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2024-10-10 20:34:35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一九一七年八月,我為了工作從紐約去彼得格勒,有人告訴我,出於安全考慮,最好途中取道符拉迪沃斯托克。我早晨到達該地,悠閒地過了一天。我記得西伯利亞大鐵路的火車是晚上九點發車,便在上車前獨自去車站餐館吃飯。餐館裡人很多,我只好和一個男人共用同一張小餐桌,那人的外貌十分有趣。他是俄國人,個子很高,卻胖得出奇,他大腹便便,只好把椅子拉得離桌子遠一些。他的手肉嘟嘟的,很小,與他的身材很不相稱。他的頭髮又黑又長,卻十分稀疏,精心地向後梳著,遮蓋住他光禿的頭頂,他的一張大臉面色灰黃,雙下巴又肥又大,鬍子颳得很乾淨,臉上的肥肉便暴露在外,難看得很。他的小鼻子在一張胖臉的襯托下,活像是一粒滑稽的小紐扣,他那雙閃閃發亮的黑眼睛也很小,嘴巴卻很大,紅紅的嘴唇顯得十分油膩。他穿著一身黑西裝,倒也整潔利索。西裝並不舊,看起來卻很破爛,好像自從他得到這身衣服,就從未熨燙刷洗過。
餐館服務極為差勁,要把服務員叫過來,簡直難如登天。很快,我們兩個就聊了起來。這個俄國人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他的口音很重,但並不討人嫌。他問了許多關於我的事,還問我這次是去哪裡,我如實回答了他不少問題,但對有些事我只能有所保留,畢竟我當時的工作需要我小心謹慎。我告訴他我是記者。他問我寫沒寫過小說,我坦言會用業餘時間寫小說,於是他說起了本世紀後期的俄國小說家。他談吐不俗,一看就知道接受過良好的教育。
這個時候,我們終於叫服務員為我們端上了捲心菜湯。我剛認識的這位朋友從口袋裡拿出一小瓶伏特加酒,邀我一起享用。不知是伏特加起了作用,還是俄國人天生健談,反正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講著講著,他主動說了很多他自己的事。他好像出生在貴族家庭,職業是律師,思想激進,故而與當局摩擦不斷,只能常年待在外國,現在是要回家,因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有些事處理,所以要待上幾天,但他計劃一個禮拜後去莫斯科,如果到時候我也在那裡,他希望能和我見個面。
「你結婚了嗎?」他問我。
我覺得我結不結婚都不關他的事,但我還是告訴他我已娶妻。他輕輕嘆了口氣。
「我是個鰥夫。」他說,「我妻子是瑞士人,老家在日內瓦。她是個非常有教養的女人。她能講流利的英語、德語和義大利語。當然,她的母語是法語。她的俄語也不錯,比一般外國人說得都好。她連口音都沒有。」
他叫住一個端著滿滿一托盤菜經過的服務員,問了些什麼,我當時聽不懂俄語,但估計他是在問下一道菜什麼時候上。服務員飛快地說了什麼,可語氣十分肯定,說完便匆匆走了,我的朋友嘆了口氣。
「自從革命爆發後,下館子就得等很久,真是掃興。」
他點上第二十根煙,我則看看表,不知道在出發前還能不能吃上飯。
「我妻子是個好女人。」他繼續說,「她在彼得格勒一家最好的貴族女校教語言。多年來我們一直都很恩愛。可她這個人嫉妒心太重了,而不幸的是,她愛我愛得發狂。」
我強忍著才沒有笑出聲來。他是我見過的最丑的人。臉色紅潤、天性快樂的胖子有時也很有魅力,但他不僅胖,還性格陰鬱,著實令人反感。
「我並不假裝自己對她忠誠。我娶她時她不年輕了,我們結婚也有十年了。她又小又瘦,臉色不好,說話還很刻薄。她是一個占有欲很強的女人,除了她,她不能容忍我覺得別人好。她不僅嫉妒我認識的女人,還嫉妒我的朋友、我的貓和我的書。有一次趁我不在,她把我的一件外套送了人,僅僅因為我偏愛那件衣服。但我是個性情平和的人。我不否認我覺得她很煩人,但我把她的刻薄態度看作是上帝的安排,而且並不打算反抗,就像遇上惡劣的天氣或頭傷風,我也只能忍著。只要有可能,我就否認她的指責。要是否定不了,我就聳聳肩,再抽支煙。
「她三天兩頭沒事找事,不過並沒有對我產生多大影響。我過著自己的日子。有時候,我真想知道她對我是抱著熱烈的愛,還是強烈的恨。在我看來,愛與恨只有一線之隔。
「所以,如果不是有一天晚上發生了一件怪事,我們兩個說不定就白頭到老了。當時,我被妻子一聲刺耳的尖叫驚醒。我嚇了一大跳,問她出了什麼事。她告訴我她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說是夢見我想殺了她。我們住在一所大房子的頂層,樓梯井很寬。她夢見我們剛到自己的樓層,我就一把抓住她,想把她扔過欄杆。摔下六樓,必死無疑。
「她嚇壞了。我盡力安慰她。可是第二天早上,還有接下來的兩三天,她又提起這件事,我見她這樣,不由得哈哈大笑,可我還是看出她一直為這件事而感到困擾。我也不由自主地老想起這事,因為這個夢向我展示了一些我從未懷疑過的東西。她以為我恨她,她以為我會高興地擺脫她,她當然知道她自己很招人煩,而且在某個時候,她顯然想到我有能力殺死她。人的思想是不可預料的,有些我們羞於承認的思想會進入我們的頭腦。有時我希望她能找個情人私奔,還有時我希望她能毫無痛苦地突然死去,還我自由,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可以主動去擺脫一個無法忍受的負擔。
「這個夢給我們兩人都留下了不同尋常的印象。我妻子嚇壞了,因此少了幾分刻薄,多了幾分寬容。但是,我每次走上我們公寓的樓梯,都忍不住探出欄杆往下看,心想做到她所夢見的事真的非常容易。欄杆很低,非常危險。只需要飛快一推,就能搞定。我很難不去想這件事。幾個月後的一個晚上,我妻子把我叫醒。我很累,非常惱火。她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她又做了那個夢。她突然哭起來,問我恨不恨她。我向俄羅斯歷史上所有的聖人發誓,我愛她。最後她總算又睡著了。可我卻難以入眠,躺在床上睡不著。我仿佛看見她從樓梯井掉了下去,我聽見她尖叫著,砰的一聲落在石頭地面上。我禁不住哆嗦起來。」
俄國人停了下來,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把故事講得流暢生動,我聽得很專心。瓶子裡還有些伏特加酒,他把酒倒出來,一口吞了下去。
「你妻子最終是怎麼死的?」停了一會兒,我問道。
他拿出一條髒手帕擦了擦前額。
「非常巧的是,一天深夜,有人在樓梯底部發現了她,她的脖子摔斷了。」
「是誰發現她的?」
「一個房客,這場災難剛發生,他就回來了。」
「當時你在哪兒?」
我無法形容他露出的那種陰險狡詐的表情。他的小黑眼睛閃閃發光。
「那天晚上我和一個朋友在一起。出事後一個小時我才回來。」
這時,侍者端來了我們點的肉,俄國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大口大口地把食物塞進嘴裡。
我大吃一驚。難道他真的以這種毫不掩飾的態度告訴我,是他殺了他的妻子嗎?這個男人肥胖、行動遲緩,看上去可不像殺人犯,我不敢相信他會有這種勇氣。也許他只是和我開玩笑?
幾分鐘後我就該去趕火車了。我和他分手,從此再沒見過他。但我一直拿不準他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
[1] 喝雞尾酒的時間一般是下午四點到六點。
[2] 原文為西班牙語。
[3] 原文為西班牙語。
[4] 「雙J開局」是牌戲的一種,需要持牌大於一對J才能開局下注。