起來。最後一點是能讓公寓保持乾淨和整潔。當然任何想獲得這個職位的人都必須具有無可指摘的品性,穩重、坦誠、可靠、長相端正。作為回報,他也會提供豐厚的工資、適當的自由和充足的假期。負責人聽完後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直接就說能為他找到一個合適的女僕。隨後她派了一批應聘者過來,卻也由此證明她壓根兒沒認真聽他的要求。他親自見了每一個應聘者,有些明顯沒什麼能力,有些看上去就很放縱,有些年紀太大,有些又太年輕,有些又缺少風度(這一點對他而言恰恰又是必不可少的),到最後甚至都找不到一個可以試用的。他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在拒絕這些應聘者時依然會面帶微笑,委婉地說幾句表示遺憾的話。他沒有失去耐心,會繼續面試下去,一直找到合適的客廳女僕為止。
生活中有一點很有意思:如果你只願意接受最好的東西,你得到的往往不會太差;如果你能堅持寧缺毋濫,最後你總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好像命運女神嘴上說的:這個傢伙竟然在追求完美,也實在太蠢了。然後僅僅是出於女人的任性,她隨手就將「完美」扔進了他懷裡。有一天,公寓的門房突然跟理察·哈倫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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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聽說你要找一位居家的客廳女僕,我知道一個合適的人選,那人也正好在找工作。」
「是你自己在推薦她嗎?」
理察·哈倫傑有一個正確的認識,那就是僕人推薦的人選往往比僱主推薦的更靠譜。
「我可以為她的人品做擔保,她之前的工作崗位都特別體面。」
「我七點鐘會回來換身衣服,她方便的話可以過來見一面。」
「太好了,先生,我一定會轉告她的。」
他進門不到五分鐘前門的門鈴就響了,廚師過去開了門,然後進來告訴他是門房說的那位應聘者來了。
「帶她進來。」他說。
為了方便看清楚應聘者的模樣,他調亮了燈光,起身背對壁爐站在那裡。一個女人走了過來,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
「晚上好,」他說,「你叫什麼名字?」
「普里查德,先生。」
「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五了,先生。」
「這年紀還算合適。」
他抽了一口煙,然後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這個女人個子很高,幾乎和他一樣高,不過也可能是穿了高跟鞋。她穿著適合自己身份的黑色連衣裙,儀態不錯,五官也很端正,氣色也很好。
「你能把帽子取下來嗎?」他問。
她拿下了帽子,哈倫傑看到了一頭淡棕色的頭髮,頭髮梳得很工整,髮型也很漂亮。她看上去健康而強壯,身材不胖也不瘦,要是配上一身合適的制服肯定會體面好看。她雖然不是特別漂亮,但絕對也算得上標緻,要是換個出身,你估計就會稱她是個美麗的女人。接著他問了一些問題,她的回答也很讓人滿意。她離開上一任僱主的理由很充分;她曾接受過一位男管家的培訓,所以很了解自己的職責是什麼;她上一份工作的地方有三位客廳女僕,她是領班,不過她也不介意獨自料理這間公寓;她曾為一位先生管理過衣物,還因此被送到了裁縫店裡學習如何熨衣服。她有點兒害羞,但既不膽怯也不侷促。理察·哈倫傑在提問時跟往常一樣親切、從容,而她回答時也很謙恭、沉著,對此他印象非常深刻。他還問她身上是否帶著介紹信,看過之後也讓人特別滿意。
「說實話,」他說,「我確實很想雇用你。但是我討厭變動,我家廚師已經幹了十二年——如果你能做到這一點,而且覺得這地方也適合你,那麼我希望你能留下來。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你幹了三四個月後就辭職去結婚。」
「先生,這一點兒不用擔心,我是一個寡婦。照目前的狀況來看,我也沒有再婚的打算。自結婚的那天起,我的丈夫就什麼活兒都沒幹過,一直是我在養家,我現在只想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日子。」
「我比較同意你的觀點,」他笑著說道,「結婚是件喜事,但也不能一次又一次地結婚。」
她合時宜地沒有接話,安靜地等他宣布決定。她似乎一點兒也不焦急,想來也是,如果她真的像看上去那麼能幹,那她肯定也清楚自己不愁找不到工作。他告訴她自己會提供多少薪酬,她對這個數目似乎很滿意。然後他又向她介紹了一下家裡的基本情況,可她卻表示這些她早就知道了。對此他的感覺是,她在應聘這份工作前肯定打聽過自己,不過他不會因此感到不安,反而覺得很有意思:這恰恰表明她是一位謹慎而理智的人。
「我要是雇用你,你什麼時候可以過來?我這邊正好缺人,廚師那邊全靠一個清潔工在幫忙,我希望能儘快安頓下來。」
「先生,我原本打算給自己放一個禮拜的假,但要是為紳士效勞,我願意放棄這個假期。方便的話,我明天就過來。」
理察·哈倫傑露出了一個迷人的微笑。
「我相信這個假期肯定是你期待已久的,犯不著放棄。我可以再湊合一個禮拜,去度假吧,假期結束了就過來。」
「非常感謝您,先生。那我下個禮拜這一天的後一天再過來,可以嗎?」
「沒問題。」
普里查德離開後,理察·哈倫傑覺得這一天收穫頗豐:看情況應該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人選。他搖鈴喚來了廚師,告訴她已經找好客廳女僕了。
「我覺得你會喜歡她的,先生。」廚師說,「她下午進門的時候和我聊了兩句,我立馬就看出她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也不是那種反覆無常的人。」
「這只能試過才知道,潔迪太太。希望你把我說得還不錯。」
「我說了您很講究,先生。我說您是一位做事情井井有條的紳士。」
「這我承認。」
「她說這一點她倒不是很在乎,她說她欣賞的是那些明辨是非的紳士。她說要是把事情做好了卻沒被人注意到,那會讓人很氣餒。我相信到時候你會發現,她對自己的工作會特別自豪。」
「這正是我想要的,我覺得繼續找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是的,先生,確實是這樣。布丁好不好,得吃了才知道。但你要是問我的意見,我覺得她會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幫手。」
事實證明普里查德確實配得上這句話,沒有人比她更會服侍人了。也不知她用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法子,每次都將鞋子擦得鋥亮。晴朗的清晨,他出了門朝辦公室走去,腳下的步伐比以往都要輕快,他甚至能在鞋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她打理起衣物也是那麼精心,以至於同事們都打趣說他是行政部門裡最會穿衣服的人。有一天,他意外提前回到家裡,發現浴室里晾著一排襪子和手帕。他喚來了普里查德。
「你是親手洗我的襪子和手帕嗎,普里查德?可你原本就夠忙了啊。」
「洗衣店容易把它們洗壞,先生。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還是更喜歡在家裡洗。」
她很清楚他在每個場合該穿哪身衣服才合適。到了晚上,她都不用問就知道該拿出一件晚禮服配黑領帶,或者是一身燕尾服配白領帶。在參加需要佩戴榮譽勳章的派對時,他發現自己的勳章早就整齊地粘在上衣的翻領上。很快他再也不用每天早上親自去衣櫥前挑選領帶了,因為他發現她總能選出符合自己心意的領帶。她的品位簡直無可挑剔。他猜測她可能看過自己的信件,不然怎麼會這麼了解他的行程安排,要是他忘記了和人約好的見面時間,不用看筆記本,直接問普里查德就行。接電話時,她很清楚該用什麼語氣跟對方說話。她只有在和店鋪老闆通話時,語氣會相對傲慢一點兒,其他時候,她的語氣都很客氣禮貌。不過如果對方是哈倫傑先生在文學界的朋友,或者是哪位內閣成員的妻子,她的態度又會發生明顯的變化。她憑直覺就知道哪些人的電話是理察·哈倫傑想避開的。有時候在客廳里,他能聽到普里查德用平靜而真誠的語氣,跟打電話來的人保證哈倫傑先生不在家。然後她走進客廳,說某某某剛剛來了電話,但她覺得他不想被人打擾。
「做得不錯,普里查德。」他微笑道。
「我知道她是想為音樂會的事來煩您。」普里查德說。
他的朋友想和他見面,都是聯繫普里查德安排時間。等他晚上回來,普里查德會把自己做的安排告訴他。
「先生,索莫斯太太今天打了電話過來,問您周四,也就是八號,有沒有時間共進午餐。我說很抱歉,那天中午您已經約了維新德夫人。另外,奧克利先生打電話邀請您下周二六點去薩沃伊酒店參加雞尾酒會,我說您只要有時間就過去,不過您那天可能要去看牙醫。」
「很好。」
「我覺得您可以到時候再作打算,先生。」
在她的打理下,整個公寓亮潔如新。她剛剛過來工作的時候,有一次,理察·哈倫傑度假回來,隨手從書架上拿出來一本書,當即就發現有人把書上的灰塵都擦了。他搖了搖鈴。
「走之前忘記跟你說了,就是無論怎樣都不能碰我的書。把書拿出來清灰塵,放回原來位置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書髒一點兒沒關係,但我很討厭每次都要找書。」
「實在太抱歉了,先生。」普里查德說,「我知道有些紳士比較注意這一點,所以我小心地把每本書都放回原來的地方。」
理察·哈倫傑掃了一眼自己的書,目光所及之處的每本書都放在原來的地方。
「我很抱歉,普里查德。」
「書上的灰塵太多了,先生。我的意思是,你只要一看書手上就都是灰。」
當然她將銀器也保養得十分精心,與她相比,之前就像沒保養過一樣。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特別夸一誇她。
「你知道嗎,這大部分都是安妮女王和喬治一世時期的銀器。」他解釋說。
「是的,我知道,先生。保管這樣的好東西,能讓它們保持原樣也是一種樂趣。」
「你保養起銀器來確實有一套,我從沒見過哪個男管家能有你這樣的水平。」
「男人不像女人這麼有耐心。」她的回答很謙虛。
他向來喜歡每周在家辦一次小型宴會,等他覺得普里查德在這兒的生活已經穩定了,便立即恢復了這個慣例。他早就發現普里查德知道該如何侍餐,但在看到她能將一個派對辦得那麼好時,他還是不禁體會到了一種溫暖的滿足感。她動作敏捷,話也不多,還很會察言觀色。客人剛意識到自己需要什麼,身旁的普里查德就將東西遞了過去。她很快知道了與他關係比較親近的朋友的喜好,記住了其中一位喜歡在威士忌里加水而不是加蘇打水,還有一位特別喜歡吃羊蹄。她知道豬腿肉放到多涼才不會破壞它的口感,也知道紅葡萄酒要醒酒多長時間才能釋放出它的酒香。看著她將勃艮第葡萄酒一滴不灑地倒進酒杯中簡直是一種享受。有一次她端上來的不是理察·哈倫傑要的酒,他有些嚴厲地指出了這一點。
「我開瓶後發現酒有一點兒木塞味,先生,這才換成了香貝坦紅葡萄酒,我覺得這樣更穩妥一些。」
「做得不錯,普里查德。」
很快哈倫傑就把選酒這件事完全交給了普里查德,因為他發現她很清楚每位客人喜歡的都是哪種酒。如果她覺得來的客人是懂酒的行家,不用哈倫傑下命令,她就知道從酒窖里取出最好的葡萄酒和年份最久的白蘭地。她不相信女人能鑑別出美酒,所以如果客人是女性,她端上來的往往是快要過期的香檳酒。跟所有英國僕人一樣,她天生就知道社會的差異,不管一個人地位再高或金錢再多,她都可以準確地判斷出這人是不是一名紳士。不過來客中也有她所偏愛的,如果是他那幾位朋友過來用餐,她會把哈倫傑為特殊場合準備的葡萄酒拿出來,那模樣自豪得就像是吞了金絲雀的貓。這倒把哈倫傑逗樂了。
「看樣子你很討普里查德的喜歡,老同學,」他大聲打趣道,「能讓她把這瓶酒拿出來的人可不多呦。」
普里查德成了一個知名人士。很快她就被譽為最完美的客廳女僕。人們不羨慕哈倫傑別的,只羨慕他擁有這樣一位女僕。她的價值不亞於同等體重的黃金,她的身價比紅寶石更值錢。當人們誇讚她時,理察·哈倫傑滿臉的驕傲。
「好的主人才能調教出好的僕人。」他得意地說道。
一天晚上,眾人坐在一起喝波爾圖葡萄酒。普里查德離開了房間後,他們開始談論她。
「等哪天她要是離開了,對你來說可是個重大打擊。」
「她怎麼會離開呢?之前有一兩個人想從我這兒挖走她,但她都拒絕了。她知道哪裡待得更舒服。」
「可她總有一天會結婚的。」
「我覺得這不是她的行事風格。」
「她長得挺標緻。」
「是的,她的儀態還不錯。」
「你瞎說什麼呢?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如果換一個出身,她會是社交圈裡有名的美人兒,她的照片會出現在各個報紙上。」
這時普里查德正好端著咖啡進來了。理察·哈倫傑仔細瞧了瞧她。每天時不時都能看到她,到如今也有四年了——哎呀,時間過得可真快——他是真的沒認真注意過她的模樣。和第一次見面那時候相比,她的變化似乎並不大。身材沒有變胖,氣色也依舊很好,五官端正的臉龐上依然是一副專注而克制的表情,還是很適合穿黑色的制服。她離開了房間。
「她算得上是這一行的典範,這點不用懷疑。」
「這我知道,」哈倫傑回答說,「她很完美。沒了她我可能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不過奇怪的是,我並沒有特別喜歡她。」
「為什麼呢?」
「我覺得她人有些無趣,你看,她都不怎麼說話。我常常試著和她聊天,每次都是問一句她答一句。這四年來,她從來沒開口提過自己的事情,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不知道她是喜歡我這個人呢,還是說她其實根本不在乎是為誰工作。她就像個機器人。我尊重她,欣賞她,相信她。她擁有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品質,可就算這樣,我對她就是沒什麼興趣,這一點連我自己都覺得納悶。可能是因為她沒有什麼魅力吧。」
這個話題到這兒就結束了。
又過了兩三天,那天是普里查德休息的日子,理察·哈倫傑因為沒有什麼安排,所以獨自在俱樂部里吃晚餐。一位服務生走上前來,告訴哈倫傑剛剛他公寓打來了一通電話,說他出門的時候沒有帶鑰匙,想問是否需要讓人乘計程車把鑰匙送過來。哈倫傑伸手摸了摸口袋——果然沒有。出門用餐前他換了身藍色的嗶嘰西服,但不知怎麼就忘記把鑰匙拿出來了。他原本想打幾局橋牌,但俱樂部這晚有些冷清,估計也湊不起什麼像樣的牌局。他突然想起一直聽人談起的那部電影,正好趁今天這個機會去看一看。於是他回信息說,半個小時後他親自回家取鑰匙。
他按響了公寓的門鈴,開門的是普里查德,手裡拿著他的鑰匙。
「怎麼是你呢,普里查德?」他問,「你今晚不是休假嗎?」
「是的,先生。但我不是很想出門,所以讓潔迪夫人去休假了。」
「有機會的時候你應該出去走走,」他說,就跟往常一樣體貼周到,「老是關在家裡也不好。」
「我有時也會出去辦點事,只是最近這一個月我每天晚上都待在家裡。」
「這是為什麼呢?」
「我覺得一個人出去沒多大意思,而且目前也沒遇到什麼特別想要一起出去的人。」
「你時不時也該出去放鬆一下,這樣有益身心。」
「我一時間可能還改不了這個習慣。」
「這樣吧,我現在正好要去看電影,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他這樣說只是出於善意,但話剛說出口他就有些後悔了。
「好的,先生,我很願意。」普里查德說。
「那趕緊去收拾一下吧。」
「我很快就好。」
普里查德離開後,他走進客廳,點燃了一支香菸。他對自己剛剛的舉動既覺得有點兒好笑,同時也很滿意;畢竟贈人玫瑰,手有餘香。普里查德的反應倒是很符合她的性格,既不驚訝,也沒有猶豫。大概等了五分鐘,普里查德出來了,他注意到她換了一身衣服:穿上了一條藍色的連衣裙——哈倫傑估計這應該是人造絲綢;戴著一頂黑色的小帽子,上面別著一枚藍色的飾針;此外脖子上還圍著一條銀狐毛皮。看她穿得既不寒酸也不招搖,哈倫傑稍稍鬆了口氣。碰到他們的人估計怎麼也想不到,這是一位受人尊重的內政部官員帶著自己的女僕去看電影。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先生。」
「沒關係的。」他和藹地說道。
他扶著門禮讓女士,普里查德也沒推託,直接出了門。這讓他想起了路易十四和其侍臣之間那件耳熟能詳的趣事,不禁讚賞普里查德的果斷。要去的那家電影院就在公寓附近,所以兩人走路過去。哈倫傑聊到了天氣,聊到了路況,聊到了阿道夫·希特勒,而普里查德搭話也很得體。到電影院的時候,《米老鼠》正好剛剛開始放映,兩人的心情也跟著愉悅起來。在過去的四年裡,理察·哈倫傑幾乎就沒見過普里查德的笑容,如今聽到她發出一陣陣歡快的笑聲,他覺得特別有意思。他很高興見她這樣開心。接下來他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屏幕上,這部電影很不錯,兩個人都樂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哈倫傑把煙盒拿出來的時候,下意識地遞到了普里查德面前。
「謝謝您,先生。」她一邊道謝一邊拿了一支煙。
他替普里查德點燃了煙,但她目光一直看著屏幕,幾乎都沒意識到他的動作。電影結束後,他們隨著人群一起走到了大街上,朝公寓走去。那晚的夜空上布滿了星星。
「喜歡這部電影嗎?」他問。
「特別喜歡,先生。今晚真的很開心。」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對了,你今晚吃東西了嗎?」
「沒吃,先生,沒來得及。」
「那你不餓嗎?」
「等會回家我可以吃一點兒麵包和芝士,然後再給自己做一杯可可。」
「那吃得也太簡單了。」空氣中洋溢著一種歡樂的氣氛,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群看上去也都喜氣洋洋。哈倫傑心裡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嘿,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哪裡吃一點兒晚餐?」
「都聽您的,先生。」
「那走吧。」
他叫了一輛計程車。哈倫傑感覺自己現在就像個大善人,不過他並不反感這種感覺。他讓司機開到牛津路的一家餐館去,那一片比較熱鬧,而且肯定也不會遇到什麼認識的人。那家餐館裡有一個樂隊,大家會跳跳舞,去那兒普里查德肯定能玩得開心。兩人坐下來後,一位服務生走了過來。
「他們晚上都會提供套餐,」他說,心裡想她應該會喜歡,「我建議可以點份套餐。你喝什麼呢?來點兒白葡萄酒?」
「我現在倒是真想喝一杯薑汁啤酒。」她說。
理察·哈倫傑給自己點了杯蘇打威士忌。他其實不餓,但為了讓她放鬆,也跟著吃了點。剛剛一起看了部電影,所以也有話題可聊。朋友在之前那晚沒有說錯,普里查德並不難看,就算被他們看到自己和她在一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要是告訴朋友,自己帶著舉世無雙的普里查德去看了電影,然後又去吃了晚餐,肯定也算得上是一段美談。看著那些跳舞的客人,普里查德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喜歡跳舞嗎?」他問。
「我年輕時跳舞特別厲害,不過結婚後就沒怎麼跳了。我丈夫比我要矮一點點,不知道您懂不懂這種感覺,我覺得跳舞的時候男士一定要高一點兒才好看。可能我很快就會老得再也跳不動了吧。」
理察·哈倫傑肯定比她高,跳舞的話不會看起來不協調。而且他喜歡跳舞,舞技也不錯。不過理察·哈倫傑還是有些猶豫,要是邀普里查德一起跳舞,不知道她會不會覺得尷尬。或許也不用想太多,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呢?她的生活過得單調又乏味,而且她人又那麼通情達理,要是她覺得這樣不妥,肯定能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
「你願意一起跳一曲嗎,普里查德?」當樂隊又開始演奏時他問道。
「我可是很久沒跳了,先生。」
「那又有什麼關係?」
「只要您不介意就好,先生。」她泰然自若地站起身子。
她其實不是害羞,只是擔心自己跟不上他的舞步。進了舞池後,哈倫傑發現她其實跳得很好。
「你跳得很好啊,普里查德。」他說。
「漸漸就想起該怎麼跳了。」
她雖然個子高大,但腳步輕盈,天生就有韻律感,和她跳舞讓人覺得特別愉快。理察·哈倫傑不經意間掃了一眼牆上掛著的鏡子,不禁覺得兩個人在一起看上去是那麼相配。當他們的眼神在鏡子裡相會時,哈倫傑想知道那一瞬間她是不是也有同樣的念頭。他們接著又跳了兩支舞,理察·哈倫傑建議是時候該回家了。他買好單,兩人一起走出了餐廳。他注意到普里查德在穿過人群時一點兒也沒有覺得難為情。隨後他們坐上了計程車,十分鐘後就到家了。
「我從後門上去,先生。」普里查德說。
「這沒必要,就跟我搭電梯上去了。」
帶她一起上去的時候,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值夜班的門房,意思是就算時間不早了,他和自己的女僕一起回來也沒什麼好驚訝的。上樓後他拿出鑰匙打開門,兩人進了公寓。
「那麼,晚安了,先生。」她說,「非常感謝。今晚玩得很開心。」
「應該是我謝謝你,普里查德,沒有你的話,我今晚肯定過得很無聊。希望你這次出門確實玩得很痛快。」
「當然,先生,簡直都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這種快樂。」
今晚很成功,理察·哈倫傑對自己今天的善舉也很滿意。如果能給一個人帶來真正的快樂,自己也會感到特別愉快。這善意的舉動讓哈倫傑自己都覺得很溫暖,在那一刻,他的內心對整個人類都充滿了愛。
「晚安,普里查德。」他說。因為心情特別美好,他伸手摟住她的腰,吻向了她的唇。
她的嘴唇特別柔軟。被他吻了一會兒後,她也回吻了他。這是一個正當盛年的健康女人,她的擁抱很溫暖也很熱情。哈倫傑發現抱著她很舒服,於是抱得更緊了些,而她也伸手攬住了他的脖子。
往日裡,他都是等普里查德把信拿進來後才會醒,但今天早上他七點半就醒過來了。他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睡覺時習慣墊兩個枕頭,卻突然意識到自己腦袋下只有一個枕頭。但隨後立馬就想起來了,他驚慌地看了一圈。另一個枕頭就在他旁邊。感謝上帝,沒有看到一張熟睡的臉,但很明顯剛剛有人睡在這個枕頭上。他的心情頓時沉重起來,開始直冒冷汗。
「天哪,我是有多蠢啊!」他大聲喊道。
他怎麼會做出這麼愚蠢的事情?究竟是哪裡不對勁?他是最不會和女僕亂來的那種人。以他的年齡和地位來說,這麼做實在太可恥了!他不知道普里查德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估計是睡得太熟了。他甚至都不怎麼喜歡她,她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他那天也說過,他覺得普里查德其實很沒意思。甚至到現在,他也只知道她姓普里查德,都不知道她的名是什麼。實在太瘋狂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這地方她是待不了了,他顯然不能再繼續雇用她。不過因為自己犯的錯——當然她也有錯——就把她辭退似乎也太不公平了。糊塗一時就失去了有史以來最完美的客廳女僕,這是有多蠢啊?
「該死的,我就是心太好了。」他鬱悶地咕噥了一句。
再也找不到一個人能將他的衣服打理得那麼好,能將他的銀器擦拭得那麼乾淨了。她記住了他所有朋友的電話號碼,也懂紅酒。但她肯定是要走的。她自己肯定也清楚,事情既然發生了就回不到原點。他會送她一份貴重的禮物,寫一封特別好的推薦信。她現在隨時都可能進來。她會因此變得傲慢嗎,還是會變得過分親昵?或許她現在都懶得再把信送進來了。要是他搖完鈴,卻是潔迪太太進來說「普里查德還沒起床,先生,因為昨晚的事情她現在要睡個懶覺」,那可就太可怕了。
「我就是個大傻瓜!我就是一個臭無賴!」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他頓時不安到了極點。
「進來。」
此時的理察·哈倫傑是一個特別不幸的人。
整點的鐘聲響起,普里查德走了進來,身上穿著以往每天早上都會穿的印花布裙。
「早上好,先生。」她說。
「早上好。」
她拉開窗簾,把信件和文件遞給哈倫傑。她的臉上沒有表情,跟平時沒什麼差別。她的動作也像往日一樣從容、利落。她沒有刻意避開哈倫傑的目光,也沒有故意和他對視。
「今天就穿那套灰色的西服可以嗎,先生?昨天裁縫鋪就把衣服送過來了。」
「可以。」
他假裝在看信,其實一直在偷偷觀察普里查德。她當時背對著他,把他的內衣和襯褲疊好放在椅子上,然後把他昨天穿的那件襯衫上的飾扣取下來,鑲在乾淨的襯衫上。接著她拿出一雙乾淨的襪子放在椅子上,把配套的吊襪帶擺在旁邊。隨後她把那套灰色的西服拿了過來,把背帶系在後褲腰的扣子上。她打開衣櫃,思量片刻後選了一條合適的領帶。她把他昨天穿的西服搭在手臂上,然後提起哈倫傑的皮鞋。
「先生,您是先用早餐,還是先去洗澡呢?」
「先吃早餐。」他說。
「好的,先生。」
她像往日一樣緩步走了出去,不慌不亂,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她的表情也跟以往一樣無趣,一樣嚴肅恭敬。昨晚的事情或許就是一場夢。看普里查德的行為舉止,她仿佛像是什麼都不記得了一樣。哈倫傑終於鬆了一口氣。一切都過去了,她不用走了,她不用走了。普里查德是一個完美的客廳女僕。他知道從今以後,普里查德每一言每一行,都不會暗示他們之間的關係曾超越了主僕。理察·哈倫傑還是那個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