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因素2
2024-10-10 20:34:53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卡拉瑟斯站起來喝了點水。他癱坐在椅子上。他不能忍受那張床。他一根煙一根煙地抽著。到了早上,他已經頹廢得不像樣了。他根本沒有睡著。他們給他送來了早餐,他喝了咖啡,但什麼也沒吃。不一會兒,有人輕快地敲了他的門。
「去游泳嗎,漢弗瑞?」
聽到那歡快的聲音,他登時覺得腦袋嗡嗡直響。他鼓起勇氣,打開了門。
「不去了。我覺得不太舒服。」
她看了他一眼。「親愛的,你的氣色很不好。怎麼啦?」
「我不知道。可能是陽光曬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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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死氣沉沉,他的眼神里充滿哀怨。她更仔細地瞧著他。她一時什麼也沒說。他發現她的臉色像是有些發白。他知道真相了。接著,她的眼裡閃過一絲嘲弄的笑意,她覺得眼前的情況滑稽可笑。
「真可憐,去躺一會兒吧,我派人給你送點阿司匹林來。也許午餐時你會感覺好些。」
他躺在黑暗的房間裡。只要可以離開這裡,他什麼都願意做,這樣他就不必再看到她了,但這是不可能的,要到周末才有船靠岸羅茲島,將他送回布林迪西。他現在被困在了島上。第二天,他們要到別的島上去。在那裡,他是不可能從她身邊逃開的,而且,在划艇上,他們更是一整天都要形影不離。他無法面對。他太難堪了。但她並不感到羞恥。就在她明白他知道真相的時候,她竟然笑了。她一定會親口把這一切都告訴他。他受不了了。這太過分了。畢竟,貝蒂不能肯定他是否知道,充其量只能猜測,如果他表現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如果在午飯時,在剩下的日子裡,他像往常一樣快活,她就會認為自己弄錯了。知道他現在所了解的一些就夠了,他不願意忍受從她嘴裡聽到這個可恥的故事,那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但在午餐時,她一上來就這麼說:
「真煩人。艾伯特說馬達出了毛病,我們不能坐船出去了。我不敢在每年的這個時候掛帆出海。我們可能這一個禮拜都不能出門了。」
她語氣輕鬆,他也同樣漫不經心地回答。
「那就太遺憾了,不過無所謂。這裡太美了,我真的不想離開。」
他告訴她吃了阿司匹林後感覺好多了。對希臘管家和兩個穿著白色及膝裙的僕人來說,他們聊天和平常一樣愉快。那天晚上,英國領事來吃晚飯,第二天晚上又來了幾位義大利官員。卡拉瑟斯數著日子過,每個小時都漫長無比。但願離開的那一刻能早點到來,那樣他就能上船,擺脫每時每刻都在困擾著他的恐懼!他只覺得越來越累。但貝蒂如此冷靜,有時他問自己,她是否真的知道他得知了她的秘密?難道正如她所說,船是真的壞了,而不是像他以為的,只是一個藉口?接連不斷有客人到訪,使他們不能單獨在一起,是偶然的嗎?對一個處世圓滑的人而言,最糟糕的事莫過於,你不知道其他人是真心為之,還是只是在耍心機。他看著她是那麼輕鬆平靜,那麼快樂,他不能相信事實竟是如此醜陋。然而,一切都是他親眼所見。還有未來。她的未來會怎樣?想想都覺得可怕。這樁醜聞遲早會傳出去。想想貝蒂吧,她將淪為笑柄。她竟然屈從於一個粗俗而平凡的人,所有人都會不待見她,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將失去美貌,那個男人還比她小五歲。總有一天,那男人會找情婦,也許找的就是她的女僕,和她的女僕在一起,他會覺得很自在,那是他和這位貴婦人在一起時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如果是這樣,貝蒂會怎麼做?那她得準備忍受多大的恥辱啊!他可能會虐待她,還可能打她。
卡拉瑟斯絞著雙手。忽然,他想到一個主意,心中隨即充滿了痛苦的興奮,他甩開這個念頭,但它馬上又回來了,不肯放過他。他必須救她,那麼久以來,他全身心地愛著她,他不能由著她墮落下去。他心中湧起一股自我犧牲的激情。儘管發生了這麼多事,儘管他的愛現在已經死了,他對她幾乎產生了一種厭惡,他還是要娶她。他陰森地笑了。他的生活到時會是什麼樣子?他不在乎。他自己怎麼都無所謂。這是唯一能做的事。他感到異常振奮,但又非常謙卑。一想到人類竟能達到這麼高的思想境界,他不由得心懷敬畏。
他的船定於禮拜六起航,禮拜四那天,來用餐的客人們離開後,他說:
「希望我們明天能單獨在一起。」
「事實上,我請了幾個埃及人來這裡避暑。有一位是前埃及總督的妹妹,人挺聰明的。我相信你會喜歡她的。」
「明天是我在這裡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們不能獨處嗎?」
她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裡有一種淡淡的笑意,但他卻很嚴肅。
「如果你喜歡。我可以推遲。」
「那就推遲吧。」
他一大早就要出發,行李也收拾好了。貝蒂告訴他不要穿正式服裝,但他回答說他喜歡這麼穿。他們最後一次面對面坐下來吃飯。餐室里開著帶有燈罩的燈,整個地方看起來光禿禿的,十分正式,但是夏夜從敞開的大窗戶里湧進來,給人一種莊重而豐富的感覺。房間裡感覺就像一個女修道院裡的食堂,一位貴夫人隱居在修道院裡,在不太嚴峻的環境中虔誠地度過餘生。他們在陽台上喝咖啡。卡拉瑟斯喝了兩杯利口酒。他感到非常緊張。
「貝蒂,親愛的,我有話對你說。」他開始說。
「是嗎?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說。」
她的聲音很輕。她保持平靜,機敏地注視著他,但她的藍眼睛裡閃過一絲笑意。
「我一定要說。」
她聳了聳肩,沒有說話。他意識到他的聲音有點兒顫抖,他在生自己的氣。
「你知道我瘋狂地愛你愛了很多年。我都不知道向你求婚求了多少次了。但是,事情會變,人也會變,不是嗎?我們都不像以前那麼年輕了。你現在願意嫁給我嗎,貝蒂?」
她沖他微微一笑,她的微笑總是那麼迷人,那麼親切坦率,仍是那麼純真。
「你真好,漢弗瑞。你能再次向我求婚,真是太好了。我說不出我有多感動。但你知道,我是個喜歡遵循習慣的人,而我已經習慣了對你說『不』,我是不會改變的。」
「為什麼?」
他的語氣里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意味,幾乎有些駭人,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她突然氣得臉色發白,但她立刻控制住了自己。
「因為我不願意。」她笑著說。
「你要嫁給別人嗎?」
「我?不。當然不是。」
有那麼一會兒,她挺直了腰板,仿佛一股祖傳的自豪感席捲了她的全身,然後她大笑起來。不過,她究竟是對自己腦子裡閃過的這個念頭感到好笑,還是為了漢弗瑞的求婚而發笑,那就不得而知了。
「貝蒂,我懇求你嫁給我。」
「不可能。」
「你不能再過這種生活了。」
他說這話時傳遞出了心中所有的痛苦,他的臉繃得緊緊的,痛苦不堪。她親切地笑了笑。
「為什麼不能?別那麼傻了。漢弗瑞,你知道我喜歡你,可你也太婆婆媽媽了。」
「貝蒂!貝蒂!」
難道她沒有看出他是為了她好才向她求婚?他這麼說,不是出於愛,而是因為人類的憐憫和恥辱。她站了起來。
「別太累了,漢弗瑞。你最好去睡覺,你還得早起呢。我明天早上不能送你了。再見,祝你一帆風順。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她吻了他的雙頰。
第二天,由於八點要上船,卡拉瑟斯一早就動身了,他發現艾伯特在車裡等他。他穿著背心、粗布褲,戴著一頂貝雷帽。卡拉瑟斯的行李在后座。他轉向男管家。
「把我的包放在司機旁邊。」他說,「我坐後面。」
艾伯特沒有說話。卡拉瑟斯上車後,車子開動了。他們到達港口時,搬運工跑了上來。艾伯特下了車。卡拉瑟斯俯視著他。
「你不必送我到船上。我一個人就能安排好。這是給你的小費。」
他給了他一張五英鎊的鈔票。艾伯特臉紅了,他吃了一驚,他本想拒絕,但不知道如何拒絕,多年為仆的經歷占了上風,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謝謝你,先生。」
卡拉瑟斯草草地點了點頭就走了。他強迫貝蒂的情人叫他「先生」。這就仿佛他在她微笑的嘴上打了一拳,沖她說了惡毒的咒罵。他感覺很滿足,卻也很痛苦。
他聳了聳肩,我可以看出,即使是這個小小的勝利,現在看來也是白費力氣。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無話可說。然後他又說了起來。
「我敢說,你一定覺得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你很奇怪。我不在乎。你知道,我覺得好像什麼都不重要了,好像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正派的人了。天知道,我不嫉妒。除非心裡有愛,否則怎麼嫉妒得起來,而我的愛早就消失了。我的愛在一瞬間被消磨殆盡。我可是愛了這麼多年。我現在一想起她就感到害怕。一想到她那難以啟齒的墮落,我整個人都崩潰了,難過得要命。」
有人說,奧賽羅殺死苔絲狄蒙娜[32]並不是出於嫉妒,而是因為痛苦,因為曾被他視為天使的人竟然是那麼骯髒,那麼一無是處。終使他那顆高貴的心破碎的,是道德的淪喪。
「我以為這世上沒有比她更好的人。我是那麼愛她。我欣賞她的勇氣和坦率,她的智慧和她對美的熱愛。最後,才發現她只是個騙子。」
「我對此有些懷疑。你認為我們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樣的嗎?你知道我為什麼吃驚嗎?我應該說,艾伯特只是她的工具,是她接觸俗世的工具,這樣一來,她的靈魂才可以自由地漫遊天際。也許僅僅因為他的地位比她低得多,她才可以在同他的關係中體會到一種自由,這正是她與同階級的男人在一起所缺乏的。人的想法都是很奇怪的,靈魂可以高高飛翔,肉體則在陰溝里打滾。」我說。
「別胡說八道了。」他生氣地回答。
「我可不這麼認為。也許我說得詞不達意,但道理就是這個道理。」
「這對我很有好處。我心碎了,完蛋了。」
「瞎說。你為什麼不就此寫一篇小說呢?」
「我?」
「你知道,這就是當作家的好處了。作家可以把一些不開心的事都寫進故事裡,然後從中尋找到特別的安慰和解脫。」
「那太可怕了。貝蒂是我的一切。我不能做這樣無禮的事。」
他停頓了一會兒,我看見他在沉思。看得出來,儘管我的建議使他感到恐懼,但有那麼一刻,他還是站在作家的立場上思考這件事。他搖搖頭。
「不是為了她,是為了我。畢竟我還懂得自尊。再說了,也沒什麼可寫的。」
[1] 這裡指喬治四世(1762—1830)。統治期間,他在政治上的貢獻寥寥無幾,但他很有品位、追求時尚,舉止溫文爾雅,因此獲此稱號。
[2] 即喬治四世。
[3] 喬治四世的情婦,比喬治四世大六歲,據說二人曾秘密結婚,但喬治四世為了能從父親喬治三世手裡獲取金錢清還債務,被迫發表申明否認和菲茨赫伯特夫人的關係。
[4] 威廉·梅克比斯·薩克雷(1811—1863),英國作家,與狄更斯齊名,代表作為《名利場》。
[5] 頭巾形帽子。
[6] 孟德爾頌(1809—1847),德國猶太裔作曲家,德國浪漫樂派代表之一,享年三十八歲。
[7] 孟德爾頌首創的樂曲,共五十二首,沒有歌詞,僅憑樂器表達出唱歌的感覺。
[8] 丹麥國王克里斯蒂安九世與王后路易斯的大女兒,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的妻子。
[9] 阿爾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英國詩人。
[10] 阿爾瑪·塔德瑪(1836—1912),英國皇家學院派畫家中的世俗裝飾大師。以飽含情韻的筆觸描繪著夢幻般的古典世俗題材,並使得這種題材創作發展成為維多利亞時代藝術的中心。
[11] 指希臘風格的警句。
[12] 作者狄更斯,情節錯綜複雜,揭露英國法律制度和司法機構的黑暗。
[13] 由英國出版家約瑟夫·惠特克於1868年創刊,被譽為英國最好的年鑑。內容包括天文地理、世界各國基本情況和科學知識等。
[14] 安東尼·特羅洛普(1815—1882),英國作家,代表作有《巴徹斯特養老院》和《巴徹斯特大教堂》等。
[15] 威廉·布萊克(1757—1827),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版畫家,英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主要著作有詩集《純真之歌》《經驗之歌》等。
[16]羅達·布勞頓(1840—1920),英國小說家。
[17] 奧維達(1839—1908),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作家。
[18] 英國早期貨幣,1克朗等於5先令,1英鎊等於20先令。
[19] 沃倫·黑斯廷斯(1732—1818),英國殖民官員,首任駐印度孟加拉總督。
[20] 1777年在英國倫敦成立,宗旨是:保護勤勞的人們免於遭受無法避免的突發事件帶來的致命性後果,使缺乏經驗的青年人免於在娛樂時發生危險,使那些憂鬱症患者免於自我毀滅的嚴重後果。
[21] 語出《麥克白》:「可是我那躍躍欲試的野心,卻不顧一切地驅著我去冒顛躓的危險。」
[22] 亨利·歐文(1838—1905),英國演員和導演。1895年成為第一位受封爵士的演員。
[23] 英國作家謝立丹(1751—1816)1777年創作的劇本。劇中施尼威爾夫人等一群貴族男女以造謠生事為樂,專門破壞別人的名譽和家庭幸福。施尼威爾夫人的家就成了一所「造謠學校」。
[24] 威爾基·柯林斯(1824—1889),英國偵探小說家,主要作品有《白衣女人》等。
[25] 喬治·弗雷德里克·瓦茨(1817—1904),英國畫家、雕塑家,代表作有《希望》《愛神與死神》等。
[26] 約翰·埃弗里特·米萊斯(1829—1896),英國畫家,代表作有《釋放令》《盲女》等。
[27] 1848年在英國興起的美術改革運動。最初是由三名年輕的英國畫家亨特、羅塞蒂和米萊斯組織發起的一個藝術團體,目的是改變當時的藝術潮流,反對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時代之後偏向機械論的風格主義畫家。
[28] 但丁·加百利·羅塞蒂(1828—1882),英國拉斐爾前派重要代表畫家。
[29] 愛德華·伯恩-瓊斯(1833—1898),英國畫家、圖書插畫家、彩色玻璃和馬賽克設計師。
[30] 約1.8米。——編者注
[31] 舊時奧斯曼帝國和近代埃及王朝的大行政區地方官或其他高官。
[32] 莎士比亞《奧賽羅》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